第八章 江湖之近江湖之远

3个月前 作者: 彭见明
    何半音不喜欢上学,却喜欢学习,他喜欢一个人的学习。随着年龄增大,他的求知欲也越来越强烈,当他一旦把对蚂蚁搬家和燕子砌窝的兴趣转移到读书写字上来,何了凡给他找来的旧课本和报纸就已经远远不能满足他的需求了。何了凡觉得再用他师傅寅斋公教他的办法来教儿子,已经不行了。在十八里铺,要找到一户有字纸的人家是很难的,家家把竹木削成五六寸长、寸把宽的薄片用来揩屁股,没有用纸来揩屁股的,就是家有废纸,也不敢作践它们,那样不尊重神圣的字和稀有的纸,人们认为是会遭雷劈的。十八里铺的乡亲们晓得何半音的阅读量大,凡有人出外,必想方设法给他找书和报纸,但这些平头百姓,又能找到什么像样的东西来?


    何了凡看到儿子越来越“饥饿”,而他又不能给他提供“食品”,甚是着急。他想此时要是于长松没有被打倒就好了,他要是还当着县长,找些好点的书还不是小事一桩。一日何了凡去十八里镇看望接受劳动改造的于长松时,对他说了这个难题。于长松除了摇头,只能表示爱莫能助。倒是在一旁的郭如玉听到了,说她有一个表亲在公社食堂里煮饭,说她愿去找找她,看能不能想想办法。郭如玉感谢何了凡救了她丈夫一命,而且还暗示了一个伟大的希望,当即便去找人。一会她高兴地跑了回来,叫了凡先别走,天黑后她的亲戚会送些书来。


    这次何了凡的收获巨大。郭如玉的亲戚趁着天黑挑来两麻袋书,书是公社造反派从一个被打倒的林业专家家中抄来的,扔在食堂的楼上有两年了,无人过问,估计已经被遗忘了。何了凡连夜挑着这些书回了十八里铺。回去一打开,何半音就扑在上面不再起身了。这些都是好书,有《十万个为什么》《三国演义》《战争与和平》《颜真卿字帖》等小说、科普作品、字帖等各类书籍70多本,都是当时的禁书,对于何半音来说,如同看到了一片新天地。何了凡趁着太阳好,把这些书都搬到外面来翻晒,找来些废报纸小心地将封面再包一次,将弄卷了的角用石块压平,一本本打理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放置在楼板上,还不时拿出来晒晒太阳,生怕发霉或被虫子咬。文革的烈火烧不到十八里铺,读书在这里仍旧是受到尊重的事情。何半音可以光明正大、大张旗鼓地捧着它们,坐在自家门口的一块麻石上阅读被看作是“封、资、修”的东西。除了看书,便是临《颜真卿字帖》。一年下来,他就把颜体字写得惟妙惟肖,以后十八里铺各家各户有春联什么的要写,全出自他的手笔。


    在何半音十来岁时,虽说他因吃奶少而长得很瘦弱,但他可以反抗虐待他的两个姐姐了。三个人经常打成一团,他们打架时都一言不发,打输了的也不哭,因此邻居也不知道。直到有一天他们正打得酣畅时,被何了凡撞上了。


    何了凡很快将一双女儿嫁了出去。可能是他无力摆平这两个娘生的孩子之间的矛盾,两个女儿从歧视弟弟到集中记恨偏心的父亲,自从嫁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十八里铺,连以后何了凡死了,她们也不愿回来流一滴眼泪。她们永远也不原谅父亲借别的女人的肚子生崽这个事实。


    所谓穷人养娇子。因何了凡自幼对半音百般娇惯,他十几岁了既不能上山下地做农活,又不会干家务。他惟一的长处便是能将那些书本全部“吃”进肚子里去。半音的记忆惊人,过目不忘。在何了凡看来,已经超过了他和他师傅。就凭这个,父亲累死累活养着他也值得。但在十八里铺这样山高水冷、交通闭塞的地方,养闲人不是易事,尽管何了凡早出晚归忙内忙外竭尽全力,仍是无法维持生计,他不得已带着儿子下山去跑江湖。


    其时毛泽东思想光芒四射普照大地,祖国山河一片红革命样板戏唱遍大江南北看戏不要钱,破四旧立四新横扫一切污泥浊水沃野千里真干净,敢于斗争敢于革命不管是谁的卵谈都等于放屁……但是,老百姓还是经常会碰到一些解决不了的日常生活中的具体问题,比如说:好不容易筹了点钱,想买一只猪崽子喂了,要是买回来它不肯吃潲、不肯长怎么办?手头稍稍宽裕一些的,想买条牛崽子养了,要是这犊子长大了不愿发力却是横着眼睛抵人怎么办?一个孩子若还长得灵泛,要是会读书,只是做了个手艺人便可惜了。要是只有做手艺的命,花钱费米送读书,就等于是白送了,是送其读书好还是做手艺好?闺女要是嫁得一个好丈夫,会好一辈子;一步走错鲜花插在牛屎上,会让人后悔一辈子,哪个方位可以寻得好人家?有点小买卖要偷偷做,哪个方向能行得通又不至于被人抓住?家里有人病了,吃何处郎中的药会见效?谁也经不起四处求医问药的折腾……在那个家家户户只见工分难见钱、一个上千人的村庄只有一台被大队干部锁在大队部的手摇电话机、讲革命讲境界不能讲享受讲爱情讲花前月下、赤脚医生到处诊死人、不知保险为何物更无借贷、没有法纪没有规矩却又砸烂了旧祠堂铲除了乡村权威的年代,农民手足无措,有很多问题需要帮助。


    何了凡是能提供这种帮助的人,他就晓得什么猪好喂,什么牛好养,哪般女孩性情好,哪样男子会顾家,哪个日子好出行,何时水火要小心……有一些帮助,是可以直接看到效果的;有一些预言,可以给迷茫者一份精神安慰和引导。这种帮助,就如漫长的山溪水不停不息地滋润着两岸的田地一样成为民间必不可少的物质和精神的双重需求,就如狂风骤雨阻不断小溪长流,革命运动也无法剔尽世代相传的民间习俗。


    苍茫大地必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江河滚滚必泥沙俱下,杂草虽被不断地铲除,只要一有雨露便会破土而出,寅斋公和何了凡便是这样的人人喊锄却又总是能存在的杂草,这一方天地,还是要给他们留着小小的一块生存空间。


    在何半音满十三岁这天,也就是郭如玉给他找的几十本书被他反反复复看过几遍而再也找不到什么读物的时候,何了凡领着他下了山,开始了流浪生活,神出鬼没游荡于人们需要他们的地方。


    除了谋生之外,何了凡觉得到了要把寅斋公教给他的那一套传给儿子的时候了。他晓得不能让半音这种很专注的人闲下来,要是他对他的所学有兴趣,他一定会学得很好。


    何了凡在十八里镇惟一的一座“工农兵饭店”里,要了一份回锅肉炒香干,一份豆腐脑酸菜汤,自己另外要了二两苞谷酒,郑重其事地庆祝儿子的十三岁生日。在喝下了二两烧酒后,他有些伤感地推心置腹地对儿子说出一番话来:儿子啊你今天满十三岁了,要是旧社会,十三岁就有收了媳妇生了崽做了爷的,所以,你就应算得是一个大人了。我看你这一生哪,文不文,武不武,工不工,农不农,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吃肉要吃精的,做事要做轻的,正如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想做。你记性好呢又不愿去学校里读书,脑子好使呢嘴巴又钝,半天放不出个屁来,今后要是我一死,你怎么混得到吃的呵。我这做爷的呢,不能给你留下一点财产,我能留给你的,也只是一门能混点饭吃的本事,从今天起,我就开始教你。当年我师傅说是教我一门能赚饭吃的手艺,我也这么对你说吧。看来你除了干这一行,也没有别的活命门路了……


    少年何半音还不曾想过为自己设计人生。他的脑子里没有多少母亲的概念,自幼与父亲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只要能跟着父亲便好,对父亲的话自然是言听计从。这样何了凡就带着儿子游荡在大红山周边的村庄里,偷偷摸摸地为人们提供他们所需要的服务,趁机手把着手教儿子怎么看猪、看牛、看人,把他的所学竹筒倒豆子一粒不剩地往他的脑子里灌。值得高兴的是儿子对此十分感兴趣。


    每过个把月,父子俩便回家一次,晒晒被帐,打扫一下房子。大家看见半音渐渐的就长高了、长好了、有礼貌了,很替这个冇{2}娘崽有出息而高兴。显然也可以看出来他们父子俩在外面混得还算不错,油水重不重,吃没吃饱,那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


    其时十八里铺人都晓得何氏父子在外面干什么,但绝对没有人向当局举报。但是何氏父子从不在十八里铺展示他们的本领,请也请不动,不知有什么讲究。有言道:近处菩萨远处显。外面的人谈起何家父子如何如何,十八里铺人倒是一点也看不出来他们有什么出众之处。


    一眨眼何半音便长成了一个大人。一天他们走到十八里镇,打算去看看落难的于长松。何了凡是每年不多不少要去看他两三次的,看多了对于长松没好处,不去看又不合何了凡的为人。这次一到镇街上,便听到满街人都在谈论于长松官复原职的事。这时了凡就放下一颗心来,猛的就觉得这世界发生大变化了,他们在那闭塞的山里游荡,是无法感知外部世界的温度的。


    十八里镇没有人相信于长松咸鱼会翻身,也没有人相信何了凡的狗屁预言会兑现,因此这个话题现在谈起来别有一番意味,何了凡这个大家非常熟悉也并不怎么在意的江湖艺人,因此一招便身价倍增。他现在走在十八里镇的街上,虽说还是老样子,但在人家看来,已是大师的风范了。


    原来十八里镇人按江湖上的套路,叫何了凡为何师傅,现在改口叫老何了。师傅不过是一个手艺人,而在姓前加一个“老”字,便是尊称,是属于干部级的称谓。镇上人告诉老何:当于长松官复原职时,十八里镇用铺天盖地的爆竹来欢送他,不少人还自发送他到县里。看来“凤凰拔毛不如鸡”的于长松,这些年来还是很好地融入了十八里镇这个“鸡”群,当鸡猛的又变成了凤凰时,昔日的“鸡”友便脸上有光了,毕竟和“凤的鸡”相处了上十年哪,那是都沾了点凤的气味的。


    在这大喜事来临时,全十八里镇最尴尬的要数郭家,他们是无脸去给于长松送行的。原来郭如玉没有给于长松生下一个儿子来,而她的一个弟弟正好生了两个男孩,郭如玉便与弟弟商量,过继一个给于长松做崽。当时于长松正走红,这等好事哪有不愿攀附的?有道是:上吊都要找根大树。她弟弟一家当然会高兴地应允。其实革命者于长松一点重男轻女的想法都没有,既然老婆做了主,也就只好答应下来。谁知这个叫郭向阳的孩子还来不及带到城里接受最好的教育,于长松便被贬到了乡下。


    郭向阳不可推脱的要戴个“地主孙”的帽子,幸好他生母出身贫农,这过继之事,总算没有在于长松倒霉之后做什么话说。这样郭向阳还是能享受到贫下中农子弟一样的待遇,堂而皇之在十八里镇上学读书、唱革命歌曲、戴鲜艳的红领巾。郭向阳的亲生父母逢人便说:幸好还没有办过继酒,没有去上户口,跟那背时鬼姓于,要不我儿一辈子也就跟着倒大霉了……自从于长松下放到十八里镇,家里人就不让郭向阳再叫他爸爸了,还不让他去见接受劳动改造的于长松。现在镇上人就说了:这孩子还是个鸡命呵,做不了凤子。


    尽管十二分不愿意,复出后的于长松还是接受了这个继子,他最终还是败在老婆的枕边泪和千般道歉下。那时郭如玉还是一个风情万种的中年妇女,孩子都已二十岁了的她,还是那么苗条丰满,在百八十里街上,于长松还没有发现比自己老婆漂亮的女人。何况在他危难时,她没有少陪他挨批斗,跟他把那最难走的路给走过来了。


    英雄难过美人关呵,于长松曾经这样向何了凡发过感慨。


    郭向阳初中只读了两年,再也不愿意闻到书的气味了,整天在乡下游荡。后郭如玉将他带到了城里,她怕他无事可干学坏,便缠着丈夫做手脚,让体检有两项不合格的郭向阳硬是去当了兵。两年后复员回来,分配到县卫生局拿一份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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