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消失的山樱桃(3)

    起先，妙道生美室的时候，玉珍抱着这个红彤彤的血疙瘩，找来桃花和白雪为她洗澡。当时细雪飘飘，预示百花即将盛开，所以能同时用上这两种东西，玉珍感觉心满意足，她擦洗着美室红艳艳的皮肤，喃喃自语：“请带走红色的花；请带走洁白的雪。”按照迷信的说法，这样做可以保护生命不受牛鬼蛇神的侵扰，并且拥有光泽洋溢的美丽的脸颊。无论迷信还是佛法，玉珍什么都愿意深信不疑，奉行不悖。所有可以与人分享的，所有不能与人分享的，她都想留给美室。出世之后的第一个五年，美室是跟野兽共同度过的。玉珍把她放在密林深处，让她自由自在地生长。人类贵重、野兽卑贱的分别不是自然的本意。佛祖之所以降生于天竺国，也许正是因为那里没有这些愚蠢的区别。只有猪、狗、牛、羊与人同吃同住同排泄的地方，才能让原本天真的心性自由呼吸并生长。野兽不会拂逆本能，更不会虚伪地拘束自己。美室喜欢赤身裸体在树林里或爬或走，或跑或跳。即使没有外祖母的命令，然而在树林里度过的每一天都愉快而舒适。风也是绿色的，而且略微有些苦涩，呼气和吸气明澈而清爽。经过树林精灵的抚摩，皮肤越来越有弹性，越来越光滑。玉珍只说，去树林吧。美室知道自己应该在树林里学习什么、熟悉什么。朋友和玩物无处不在。美室把世间万物当做伙伴，并且熟知和它们交谈的方法。每当她快步走过林中小路，路旁耸动的树枝悄悄地倾诉着单纯而真情的告白。侧耳倾听，美室渐渐地熟悉了它们的故事。奇妙的低语不能用人类的话语来解释，然而那些令人如醉如痴的倾诉还是让美室内心充盈，胸膛仿佛要迸裂了。在它们的指引下，美室哭啊，笑啊，滚啊，真想痛痛快快地爱一场。衣服滑落了，美室也不整理。滑落的就让它滑落，挂破的就让它挂破，美室欣欣向荣，就像自由自在地穿越茂密丛林的风。她接受了特别的训练，行动格外缓慢。美室万事不萦于心，从不处心积虑，也不会寻根究底，像风吹过，像水流过，消失了就不再记起。时间逗留于她的身边，然后缓缓地流走。美室听见了所有时间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数不胜数的花儿开了又谢，众鸟啼鸣的时候树林变得茂密起来。一颗乳牙掉落了，一颗恒齿长出来，美室开始学习文字了。通过写字和阅读，美室懂得了如何崇拜并祝福长久以来的亲密伙伴——自然。打着萤火虫灯笼，以橡实壳做碗做碟，再用大麦叶和高粱秸编成草娃娃，美室就这样玩起了过家家游戏，此时此刻她依然忘不了供花的仪式。攒树叶以为香，点燃之后，美室向西而跪，献上鲜花，她的心自然而然地变得虔诚起来。为什么变得这样虔诚，美室自己也说不清楚。树叶香燃烧起香喷喷的烟雾，蹿上天空却又在不知不觉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美室捉摸不定的心情。激动、焦灼、浮躁，最后悲伤前来抓挠心灵的墙垣，于是变化无常的情感终于沉静下来。美室喜欢这样的眩晕和不明来路的动荡感。恍恍惚惚之间，她甚至感觉宛转冲出体内的呼吸和流经身体的血球也在随着自己摇动。其实，美室真正喜欢的并非模仿家庭生活的过家家，而是以游戏为借口体验到的虔诚感。树林生了又死，死而复生，如此循环往复，无始无终。所有生活在树林里的动物也概莫能外。野兽的尸体腐烂在某个角落，角落里又繁殖出新的生命。到处都是活物在交尾，声震四野，如泣如诉。风无休无止，吹送花粉传播得纷纷扬扬。癞蛤蟆莫名其妙地对准母蛤蟆湿淋淋的洞穴压了上去。美室呆呆地注视着这一切，犹如凝视胆怯如鼠的獐子的眼眸。不要逃跑，谁也不能侵犯你的真情。于是，美室首先学会了像野兽那样放纵自己的方法，所以在阅读经传和史书的时候并没有遭遇文字教条的束缚。从心之年的孔子曾说不学诗，无以言。美室对此深信不疑，所以她阅读孔子的诗集和屈原的诗歌，从中学习韵律和兴味，她念诵《般若心经》领悟了色空之事。另外，美室深受邹衍所著《谈天衍》的熏陶，喜欢观察并记录奇异的事物和现象，比如星辰、树木、草的生长、水的流动、火的燃烧等等。后来经过美室之幼子宝宗誊写并传诸后世的《美室宫主事记》，其原始资料就是美室从这个时候开始写的七百卷手记。就在美室长到十岁的时候，她已经理解并感悟到孔子所说的天何言哉的隐秘原理，这是晚年孔子向弟子子恭倾吐的肺腑之言。美室无时无刻不在嘟哝这句话，忽而独自微笑，忽而埋头沉思，然后又抬头微笑。“季节循环变换，世间所有的生物生生死死，那么苍天又是如何判断呢？”美室喃喃自语。每当这时，她的脸上总是交织着千年老妪和初生婴儿的神色，奇异而又美丽。玉珍问美室：“色由何而生？”“色由心生。”美室眨巴着明亮的眼睛，答道。“心？那你说说它怎么就变成了色的根本呢？”“心灵关闭，身体也不可能敞开。如果不是发自真心的爱慕和渴求，男女相合时容易出现的七损之中的绝气，必然伤害到自身。如果不顾及对方的想法而强迫媾和，必然会得上精气枯竭的气力不足症。”“这么说来，怎样才能打开心灵呢？”“书籍能使心灵充盈。音乐能使心灵丰富。祈祷能使心灵净化。思索能使心灵高昂。但是，无论什么都不能堵塞心灵，不留缝隙。心，还是应该稍微空一些。就像半满的水缸里水还能晃动，再加水也不会溢出，而且便于搅拌，所以还是盛到一半的为好。”玉珍对美室的回答非常满意，流露出兴致盎然的表情，继续问道：“要想腾空心灵，最好选择什么样的方法呢？”“尽情游戏。与仙相合，以求神仙之道。风流郎们正在做的不就是这样吗？”“你知道花郎徒？”“当然了！我知道精通音律和文章的二花郎公，我还听说过文弩公的威名，他在汉水（汉江）以北战胜了高句丽，又在国原（忠州）打败了北伽倻国，建立了不世之功勋。早晚有一天，我也要成为花郎，不，我要成为花中之花的源花。”“你想成为源花，不是花主？”“是的，迟早有一天！……只要不违背上天的意志。”玉珍再也忍不住，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伸手抚摩着可爱又唐突的外孙女的脑袋。“你果然和我不一样。哎，理应如此啊，后代怎能不如前代呢。如果按照你说的打开了心灵，还有什么做不成的呢。”玉珍从美室身上感到了祥瑞的征兆。根据道家阴阳秘书的记载，女子七岁而知羞耻，十四岁而开天癸，女人身体的土地开始接纳男人播下的种子，然而对于一个心灵已经开启并且毫无是非观念的孩子，则完全可以教之以阴阳秘术。美室天资聪颖，又有探究之心，不但通读《玄女经》和《素女经》，而且毫无障碍地读完了陶弘景的《养性延命录》和褚澄的《褚氏遗书》。当然，通过书卷学来的东西还是不同于天地之间的实际道理。看着容貌日益清丽脱俗的美室，玉珍感到无比激动，甚至有些微微的眩晕。美室的世界和玉珍的世界不一样。“啊，好孩子，我的美室肯定能复兴我的道路。”玉珍公然夸耀美室的出众。美室长到十一岁的时候，玉珍便让她不离左右，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倾囊相授，包括撒娇献媚迷惑人心的媚态术，以及笳舞的秘诀。日益美丽的美室集中了百花灵秀，更兼三种美妙精华于一身：她那杨柳般丰满而又颤巍巍的样子像她的外祖母玉珍；她明朗而又泼辣，表里如一，宛如晴空万里，像极了毗处王（炤知王）不顾世间责难纳为侧室并且视若掌上明珠的碧花；她华丽而不浅薄，五官灵动而俊美，完全可以与同时迷住了法兴王和魏花郎的吾道相媲美。尽管美室充分吸收了三个女人的精华，却与她们当中的任何人都不相同。她的眼眸闪烁着不可预知的深邃，仿佛在永不停息地呐喊，美室就是美室。


    美室来而复往，樱桃树上的红宝石便三三两两地消失了。春天渐行渐远，百花纷纷凋谢，不知不觉间青杏早已挂上了枝头，宣布黎明到来的打碗花也吹响了喇叭。流苏树花开如雪盖，花谢之后便是日神炎帝、火神祝融耀武扬威的夏天了。美室举头仰望，触手可及的地方，樱桃已经全部消失了。剩下的只有结在高处树枝上的果实，即使踮起脚来，手指尖也够不到了。当然也可以叫侍从来架上梯子，但是美室又不想自讨苦吃。她想看看这些红彤彤的果实熟透之后会变成什么，是腐败之后变黑发皱，还是像冬柏那样，整朵花落在地上也不枯萎，骨碌碌四处滚动，或者就像熟透了的柿子，孤零零地悬挂在天地之间，成了鸟儿的美餐。“你是大元神统的血脉，母亲所生，将来也要做母亲。姻统担负着以身体侍奉至高无上的神并且保存王位的任务，你的身体必须首先忠于义务，然后才是你自己的意志！”教导美室的时候，平日里感情丰富的玉珍变得无比威严。美室跪伏在地，如同聆听天帝的谕旨。“你要以美色侍奉大王，怀上大王宝贵的骨血，让我们神国更加繁盛。”根据仙道秘传，美室学习并掌握了吟诗作赋、弹奏乐器等各种才华，以及男女云雨之事，至于七损的诀窍秘方和九气的定规法则，以及搜集韩医处方和民间药方里的中草药提炼春药的方法，更是格外留心，这样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因为这就是母亲的故事，母亲的历史。从吾道到玉珍，从玉珍到妙道，再从妙道到美室，血缘的宿命源远流长，不绝于缕，命运就是这样锻造着美室。仿佛泼在沙子上的水，玉珍的教导渗透进了美室的眼神。为了爱得欢愉，美室忘记了所学的一切。这才是忠于知识的真正的方法。美室忘记了丛林里的故事、书籍的教诲和房中术的技巧。所有这一切并非外在地支配她，而是积聚在她那闪烁的目光里。她的眼神也获得了生命，并且具有神奇的力量，能够从未来的典当中轻松解救出现在。不论是谁，只要与美室目光相对，必将倾倒于她那掌握瞬间的神气，从而感受到贯通全身的微微的麻痒。这就是美室的力量。抖落凝结于荷花或荷叶上的露珠，煮沸之后用来泡茶，那茶便叫做荷露茶，美室日日啜饮，可以促进肌肤更加美丽。采集青木香和山茱萸，做成保养玉门的灵药坚持服用，于是美室变得越来越强大，越来越自由了，出落得更加光彩夺目。此时此刻，美室依然什么都不知道。她无法预知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就像她不知道世界从哪里开始，又将在哪里结束，以及风从何而来，烟消失在何方。只有茫然的激动和心灵的沉重，隐约预言着不同寻常的未来。几天之后，美室再次站到了樱桃树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曾经留心观察过的树枝尽头，樱桃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美室慌忙叫来侍从，追问这是谁的手笔，得到的回答却是没有人来过。美室怀疑是樱桃落果了，就到树林里翻找，然而哪儿都没有红色的痕迹。如果是鸟衔走了，那也逃不过她敏锐的耳朵，哪怕是细微的沙沙声都能将她从睡梦中惊醒。它们全部消失了。没有了果实的枝条空空荡荡，依然若无其事地摇晃着每一天，仿佛在辩解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没有落地，消失了。这些耀眼的家伙，应该是它们自行隐匿了。美室转身欲走，背后突然闪过短暂而强烈的光束。美室连忙回头看去，只见那棵寻常犹如其他树木的樱桃惊慌失措，几乎要被绿色掩埋了。美室再度回转身来，突然涌出一句硬邦邦的话语。命运。那个字眼堵住了嗓子眼，几乎令人窒息，终于被美室生生地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