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平平
3个月前 作者: 语山堰
第62章平平
1.生日
happybirthdaytoyou,happybirthdaytoyou——
玩具熊唱得哑了。陆平抠出它背后的电池,换两块新的进去。它又开始高亢地歌唱。妈妈说:“平平,我们点蜡烛吧?”
陆平知道爸爸不会来了,但还是赌气地摇头:“不,我要等爸爸来,他答应陪我过12岁生日的。”
为了让爸爸能陪陆平过生日,今天他们没有请别的小伙伴。妈妈说得很含糊,但陆平心里清楚,他是“院长爸爸”见不得光的儿子。上个月闻易过生日,医院来了很多人,大家对任院长恭敬有加,而任院长搂着丁闻易当场认他做干儿子,陆平和其他小朋友被安排在客人的位置上,他嫉妒得要发疯。
时针就要走到十二点,妈妈说:“我差点忘了,爸爸给你买了礼物的,猜猜是什么?”
她从房间里抱出一个大礼盒。爸爸喜欢给他们母子送东西,但他送礼物从来不问陆平喜欢什么,只挑贵的给,有次是一个按摩椅,有次是一瓶香水。陆平已然失去猜的兴趣。
妈妈拆开彩纸,露出没拆封过的崭新盒子,陆平不懂英文,但是能看懂印在盒子上的灰色战斗机。
他欣喜若狂地拆开盒子,把遥控飞机捧在双膝上。
十二点到了,陆平诧异地看向座钟,忽然号啕大哭。爸爸没来。闻易不在,佳佳也不在,他们没有亲眼见证他如此荣耀的时刻。
十八岁生日这天,陆平在妈妈坟前回忆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哭泣的生日。眼下不是祭祀的季节,墓园里很冷清,他买了很大一束花和一个生日蛋糕,自己吹蜡烛,自己切蛋糕,自己默默地吃。
至少十六岁生日那天爸爸是陪着他过的。他自嘲地想。
电话铃响了,是佳佳:“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陆平祝福自己。
“你在哪里呀?”佳佳兴高采烈地问。
“来墓园看我妈。”
“代我和阿姨问好。”佳佳俏皮道,“今晚一起庆祝吧,我和闻易请客!闻易打球崴脚了不方便走动,我们就去医科大附近那个……那个叫什么花的西餐厅怎么样?”
陆平感到刺痛。连生日也要迁就闻易。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不是闻易给他打电话,却要佳佳出面呢?好像默认他一定会屈服似的。他顿了片刻,说:“谢谢你们,不过我今天想一个人待着。”
佳佳沉默了。陆平挂断了电话。
妈妈走后,家里食物消耗得很慢,但还是有红酒海参源源不断地送进来。这些昂贵的东西都是别人送给爸爸的,他再分发给亲戚,年年如此。夜晚,陆平独自回到阴冷的房子,只吃了一碗方便面。
电脑右上角的qq抖动着,那个从音乐博客下认识的女孩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
阿米巴原虫:我叫端午,你叫什么名字?
尼采:叫我阿鲸。
尼采:你这么晚还不睡觉?不会是通宵上网吧?
阿米巴原虫:你好意思说我呀:-)
尼采:惭愧惭愧。
阿米巴原虫:我睡了。886
尼采:不要睡,陪我聊天。我很难过。
阿米巴原虫:你想聊什么?你是学生吗?
陆平的双手停在键盘上,过了一会儿,打下一行字:我是学生,真名叫丁闻易,在槐北医科大学念书,你呢?
……
2.死亡
柿子树叶黄了又绿,陆平和丁闻易依然是好朋友。任院长六岁的孩子因为误食夭折了,陆平好像又夺回了他的父亲。他感到幸福。手指敲键盘的时候,也觉得键盘像叮咚唱歌的黑白键。
他对端午说:我想你,你想我吗?
端午:我也想你呀。
端午:今天风很大,我觉得很不安。我妈说吹这种大风的时候会有坏事发生。
陆平看向窗外,槐北是阴天,风还没刮到这里。他说:我最好的朋友,他爸爸出事了。他也是医生,被病人的家属拿刀捅死了。
端午:我的天啊?好可怜……希望天堂没有痛苦。
尼采:是啊。那位叔叔是个很好的人,希望他一路走好。
端午在她的qq空间点燃了蜡烛祈福,没有文字。她真心实意地为一个消逝的生命感到悲伤。
门外传来响动,陆平跑出去看。丁识正抓着一大串钥匙,一个一个地试着开门。陆平说:“阿姨,叔叔情况怎么样?好些了吗?”
丁识脸色很憔悴:“还在抢救,我回来给闻易拿件衣服。”
陆平走过去,用他手里的备用钥匙替她开了门。丁识进门,他也跟进去:“闻易一个人在医院吗?”
丁识说:“家里人都在那里陪他。”
丁识并不熟悉这座房子的布局。陆平带她找到丁闻易的衣柜,帮她拿几件他常穿的衣服。
丁识走后,陆平回到电脑前。端午的消息还挂在那儿没回复:你还好吗?
他回:我还好,只是我朋友很难过,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第二天下午,闻易和他妈妈回来了。
陆平听到动静,追出来看。没有人说话,陆平从他们的表情读出了结果。丁闻易沉默着走进卧室,躺在床上闭着眼。
那阵风刮到槐北了,雨丝变成雨帘,天地一下子变得没有分别,陷进一片白茫茫的湿雾里。陆平坐在床沿打量丁闻易,这一刻真心为他感到难过,闻易啊,这时候你和我一样,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丁闻易用手肘盖住眼睛,淡淡地问他:“我该怎么办?”
陆平俯视他,心想你从前也是这样看我的吧?我是那么地可恨,又可怜。他想得投入,差点以为自己说了出来。
“人死不能复生。”陆平淡淡说,“叔叔也不希望你这么难过。”
3.未来
葬礼过后,那扇门关上了。丁闻易离开槐北,和他妈妈去海南生活。到寒假,佳佳从北京回来,陆平经常约她去蓝茉莉喝下午茶。
佳佳头发剪得很短,不再穿裙子,脸上也没有脂粉,只画了两道青灰色的眉毛。一见面,她就笑着问:“你最近有和闻易联系吗?”
陆平苦笑:“明明是我们见面,怎么一开口就是闻易。”
“因为他没来呀?退一万步讲,我们三个是发小,连提都不能提了吗?”
陆平知道她说的没错,他也不想吵架:“我只是嫉妒你和他关系那么好。闻易和我……小时候我是大哥,后来就全靠你维持我们的关系了。可能他也没真的把我当朋友吧。”
佳佳低头搅动杯子里的柠檬片,半晌,才用很低沉的声音说:“平平,别人,也许包括闻易都没发现,你有多渴望变成他。但我了解你,我也知道你很痛苦。”
陆平本来也在搅杯底的糖浆,手僵在半空中。
佳佳擡起头看他:“我们都长大了,你现在有得选了。我们明明都是有自由灵魂的人,你可以选择成为你自己,为什么要生活在他的阴影下呢?”
陆平耳朵发烫,干笑一声,低头继续搅动。褐色糖浆旋转起来,向上反扑,一下子染黄了整杯水。
半晌,佳佳说:“你知道吗?闻易可能要出国读书。”
陆平愣住了:“出国学医吗?”
“不是,听丁阿姨说他想换个专业。我觉得这样挺好,他可以换个环境重新开始,和过去告别。”
蓝茉莉的餐桌布置得很细致,桌子中央有小束鲜花,今天是绿色草叶搭水仙,白蕾丝桌布平整细腻,像一桌子的雪原。窗边风铃叮当,陆平垂着眼皮看桌上浓缩的风景,心思飞到了别处。他也想去看新世界,给自己换一层外皮。
佳佳问:“你和你爸爸最近关系怎么样?”
陆平回过神来:“比之前好一点吧。可能是因为他老了,我觉得他终于开始把我当他儿子看了。”
买单时,佳佳照他们的习惯分帐单,但陆平抢过账单把钱全付了。他最近的零花钱也上涨了,爸爸给的。
“佳佳。”陆平站在屋檐下,“我一直在等你。我们之间……还有可能吗?”
佳佳的脚步已经先迈出去了:“上次楚梦说看到你和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在逛街,我妈也看到了,你说巧不巧?”
陆平身子震了一震,知道她说的是江望第。
“噢,那是我表妹,从县城来玩,我带她去转转。”他说。
室外阳光明媚,佳佳白净的脸肆无忌惮地晒在光里,她回头笑着看他:“回答你刚才的问题:也许吧。像他们说的那样,如果我们四十岁都没有结婚,那我们就一起生活。”
天气真好。陆平忽然就有梦做了。
后来去爸爸家吃饭的时候,想出国的念头在狭窄的脑海里长成了参天大树。餐厅很大,红木餐椅硕大沉重像围攻的武士,陆平和任院长两个人隔着一个位置坐。饭快吃饭时,陆平低着头说:“爸,我想出国读研。”
“国内没有学上吗?”
陆平捏紧筷子:“国外的教育不是更好吗。”
“你这是人云亦云,一时兴起。跟你妈一样心比天高,看不清形式。”
陆平不想提妈妈:“闻易他家条件就没有我们家好,为什么他能出国?”
“人家闻易雅思考多少分?”任院长放下筷子,“你呢?上个大学都勉强。你还记得你小时候说想当医生吧?结果呢?丢人现眼。”
陆平脸色涨得通红:“我为什么要和闻易比?英语不好出国的人多了!”
任院长说:“这些年没送你上学吗?你的生活条件比丁闻易家好多了吧?为什么比不上闻易你心里没数?人家努力学习的时候你在干什么?我每次去那里,你都守着电脑打游戏——”
陆平低下头,眼泪用力砸在桌面上。
任院长语气冷冷的:“你是不是听说我要供闻易出国读书,所以才在这里闹的?”
“我没有闹。”陆平怔了一下,擡起头看他,“你要送闻易出国读书?”
任院长是在同事面前提出要资助闻易出国留学,但被丁识拒绝了,因为他们家还负担得起。其实任院长猜到大概是这个结果,所以他向外宣布的时候也格外慷慨。只是确实对不起儿子,他说:“我的遗产将来都是你的,你用不着在这里吃醋。留学这件事回头再说吧。”
陆平突然朝他大吼:“少在这里装大方!人家的爸爸怎么对他儿子,你又是怎么对待我的?我在人前连句爸爸都不敢喊,这些年你欠我的多了,你这辈子都还不清!”
他说完摔碎饭碗,推不动饭桌,于是推翻饭桌上的所有食物,在父亲的注视下离开了那里。
和陆平一样,端午和她家人的关系也急转直下。
她哭着给他发消息:“我爸又打我了,我恨死他了。”
陆平很了解她的家庭。在她的描述里,他看见一个令人窒息的腐朽的父亲,一个没有话语权的压抑的母亲,一个脑子转不过弯的妹妹。陆平想象他们生活在一个逼仄不见光的旧屋里,所有人都像阴暗处的老鼠,包括江望第。
只是江望第还有机会逃。
他们的唯一共同点是他和她一样万念俱灰,像斜阳下的影子想逃脱孱弱的病体。
尼采:你离开那里吧,来槐北和我生活。
端午:不读书吗?
尼采:不上学也可以高考的,你可以自学,再参加考试。
端午:那我住哪里?住你家吗?
尼采:对,和我一起生活,我们就是对方的亲人,我会照顾好你。
江望第来到槐北的那一夜,陆平接到他父亲道歉的电话。
父亲带他参加晚宴,向他的朋友们郑重地介绍:“这是犬子陆平,因为我工作繁忙,很少陪伴家人,今天请大家来吃饭,是为了给平平补过一个生日……”
在梦幻的琉璃吊灯下,陆平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和满足。
马路边,江望第坐在行李箱上,头顶是一盏瞪着眼睛看她的灼烈路灯,和路过那些打量她的人一样。阿鲸一直没接电话,她等到晚上十点,开始拖着行李箱沿街找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