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悲如何,乐又如何
3个月前 作者: 彭见明
20世纪60年代最后一个中秋节,十八里铺的男人在后山上修一条水渠。这条水渠在夏天发山水时被冲开一个两丈宽的口子。太阳还没有落山的时候,队长老孔说今天早点收工,好歹也是过中秋。大家就扛着锄头、挑着箢箕往家走。这年头早已不时兴什么年呀节的,谁也没想到今天是中秋节,经队长这么提起,大家心里便多少有了些暖意。但下坡时有人说起一件事,立刻把好不容易有了的一点暖意也赶走了。
说是就在过中秋的头两天晚上,被遣送到十八里镇劳动改造的原县长于长松在家中上吊了。幸好又没有吊死,地主郭先知家那根棕绳因用久了,不牢实,就在于长松快要落气的时候,一挣扎,便断了。不论是人还是牲口,在快落气的那一刻,都是要使尽最后一点力气挣扎一下的,比如杀鸡,在流血时鸡是不动的,在血快流尽的时候,便要使劲扑腾几下,如不抓牢了,还会蹿出去跑很远。人也是这样,虽说没有鸡那么有劲,但无论是力气和精神,都会振奋一下,这种现象,就如是读书人说的回光返照吧。
于长松首次上吊没有达到目的,但倘若他真是想要寻死路还不容易?下次寻一根结实一点的棕绳再吊一次,不就彻底解决了……
这事说得大家心里一凉,眼前一黑,便觉得路边的茅草在拉扯裤脚,有如孤魂野鬼在拖后腿,悬挂在山头的落日放射出冷飕飕的光芒,山间万物突然模糊起来,茫茫一片阴森。大家都低着头走路,心里沉甸甸的,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于长松是有恩于十八里铺的,在他出任武装部政委和县长的十几年间,没有少关照十八里铺的乡亲们,几乎家家户户都得过他的好处。他偏爱十八里铺,不仅仅是何了凡救过他的命,还要感恩这方山水,他在这里指挥的剿匪战斗,创造了除他自己之外的零伤亡记录,可谓一帆风顺,手到擒来,虽说只是一场小战斗,但仍在军界成为美谈,其功劳够他享用一辈子呢。十八里铺人是识好歹、知恩图报的人,眼看着一个恩人有难而又帮不上忙,心里难受哩。
最难受的当数何了凡。了凡在此之前已经晓得于长松有了难处,造反派像苍蝇一样一直叮着他不放,他满以为他那条象征着功勋的断腿能助他渡过难关,谁料终究没能支撑住。但想不到他会垮得这么快,输得这么惨,一个不畏枪弹的军人竟会轻生。那么,自己还能帮上他的忙吗?恐怕很难,看那斗争的来势,他就是愿意再走原路从雪地里背他走十个来回也救不下他来。
好一会,有人拍了拍何了凡的肩膀,小心地问:了凡,问个不该问的话,你和于政委,也都亲如兄弟了,你看看他的命相,他是不是个短命鬼?
了凡不高兴:我又不是个神仙。
都晓得你在寅斋公那里学了些本事回来,你会看相,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了凡生气:怎么不问点别的?
咳,病急乱投医咧,说是这么说,还不是指望他能熬出来,我们又帮不上他。
了凡说:帮不上就不要说那些不吉利的话。
大家见了凡心情很坏,便不再说什么,把路走得愈发沉闷。
太阳落山的时候,上山修水渠的男人们的草鞋,已经踩在十八里铺的石板街上了。没有上山干活的老人和孩子略略感到有些惊讶: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收了工,一个个怎么把脸拉得这么长?
队长老孔和何了凡住在最西头。待只剩下老孔和了凡时,老孔紧走一步,贴近何了凡,悄悄地问:你不打算去劝劝于县长?
何了凡低头不语。
老孔说:十八里铺只你够格劝劝他。
何了凡一声不吭。
老孔不再说什么,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何了凡听见老孔将锄头重重地搁在自家台阶上。当生气的锄头把碰在木板墙上时,板墙也毫不客气将它弹开,倒地时可能是打中了一只睡懒觉的猫,猫“喵”的一声惨叫着蹭上了屋顶。
中秋之夜,十八里铺上空的月亮躲在云层里始终没有露脸。十八里铺的大人和小孩都没有出门去看十五的月亮,也没有人埋怨十五的月亮怎么不亮又不圆。各家各户的门一如往常一样早早地就关了,狗也觉得没有什么义务要尽,找个合适的地方睡觉了。
这时何了凡悄悄地离开了十八里铺,他去看自杀未遂的下野县长于长松。于长松被摘掉县长帽子戴上“走资派”的帽子后,被贬到十八里镇来当农民。他是个孤儿,没有地方可去,只好把他往郭如玉的老家放。
在谁都觉得何了凡对于县长寻死路的事表现得麻木不仁时,他这才去看他。就像浓云遮挡着十五的月亮一样,他不希望人家摸到他的真实想法。他毕竟是在单位上混过的人,他比十八里铺人更了解这场运动的严峻和复杂。他不想因感情办事而让于长松雪上加霜。
待何了凡走到十八里镇时,几十户人家居住的老街只剩下了一星灯火,那就是地主郭先知家。
在一盏没有灯罩的灯火下,沉浮着好几个脑壳。何了凡没有从前门进去,他走的后门。尽管轻手轻脚,进门时带去的一股风还是将那粒灯火吹得一阵乱晃,那些灰蒙蒙的脑壳便像水塘里游动的鱼。下野县长于长松坐在油灯下,身子裹在一床棉絮里面,这显然是防他再度自杀,他的几个家人和亲戚陪着他过夜。除了吸水烟发出的“咕咚咕咚”声,屋里死气沉沉,连屁都没有人放。
何了凡的出现,给这一屋的晦气注入几滴清新,那深深地埋在被窝里的于长松也睁开了无神的眼睛。何了凡不敢看那眼神,昔日的英雄气竟这么快便荡然无存,人哪,怎会是这么脆弱,这般不堪一击。
于长松抖抖索索从被窝里伸出根手指来,朝了凡勾了勾,要对他说什么。了凡忙附上耳去,那像蚊子一样的声音说:我完了,你不该来。
了凡说:我早该来看你,只是我不晓得你成了这个样子。
于长松眼里便滚出两行浊泪来:你不该来看我。
了凡:我怕什么?我可是贫下中农。
于长松:咳,这种时候,也只有你敢来看我了。
了凡:莫讲这些了。你枪子都不怕,怎么能轻生呢?
于长松:生不如死呵,还要连累一大家子人……
了凡便吩咐家人:把灯给端过来。
有人把油灯端到了凡眼前。
了凡又交代:把火捻亮些。
家人把火捻到最大。
了凡捏着于长松的左手,又捏着他的右手,然后仔细地看看他的脸。他可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他的救命恩人。
于长松也痴痴地看着了凡,幽幽地说:了凡你好好地看我一眼吧,看一眼算一眼,有这一回,怕没有下回了……
看罢何了凡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说:你我的缘分还没有断,还有几十年。
于长松又流出泪来:了凡你不要安慰我,我晓得我完了,完了……
了凡便有些生气:谁说你完了,谁说你完了?于县长,哦,我现在不能叫你县长了,因为你现在不是县长了。我今天来,是要告诉你,你没完!十年之后,你还是一条好汉,你还会官复原职!要是你一定要轻生呢,你就等不到那一天了,信不信由你。我看,你就信我这一回吧,十年之后,要是我的话没有兑现,你再上吊也不迟。到时候要是真兑现了,你要专门请我吃一桌饭。
说这话时,了凡的声音不大,却是朗朗有声,连了凡自己也觉得他这个做给县长听的报告很有气势。这话他是同时要让大家都听听的,这个屋子里不能这么死气沉沉,在这样的晦气中呆久了,人不死也会发癫,他这气势可以驱赶这倒霉的晦气。
何了凡又对守候着他的亲戚说:你们都回去睡觉,不要再守了,他不会死,他那县长还没有当完。要是他现在死了,他也就算不得当过英雄,我也就跟着跳崖。
来不及等于长松说什么,也无须听他说什么,何了凡就出了门,连夜赶回十八里铺,不耽误第二天上山修水渠,更不希望有局外人晓得他来过这里。
了凡走后,几个守夜的亲戚大惑不解,悄悄议论:看不出这何了凡,这么有眼力啊……
了凡一剂强心针,竟也在失望至极的于长松身上起了一点作用,声音也爽了起来,说:了凡被开除,是跟一个叫寅斋公的地主崽学看相、搞封建迷信。
一个亲戚就说:这寅斋公的名声可不小,兄弟你就信他徒弟一回吧……
十年后,如何了凡所言,于长松果然官复原职。
于长松搬回百八十里街红旗路一号了丁县县委大院时,第一件事是应诺请何了凡吃饭。
一直到于县长派人来接何了凡时,十八里铺的乡亲们才晓得:那年中秋之夜,何了凡还是悄悄地去过于长松的岳父家,给暗无天日、失望之至的于长松指点过迷津。
复出后的于长松干劲很足,打算为山区人民大干一场,要把耽误了的光阴抢回来,其时上面连县委书记都没有派,由他全面主持党政工作,看那势头,于长松远不是干一个县长便可了得的。
但是不合时宜的何了凡在于县长设下的家宴上,见县长一派得意的样子,几杯酒下肚,就管不住嘴巴了,不由自主溜出不客气的话来:于政委呵,我看你也不要太操劳,不要管太多的事,不急不缓地做吧,工作是干不完的。我看你在仕途上,当个县长也就到头了。
这大杀风景的话,正在兴头上的县长和他的亲戚、家人听了肯定是不舒服的,但碍着情面又不好说什么。何了凡喝高了些,眼前的人都在晃,好像十年前在十八里镇郭先知家看到的那一幕:一些灰蒙蒙的脑壳像鱼一样在浑浊的水塘里游荡着。
果不出何了凡所言:以后于长松就在了丁县县长的位置上,结束了他的政治生涯。
后来人们讲起何了凡的本事,流传最广、真实性最强的,恐怕还是这一段。
这个段子,后来还在政界广为流传,不但在了丁县,省里有些领导都有所闻。
于长松去上面开会,倒是没有领导问他工作怎么样,身体怎么样,操着一条半腿干工作有不有困难,大都是兴致很高地问他: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个高人给你指点过迷津啊?
于长松开始很不适应这样的问话,觉得领导干部不谈工作,却热衷于打听这些江湖俗事,多不得体。后来有相当级别的朋友给他念了个人人所知、就只他不知的段子:讲套话群众不爱听,讲坏话领导不爱听,讲笑话大家都爱听。朋友又告诉他:你以为你当个县长蛮大啊,省里机关守传达的都是处级干部,你有这么个段子在身,人家还认得你,没有这段经历,谁也不会注意你。于长松是个明白人,想想这话在理,很符合实际,不觉幡然醒悟:看来再用过去满脑壳革命的观点来做新时代的领导工作,是干不下去的呵。
以后凡有上面的领导和兄弟县的同志再向他打听这件事,他的态度便完全不同了,他会不厌其烦地向人家讲述这段经历。他文化不高,却是个聪明人,为了使这个故事更生动,还特意将其编得更完整更富有传奇色彩。比如他说到何了凡,还会把教他本领的师傅寅斋公描绘成一个来去无踪、鬼神难测、学问精深、知天晓地的异人,有了这样的名师,焉有不出高徒的道理?他把当初上吊绳断的那一节,做了细致详尽的描述,还有意把旧棕绳改为新棕绳,他说我当初实在不愿再忍受屈辱了,我可是在战场上经历过九死一生的人,早已置生死于度外,我要死,便要死得干脆利索,不留余地,我精心选择了一根能够让我死得痛快利索的新棕绳。开始进行得很顺利,套上结实的圈套,一脚踢掉高凳,一口气当即便堵在喉咙口不再往上走了,我一点痛苦都没有便进入了睡眠状态,人变得越来越轻,最后像一片羽毛一样飞了起来。我最先飞过的地方,是当年我率领部队剿匪的大红山,还是那个漫天雪舞的战场。我想我当年就该埋葬在这里的,是一个叫何了凡的山民没让我死成,我如今还是要埋葬在这里。可这时,那个何了凡竟又出现在这里,他一把拉住我,说我还没到死期。这样我就从天上掉到了地下。不知怎么的,一根结实的绳子竟会断成两截,照说它吊一千斤都没事……
在于长松的故事里,他有声有色强调了何了凡关于他能官复原职的预言,却隐略了何了凡对他在官场上到此止步的判决。
因于长松顺应时世,很好地运用了这个发生在他身上的“神奇”故事,他这个县长当得人气很旺,到省里市里各部门去办事就方便多了。听说了丁县的于县长来了,不认识他的领导都要道一声久闻大名,这份殊荣,让许多县长羡慕得要死。当然,总是免不了又要他重复一遍这个讲了千百遍的故事。也因这个故事,于长松给了丁县挣来许多好处,重要的是还到北京申请到一个“贫困县”的帽子,这个帽子戴着可暖和啊,每年都有几千万的扶贫经费从各条渠道源源不绝地流进了丁县,这几千万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别的县里干部发不出工资,而了丁县虽说穷,但工资从来没有拖欠过。与此同时,他的这个故事也在北京许多部门流传,不然那几千万也不能那么轻松拿得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