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案 酒(4)

3个月前 作者: 异月
    四


    唐宪宗,元和五年(公元810年,提示5年前),小满,大兴县城西北角,荔东巷尾……


    林梵站的邓家大院正门外,望着紧闭的红门,伸手去扣,又犹犹豫豫的收回手。静立片刻后,望了望正门左侧紧闭的一间铺面,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又将目光移向正门右侧开着的铺面,盯着一面绣有“花娘私酿”的红布酒幡子在清晨的微风中游移飘荡。


    一阵清润甜美的酒香混在风中飘向林梵,引着他不由自主的走进这间小小的店铺,环顾四周却不见店主,于是,抬步穿过店铺的里门,来到邓家大院里。


    这是一个用青石板铺就的院子,清朗的阳光从湛蓝的天空中款款洒落在平平整整,无一杂物的地面上,显得这一方院落敞亮幽静。


    院子里东西两侧座落着两间青砖红柱的考究厢房。北面横着的一面青瓦白墙,正中嵌着两扇虚掩着朱漆月门。月门后面,便是邓宅后院。


    林梵不由暗自赞叹,这真是一处级好的民宅。就在此时,他看到东西厢房与白墙夹角处,分别植着两颗高大、粗硕的枣树,像两个经年耸立的卫士一般,用宽大的树冠遮蔽出一方安宁。当下,正值四月浓春,枝上绿叶成阴,繁茂无比。融融阳光舔染着片片碧叶,叶子的边缘便透显出生命力旺盛的清晰叶脉。


    一阵清风拂来,枣树簌簌有声。朵朵细碎的黄色枣花,逐风而落。林梵的目光,追随着榆钱大小的花朵,看着它们萦绕着甜腻的余香,洋洋洒洒铺于树下。


    “吱呀”一声乍然响起,一位身着青花布裙,头包青花巾帼,斜插木钗的年轻妇人,端着一张小巧的簸箕,推开月门,从后院走了出来。她的目光很是规矩,径直落在细碎的枣花上,几步上前,俯下纤细的身躯,用一双白净的素手,一朵一朵拾起来放在簸箕里。


    林梵注视着这个面不施妆,布衣荆钗的寻常少妇。觉得她虽不夺目,却透着一种引人入胜的素雅气韵。蓦然间,觉得自己久望无礼,于是便阔步上前,拱手施礼道:“这位可是主家娘子?”


    俯身拾花的少妇,似乎被这突来的温润男声吓着了。素手顿然僵在半空,蹙起一对柳叶细眉,缓缓直身,略显局促的望林梵,轻声道:“正是。”


    林梵见这妇人胆小,体贴的退了一步,隔让出些许距离,说道:“在下林梵,是个医药师,初来贵州谋生,想租下宅子里空闲的铺面和紧临的厢房,用以开设医堂,安置独身。”说完,用询问的目光,静静的凝视着少妇。


    少妇打量着眼前这位身着深蓝色细布圆领袍衫,头带黑纱垂带幞帽,相貌堂堂的年轻男子,觉得他俨然一位儒雅先生的模样,开口道:“噢……是林先生啊。奴贱名花娘,夫家姓邓。租房之事,还是随奴一起去问问家夫才好。”说完,轻移莲步,向东侧的厢房走去。


    林梵不远不近的跟在花娘身后,来到东厢门口,看到她的脚步从容渐逝,似有不安的慢了下来。与此同时,素白的脸上,悄然笼上一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忧郁。


    就在踏入东厢的那一刻,林梵不由自主的掩住了口鼻,表情里夹杂着一丝嫌恶。因为,一股酒肉泡菜混杂的酸腐恶气,令他心生不满。但是,他很快意识到这样很无礼,于是压抑着心里的不满,恢复如常。


    他紧随花娘,绕过正堂里摆着七碟八碗、满是残羹的方桌,来到厢房深处。看到一个身着白色寝衣的瘦弱男子窝在一张宽大的木床上,鼾声绵绵。床下,十几个黑陶酒坛散落四处,正的正,倒的倒,一片狼藉。


    花娘望着床上的男子,尴尬的向林梵介绍:“这是奴的夫君,也是邓宅家主,名叫伟良!”说完这句,唯唯诺诺的喊了一句:“夫君……”


    然而,这种如蚊声量,如何能叫的起床上之人。于是,她凑上前去,极不情愿的伸出一只手轻轻落在邓伟良的肩头,缓缓推摇了一下。


    起先,邓伟良毫无反应。良久,猛然翻身而起,想也不想的将怀里抱着的一只黑陶酒坛掷向花娘。


    花娘似乎早已料到会有酒坛砸向自己,匆忙闪身向后退避。眨眼功夫,酒坛不偏不倚落在她的脚下,噼啪一声,粉身碎骨。然而,她还没有从惊恐中缓过神来,就听见邓伟良用嘶哑到不成样子的声音怒吼一声:“贱人,作死吗?”


    花娘大惊失色,连连倒退,直到用手撑往离床不远的方桌,才停下了慌乱的步子。


    林梵的目光落在那只撑在桌角的素手上,细心的发现,紧扣桌角的五根手指,瞬间退尽肉色转为无血煞白。他蓦然一怔,暗自生疑:“她为什么会怕成这样?”


    就在此时,花娘张口,磕磕巴巴,语不成句:“夫……夫……君,有……有……位先生……想要……租……租房子……”


    邓伟良用燥怒且阴沉的浑浊目光扫了一眼立在花娘身旁的林梵,一张蜡黄色的瘦长脸上,满是昏昏酒态和噩噩漠然。没多久,他自顾躺了回去,挺着一张瘦骨嶙峋的背冷漠的对着自己的妻,口齿不清的传出一句及不耐烦的话:“租便租吧,聒噪什么。”说完之后,身躯渐松,像是又睡了过去。


    花娘心有余悸的松开紧扣桌角的手,一边平复着早已深植于心的惶恐,一边尴尬的望着林梵说道:“先生,我们还是去外面说话吧。”


    林梵平静的点了点头,心里却是一番求之不得的心绪。就在踏出东厢之际,他回望了一眼醉卧于床上,病态奄奄的男子,眼里的鄙夷像墨一般溶在瞳仁深处。


    院子里,阳光照射在林梵和花娘身上,驱散了方才的压抑。花娘道:“如若先生不嫌弃,月付租金一百文即可。”


    如此低廉的租价,让林梵心中暗喜,急声说道:“怎会嫌弃,还要谢过主家娘子成全在下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花娘听后,微垂双目,只在唇边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这笑容仿如落在地上的那些细碎的枣花一般,柔弱且让人生怜。她说道:“先生的称呼,很是见外,奴听不习惯。以后,称奴花娘便是。”


    林梵不由一怔,觉得这般笑容甚是好看。然,很快收起神思,解下腰侧的荷包,取出一两纹银,递给花娘说道:“这是一年的房租,你且收下。我先回驿馆,收拾一下行李,明日搬来。”


    花娘接过银子,攥在手心里,垂首沉默,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之后,抬起如水清眸望了一眼林梵,似有感叹的说道:“这下,院子里就热闹了。”


    林梵朗然一笑,却不接话,拱手作辞,转身离去。


    花娘目送着这道深蓝色的伟岸身影,先是淡淡的笑着,可没过多久,难得的笑意渐渐隐去,一抹深重的忧郁悄然爬上了她的秀眉,聚起一脸黯然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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