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案 酒(3)

3个月前 作者: 异月
    三


    仵作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出了县衙,带着木生一路急行,来到刘伍娃的家。


    因与刘伍娃之母刘氏十分熟识,三言两语便将木生安顿在刘氏家里,自己却未踏足刘氏家门,只是站在门口与刘氏寒暄几句,匆匆忙公办去了。


    木生独自站在这个由四间瓦房环围着的院落里,看着自己脚下粗劣不平,却一尘不染的青砖地淡然一笑。这个家虽不富贵,倒也干净敞亮。


    用一双暗纳灵光的黑眸,默然环视着眼前的一切。幽深的目光从容掠过晾晒着小米的碾台,和随意摆放的木纺车,最终落在院角的一棵笔直高树上,凝视着枝头上那几片瑟抖在寒风中的残败红叶愣神。


    刘氏送走仵作,悄然立在木生肩侧,用一双布满皱纹却神彩不减的三角小眼仔细的打量着他。


    她觉得,眼前这位后生的倾立之态,似院中的枣树一般凛凛有姿。光洁的侧脸轮廓分明,笔直的鼻梁有如峰峦一般,挺拔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俊美。不由暗叹,若是她家伍娃生的有木生一半周正,也不会到现在都娶不到媳妇。


    她突然开口说道:“这是枣树,城里家家都种。虽然平常,却是个宝。”


    木生回神,俊面上挂起温和的笑,向刘氏微微拱手,说道:“刘大娘,木生愿意听听这枣树的宝贵之处。”


    见到木生敬她,刘氏越发欣赏,笑道:“春来花开,产得枣花枣蜜,正好备下来过端午。秋来结果,产得青枣红枣。青的生食,红的阴干后,还能长久保存。或为药,或为糕,都是极好的东西。特别是对于女人,更是养血补气的好吃食。”


    木生爽朗一笑,说道:“看来这枣树还真是宝贝。”


    刘氏笑着点点头,引着木生走进边侧的一间简陋瓦房里:“家里穷,没什么好讲究的,你莫要嫌弃。”


    木生惶恐,连声说道:“岂敢、岂敢。”


    木生的谦逊,刘氏很满意,指着一张木床说道:“深秋了,夜里凉,我为你多加了一床被褥,都是新的。”


    刘氏的小小善举,令木生顿然觉得大兴县内民风淳朴。他眼含感动之色,向刘氏诚然道谢。


    刘氏摆着手,说道:“县令大人吩咐,让我这老婆子好好招抚你,你就当这里是自己的家,安心住下吧。”说完这句,带着一脸和善的笑,转身向屋外走去。


    木生却将她叫住,踌躇了半晌,开口说道:“在路上,仵作大哥说,刘大哥被吓病了。但是为了查案,不得不见上一面。大娘,您看……”


    刘氏一听,和善的笑僵在脸上,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浓重的愁容,思量片刻后说道:“当娘的都有私心。我儿的病,我最清楚。你若能不见他,就不见他。其实,那一夜他看到了什么,我全都知道,你问我,是一样的。”说着,缓身坐在一张横放于床侧的木椅上,摆下长谈之态。


    木生随即坐在对面的木椅上,问道:“那一夜刘大哥之所见,大娘能否细说一遍。”


    刘氏望着地上的青砖,渐渐凝眸。良久,抬目注视着木生,略带怒意的说道:“看到的,无非是一对奸夫**跑去邓宅作死罢了。”


    木生听闻此言,大为吃惊,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


    刘氏道:“街坊邻里疯传邓宅闹鬼,要我说,都是些做亏心事的人该得报应。”


    木生道:“大娘此话怎讲?”


    刘氏道:“旁的不说,就说我那邻居张强和他的弟妹,两个人苟且成奸不是一日两日了。自从张强的弟弟做瓦工时不慎摔伤了腰,卧床不起,两人更是夫妻一般出双入对。这种**家丑,也不晓得遮掩,真是毫无廉耻之心。那一夜,两人定是在行苟且之事,否则,怎么会一起光着身子跑出来呢?”


    刘氏的话,让木生听的一头雾水,他问道:“这跟邓宅有什么关系呢?”


    刘氏长叹一声,反问一句:“是啊,有什么关系呢?”说完之后,顿了顿道:“我们的县令大人,什么都好,就是不喜闻听百姓议论鬼神,他本人也不相信鬼神。所以,没什么关系。”


    木生哑然一笑,刘氏的话分明是在跟县令大人置气。于是,委婉说道:“大娘,晚辈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大娘知道些什么,不防都告知晚辈。”


    刘氏有些吃惊的望了一眼木生,觉得他虽然年轻,阅历非浅,缓声说道:“我活了大半辈子,鬼神之说听过无数,多半时候将信将疑。大娘想要告诉你的,其实是发生在邓宅的一些往事,也许无关鬼神。”


    刘氏所说的正是木生最想听的,他一脸郑重的说道:“愿闻其详。”


    刘氏微微眯起眼,远远望去就像两道粗黑的线橫在满是皱纹的脸上。她正在凝聚自己心中浓淡不一的往事,酝酿着一场长谈。木生不急不躁,静静的等着她开口。


    刘氏眯着眼沉默了许久,突然,悲叹一声说道:“可怜的寇花娘,六年前的那个冬天,我若能出钱替她葬了母亲,她就会成为我的儿媳妇,更不会横死。可惜,我没钱。”


    说完这句,她惋惜的摇着头说道:“邓家大院从祖上传下,是一处极好的宅院。厢房、后院、水井一应俱全,还外带两个临街铺面。邓家公和邓家母,一个卖布,一个裁衣,收入颇丰。邓家公三十岁上得了独子,取名伟良。夫妻二人,对这孩子万般宠爱,真真是照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模样伺候。


    但是,邓伟良却在十几岁上染上了赌博恶习,先是气死了邓家公,后又气死了邓家母,紧接着败光了所有的家产,独剩下一座空荡荡的大宅院。这样的败家之徒,没有哪家敢把姑娘嫁给他,二十有四了,还是孤家寡人。


    六年前的那个冬天,荔西巷口跪着一个卖身葬母的年轻姑娘。偏偏那一天,邓伟良在赌场赢了钱,替姑娘草草葬了母亲,将她娶回了家。这位姑娘就是寇花娘。她本是随母一起去陇州投亲的,谁知母亲客死大兴县,于是,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嫁给了邓伟良。


    邓伟良平白得了个貌美如花的娘子,还带着一身酿酒的本事,本该好好珍惜才是。谁知,赌不是赌了,却终日醉在花娘酿的枣花清酒里,浑浑噩噩,诸事不问。最终,活活喝出个五脏具损,死与非命。”


    听到这里,木生的眉头骤然一紧,问道:“酒也能喝死人吗?”


    刘氏摇头叹息,粗银簪子上的花头随之而颤,她说道:“邓伟良不是足月生,先天体弱,又是个四体不勤的。自从酗上酒,没有一日不醉。花娘酿出十坛枣花清酒,有八坛进了他的肚子,五脏不损,才是咄咄怪事。”


    木生又问:“邓伟良的死,可有官验?”


    刘氏道:“当然官验过。”说完这句,转问道:“怎么,你不信酒能伤人性命?”


    木生道:“是有些不信。”


    刘氏见到木生怀疑她的话,有些不满:“起先是吃不下东西,吃什么吐什么。后来就开始吐血。花娘几乎请遍了全城的医生,都说是酒性侵灼,烧坏了五脏,出的内血。后来,生生是吐血吐死的。”说完,一脸正色的望着木生,像是要讨个说法。


    木生心里存疑,却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笑道:“原来如此。”


    刘氏见到木生信服,这才松下那一丝不悦,唬着脸斜视着木生,蓦地笑出一声。


    木生陪笑着:“晚辈少见识,大娘莫怪。只是……寇花娘为什么要在丈夫的头七之夜上吊自尽呢,旁边还吊着……”


    刘氏截断了木生的话:“是啊,奇怪就奇怪在这里。如若不是林梵莫名随死,花娘定会落下个贞贤的美名。恰恰是因为他,坊间传起了各种不堪入耳的议论,笃定了是那花娘与林梵合谋害死了邓伟良。终是因为良心难安,这才双双自尽。”


    木生道:“大娘的另一层意思,是不是怀疑寇花娘与林梵是有私情?”


    刘氏说:“不是我怀疑,是所有的人早已认定。”


    木生道:“倘若真是这样,那岂不是顺理成章,真相大明了吗?”


    刘氏却冷哼一声:“真相,什么才是真相?如若邓宅真的有冤鬼害人,我宁愿相信是花娘阴魂不散。”


    木生听后,颇难理解,蹙眉追问:“大娘为何要这样说?”


    刘氏道:“别人怎么说,是别人的事情。我虽然是个大字不识的孤老婆子,生平却阅人无数。花娘不是那种水性女子,林梵也不是好色之徒。坊间传闻,无非是一些看不住自家汉子的妒妇,泼给花娘的脏水罢了。花娘啊……其实是个可怜人……”


    木生猛然发现,刘氏的眼睛里不各何时起潮红微泛,这令他十分愕然。于是,伸出一只手,想安抚这位相貌不扬却心地善良的老妇,又觉得十分不妥。进退两难中,悻悻然收回了僵在半空的手,撑在腿上,沉默不语。


    刘氏自觉失态,有些不自然的叹惋自语:“我只恨自己家穷,不能买下花娘,眼睁睁看着她跳入火坑。那邓伟良根本不是善茬,酒醉之时,常常打的花娘死去活来,遍体鳞伤。我自怜自己年轻守寡,看到花娘受的那些活罪,还不如我这个守寡的。”


    说完之后,抬起袖子拭去眼角的一点泪花,叹息不止。良久,带着鼻音说道:“假如邓宅里真的住着一个冤魂,一定是花娘。她心里的苦啊……我是知道的……”说完,突然伸出一只枯手扪住心口,眼含惧意的急声说道:“县令大人一定没有告诉你,我儿那一夜闻到了枣花清酒的味道,那是花娘的私酿……”


    木生听后,顿然怔住,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刘氏苍老的脸,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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