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一 看不清的太阳
3个月前 作者: 语山堰
第64章终章一看不清的太阳
审讯室里,孙见智身后的白板上贴着几个死者的照片,那个公文包和牙模就放在一旁的透明塑料箱里。
牙模是陆平的,他不用看鉴定书就知道。
陆平为这一天在心中演习了许多遍,好像是他生命中一个重要的纪念日似的。他很亢奋:“我运气真的很好……我以为我留下了很多破绽,谁知道赵平原帮了我;我从天台逃跑,张婆看到我了,我又以为我死定了,没想到她精神有问题,如果不是江风夷,我可能会不会杀她……你们不觉得冥冥之中是宇宙不让我立即死掉吗?”
他娓娓道来,有时会倒回去说细节,说江望第是如何威胁他的,他又是怎么迫不得已杀掉许予华和张阿婆的。
孙见智脸上没表情,像个倾听者:“你是怎么知道注射空气可以杀人的?”
陆平说:“我从小就知道。”
她用温和的目光盯着陆平看:“是你爸爸教的吗?”
陆平说:“孙警官,你知道吗?我虽然杀人,但都是逼不得已的,我没有杀人的癖好,许予华和老太婆威胁我我才会奋不顾身地反抗。”
孙见智略带赞许地点头表示附和。“我知道你做这些事都有你必须的理由。”她轻轻地叹息,“可惜你爸爸不理解你。”这一段往下孙见智的很多反应都是审讯技巧,并不是真的赞同凶手。
陆平咬住上唇,转过眼珠去打量审讯室。
孙见智问:“你为什么要把那个公文包藏在丁闻易家?”
陆平直勾勾望着孙见智,神情严肃,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笑,好像在玩恶作剧。他说:“我不是什么高智商罪犯。说白了我根本没想那么多,就是想让他吃瘪,谁能想到你们这些草包根本查不到。”
孙见智:“我不信你不知道它是个隐患。后来为什么不把它销毁掉呢?”
陆平:“首先,我没想到案子会重新启动;其次,我也没想道他会把沙发带去新家,就算我想,也没机会处理。”
孙见智不解:“以你们的交情,你找个借口去他家不是很容易吗?”
陆平摇摇头,向她剖析动机:“你们不懂。我和他以前关系好只不过是因为我们是邻居,后来关系变化了,我们终于平衡了,你能明白吗?我不想让他再次掌握主动权,让他觉得我很渴望跟他做朋友。”
孙见智和李禾互相看了一眼,对这个答案感到匪夷所思。
“那么江望第呢?为什么没说你后来是怎么解决她的?”
他干笑一声:“她需要我解决吗?她自己就会把自己作死。”
孙见智:“也就是说,你没杀江望第?”
陆平点头:“她不是失踪了吗?她的事跟我没关系。”
李禾看向孙见智,他感觉陆平没撒谎。这个结果倒有些意外。
孙见智:“那是谁告诉你她失踪了的?你爸爸?”
陆平皱了一下脸,终于忍不住说:“能别总是提我爸吗?这件事跟他没关系。”
孙见智笑了笑:“为什么不能提?你怕我知道什么?”
他的嘴唇周围冒出了一圈青灰色的胡须,两颊凹陷,目光却很热烈:“警官,我等这一天太久了,所以你不要审问了我好吗?该怎样就怎样,杀了我,给我个痛快。只有一句话,求你了,让我回去休息——”
孙见智注视他,从他眼中看到了恐惧。和其他凶手一样,到终点时并没有他们自己幻想的从容,只剩下求生的本能。
她说:“我也想休息,但是案子还是要办。所以你后来去找过江望第吗?”
“我找她干什么呢?她毁了我的一生。她就是个妓女。你知道她在会所上班吗?我甚至都不确定她肚子里那个孩子不是我的。”他说着笑起来,“多杀一个少杀一个对我来说都一样,我没必要骗你。”
孙见智:“你觉得她会投靠谁?”
他说郑伯劳,嘉宝,之后说amy。能列出来的也就这三个人。周世嘉就算了吧,他是个和他一样烂的空心人。
孙见智问:“amy是谁?”
他顿了一下,眼角眉梢的表情微微变了:“端午没去投靠郑伯劳吗?”
“没有。”孙见智打量他,“那个孤独的疯子是你吧?”
陆平怔了一会儿,点点头,又追问道:“你确定吗?起码当时郑伯劳很喜欢她。”
孙见智看他确实不知情,说:“据我所知,她应该没有。”
他沉默了,思索着,原来江望第确实是真的爱他,她真是个好女孩。他也觉得自己刻骨铭心地爱过她,也许到现在还是爱。他要被自己的思想感动得哭了。
孙见智打断他的遐想:“你还没说呢,amy是谁?”
“amy是之前和端午一起在梦神会所上班的,端午说amy是她在那里唯一的知心朋友。”
“知道全名吗?”
“知道。”
陆平写下她的名字,把纸递还给孙见智。
钟其艳——他认真写下这三个字,每一笔都勾勒得细致飘逸,等着看别人赞叹的表情似的。
在夏蓉提供的那一本厚厚的名单里,这个名字被写作“amy”。或许在陆平罗列的那些人中,江望第不怕袒露自己难堪那一面的,也只有同在会所上班的朋友了。孙见智誊下她的名字,看一眼记录员:“今天就到这里吧。”
几名警员准备起身,陆平却还沉浸在他新受到的冲击中。
“godilovedher……”他说。
他们又坐下来,等他继续说。
“……但她真的太蠢了。”他双手抹着脸,眼里有泪光,“如果她愿意退一步,后面的这些事根本不会发生。”
一直沉默的李禾终于忍不住问:“你说的退一步是什么意思?”
陆平摊着手:“我爸爸可以给她足够的钱,她完全可以自己带孩子,像我妈妈那样独立生存。但是她受她阶级和家庭的局限性,一心要虚无的社会身份,要他人的曲意逢迎,还想要虚无缥缈的爱情,所以最后她被自己的愚昧吞噬了,你们不觉得是庸人自扰自食苦果吗?”
这一大段有些激动愤慨的剖白说完,在场的人都静静地望着他。
“好多成语……”最后李禾说,“可是你妈妈在你生日那天自杀了。”
审讯结束了。
下午,孙见智联系上了钟其艳,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湖南口音,听起来就泼辣。她说:“江望第?我好多年没和她联系了,是因为什么事情?”
孙见智说:“跟梦神会所有关的,你方便来一趟公安局吗?”
“电话里不能说吗?”
孙见智沉默思索的时候,钟其艳又说:“警官,你来找我吧,我六点半开门,忙到半夜,第二天又要去买菜串菜的,你五点来,我今天早一点,地址就在那个……”她语速很快,孙见智几乎没有插话的机会,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过后电话就被挂断了。
等时间到了,孙见智叫上李禾正要过去,在警局大门遇到江风夷。她坐在墙边吃玉米,啃得只剩最后两行,脸正对着警察局大门。
李禾嘴快,朝她道:“克星!”
江风夷站起来,一脸的惊讶:“好巧啊!我正好在附近买吃的。”
孙见智冷笑:“巧吗?跟个侦察兵似的在这里蹲点,不巧也巧了。”
江风夷讪笑不语。
这几天她一直追着问案件进展,问得孙见智看到消息弹窗就头痛。“我跟李禾去吃炸串,你一起来吧。”孙见智晃了晃车钥匙。她正好用得上江风夷。
“我方便来吗?”江风夷看向李禾。她知道是去查案,谁五点钟出门吃串儿。
“来吧,警民合作。”李禾笑道。
天像要下雨,风凉丝丝的以为要入秋,其实还只是六月。一路上三个人都没怎么说话。江风夷想问关于她姐姐的案情,又怕当着李禾的面孙见智不方便说太多。
哪知孙见智主动说了:“陆平说他不知道你姐姐去了哪里。”
江风夷问:“她还活着对吗?”
“也许吧。”
“那……公文包里那些东西?”江风夷喃喃自答,“我就知道,他就是想看丁闻易难堪,他就是个玻璃心的疯子。”
她一直觉得江望第肯定还在某个地方生活着,像确定一枚遗失在家里某一处的戒指那样,就算看不到,也知道她在。
钟其艳摆摊的地方是一条夜市街,天光还亮,已经陆陆续续有卖小吃的三轮车驶进来。油锅装满,撒料堆成小山,钟其艳和母亲正忙着用保鲜膜覆盖住一盆盆生串。
三人在后头的矮桌旁等她。她很快收拾好了,双手在围兜上摩擦,脚步轻快地走过来:“你们喝茶,不客气。”
孙见智说:“我们这次来,主要是想问你关于江望第的一些事情——对了,这是江望第的妹妹。”
钟其艳吃惊地看向她,笑起来:“你就是江凤仪?那双波鞋好穿吗?你姐姐没来吗?”
“什么波鞋?”
“你姐姐给你买的呀。”钟其艳眉飞色舞,“她一直说要给你带一双波鞋,我还帮她挑了,白色的耐克,老天爷!三百多块呢!”
江风夷僵着笑脸,什么话也说不出。
孙见智观察着钟其艳的神情:“江望第失踪了,满打满算十三年了吧,你最后一次联系她是什么时候。”
这个消息让钟其艳面色一沉,她怔了一会儿,眼神变得恍惚:“8月……2007年8月1日。不是,好好的人怎么会失踪呢?”
李禾说:“你记忆力很好。”
“噢,不是的,不是的警官。”她搓了一下手,整个人都缩起来,“因为那几天赶上我们夏老板的生日,她给大家放了几天假,所以才记得很清楚。”
根据陆平的供述,他也是在8月1日发现江望第离开701的。孙见智问:“据我所知,她那时候是被软禁了,你是怎么联系到她的?”
钟其艳从围兜的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十二元钱的真龙,哆哆嗦嗦点燃,夹在嘴里深深吸了一口。
“她被一个叫陆平的人关起来的,被他弄怀孕了。”她目光看得很远,“一个好心的姐姐一直在帮她,后面给她一部手机,她就偷偷打电话给我,叫我买猪血和脐带去帮她,她要逃跑嘛,报复那个男的……我们就泼血,在卫生间里挂脐带,假装生了孩子了,想说回头威胁他让他出一笔抚养费。说是胆子大,其实也怕被追上来,因为那天还很早,我就马上借了一部小车送她回交阳,我想说逃回家去了应该就安全了——”
“回交阳?”孙见智打断她的话。
“啊。”钟其艳点头,“回了啊,我送她回去到了。”
孙见智和李禾不约而同望向江风夷。
江风夷一把抓住了钟其艳的手腕:“你撒谎!她根本就没回去过!”
烟灰撒了一桌子,钟其艳挣开手:“我撒谎干什么?你爸爸是开勾机的吧?在快到县城的那个公路旁边吧?有一个工棚,有果树,我把她送到那里下的。”
钟其艳记得很清楚,那一天太阳很热,交阳跟火焰山似的。江望第蹦蹦跳跳地下车,朝工棚里喊:“爸爸,我回来了!”
“天地良心!看到她爸爸黑着一张脸出来,我就知道肯定要吵架,我没喝水就走了,你们一家人连句谢谢都没有!”钟其艳忿忿不平地瞪着江风夷。
灰蓝色的暮霭里,江风夷静坐着,像一枚石头,世界如洪流从她身侧匆匆绕过。万物失声,她是盲的,所有的声音都在远方,所有的颜色都变成黑色。
好像过了很久,她重新降落回到躯壳里,像第一次来到人世那样体会呼吸和心跳。
“是他,我爸爸。他那天晚上没有回家睡觉。”她平静地说着,像讲别人的故事,“他从来不会不回家睡觉。年三十去奶奶家吃团圆饭都要回自己家睡觉。但是那天没有。”
第二天早晨妈妈去上班了,爸爸才一身臭汗回到家。江风夷抱着书正要去图书馆,在门口遇到了他,她说:“爸,我从抽屉拿了两块钱。”爸爸点头,什么话也没说,也没看江风夷的眼睛,径直走进卫生间洗澡。江风夷觉得有些奇怪,像灯光被谁调暗了但自己发觉不了但能意识到的奇怪。
那阵子交阳的太阳确实很烈,江风夷也记得很清楚,她走到楼下,心想太阳终于要杀死地球上他所哺育的生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