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相遇

    两年后。


    早高峰时段，拥挤的交通，一辆载满衣着体面上班族的公交车，在高楼林立间的某个站牌前缓缓停下。


    程家森急急地挤出公车，穿过人群，直奔对面的大厦。没有迟到，还有七分钟！


    砰，一辆宝马猛然停下，程家森应声而倒。


    所幸司机紧急刹车，程家森只是被蹭到一点。


    程家森也不知哪来一股劲儿，嗖一下就爬起来，拿了手提包，对着要下车的司机连连摆手，“没事没事，你的车没事，我也没事，不好意思！”便又急急地跑了。


    车主下了车，看着她蹦跳着跑远，嘴角不觉露出了笑意。


    ***


    一进入办公室，程家森就感受到格子间里充斥着兴奋的氛围。


    放下包，还没喘口气，就被设计师周伟敲桌子：“昨天的活干完了吗？”


    她毕恭毕敬，拿出平面画稿。这可是她昨晚熬了大半个晚上才完成的。


    “david，这次的案子我可以参与了吗？”


    他审视了一会儿画稿，“还可以……”然后幽幽地飘走。


    又是这样，她进入公司一心想当平面广告设计师，在david周手下熬了两年的美工，都没有正经让她参与过案子，只派给一些后期的图像加工、润色的工作，偶尔还要替他们干杂活。


    她闷闷不乐，前面的文案创意林佩妮钻出头，看着她笑：“又被周扒皮摆了一道吧？我就知道他不会让你有机会崭露头角。”


    “我快被他磨得没了锐气。”程家森愁眉苦脸。


    “我看过你的设计，很有天分。年轻人的创意，是他们老一辈欠缺的。周扒皮就是怕你有一天会超过他，所以才打压你。”


    “是吗？”她都越来越没自信。


    “对了，你看到人事部的通知了吗？”林佩妮兴奋起来。


    “来得太急，没看公告栏。”


    “黑妞要被调到分公司啦！”


    黑妞是他们创作部主管，真名黑画君，人如其名，肤色偏黑。但是她不喜欢别人叫她中文名字，给自己取了一个诗情画意的英文名cecilia。不过私下里，大家都叫她黑妞。黑妞三十多岁出头，性格刚毅，铁面无私，对下属要求严格。一旦工作出现差错，运气好的，被高分贝地斥责几句；运气不好的，直接调薪降职也是有的。


    所以她一被调职，大家的精气神就都回来了。


    “据说新任的部门经理是个年轻人，还是个男的，这下我们这些办公室剩女就有解救的希望了。”林佩妮握着双手作遐想状。“不知道长的怎么样。”


    程家森不置可否，只能跟着她傻笑。


    果然没一会儿，黑妞带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进入办公室，向大家介绍：“各位同事，这位就是本部门的新任经理钟译。望大家在今后的工作中听从经理的工作安排，齐心协力，为公司再创佳绩……”


    说的都是老生常谈的客套话，现在公司的女同事的眼里全是新经理，哪里听得进去。


    钟译面带微笑地站在那里，西装笔挺，五官俊逸。品味好，样子也好，是个帅哥！


    轮到钟译讲话，大家刷刷鼓掌，说的虽然还是客套话，但是女同事听得津津有味。他说话时眉眼间依然带着笑意，稍微一瞥，就是一记勾魂的魅力。同事间都能听到砰砰的心跳声。


    程家森离得不远，钟经理讲完话突然意味声长地对她笑了笑，她竟也一时恍了神。直到经理助理小吴来叫她去办公室一趟，她才吓了一跳。


    她略微忐忑，自己在公司里默默无闻，除了偶尔迟到，基本没出过什么差错，新经理该不会拿她开刀。


    心里想着，但还是镇定地敲门进入：“钟经理，你找我。”


    钟译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程家森的心里开始发毛。


    钟译忍不住笑了。


    “陈小姐，你的左腿擦伤了，你没发现吗？”


    程家森低头一看，果然被擦破了皮，新肉白惨惨得混着黑色的血渍和泥渍。不禁一声惊呼，用手去遮。肯定是上班时被车撞倒擦伤的。


    钟译走上前递给她一盒创口贴和棉花棒：“去洗手间处理一下吧。下次被车撞倒，一定要先确认一下身体有没有受伤，不可以这么轻率地离开。”


    程家森恍然大悟，原来早上的车主是钟译。


    “实在抱歉，早上交通拥挤，公车开得慢，所以赶着上班。没想到差点和您相撞。”


    “不用这么客气，早上我也有错，要是我是一个好司机，就不会让你擦伤了。”


    程家森不好意思，接过创可贴和棉花棒，说了声“谢谢”。抬头看到经理依然对她笑意盈盈，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说：“没什么事，我先出去了。”


    钟译点头，坐回自己的办公桌，开始办公。


    程家森处理完伤口，回到格子间。看着创可贴的盒子，觉得新来的经理温柔和气，温文尔雅，对他的好感多增了几分。


    ***


    盛夏的午后，什么都是懒洋洋的。


    这天，程家森吃完午饭便躲到了公司楼下的冷饮店。


    昨晚并没有睡好，恍恍惚惚总做怪梦。今早起来眼皮直跳，似乎要发生什么。


    近几日办公室到处都在讨论新经理的八卦。她本就不是一个八卦的人，听了几日也腻歪了，说来说去还是那些料，所以还是躲在这里一个人放松一下。


    外面的世界因为炎热慢了下来，行人疲惫地在路上走，车辆全封着黑色的车窗低调地划过，世界了无生气。程家森点了一杯水果冰沙，坐在窗口的长桌旁一点一点地吃。


    程家森想起以前大学的时候，人生可不像现在这么恹恹的景象。李正欣最爱带她翘课，然后两人在冰淇淋店吹着冷气兴致勃勃地说着教授的坏话，那活力让整个冰激凌屋的人都为之侧目。


    她们偶尔也说起未来人生的计划。李正欣父母想安排她出国留学，大学期间她一直拒绝。程家森知道李正欣心里有个人，当年军训李正欣中暑晕倒，背她去医务室的男孩，一直是她心里的一个秘密。


    男孩叫童向前，比她们大两届，农村出来的孩子，学习成绩优异，一毕业就回了家乡做贡献。他一走，李正欣的心就跟着走了。一谈起这个人，她的眼中的光芒就不一样，总夸他，多有志气的好青年啊。所以程家森知道李正欣内心深处最大的计划就是去找童向前。


    而她自己的计划里其实本来也有一个他……那时的孙振东单纯善良，也是个有抱负的青年，每每下课找不到她，就到冰淇淋屋逮她俩。他总对李正欣说，不要带坏我未来老婆。那样稚气可爱的话，不管听多少遍，她都觉得幸福。


    那时的青春多么美好，有大段的时间可以消磨，有无限的梦可以做。而现实的最终，李正欣还是出了国；孙振东找不到好工作，选了一个好老婆；而她好不容易进了“齐星”广告公司，找了份专业对口的工作，成为城市里匆匆忙忙人流中最普通的一员。


    正在伤感时，旁边的位置坐下一个人，程家森随意地瞄了一眼，猛地吓了一跳，刚吃进去的冰差点卡喉咙里，脸一下子如火烧起来。


    妈呀，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他！


    而他也注意到了她。虽然也是一惊，但依然落落大方，主动打招呼：“程小姐，这么巧，在这里遇见你。”


    她嘿嘿笑了笑，答应了一声“你好”。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蠢毙了。她以为以后的人生都不会见到这个人，两年内几乎把那件事完全忘记。但是一见到他，那些有的没的画面还是会浮现在脑海，让她真想迅速钻到地底下去。


    戎博维看到她低垂着头，极力不想和他对视，脸红得都快滴出血，不由觉得很好笑。“程小姐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这里工作……不对，我在附近工作，午休下来喝点冷饮。”


    “我也是在附近办事，经过这里，进来喝杯果汁。”他不问自答。


    “哦。”


    沉默，尴尬的沉默。


    他看她一直局促不安，开口道：“抱歉，看来我打扰了你的好心情。”


    她更不好意思：“没有没有，不是你的问题。”


    戎博维也不知为何，一见到她就变得八卦：“是有什么烦恼吗？”


    她只能瞎编：“我的上司人品极差，我对他意见很大。”脑海里想起david周这两年来怎么使唤她。


    “看你的表情，你一定很讨厌他。”


    她尴尬地笑了笑。


    “如果他的级别比你高很多，你要学着讨好他，依附他，这样才有升职的机会。如果他的级别不是很高，你的工作必须面面俱到，拉拢同事，找机会用点手段，拉他下马，让他成为你的下属。”


    他平静地说完，程家森的心却在发毛。


    果然老谋深算。每次她和李正欣网上聊天，正欣要么劝她辞职，要么就说继续忍耐，好好工作。从来没有教她这么有心机的方法。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稍稍放松了些，对他的警戒心慢慢解除。


    “谢谢，我会努力看看。”虽然她做不到。


    再次沉默。


    程家森扒拉着冰沙找水果吃，稍一转头看到戎博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药盒，拿出一粒，兑着果汁吞下。


    “你生病了？”


    “胃病。”


    她这才注意到他的脸色微微发白，似乎在忍受疼痛。


    “胃痛不能喝冰的饮料。”她好心提醒。


    他对她轻轻一笑，没说什么，脸色却愈加苍白。


    程家森觉得有些可怜：“想喝点热粥吗？”


    戎博维本是来和客户签约，然后一起吃饭，没想到他胃病突犯，不宜饮酒，于是找了个理由推脱离开，由总经理留下，至今还没有吃饭。所以听她这么一说，不由点了点头。


    “我知道附近有一家粥铺。”程家森此刻同情心泛滥，“我带你去。”


    ***


    戎博维开一辆黑色雷克萨斯的svu，如同他人一般沉稳大气。


    程家森上了车就有点后悔，自己和他并非朋友，这么鸡婆，会不会显得轻浮。


    结果在她的指挥下，他们七弯八拐才找到一家潮州粥铺。


    戎博维关了车门，看了看四周，颇感无奈。这女人，八成是个路痴吧，明明直行再左转就能到，绕了这么久。


    程家森倒是很高兴的样子。


    “以前上学时不想吃饭，就和朋友来这里喝点粥对付过去。想不到几年过去，这里的生意还是这么好。”


    “不知道老板做的鸡丝粥还是不是一样好吃。你一定要尝一尝。”


    戎博维在她热情地推荐下，只能点了鸡丝粥、虾黄小笼和一些配菜。


    “你怎么不点？”


    “我吃过了。”


    原来她是好心地陪他吃饭。


    很快店员热情地上了菜。


    戎博维看了一眼热腾腾的粥，拿起勺子把粥里的葱一颗一颗挑出来。


    养尊处优长大的孩子，当然有挑食厌食的毛病。程家森这才觉得西装革履、气质出众的戎博维与这个狭小拥挤的粥店分外格格不入。


    戎博维吃了一口，顿觉鲜香爽滑，回味无穷，说了一句：“好吃。”


    “我就说这里的粥好吃！”程家森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但没高兴一会儿，又说道：“你为什么愿意跟我来这里？看你的样子一定锦衣玉食惯了。”


    他很认真地看着她：“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个吃货。”


    她一时忘了分寸，鼓着腮帮子气鼓鼓地说：“你才是吃货，你全家都是吃货。”


    他哈哈大笑，胃口大开，继续吃粥。


    程家森似乎觉得自己已经不怕他了。


    ***


    最后，还是他送她回去。


    下车时，戎博维叫住她。“这回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


    她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工作证，在他眼前晃了晃，颇为孩子气。


    “程家森，我叫程家森。”


    吃饱后，戎博维胃也不痛了，心情大好。


    “我的号码你还在吗？”


    程家森想起什么，脸又红了，摇了摇头。


    戎博维怎么看她，都觉得有趣。随手在车上拿出一张名片给她。


    “这回要谢你，下次你有需要陪吃陪喝，可以找我。”


    ***


    程家森拿着名片，走进大楼。回头又看了一眼，他的车已经开走。


    真想不到两年后竟会再次遇见他，自称好人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