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解绯衣【33】
3个月前 作者: 小美
为君解绯衣【33】
初始我还解释几句,怎奈我说来说去他们总归不信,譬如,若是我一个人散个步,十步之内必定会有一位师兄上前开解我做人的道理,若是我再少吃半碗饭,轻则半日重则数日耳根不得清净,十二位师兄一人说上一句,就是十二句,何况丹熏山上数我年纪最小,就连十二师兄也长我三万七千岁,大师兄若是开解我一句,二师兄少则两句,三师兄多则三句,轮到十二师兄时,少不得要说上一个时辰,说得我昏昏欲睡,还不能回嘴。.info[][`小说`]若是不回嘴还好,若是我发表个不同意见,大师兄必定要再多开解我两句,二师兄少则四句,三师兄多则六句,如此一来,轮到十二师兄时,少不得要比平日多一倍。初始我没有经验,大师兄开解了我一句“至刚易折,上善若水”,二师兄便接着道了一句“像你这等小小年纪,即便遇上一二件不如意之事,也不可如此寻短见”,他二人才说完,我便很是敬重地回了一句嘴,说我并非为寻短见。岂料那一日,十二位师兄轮流对我授道解惑,一直到月影西斜才许我回房睡觉,鸡叫一遍五师兄又来敲门,说师傅今日不在山上,怕我万一再有想不开,他和诸位师兄弟岂不是有负师命,如此又在寒露中语重心长地开导了我一个时辰,要我凡事务必要想开些,要学会像他与大师兄那般遇事从容淡定。一来二去,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从此之后我便只管听,左边耳朵进,右边耳朵出,任凭他们怎样安慰我,我只呵呵一笑,也不说话。
只有一样,自从我和师傅老人家一齐回丹熏山之后,无论我怎样念口诀,依旧目不能视。那时,我并不知道当日在山谷中教我口诀的风姓土地就是冥帝帝尊,我之所以一走进他的太霄宫就能看见,也是因为他在我身上施法的缘故,如今这些口诀之所以不灵,也是他收回了法术。只是没有眼睛,毕竟诸事不便,师傅便和我商量,问我可愿意试一试鱼眼。说是那副般若石的假眼他先为我收着,等找到敖玉尚柔二人,再将我自己的眼睛换回来,在此之前,则由师傅权且为我作法装一副鱼眼,让我先恢复视力再说。我想了想,遂点头应承。丹熏山上既数我年纪最小,听师兄们的口气,师傅非但事事袒护我,就连日常的课业也最偏心我,我上山才不多时,便将丹熏山上第一等的优差指派给我做。依我看,这份优差也就比他们稍微自由些,不用在山上受那些规矩约束,取水的途中,还可以顺便看看各地的风物,多长些见识倒是真的。
师傅命我去的第一处是北海,我来去路上用了三个月,去的时候吹的是南风,倒也顺风,没费我多少脚力,不想回来时正好赶上一场冰雹,好在我躲得及时,没有将怀里的净瓶砸坏。即便是砸坏了,最多我再受一遍风吹日晒雨淋的罪跑一趟北海,为师傅再取一瓶来。老虎都擅凫水,寻常的水泊倒也难不倒我,但师傅叫我去的是海底三万三千三百丈伸手不见五指之处。下水前,我特为在附近逛了逛,烤了几条鱼吃,又拣了一根稍微结实些的树枝,在树上补了觉,第二日才下海,权当给我自己散散心,免得万一在海底遭遇什么不测,也好少些遗憾。不过,我却是不明白师傅为何偏偏要我如此费事潜到海底取一小瓶水,非但费事,此处又极寒,海水冰冷彻骨,我刚潜到一万一千丈时,左脚的脚踝便叫一条海蛇缠住。亏得走之前,师傅又给了我一把匕首防身,那把匕首虽只有我手掌大小,却削铁如泥十分好用,便是这样,我仍被这厮咬了几口,伤口深可见骨,害得我差点丢掉小命不说,返程的路上连抬脚上下筋斗云都有些吃力。
等回到丹熏山,手上腿上的伤仍未好全,师傅想是知道我何时进山门,一早站在石阶上等我。命我先随他去丹房,为我擦了些药,将我才取回的海水倒进一只比我还高的铜鼎内,问我可曾在鼎内看见了什么?我踮脚往里看了看,为免师傅说我看得不仔细,又拨开周遭的云雾再定睛看了一遍,仍是看不出这只空鼎内藏有何物,就连我辛辛苦苦才取回的那瓶水也只不过在鼎内印出一星半星水渍。我便老老实实地答了一句“没看见”,师傅略微颔首,捋一捋长须,道:“待阿宓取来的水将这铜鼎注满之日,便是那敖玉尚柔现形之日,那时,为师便可为阿宓手刃仇敌取回双目,非但如此,阿宓的修为也会更上一层,但不知阿宓自个可愿意?”师傅对我有救命之恩,又肯收我为徒,管我吃住,可要按我以往的性子,要我整日这样腾云驾雾风吹日晒雨淋去取水只为长一层修为,我定然不是十分乐意,可若是能让敖玉尚柔现形取回我自己的眼睛,又另当别论。师傅的丹房虽大,但四处云雾缭绕,我小心避开脚下那些瓶瓶罐罐,再走近一些仰头看着师傅,颤声问:“当真么?”
师傅笑着再点一点头,道:“自是千真万确,为师何时打过诳语?”言毕,又扫了一眼我手上腿上的伤势,问道:“这铜鼎乃神物,注入此鼎的水非但要有灵性,还得你自己亲力亲为为它效力,如此待它水满之日,才能借鼎内的水面看出你仇家的藏身之处。只是……要想取来四海八荒的净水注满此鼎,想必阿宓要多吃些辛苦才行,但不知阿宓可会怕疼?”我当即想也不想,特意挺直了些腰背,对师傅呵呵干笑了两声,接道:“这些皮肉之苦不过小意思,我自小――”我刚想说“我自小就被我娘用棍棒招呼惯了,后来又被玉帝帝尊罚在狮虎洞内面壁,那些穷凶极恶的狮虎兽自然也不是吃素的,再后来又被冥帝帝尊罚在琉璃塔顶受风刑,比起凌迟受千刀万剐之罪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此想必我身上的皮也比旁人历练得越加厚了不少,如今这些皮肉之苦倒也不觉得多疼”,顿一顿,想起我娘和我二姐始终杳无音信,也不知她二人可曾安然度过此番末世之劫,这样一想,心口处便又一痛,当下便再对师傅呵呵一笑,绞一绞衣带,不再作声。
第二日,师傅果然又命我再去南海取水。这一去,又是三个月,去的时候天气尚未回暖,等我回来时,时令已是入夏。我满头是汗地坐在一朵小小的筋斗云上赶路,迎面撞见几位美貌的神女仙娥,听她们的口气,似是正要去幽冥殿觐见冥帝帝尊。这些人对我少不得又是一番指指戳戳,无非是说我怎样愚不可及,才会被妙眼善女骗去眼睛,落到这副田地,不但白辜负了我头上顶着的“仙使”二字,就连上界众位仙家的颜面也叫我抹黑,说来说去,又说回到我脸上那副死鱼的眼睛看着如何如何丑陋,又如何如何吓人之类。自从末世之劫之后,我对这些事便看得很开,他们说他们的,我坐在云上自顾自吃我包袱里的干粮,另一个小手扇着才变出的蒲扇,自觉和大师兄五师兄一样淡定。反正我不是去北海取水,就是去南海取水,不是在这里风吹日晒雨淋,就是那里风吹日晒雨淋,这半年,我从北海到南海,听这些人议论我的样貌和品行,耳朵都生出了老茧,只当充耳不闻。
不过,这些白面馒头确实不大入口。我从南海回来时,特为绕了些道,去休与山南看了看我爹。去之前,在凡间的集市上买了二十个刚出笼的馒头,我的意思是十个给我爹,十个留给我自己当干粮。原本我心里想买的是肉包子,给我爹改善改善伙食,但自打我上回离开幽冥殿之后,便再也闻不得肉包子味。在丹熏山上时,若是碰到膳房里蒸包子,师兄们吃肉包子,我情愿和师傅一起吃素。久而久之,膳房的伙夫每逢蒸包子这一顿,便会多做几道素食,若是吃上三五碗饭菜还吃不饱,我便再多吃一碗。这日,我在包子铺门口站了站,心里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下那股味道,只得一咬牙和店小二道:“还请小哥给我来二十个白面馒头。”不料店小二闻言一抬头,登时被我吓了一跳,指着我连声大叫“有鬼,快来人捉鬼”,好在我对此已见怪不怪,当下十分淡定地再对闻讯赶来的店家揖一揖,首先道明我不是鬼,只不过略比常人生得样貌丑陋一些而已,见他二人将信将疑,我将才变出了一角碎银子放在案板上,自己动手拿了二十个馒头,分别用两个包袱扎好,又到隔壁酒肆用同样方法给我爹买了一壶桂花酒酿,连同一封信一起放进包袱内。
哪知等我到了冥帝帝尊将我爹禁足的山谷,才知我根本进不去这结界半步,左想右想,心生一计,遂趁夜从别处移来一棵才抽条的小树放在结界外,将馒头和酒壶挂在树枝的显眼处,好叫爹爹知晓我的一番孝心,小手再在衣袖内捏了一个口诀,将那封信展开,字朝内平铺在那道无影无形的结界外,这样,待他一出门便能隔着结界看见这封信。为免叫爹爹看见我的鱼眼和身上才添的几处新伤伤心,我故意避而不见,偷偷躲在结界外半日,天刚亮,见他果然走来开门开窗。待见到我贴在结界外的信,念到“阿宓如今已拜在清虚真人门下学艺,师傅和师兄待我很好,勿念”一句时,爹爹又抬眼往结界外张望了一回,抬手作势抚了抚我挂在树上的馒头和酒壶,甚是欣慰地颔首称许。我见他不过比以往略瘦了些,须髯白了些,精神气度倒还好,这才稍稍放心,低头再用衣袖抹一抹眼泪,一步三回头地驾云离去。
从南海回来后,师傅见我此次受伤不轻,便命我将养几日再去西海之外的岱舆山取水。我事先在路上就听闻了一些小道消息,便顺水推舟在丹熏山上好吃好喝好睡地将养了几日,待伤口结痂才不紧不慢地动身去西海。当日在休与山家中时,我家下人有句书说得最是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便是这样,待我赶到西海之西,仍旧与冥帝帝尊的銮驾遇上。据我从那些过路的仙人那里听来的壁角,此处云山雾罩,景色十分优美,早在千百万年前就被辟为冥帝帝尊的行宫,平常倒也冷清,偏偏这几日赶上冥帝帝尊和他钦定的帝后微服至此处避暑,不想被谁泄露了行踪,四海八荒的大神小仙便一个个乘兴前来觐见,那些迎来送往的筋斗云只差将行宫的大门挤破。倘若我要此时进去取水,势必会被那些密密麻麻将整座岱舆山行宫围个水泄不通的黑衣冥将捉住,可若是此时不进宫,势必来不及在师傅限定之日赶回去。思前想后,遂把心一横,还将自己变作一个花猫,趁守门的冥将不备,跟在几位前来觐见的上神身后几步,大大方方地踱进行宫大门。进宫后,我换回人形,照着地图所画,在行宫内晕头转向找了大半日,才在后殿找到那处寒暑水泉眼。不想我才接了半壶水,就惊动了负责看守泉眼的两只神兽。
我记得那一夜的月娘十分圆,树上却挂着一颗一颗的夜明珠,将泉眼四周照得如同白昼一样。我拔出匕首,和那两只神兽搏斗了片刻,渐渐不敌,只觉身下的泉水越来越红,便是这样,我自觉仍是和大师兄五师兄一样淡定。当其中一只神兽冲我张开血盆大口照着我的头颈扑过来时,我心里只不过倒吸了一口凉气,即便那厮咬住我的肩臂,我连吭都没吭。泉水中,尽是我身上汩汩流出的鲜血,我再往边上挣了挣,拼尽全力将手里的匕首对准另一只神兽的喉咙插进去,手臂齐根没入,这厮吃不住痛,就势咬住我另外半边身子,似要将我分而食之。就在这时,方才一直在前殿吹奏玉笛之人忽然将笛声停下,就连为之伴奏的仙乐也一并止了,我仰面浮于血水之上,再眨了一下眼,万籁俱寂中,耳边似听何人陡然怒喝了一句:“住口!帝尊在此,尔等还不退下!”我听到这一句,登时一个哆嗦,用最后一丝神智紧紧闭上两个眼皮。
这一闭,便足足闭了小半年。那日之后,我在丹熏山上一连将养了五个月零十天才醒,最后,还是师傅将他一成的精元输入我体内,这才勉强救活的小命。我睁开眼睛时,也是一个月夜,窗外的月色想是十分好,师傅坐在床前问我:“走之前,我特意嘱咐过阿宓,此去西海岱舆山取水与北海南海如何不同,阿宓为何不听为师的话,先禀明冥帝帝尊,请帝尊开恩将寒暑泉水赐予你一壶?阿宓为何不尊师命,偏要铤而走险与那两只神兽搏斗?以你的道行,又如何是它等的对手?若不是帝尊及时赶到救了你,就怕阿宓早已成为那两只神兽的果腹之物。”师傅话音刚落,大师兄便在一旁插话道:“莫非阿宓是怕冥帝帝尊不肯将寒暑泉水赐予你一壶?你真真是多虑了,以师傅老人家的为人和咱们丹熏山的名声,冥帝帝尊怎会不赐予你?而且你要得不多,只不过是一壶寒暑水而已!更何况,以冥帝帝尊的仁慈,如果你照着师傅所言,向帝尊坦言之所以求水是为找到你的仇家治你自己的眼疾,帝尊怎会不开恩赐予你?”
大师兄话音未落,五师兄便又叹了一口气道:“依我看,十三师妹终是年轻气盛了些,想必是逞一时之快,这才不尊师命前去盗水,想趁机在众位仙家面前露两手,十三师妹你说我说得可对?”顿一顿,再叹了一口气道,“但不知十三师妹何时才能学得像我和大师兄一样遇事从容淡定?”闻言,我便用那副丑陋无比的死鱼眼睛默默看了五师兄一眼,照旧不作声,心道,我为何不去求冥帝帝尊,非要铤而走险去盗水自然有我的道理,只不过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儿家,有些心事不能叫你们知道。如果叫我去和冥帝帝尊求水,一则岂不是让他亲眼看见我脸上这副丑陋无比的鱼眼,二则即便他因一时之仁应下,也不过是因为我背上那处胎记里有那个鲤鱼精的几根鱼筋,并非是为我,再则,倘若再叫他看见我身上这些新伤旧伤,岂不是又要平白笑话我?单凭这三样,我便是葬身那两只神兽的腹中,也轻易不会去求他,并非是我不比你和大师兄淡定。
因我新伤未愈,这一回,师傅指派我去的倒是一个便宜之地。走之前,我在房门外理一理背上的包袱,忽听十二师兄在身后冷不丁问我道:“阿宓为何不再多歇几日再走?难不成你是铁打的,身上这么些伤竟不觉得疼?”我抬眼对他呵呵一笑,伸手招来一朵小小的筋斗云,一边晃悠悠地抬脚上去,一边仰头宽慰对他道:“怎会?我自小便比旁人耐得这些皮肉之苦,自然是不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