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三元村人说白了其实就是靠大粪养活的一方独具特色的天津人。


    当局在三元村这设了一道卡子，明曰盘查疑人维护津门治安，实则冲着大粪场来的。别看方圆几里地臭气熏天蛆蛹遍地，肥得赛乌豆大小的绿头苍蝇遮天蔽日，实际上三元村却是块流金淌银的肥水宝地。据说能到这道卡子上岗的，没有硬磕的门子，想来还来不了呢。自古当差吃地方，巡街的吃坐商，城门口吃行商。有名目的叫捐税，无名目的叫孝敬。上罢捐纳完税也孝敬了该孝敬的，过任何一道卡子，还得给扛枪站岗的老总们必备一份小意思，现金叫做辛苦钱，实物则是让老总尝尝鲜或是拿着玩儿的。看官可能不明白，倒腾大粪能有多大油水？天津人讲话，海了去啦。天津卫其时人口近百万，每天几百吨上千吨的粪肥加工处理，其中至少三分之一经三元村转运出去，多大利润实在不好说。这么说吧，天津卫不论盐霸鱼霸菜霸鲜货霸柴禾霸，天津卫都是一个霸主，唯独粪霸好几家共存，足能说明市场的庞大。如此庞大的市场，利润能不丰厚吗？扛抢当差吃地方的老总们，在这站岗不能说人人发财致富，至少比在别的地方站岗手头宽裕，并且宽裕不少。


    这道卡子口的老总们个个肥头大耳，老百姓说拿大粪熏的，这话一点不假。在捐税中变戏法，吃了卖主吃买主，这都是当官的事。单说扛枪站岗的，能眼瞅着粪客们做成交易，没事人似的打眼前一走了之吗？肯定不行。可是，大粪既不能尝鲜也不能把玩，粪客只能给着钞票说好听的，“干咱这行实在寒碜，没有拿出手的东西，老总辛苦，这点小意思换瓶酒喝吧。”在这站岗，不能说天天现金入账，也算细水长流，这其中还不算敲诈过往行人的进项。


    不管那些老总们怎么吃拿卡要，自从白四爷的脚踏上这块土没有人敢上前难为，因为这个地方是癞狐狸的老窝。


    陈老水是水面上的老江湖，自然多多少少知道这里面的门道儿。可不管陈老水说的嘴角上起白沫还是舌头上长疮，白四爷还是很轻蔑撇了撇嘴，不过白四爷心里暗想：“怪不得癞狐狸什么地方也不愿意去，偏偏瞧中这个地方，原来是这么回事！”


    很快，白四爷见到了引路的人。


    “这位爷，您看我们七爷定下规矩---”来人陪着小心十分客气的说着，手里却捧上了几尺黑布条子。


    白四爷看了看来人，转回身又看了看陈老水，对来人说道：“我这位弟兄不进去，你们可要把他招待好了！”


    陈老水一听忽然一惊，刚要开口就被白四爷拦了回去：“老水，你跟他们去就成了，别的你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说，我自有安排！”


    陈老水犹豫了一下：“四爷，这---”


    白四爷轻轻哼了一声：“走你的吧！”


    陈老水有些不知所措，眼巴巴的看着白四爷蒙上了自己的眼睛被人搀上了小船。


    有人走了过来：“这位爷，您请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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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癞狐狸的身上和脸上并没有长癞，也没有疥疮皮癣之类，甚至连痦子都没有。他长得白白胖胖，富态的就好像是什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达官贵人一样。


    癞狐狸之所以有这么一个奇怪的绰号完全是因为他做事情的方法。


    九狐帮做事一向是干干净净清清楚楚，就好像一张极其难得极其珍贵的白狐皮，而癞狐狸做事就好像这只白狐身上长了那么一块不大不小的癞，虽说没有长在明处，可是总让人看起来觉得有那么一点儿不舒服。


    白四爷见到癞狐狸的时候癞狐狸正焦躁不安来回的走来走去。


    “四爷，您老人家可---”癞狐狸一见到白识荆白四爷立刻迎了过来，可只走出了一步，癞狐狸的脚步就停了下来。“你们该干啥就干啥去！那个巧嘴李，你让弟兄们离这间屋子远点，耳朵给我支楞起来，眼珠子给我瞪大点，要是走了什么风声看我怎么收拾你们几个！”


    看到一向稳如泰山的癞狐狸今天这般模样，手下人加着一百个小心退了出去。


    癞狐狸打发出去自己的手下，赶紧来顶白四爷面前，小心翼翼的取下来白四爷脸上的蒙眼布，柔声细语的说道：“白爷，您老人家可来了！”


    白识荆并没有搭理癞狐狸，他微微眯了一下眼睛，好让自己的眼睛适应屋子里明亮的灯火。


    癞狐狸把白四爷让到上座，双手捧过一盏茶：“白爷，您老人家先歇口气，尝尝我刚泡的金银花茶！”


    白四爷瞟了一眼癞狐狸却没有伸手去接，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癞狐狸立刻毕恭毕敬的把茶杯放在了一边，“白爷，您老人家吩咐下来的事情我已经打听清楚了，您老人家想不想现在就听呀？”


    白四爷轻轻应了一声：“说吧，该说的不该说的你都该说说了！”


    白四爷的话很轻，可在癞狐狸耳朵里就好像打了一个炸雷，他微微哆嗦了一下，然后尽量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伏下来：“白爷，事儿我打听清了，那个姓麦的洋鬼子不敢接手是因为前些日子黑龙会的人找过他，说是他要是知情不报就要对他不客气！”


    “黑龙会？”白四爷皱了皱眉，“怎么又是这个黑龙会？花狐狸的事情还没有算清楚，这件事儿他们怎么又插上手了？”


    “我听说是那个什么山中商会要接您老人家手里的货，可没您老人家的话谁敢和日本人打交道呀！”癞狐狸赶紧解释着，“再说，凭啥您老人家相信日本人，花狐狸的事儿到现在也没个说法，总不能---”


    白四爷摆了摆手：“好了，咱们不提花狐狸的事情，他那是自作自受，对了，你说的那个山中商会又是怎么回事？我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癞狐狸挠了挠头：“您老人家每天就关心大事了，哪有闲心说这个。对了，狄松陈老水那几个家伙应该都多少知道这个山中商会，要是他们不掺和您老人家的生意我也不清楚他们是咋回事。这个山中商会原是日本大阪经营日本茶道具的商社，当时的头头好像叫什么山中吉郎兵卫，听说他当时是日本大阪道具界的三大人物之一，后来这个商会传给了山中吉郎兵卫的外甥，就是现在的商会头头，叫什么山中定次郎，这个家伙脑袋好使，转行干了古董，听说在外国就开了好几处。大清光绪二十七年到了咱们这儿，先是在京城东城麻线胡同三号开了一个什么办事处，民国六年又买了肃亲王家的一处四合院作门脸儿正式开始在收购咱们中国古董，他们那个小头头儿叫什么店长的叫高田又四郎，里面有四个日本人，十五个中国人。好像打那以后每年山中定次郎都会来京城那么一两次，每次都大约待个十天半月的。每次山中定次郎来以前，他们那个店就会提前联络北京古玩行业的经营者、摊商，等山中定次郎来了以后在山中商会的院中以摆摊的方式将各自的古玩收藏摆放在六尺的长桌上，由山中定次郎带来的人按照需求选他们要的，北京那个店的雇员负责按各市场进行分类、运送、结账。听说那几天京城和外地的古董商每天都有二百人，他们坐黄包车马车将各自的藏品和各类古玩玉器都带到山中商会供他们挑选，那架势，啧啧啧--”癞狐狸忽然注意到白四爷的脸上显露出了一丝不悦，他赶紧住了嘴。


    白四爷白了他一眼：“净说些个没用的！”


    癞狐狸一边陪着不是一边又说道：“白爷，您老人家听说过民国开国那一年恭王府卖家底那件事吧？”


    白四爷想了想，微微点了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听说过，有那么一点儿印象，可是不太清楚里面的事情！”


    癞狐狸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白爷，当年大清朝下台以后，民国对退位的皇亲国戚还是不错的，听说还颁布了一条法令，叫什么《王室优待条例》，说是大清皇帝辞位后，其原有私产由中华民国特别保护，鉴于此条例，溥仪将清宫古物赏赐亲信近臣或银行抵押，甚至在退位朝廷内务府公开拍卖，民国政府不能阻止。山中定次郎那老家伙就是看中了这一条，他一方面在琉璃厂收购中国文物，一方面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和北京城各王府搭上了关系。当年恭王府府主、小恭亲王，叫什么爱新觉罗溥伟的，那家伙可是不安分，他笼络了一大帮子皇亲国戚，秘密成立了一个叫什么宗社党的组织，想在日本人的支持下追随退位的宣统皇帝搞什么复辟，党派中一部分希望用和平谈判方式复辟，另一部分人坚持用武力推翻袁世凯，而武力派的代表人物正是这位小恭亲王溥伟。当时他需要钱买军火，决定将恭亲王府的收藏全部出售，因此联络上了日本古董商。得到消息的山中定次郎在友人山中六三郎、冈田友次的陪伴下，来到恭亲王府观看恭王府珍藏的珍宝。当时恭王府的珍藏分为如意库、书画库、玉器库、青铜器库等几十座宝库，其中不计其数的珍宝落满了灰尘。听说当时恭王府玉器库管家捧起一堆翡翠饰品向山中定次郎问道：‘这些东西你打算出多少钱收呢？’山中定次郎那老家伙一看，当时眼也直了嘴也歪了整个人都傻了。两边也不知经过多少次讨价还价，到最后听说山中商会决定以四十万大洋买下了恭王府除了书画以外的青铜器、陶瓷、玉器、翡翠等全部收藏。那一次听说对于山中商会而言是一次大赌，不过也就是那一次山中定次郎才算真正的扬名立万，他赚了多少钱咱不知道，反正从那以后，山中商会就成了世界上最大的古董商。”


    白识荆饶有兴趣的听癞狐狸说完，不紧不慢的问道：“我不管这个山中商会是什么世界最大的古董商，我只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癞狐狸咧了咧嘴，脸上有些得意：“这年头哪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纯粹是有钱能使磨推鬼，只要有钱，啥事能瞒得了咱九狐帮！”


    白四爷的脸沉了下来：“我说癞老七，你少在这儿给我弄这些弯弯绕儿的事儿，给我往下说！”


    癞狐狸一惊：“白爷，我这就说我这就说。这山中商会和黑龙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的确确不清楚，反正是山中商会和黑龙会现在在北平城和天津城把所有的古董商都找遍了，好话坏话也都撂下了，我琢磨着，这一次白爷您老人家弄得东西是太招眼了，这要一露面非得出事不可，我看您老人家是不是再等等？”


    白四爷微微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


    癞狐狸看看白四爷的脸色，低声说道：“白爷，我看咱们别在一棵树上吊死，不就是换个买家么？卖给谁不都是一样！”


    白四爷看了看癞狐狸：“你知道个屁！这件事先说到这儿，再说说你的事儿吧！”


    癞狐狸又是一惊，他的眼睛里露出一丝恐惧：“爷，我这儿还有点儿别的，您老人家听完了再和我算账不成吗？”


    白四爷眯了眯眼睛：“那你说说看，我得听听值不值呀？”


    癞狐狸轻轻抹了一下额角的冷汗，说话的声音有些发虚：“白爷，是关于老刀把子的事儿，您老人家有没有兴趣听啊？”


    “哦？”白四爷看了看癞狐狸，伸出手就要去拿茶杯。


    癞狐狸手疾眼快：“爷，这茶已经凉了，我再给爷换换！”说着，一溜小跑沏了一杯热茶，然后规规矩矩恭恭敬敬的双手捧上：“白爷，您老人家先喝着，我给您老人家慢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