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解绯衣【34】
3个月前 作者: 小美
为君解绯衣【34】
十二师兄闻言,颇有深意地再看了我一眼道:“既如此,倒还}我先前一直担心阿宓嘴上说不疼,其实也和我以往一样不过是嘴硬罢了。想当年,我来丹熏山拜师学艺之前,一直在凡间行走,常有恶人欺负我年小,若是受了伤,有人问我痛不痛,我都说不过是些皮外伤无碍,其实是疼痛难忍,心里每每道,你们问我这些话,分明是明知故问,即便是修行之人的元身,皮开肉绽又岂会不疼的?我之所以对你们说不疼,只不过不想再让人笑话我罢了。”说到这句,十二师兄又很是深沉地再看了我一眼,歇一口气,待要再讲,我被他看得有些心虚,脸上红了红,连忙将另一只脚也踩上那朵筋斗云,和他打了个哈哈,装作着急赶路的样子,忙不及驾云出山。
我原本以为这一回师傅指派我去凡间的卫姓小国取水,是一件赏花看柳的便宜差事,哪知到了师傅指明要我去的流云谷一看,满山的桃树虽多,却是才下过雪不多时,最多只能赏个雪景。要想取桃花花心内的露水,还要灌满我带去的这个葫芦,怕是须得再等上一两个月,等春暖花开才行。我想及方才来时看见距此处百十里地一处集市甚是热闹,正要下山逛一两个月再来,走几步,不过随意一瞧,发现此处说来也奇,这些桃树的枝桠虽被厚厚一层冰雪盖着,但地气却十分暖,地上非但没有积雪,还不断冒着热气,以至被冰雪盖住的花枝上也都结满了累累的花苞,倘若我逛一两个月再来,万一这些雪一化,这些花苞再一开,我岂不是平白误了花期?倘若还要再等上一年才能取水,岂不是更加得不偿失。这样一想,只得再折回来,将山前山后转了转,想先找个避风处补个觉再从长计议。待走出一片甚是茂密的桃林,眼前豁然开朗,却见一面冰瀑从前面山巅处飞流直下,冻得结结实实,走近一看,有些像我在休与山家中时每逢入冬挂在屋檐下的冰棱,只不过这些冰棱十分巨大,每一股都有数人合抱粗细。我将两手袖在身前,仰头张望了片刻,心中暗自称奇,地气这样暖,这些冰棱还能冻得如此结实,可见此处确实是个取净水的好去处。
左看右看,觉得这面冰瀑底下日头最好,要按着我平日的性子,最多找个干净之处席地而卧最省事,只是此处不比别处,地气虽暖,但是湿气未免大了些,我才在谷中走了一炷香工夫,两个绣鞋已经叫地上的热气里里外外湿了个透。略一沉吟,不由计上心来,小手在衣袖内捻了一个口诀,变出一根白绫,两头系在两棵老桃树的树干上,又试了试,这才稳稳当当地躺上去。哪知才合眼,身下的白绫便晃了晃,似是吃不住力,我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下地,再捻了一个口诀,复又变出一根一模一样的白绫,低头先在我自己腰上仔仔细细量了量,见尺寸并未见长,这才松了口气,将两根白绫绞成一股系在树上,再试一试,这才放心躺上去。这一觉,却睡得不甚安稳,不知为何,我在这谷中等春暖花开,一共等了三年零六个月,十日倒有九日睡得不甚安稳。初始,我以为是睡在白绫上不大稳当的缘故,睡了一年半载之后,见那些花苞上的积雪才消融了一星半点,只得驾云出谷,在百十里地外的集市上花钱雇了几个工匠,要他们照我画的图样,在谷中建了三间茅舍,门前围成一个院落,尤其是那扇用树枝做的柴门看着分外像。
茅舍建好后,我原本以为这下可以睡得安稳些,怎奈我法术不精,费力变出的那些碎银子不消几日便露出马脚,这些凡人想是恼怒得不行,又纠集了比原先多一倍的人一齐上山向我追债。好在我一早留了个心眼,预先设了障眼法,否则以一敌十我定然打不过。便是这样,这些人仍在山下前前后后吵了有小半年才死心。这样一来,接下来的这半年,我自然也睡不安稳。山中的日月原本就长,我日日盯着那些花苞上的积雪,不敢走远,自然就过得更加无趣。幸亏当日我在冥帝帝尊身边当差时,曾被他逼着学过一些厨艺,勉强可以做些吃食,填饱我自己的肚皮。这一日,我坐在院中,喝一口我在山下买来的桂花酒酿,再吃一小口油焖雀肉。这只黄雀是我早起才捉的,肉质新鲜归新鲜,只是被我不小心多放了些盐,味道吃起来不大入口。吃一小口雀肉,光喝酒还不行,须得再吃半碗米饭才能压得住嘴巴里的咸味。一来二去,我不免多喝了半壶酒,又连吃了三五碗米饭下肚,忽觉眼前一晃,似有一个人影自山顶徐徐堕下。
我初始以为是我眼花,再定睛一瞧,却见对面突然多了一个白衣人,冷不防吓我一跳。我还当是那些凡人识破了我的障眼法找上山来,正欲起身开溜,转身再一看,发觉此人身段高挑,衣着不俗,并非那些膀大腰圆的凡人可比,这才稍稍放宽了些心。加上我在这谷中总是独来独往,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时日久了,难免想找个人讲讲话,如今一下多出个人,自然十分欢喜,正要照往常一样也招呼他一句“我不是鬼,只不过略比常人生得样貌丑陋一些而已,倘若你看着害怕,我也可以将面纱带上”,不料这白衣人看似对我脸上的死鱼眼睛视若无睹,也丝毫不觉得嫌恶,不等我招呼,已径自取过我面前的酒壶,又为他自个变出一副干净的杯箸,将酒杯斟满了,先放在鼻子前面闻了闻,很是勉强地皱了皱眉,这才抬手一干而尽。喝完杯中酒,又用筷子夹了一块碗里的雀肉放进嘴里,才入口,脸上果然就已变色,扭头忙不及将嘴巴里的雀肉吐掉,又连喝了好几口酒酿漱口,向我咂嘴咂舌地埋怨道:“小娘子这道油焖雀肉的味道,真是天上少有地上难寻,叫本土地大开眼界没齿难忘!”我心里不免也有些计较,遂一本正经地绷着脸孔不做声,再一听他自称“土地”,不觉心念一动,小手悄悄将才系了一半的白色面纱解开,笑眯眯地请问他道:“你是此间的土地?”
只见他面不改色地点一点头:“正是在下。”说话间,视线已将三间茅舍里里外外,连着院内我叫那些工匠照着我画的新奇图样才新制的的四方小桌,并四个板凳打量个遍(我特意叫那些凡人将凳子脚制成蛟龙形状,每日我将这些龙坐在屁股底下,自觉很是惬意,初始我以为我只是一时兴起,时隔多年再细想,我之所以有此突发奇想,大约是当日我对元身是龙的白水神女瑶英以及即翼泽龙王敖玉有些意见),再将我从头看到脚,颇为讶异地道,“不过,你小小年纪便能做到这般随遇而安乐天达观,亦属不多见,说起来,确有几分过人之处。”随即一扶额,似才想起什么,再问我,“对了,我见你在此处搭建房屋苦等了许多时日,可是要等这些桃树开花?”我见他果然不害怕我露出眼睛的样子,登时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再听他说到后一句,我心里越加爱听。我长这么大,很少听见有人当面夸奖我,当下摆出一副很是谦虚的做派,客客气气地称了句“是”,顺便请教他这些桃花何时才会开。闻言,他便用指腹再将唇上已是修剪得很是整齐的短髭细细抚一抚,一边用十二师兄当日在山上为我送行时看我的眼神看了看我,反问了我一句道:“小娘子莫非不知晓这些桃树诡异得很,若非遇见适宜的因缘际会,即便你在我这流云谷中住上一辈子,也未必能见它开一回花?”见我似信非信,他又自斟自饮了我一杯桂花酒酿,再摇一摇壶身,分明是意犹未尽还要再续一杯之意。
我在一旁干瞪着眼望着他默不做声,又不好明说我舍不得让他占我这个便宜,只得眼巴巴看着他再将杯中酒一仰脖喝尽,耳边似乎听见他又接了句:“算起来,在下最后一次在这谷中看见这些桃树开花,已是五百,”一边还掐指算道,“已是五百零四年前,真真是五百年光阴,只如弹指一挥间。”相比那些酒,这一件自然最为至关紧要,我被他说得有些着急,赶忙起身对他揖了揖,郑重地道:“我姓卫,单名一个‘宓’字,拜在丹熏山清虚真人名下学艺,敢问这位土地爷爷,但不知要怎样的因缘际会才算适宜呢?”他顿时咳嗽了数声,似被酒酿呛住,连连对我摆手道:“罢罢罢,在下年纪尚轻,卫宓姑娘就以仙阶称呼在下即可。”听他这样一讲,我不免也将他打量了一番,自觉很是眼熟,特别是他衣服上熏的那些香,我似在何人身上闻见过。当下看着他默不作声,脸上却不露声色,也不追问他何为适宜的因缘际会,单等他卖完关子自己开口。果不其然,我越是一副淡然自若的态度处之,他越是按耐不住谈兴,向我侃侃道来:“我一早听闻卫宓姑娘四处求水,是为找到仇家取回双目,按说我本该多助你一二,怎奈这些桃树生性刁钻古怪,凭你是上神仙翁道行几何,它就只认得死理,我即便想帮,也只能助你一二,剩下的**分,便只能看你的造化。”
我被他这一席话说得心咚咚乱跳,当下暗自吸一小口气,只管仰头望住他,也不接话。不知为何,我越打量这位土地,越发觉得他与玉帝帝尊当日假扮的南极仙翁有几分神似,这样一想,不由又多打量了他几眼,就听他话锋一转,问我道:“在下日前听说了一些传言,故而想多嘴问卫宓姑娘一句,卫姑娘天生一副好样貌,又值情窦初开年纪,能得冥帝帝尊亲自下旨,将你许给太白金星的孙儿李下为妻,放着如此大好的姻缘不要,为何反倒要你师傅清虚真人帮你前去铁塔山退婚?”言及此处,伸手再抚一抚唇上的短髭,一双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我道,“莫非……卫姑娘心里还另有心仪的男子不成?此事干系甚大,在我告知卫宓姑娘何为适宜的因缘际会之前,在下务必多问卫姑娘这一句,请卫姑娘实言相告。”我顿时脸上红了红,绞一绞衣带,转过眼珠避开他的视线道:“怎会?”他再问道:“咦,既如此,那又是为何?”我便再绞一绞衣带,将我当日说与师傅的托词再搬出来回他道:“自然是因为我的样貌配不上太白金星的孙儿李下,才请师傅老人家帮我退婚。”
只是我请师傅老人家帮我前去铁塔山退婚这件事,因为师傅不乐意,最终未能如我的愿成行。既未能成行,这件事又怎会在四海八荒传得众人皆知,连远在流云谷的一方土地都听闻了这些传言?可见冥帝帝尊当日所言“阿宓想必也知道三界中一向流言甚众,对此,我和玉帝帝尊屡禁不止,却也莫可奈何”一点不假。因为想到这一句,遂又想起当日我在幽冥殿做冥帝帝尊御前随侍之时的种种,不觉又犯了心口疼的老毛病。才略一皱眉眼,就见眼前这一位也一挑长眉,正色规劝我道:“卫宓姑娘既到了我谷中取水,你我也算是有缘人,在下在此奉劝卫姑娘一句,你与李下的婚约既是冥帝帝尊亲口允下,以冥帝的性子和为人,别说是你师傅清虚真人出面,即便你师徒二人能请动玉帝……帝尊为你亲自去一趟铁塔山,这婚恐怕也退不得!退一万步说,即便卫姑娘日后容貌尽毁,只要有冥帝帝尊的谕旨在上,太白金星和他孙儿李下有心想退也不敢退,卫姑娘说可是?”
说到冥帝帝尊的性子,我不免往头顶及四下望了望,特为再往边上挪了挪,离他远一些,免得他遭天打雷劈时殃及我,等了半日,却不见天地发作,这才稍稍将一颗心放回肚里。心道,我早前就说过,这些话虽大逆不道,不过却也是实情,如今大家都这样看,可见我并未冤枉他一分一毫,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也。只不过,话虽不假,我一心想退婚自然也有我的道理,只是我一个女孩儿家,有些难处说不口,又不能叫这些人知晓。再一想,我想退婚之事既已传得四海八荒人尽皆知,想必李下也一早听闻,也不知他可会生我的气?这样一想,心里便十分过意不去,正兀自走神,忽见眼前又一晃,却是这位白衣土地一挥袍袖道:“卫姑娘请看仔细了,这漫山遍野的桃树林又似何物?面前这道冰瀑又形似何物?”我闻言一抬头,顺着他手所指再一望,原先那些密密匝匝的桃树林骤然间变了颜色,放眼望去,竟有些与千里冰封的水泊相类。只是那面冰瀑,我左看右看,仍是看不出形似何物。说时迟那时快,原本好好的天色也随之一变,一时间狂风乍起,那些树枝之上的积雪却纹丝不动。白衣土地稳稳立于那面冰瀑之下,甚有架势地背负双手,转身向我道:“世人有所不知,这座山谷便是尔等口中所言的‘情天恨海’,所谓天,指的就是这道历经千万年不化的冰瀑,所谓海,就是卫宓姑娘眼前这片花海。卫姑娘心里既然没有其他心仪的男子,在下也就放心将这入恨海的大门指与你,免得你在此干耗时日,也未必能等到误打误撞走进这两棵桃树之间的时候。”见我将信将疑,他抚着唇上的短髭,对我笑吟吟地挤了一下右眼:“怎么,卫小使竟不信我所言?”
话音未落,他方才所指的那两棵桃树间忽然放出万丈红光,映着树下一条云雾缭绕的路径,看着倒也有几分像模像样。我便往前走了一小步,想探身进去先瞧一瞧虚实,这时,就听他在身后长叹一声道:“这末世之劫才了,谁不想先过几天消停日子,我是看这扇柴门之上的对联有些眼熟,猛然想起数十万年前我还欠某人一个顺水人情,虽是顺水人情,怎奈光阴似箭,这一欠竟已欠了他二十八万年之久,如今猛然一想起,难免有些过意不去,觉得还是不要再欠下去为妙,免得哪一日被他驴打滚利滚利再变本加厉向我追讨回来……”我正探身往所谓恨海的大门内张望,冷不防听到他说到“这扇柴门之上的对联有些眼熟”这一句,顿时被他戳到痛处,脸上便再红了红,故作镇定地将才迈出去的那只脚收回来,仰脸再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这一看不打紧,越看,心里越起疑。虽说我只在我爹那本仙界名录上见过南极仙翁的画像,后来又见过一次玉帝帝尊假扮成他的模样,但仅就他说话行事都要摆一摆老资格这一样,他十有八九就是南极仙翁本人,却故意装作此间的土地来框我。当下定一定神,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面庞,不动声色地请问他道:“这位仙翁可是――”
他当即哈哈大笑,一面拂了拂袍袖,打断我道:“正是,正是,卫小使果真是聪慧过人,在下佩服,佩服哇!你既已猜到我是谁,既如此,我又岂会骗你区区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仙,你说可是?哈哈哈……”待止住笑,也像冥帝帝尊一样以手握拳掩住口鼻,看似正经地再对我指点道,“如今你只管沿着这道门照直向前走,先用你随身携带的利刃刺破手指,每走一步,记得将才涌出的鲜血涂在两旁的树干上,如此,挡在你面前的桃树枝才会自发为你让出咫尺的路径,但,若想再往前一步,须得不断将才涌出的鲜血涂在你前面的树干上,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但凡你往前走一步,你头上那道冰瀑便会相应现出一些浮光掠影。既然有‘恨’,它所显现的,自然不会是叫你开心之事,却也是真人真事,可叫你一并看见你所喜爱之人的真心如何。卫小使倒也无需担心,这些浮光掠影只有你和他二人能看见,这便是这‘情天恨海’的不合情理之处。”
言及此处,他又一声叹息,像是为他自己看不到这些浮光掠影很是介怀。长吁短叹了一番之后,才又接道,“倘若你喜爱之人的心里瞒着你的事情较多,你自然就看得久一些,那些桃树便能多吸食一些你身上的血气,待这道冰瀑上的光影一灭,你便可立时走出这迷障。倘若这些光影多到你受不住,你们这些小女子一贯细皮嫩肉,吃不了太多皮肉之苦,血流得稍多些,少不得要淌眼抹泪,这些桃树最不喜人的眼泪,自然会速即放你出迷障,不会叫你为此枉送了性命。可见单就一个‘情’字,并不能要人性命,怕就怕在有些人偏偏执迷不悟上。作为吸食你身上血气的报酬,漫山遍野这些桃林也将同时绽放,届时,你想取多少露水都可。据我所知,太白金星的孙儿李下对你情有独钟,年纪又轻,他所谓欺瞒你之事即便有,想必也只是一两件而已,是以,这‘情天恨海’之劫对于你,倒也无大碍,只要你按部就班照我说的去做,不消片刻,想必就能走出迷障。”
那时,我虽是情窦初开,但对男女之间的情事仍是不大懂。只记得那一日,我才走进那条云蒸雾绕的路径不多时,头上那面冰瀑上果然就浮出一道又一道浮光掠影。刚开始,我只顾看得入神,加之我自认我自小被我娘用各种家伙什招呼惯了,定然比寻常女孩儿耐得这些皮肉之苦,便一心只顾着看,身上并不觉得有多痛。事后才听人告诉我,那一日,我不知不觉竟在桃林里走出了十里地。不过,对于此事,凤凰鸟那厮却甚是不以为然,照它所言,我十有八九是在桃林里又犯了心口疼的老毛病,以至心头之痛盖过了身上叫利刃一下一下割肉之痛,所谓顾首不顾尾。之前,我一直不知道当日指点我进到“情天恨海”内的人,原是玉帝帝尊假扮,也因为我心里真正心仪之人并非李下,所以我在那面冰瀑上看见的浮光掠影也非李下欺瞒我之事,而是二十八万年来,冥帝帝尊与那个名叫青痕的女子之间由相识到分别的种种,再后来,冰瀑上虽只剩下冥帝帝尊一个人,却也是他百般思念她的种种情景。正如玉帝帝尊所言,我在“情天恨海”里看见过什么,只有我和冥帝帝尊两人知晓,当日我在桃林里抬头看那道“情天”之时,想必他也在青霄宫内冷眼看着。
我脸上那副鱼眼虽然丑陋,却很是好用,当那个女孩儿对着画中的他仰头甜笑时,我分明看见浮光一闪,他原本一直面无表情,此时才少许动容。虽说画面一翻即过,我却认得他寝殿内的书架,想是他刚好走到,所以刚好叫我看见。只不过这些画面翻得太快,未曾叫我看清距书架十步之遥处的棋盘还在不在。原来,她与他结识之时,也刚好五百岁,与我一般年纪。只是,因为是妖孽,便被许多人看不起,先是受剥鳞之刑,再被天地灵石压成肉饼,历经三世轮回之苦,最后还被打回原形,变回桃花溪内一条小小的青鲤,这才被他用逆天之术,将她带回幽冥殿共度了一段时日。我这人还有一个毛病,但凡看什么书,喜欢先看一下结尾再从头看起,喜欢跳着看,这面冰瀑想是也有几分这样的习气,等我看到她恰恰在他补地陷时灰飞烟灭之后,又跳回前面他与她仍在天庭朝夕相处的情景。此时,我已经走了七八里地下去,身上的气血已被那些桃树精吸食了大半,这才觉出疼。
据凤凰鸟那厮告诉我,我慢慢腾腾地走了七八里地桃树林,脚下也一并拖出七八里地长的血痕,走到某一处,抬头望了望那道“情天”,在树下呆站了半日。它还当我会幡然醒悟迷途知返,也学一学寻常女孩儿,挤几滴眼泪出来,便可就此逃出眼前这些迷障。心里正为我欣慰不已,哪知我在树下磨磨唧唧了半日,竟又将右手握的匕首对准自己的前臂扎了下去。当日,我之所以往前臂扎下去,自然是因为十个手指头已被我扎烂,我嫌它们出血慢,为要省事,索性换前臂试了试。这厮便问我当时看见了什么,若不是看见了什么,再则就是桃林里藏着什么不干不净的物什,我一时被迷住了心窍也是有的。要说被迷住了心窍,我每走一步,那些桃树精便劝我一句,无非是引诱我一次多扎几道口子,好多吸食一些我的血气。我自顾自抬头看那面冰瀑,只当充耳不闻,走了七八里地下来,这些树精想是看我不为所动,遂也省得再白费力气劝我。
按说,叫我亲眼目睹他与那个女孩儿在一道卿卿我我(这四个字,我在休与山家中听那些下人说书时便听过,一直似懂非懂,即便后来与他相处日久,也只懂了七八分,如今看这些浮光掠影,便自认将剩下的两三分也一齐补了课业),心里说不难过自然是骗人,不然,匕首扎在身上也不会觉不出疼。只是等走到五里地的样子,我心里竟有些喜欢上那个鲤鱼精。虽说,我自己也为此事略微有些看不起我自己,但,我这个人好就好在生性坦荡,与人结交都舍短从长,我之所以有一些喜欢她,自然是看中她的为人。若光论容貌,她和我实际并不相类,最多身量与我差不多,我也只比她生得肉紧一些而已。再者说,天下女孩儿喜欢梳双髻的何其多,又不止我一个,单凭这两样,就说我与她有几分神似,不过是那些爱嚼舌根之人自说自话罢了。只不过,我喜欢她这件事,我一直不肯说与旁人,我的意思是,即便是叫那些人看出一二分来,只要我不认,他们也不好笑话我。
不过,我之所以走出七八里地之后,又多走了两三里地,却并非是为了那个鲤鱼精,而是心疼他。那面冰瀑上的光影,一幕一幕缓缓翻转,自始至终,都是他与她之间二十八万年前的种种,以及这二十八万年来,他独自一人行走于四海八荒间的场景。因为这面冰瀑是跳着翻转,我从她灰飞烟灭,再跳回去看他与她在一道卿卿我我,越看,越舍不得再往后看,恨不能叫这些光影立时停止。只是,也不知是我自己心里当时所想,还是哪个桃树精又多嘴劝了我一席话,譬如,这些光影只有你和他二人能够看见,阿宓在看,此刻,冥帝帝尊在幽冥殿内想必也在看。如今这世间能让他再看见那个鲤鱼精之人,便只有阿宓,旁人即便也心仪他,却不知世间还有这处‘情天恨海’,阿宓如何忍心就此止步,让她在这冰瀑上再灰飞烟灭一回,让他再多受一遍心若凌迟之痛?阿宓既自己受过风刑,又曾自挂厘山,被那些秃鹫啃食肌骨,自是知晓人之血肉宛如被利刃一下一下千刀万剐之痛?
这些痛,我既都受过,自是知道如何痛,只是,一连翻过那么多张光影,自始至终,他却从未正经看我一眼。有几次,被我认出那些光影中有一二张是他此刻正在青霄宫内的情景,可即便如此,他也始终阴沉着一张俊脸,一言不发。我自然也是难过的,以至小手差点握不住师傅给我的那把匕首,我在十里地外的两棵桃树之间再站了站,头顶之上,那面冰瀑上渐渐浮出颜色浅淡的金光,正应了人间落日熔金,只见那个女孩儿一身粉色的衣裙,在碧绿的水泊中摆一摆小小的鱼尾,仰头娇声唤他道:“岐华,绮霞说我喜欢你,你也喜欢青痕好不好?”他侧过脸去,似是笑了笑,待转回头,却是没好气地带笑向她斥道:“我为何要喜欢你?”这一问一答,分明是他二人打情骂俏之意,我在那两棵桃树之间也仰头望着他,尽力稳一稳心神,再将手中的匕首对准自己的肩背刺去,鲜血登时咕咕溢出,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便已被两旁的桃树精吸食干净。这一刺,自然也十分疼,我身子晃了晃,正欲向前再坚持走一小步试试,哪知这时,原先渐渐暗沉的天穹之上忽然响起一道沉声,似是有人再叹了口气道:“卫小使留步罢,我劝你还是莫要再往前走了,依我看,你即便是将这满山的桃林都走遍了,他风岐华也未必会来救你。方才,我忘了告诉你一句,这道‘情天恨海’之劫并非你一人可解,方才,但凡他对你还有一丝不忍之意,只要他即时收心,不再想那些令你伤心欲绝之事,你即时便能走出这迷障,也不用吃上这么些苦。”
只是,玉帝帝尊不说这一句还好,他才言毕,我想了想,觉得他所言甚是有理,方才,我忍了十里地,即便再怎样疼都没有掉一滴眼泪,此时却因着心里气愤不已再也忍不住,眼泪一下自两个丑陋无比的鱼眼中夺眶而出。说来也怪,我只差耗尽全身气血,都未能叫这些积雪消融,而我“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之前,只不过才掉了一滴眼泪而已,整座桃林竟然能霎时间尽数开花。我事后听闻,这座山谷之所以叫“流云谷”,并非空有其名,待春暖花开,香气上涌,远观,便宛如一朵一朵寂寂的流云,经久不散。(像这句酸溜溜文绉绉的用辞,自然也是我自凤凰鸟那厮口中照搬照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