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逃
3个月前 作者: 语山堰
第63章逃
后来江望第常常想,如果来到槐北后阿鲸永远没再联系她,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她的梦里渐渐地不再有阿鲸。天灰蒙蒙的,她正要走进一座长满黑色树木的公园,听见远处爸妈在说话。她好想念他们,焦急地奔过去寻找,可是找了很久也没看到人,只见天黑压压地塌下来。
很快她就醒了,听见阿鲸在卫生间那一带低声打电话。
应该叫他陆平。
她睁开哭肿的眼睛,脸上那点皮肉仿佛千斤重,压得她骨头痛,她全身的力气都和泪水一起流失了。这一次吵架不是因为囚禁,而是她发现自己曾经崇拜、爱恋的太阳一样的人只是一个幻觉,是她梦境的投影,长久凝视之后徒留一片碍眼的黑斑。
陆平一直逼问她到底是怎么知道真相的,她没有说,躺在床上哭着哭着就昏睡过去。
“……不是的……爸,你要相信我……”
声音压得很低,听不太清楚,好像在哀求。她爬起来,蹑手蹑脚跟过去偷听。
“我可以处理好她……真的不是那样的,是她勾引我……我会让她走,我跟你发誓,如果她爸妈真的找上门来,我去死好吗?我跳楼自杀!一定不会连累你……”
后半段因为激动,他的声音越来越高,江望第听得一清二楚,她脑袋嗡嗡响,转身躺回床上装睡。半晌,陆平来了,重重地在床沿坐下。她能感觉到他正在注视着她,像从前一样。
她睁开开眼,看到陆平的眼睛。同样的一双眼睛,曾经是看花看树的神情,现在黑洞洞的像要吃人。
见她醒了,他露出笑:“你醒了。还生我气吗?”
她点头。
“我发誓,我不是有意骗你的。”他捉住她的手,捧起来吻了一下,紧紧地握在掌中,“我不信你没在网上编瞎话骗过人,不是吗?我一开始就是为了好玩,没有任何恶意。但后来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你……我不敢说是因为怕你生气,你能明白这种心情吗?我一直都是阿鲸,我一直都爱你,不管我叫什么名字,我这个人都没变。”
“我知道,我也是这样。”她撑着身子坐起来,抱住他。
他们拥抱着,互相看不见对方死寂的脸,镶嵌着一双飞快计算利弊的眼睛。陆平说:“宝贝,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这件事的?是予华姐吗?”
她知道自己不能把许予华供出来:“不是她。是我,我偷跑出去用电脑了,在你qq空间里发现的。”
他轻轻推开她,把她的脸安置在自己眼前:“你怎么出去的?”
“上次你忘记锁门了。”
两人沉默对视。他们从来不谈陆平反锁门的事。陆平是心虚的,他竟然不敢把这个话题深入下去。
于是这一天离开时,陆平再三确认自己把那扇门锁住了,像猎人锁一笼他历尽艰辛才捕捉到的野味。开车回家的路上,他打开cd,反复听那首《夜的第七章》。十几公里的路程走完,他下定决心做一个不让父亲失望的儿子,而非一个崭新的父亲。
“水鞋,锤子,胶手套,针织帽,注射器,鲁米诺……”
他攥着这张纸,走进一家陋巷里的五金店。店里没人,他在狭窄的空间里转身朝外张望。
马路对面打牌的人一齐看向他,一个卷发女人叼着烟站起来:“买什么?”
她很漂亮。
陆平本能地想要吸引她,装腔作势做一个绅士点头的小动作:“您好,请帮我拿水鞋和手套。”
“往里面走。”店主说。
他飞快转身,没注意到头顶的倒悬下来的一排锅具,额头猛地撞上去,发出当的一声巨响。他捂着头蹲下去,身后传来那些人的哄堂大笑。
店主把东西递给他,瞥一眼他手上的纸,鲁米诺三个字被划掉了。
她问:“鲁米诺是什么?”
他把纸团进手心:“化学试剂,做实验用的。”
她夹烟的手擎在嘴边,打量他。他忽然羞涩脸红,塞给她五十元钱,仓惶向外走,身后的笑声疯狗一样追着咬他。他发誓自己再也不会回那条街,逃出去以后,恍然想起自己刚刚经过了一家精品店,那里有他需要毛线帽。
这个季节毛线帽不多,他早先找了几处都没找到。他在街口踌躇不决,最后还是没有折返。
清晨,江望第把行李装了满满一箱,多数是给家人的礼物。那天是8月1号,她的手机没有话费了,只能一直守在门边听。开门的人要么是陆平,要么是艾米,要么是死,要么是生。
锁匠没有直接开门,而是在外头敲:“在家吗?”
艾米的声音也在问:“gaby?你在家吗?”
“我在!”江望第跳起来,“快帮我开门!”
锁匠把门打开后就离开了。艾米的模样没变,江望第却肿胀发青像一条嫩蚕蛹。艾米走进屋,打量她的住处:“你怎么搞的?混得这么惨。”
江望第一阵窘迫:“没听你的话呗。”
艾米不解地看着她:“什么话?”
“没什么。我让你带的东西呢?”
艾米才想起来。“我套了好几个袋子,实在太臭了,结果还是要去买桶。”她说着,双手从门外把一只胶桶摇摇晃晃拎进来,重重磕在地上。桶盖掀开,里面的血还是热的,溢出了塑料袋,那根粉白的脐带也泡在里面,甜腥味立刻爬满了鼻腔。
艾米有言在先:“我不摸啊,你要弄自己弄。”
江望第直奔卫生间,先吐了个够。
那一天江望第感觉自己真的长出了翅膀,快乐到发疯,像吸血鬼终终于砸烂太阳一样畅快。她把血泼满卫生间,用手蘸血在墙上写下诅咒:陆平我恨你。你去死吧!地狱见!
脐带和胎盘是艾米托人在医院买的,缠绕在花洒上,其中一头垂吊下来。浴缸旁留下一把剪刀。艾米举着那件绣有“丁闻易”的白大褂看:“既然他的名字是偷的,那这件衣服也是偷的咯?”
“何止是白大褂,他为了圆谎,就差把别人的皮扒下来穿在自己身上。”江望第拿过衣服,把它踩在桶里,擦干净里面的血,“我看他恨不得杀了那个人,彻底变成他。”
艾米坐进沙发里,嚼着那些进口零食,叹道:“老天爷!他家那么有钱,还要羡慕别人?那人得过的多好?哪像我们这种下等人,能有个房子就算是这辈子到顶了。”她把手提袋里的卫生巾、雨伞都掏出来扔进垃圾桶,塞进去许多巧克力。
江望第问:“有钱就有全部吗?”
艾米笑起来:“我生活里大多数的痛苦都是没钱造成的。所以对我来说,有钱就是有全部,像生病了吃药就会好一样。”
江望第转过脸看她,佩服她敢承认的勇气,并由衷地笑了:“我也是。”
楼下传来汽车鸣笛的声音。
艾米和江望第面面相觑。“是他吗?”艾米小声问。
江望第的声音也压低了:“不知道,应该不是吧?他从来不打喇叭。”
“他真的要把你杀了吗?”
“他会的。”
两个女孩这时候才感觉到自己正在做的是一件危险而紧迫的事。她们拉上行李箱,把塑料桶扔到大楼后方,从天台爬过去。江望第还想和许予华告别。301没人开门,艾米扒在窗边向下望,看见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正从底下走过。
“是他吗?”艾米见过他的照片。
“是他!”江望第看了一眼,吓得立刻缩回来。
“我给她写留言条吧?你有纸和笔吗?”江望第有些后悔自己没早点准备。
“谁会随身带纸笔啊?回头再说吧,先逃命要紧!”
“那我得把手机还给她,这个不便宜的。”
她在手机的备忘录里留下一段话:我回交阳了,别告诉陆平我在哪里。等我给你打电话,请放心。江。两人撬开牛奶箱,把手机塞进去,江望第又从钱包里数了五百元压在手机下,两人匆忙离开。
下午,许予华发现了牛奶箱里的东西。她半信半疑地从天台翻去4单元,发现701的门虚掩着。
她喊了一声“小江”,想推开门,陆平立刻冲出来堵在门边:“许老师,你怎么来了?”他脸上没有血色,气息不均匀地喘着。
许予华向屋子里瞄了一眼:“小江在家吗?我带了点吃的。”陆平刚似乎正在拖地,满屋子的消毒水味飘出来。
陆平掉帧似的卡了一下,才说:“她去医院待产了。”
许予华点点头:“哦,在哪个医院?我这两天有空去看看她。”
陆平笑道:“在一医院,就不麻烦你去了,等孩子出生,我们再请你来吃饭。”
许予华没再纠缠。她猜想江望第也许是真的逃出去了,只是不知道门口的血滴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江望第没给她打电话,第三天也没有。日子一天赶着一天,如慌乱的脚尖踩着脚跟,许予华没有收到有关江望第的任何消息,她开始怀疑那部手机里的留言只是陆平的缓兵之计。
夜半赵平原还没睡,他躺在次卧看《青年文摘》的精选笑话。
她打破自己不再向他求助的原则,走过去小声说:“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赵平原转过头看她,觉得稀奇。
许予华说:“你还记得上次陆平那件事吗?”
赵平原放下书。
许予华说:“你能不能帮我去和院长打听一下,问问陆平最近的恋爱情况。”
他冷淡起来:“你有完没完?能少管别人的闲事吗?”
“这不是闲事,可能要出人命了。”许予华呆望着前方,“我得报警。”
赵平原猛地坐起来:“你说什么?”
许予华:“我怀疑陆平杀人了。”
赵平原愣了片刻,冷笑起来:“你疯了?还杀人……怪不得人家说一孕傻三年……”
许予华还想说话,但他伸手关掉了床头灯。黑暗中他的影子向下滑,躺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8月12日白天,陆平敲响了她的家门。她在猫眼后看了一会儿,打开了门。他半张脸发肿,高高地隆起来,把那一侧淤紫的眼睛挤小了许多,脖子上和胳膊上都是伤。
许予华呆看着眼前的陆平,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怎么了?小江呢?”
“她回交阳生孩子了。我没陪她回去,她爸妈不让。”陆平皱起鼻子,把拳头里刺得发痛的钥匙收到口袋里。
“是她爸妈打的你?”
陆平点头。即使是撒谎,他那张被破坏的脸也看不出太细腻的表情变化。许予华把他请进屋,她也有些无措,推过去芒果干给他吃,懵了一会儿,又弯腰在茶几下翻医药箱。
她很温柔,让他想起妈妈。果干本来是甜的,在嘴里变酸了,陆平忽然含着食物哭了:“是我爸打的。”
她其实猜到了:“年轻人谁不犯错呢?没事的,熬过这道坎就好了。”
他捂住脸,不停地抽噎:“我永远都成不了他。我只想让我爸爸有那么一次,能为我感到自豪,就像他喜欢闻易那样……而不是因为我是私生子,觉得耻辱……”
许予华什么也没说,坐在那儿陪着他。
她越是好,越让他觉得自己丑陋低贱,他有一种阴渠生物晒到强烈阳光的不适。他自以为很能明白看到宇宙太美会想毁坏它的心情。过了一会儿,陆平不哭了:“你可以帮我倒一杯热水吗?”
她点头,起身去开饮水机。陆平拉开他双肩包的拉链,把手伸进去握紧了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