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狄更斯
“别走!”莱得洛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热切挽留说,“请再等一忽儿,请你发发慈悲吧!刚才音乐声荡漾在空中的时候,我晓得一种变化已经来到我的身上。告诉我:我已经丢掉传染她伤害她的力量了吗?我可以毫无所惧地走近她吗?请给我一点希望的信号吧!”
幽灵依然望着她的影子——可不望他一眼——一言不发。
“至少请你告诉我这一点:从今以后,她有没有一种自己意识得到的力量,去纠正我所做的一切呢?”
“她没有!”幽灵答道。
“那么有没有一种她意识不到的力量赐给她呢?”
幽灵答道:“尽管找她去吧!”说完,米丽的影子慢慢消逝了。
他们两个又和当初赠送“遗忘”礼物的时候一样,隔着仍然躺在幽灵脚旁的小孩的身子,面对着面,目光可怕地你盯着我、我盯着你。
“可怕的导师哟!”莱得洛双膝跪到幽灵前面,苦苦哀求地说,“当初你弃绝了我,而今你又来访我。从你那比较温和的面目上,我愿意相信我已经获得了一线希望之光。既然如此,我就决心不问情由遵命前去找她了。我伤害了许多人,人类的能力也没法赔偿他们的损失。为了他们的利益,我祈求我在苦痛中发出来的呼声,已经得蒙天听,或者就要蒙受天听吧,但是有一件事——”
“你说的是躺在这儿的这个小东西?”幽灵指着孩子,截断莱得洛的话。
“是的,正是,”化学家说,“那么你知道我要提出的问题了:为什么在我所接触的人中,只有这个孩子感染不上我的魔力?为什么,为什么从他的思想上我觉得他是我自己的可怕的同道?”
“你已经抛弃了对于忧伤、冤屈和苦恼的记忆,凡是没有这样记忆的人都会变得和这个孩子一样。他就是这种人的一个完完全全的、不折不扣的写照。”幽灵指着孩子说。“忧伤、冤屈、苦恼等的记忆,可以使人心软肠柔,但是这样的记忆从来没有进入过他的心房:因为这个苦小子从一降生起,就被弃置到比牲畜的境遇还悲惨的境遇中,而且在他的记忆范围以内,从来没有一只仁爱的手或一颗慈悲的心,曾在他那硬邦邦的胸膛里掀起过一丁点儿这样的情绪。在这个孤儿的心里是一片不毛的荒原。在像你那样把记忆抛掉的人们的心中,也是同样的荒原一片。啊,不幸呀,这样的人!啊,十倍的不幸呀,一个有着成千上万类似躺在这儿的孩子的妖怪们的国家!”
莱得洛听到幽灵的话,吓得胆战心寒,退缩了一下。
“这样的人们之中没有一个——是的,连一个都没有——不是播种罪恶的稼禾而要人类去收割的。这个小孩身上的每一粒罪恶的种子,都要长成一片片的‘毁灭之禾’,而要人们去收割去储存,然后再播种到世界许多地方,直至到处布满了邪恶,激怒了上帝,再发一次泛滥的洪水淹没一切才算完事。一个城市中街道上每日习闻习见的、公开的、不被惩处的凶杀,都比不上这样的一个惨象更罪孽深重。”
幽灵好像低头望着酣睡的小孩,莱得洛也望着他。可是莱得洛此刻对于小孩的情绪却和以前完全不同了。
幽灵继续说道:“世上任何一个做父亲的人——从他身边,白天黑夜都会有这样邪恶的人们走过;任何一个慈爱的母亲(不管她属于哪一个社会阶层);任何一个从小长大的人,都要对这种滔天的邪恶担负着不同程度的责任。不管世界上的哪一个国家,都会遭受这种邪恶的灾殃;不管地球上的哪一种宗教,都要遭受这种邪恶的摈斥;不管世界上的哪一个民族,都要蒙受这种邪恶的耻辱。”
化学家交叉着十指,又害怕又可怜地浑身抖个不停。两只眼睛从睡觉的小孩身上,转向站在那儿指着小孩的幽灵。
“喂,喂!”幽灵接着说,“瞧瞧你甘心选择的这个典型吧!你的魔力在这儿是不起作用的,因为从他这个小小的心里,你没有可以驱除的东西。他的思想和你的思想正是你所说的‘可怕的同道’,因为你已经堕落到他那个违反天理的水平了。他是人类之‘冷酷’的产物,你是人类之‘骄矜’的产物;在你们两个人的身上,老天的德性已经全被破坏;从精神世界的两极,你们两个碰到一起!”
化学家弯下腰来蹲在孩子的身边,带着和哀怜自己一样的悲恻,赶紧替他盖上一点东西,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又冷淡又憎恶地躲避他了。
现在地平线上遥远的灰色光带明亮了,黑暗退避了。这时一轮红日升自东方,金箭四射。古老学院的山形墙壁和屋顶烟囱闪耀在清新的空气里;城市的炊烟和蒸汽都变成了金黄的彩云。蜷伏在阴暗角落的、经常被打旋儿的阴风吹着的那个日晷,现在抖掉了夜间堆到它那暗淡面庞上的雪粒,眨着眼儿瞅着围它打旋涡的白雪花。毫无疑问,晨光已经摸索着路子走进了冷僻的、散发着土腥气的、诺曼拱门半埋在土里的地下圣堂那里,激起爬在墙上的懒洋洋的植物的液汁,加速了存在于那里的奇妙优美的小小生物世界里的缓慢的生命机能,使它们也隐约知道温煦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台特北全家都起来了,忙乎起来了。台特北先生除下了店铺的百叶窗子,把橱窗内陈列的宝贝东西一件一件地显示到耶路撒冷大楼的人们的眼前(虽然他们的眼睛是那么不受这些东西的诱惑)。小道尔法斯早已出去了,现在已经卖他的“拍坡”卖到一半时间了。五个小台特北正在后厨房里由妈妈指挥着经受凉水浴的酷刑,十只小眼睛都被肥皂和摩擦弄得红肿肿的了。因为小莫洛克神正使着性子吵呀闹呀的(她照例是如此),所以负责看护她的小约翰被推到水里,马马虎虎冲了一下,便连忙爬出来去抱起妹妹,比以往更吃力地蹒跚在店铺门口了——小莫洛克神的体重又增加了好多——因为她的身子加添了许多御寒的衣物,那些加添的针织绒线寒衣、一顶帽子、一双蓝绑腿套,简直构成了一整套的锁子盔甲!
这个小婴孩的一个特点就是总在出牙。牙齿根本不曾出过呢,还是出来后又缩回去了呢?这一点谁也不很明白;但是按照台特北太太的说法,她的牙齿已经出到足够一套牙科设备,而可以挂牌开设一个齿科诊所的了。为了摩擦她的牙肉,不惜征集了大批家伙,还不算她的腰里(就在她的嘴巴下面)总吊晃着的那个大骨环。这个骨环很大,足可以抵得一个青年尼姑的大串念珠。什么刀把啦、伞帽啦,从存货里选出来的手杖头啦、家人的手指头(特别是约翰的手指头)、豆蔻末啦、甲壳啦、门把啦、火箸上的木捏手啦等等,都是用来摩擦她的牙肉、让她出牙的最普通的工具。至于一星期之内,她的牙肉可以摩擦出多少电来,那就不要计算了吧。尽管台特北太太说:“牙就要钻出来了,这个孩子就要像个人样了。”可是她的牙老是钻不出来,因而这个孩子也老不像个人样。
在几个钟头之内,这群小台特北个个的脾气都变坏了;台特北先生夫妇也不比他们好一点。他们原是不自私、很善良、互相忍让的人们,每逢碰到(可以说常常碰到吧)食物不充足的时候,大家总是知足地、甚至慷慨地互相揖让,有一丁点儿的肉食就感到是很大的享受了;但是现在不然了,他们厮打起来,不但争肥皂争凉水,而且还争没有做好的早餐。这个孩子的手打那个,那个孩子的手揍这个。就连一向忍耐吃苦,一向忠诚憨厚的约翰也打起他的妹妹小莫洛克神来了!是的,台特北太太偶然走到门口,忽然见他在妹妹的锁子甲胄上找了一块比较单薄、打上去可以打疼的地方,啪地一巴掌打了上去。
台特北太太大怒了,顿时抓起他的脖领,将他提溜到起坐间里,以加倍的利息,还报了他的巴掌!
“你这个野蛮的小鬼,你这个小杀人凶犯!”她说,“你怎么忍心做这样的事情?”
“她的牙为什么老钻不出来,老麻烦我呢?”约翰这小叛徒大声反驳说,“凭良心说,她这样,你高兴吗?”
“高兴吗?我的小爷爷!”她一手抢过他那被欺侮了的妹妹说。
“是的,你高兴吗?”约翰说,“我想你不会高兴的。如果你是我,你一定会当兵去的。我也要当兵去。军队里没有娃娃,省得我一天到晚看孩子!”
赶到争吵现场来的台特北先生,若有所思地不住摸着下巴,不但不去纠正那个小叛徒,听到约翰这种对军队生活的见解,仿佛倒反而感触很深似的。
“如果这个孩子的话有理,我真希望我是在军队里。”台特北太太望着她的丈夫说,“因为在这个家里我根本没有一点安静。我是一个奴隶——一个弗吉尼亚[11]奴隶。”大概由于他们一度落魄到经营烟草生意的模糊联想,台特北太太说出了这句言过其实的话。“一年到头,我没有一天假日,没有一点娱乐。唉,上帝保佑并赐福给这个娃娃吧!”她说。一面怒气冲冲地狂摇着怀里的孩子,一面又向上帝做着这样虔敬的祈求,二者之间实在太不相称了。“喂,这个小娃子现在怎么也不乖了呢?”
既然找不出小娃儿不乖的原因,又白白摇了半晌也找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她索性把孩子扔进摇篮之中,交叉着胳膊坐在那儿,生气地用脚蹬着摇篮摇起来。
“你怎么老站在那儿发愣,什么也不干呢?”她对丈夫说。
“因为我不愿意!”这是台特北先生的回答。
“反正我准知道我不愿意干活!”她说。
“反正我敢起誓我不愿意干活!”他说。
就在这个当口,约翰和另外五个孩子忽然发动了牵制战争。在把早餐摆上桌子的时候,六个孩子为了暂时抢占一块面包掀起了武装冲突:你一拳我一掌打得好不热闹!最小的那个孩子带着一种早熟的审慎,奔驰在战斗员们的外缘,搬搬这个的腿,踢踢那个的脚。台特北夫妇看见这种情形,立刻火热地投入战斗,仿佛这成了他俩唯一可以取得妥协的立场。他们两个把往常的父母柔肠抛到一旁,毫不留情地东杀西砍,终于镇压了这场暴动,气喘吁吁地回到原来的位子上来。
“你啥事不干,还不如读读报好呢!”她说。
“报有什么读头?”他非常不满地反问道。
“怎么?报有什么读头!”她说,“上边不是登着有关治安的新闻吗?”
“那又干我啥事?”他说,“别人干什么,被怎样发落,和我有什么关系?”
“譬如自杀的案件吧!”她提议说。
“与我无关!”他说。
“那么出生、死亡、婚姻呢?难道这些也与你无关不成?”她说。
“就算今天一切出生都彻底结束了;就算一切死亡明天就要发生,我也看不出这与我有什么关系,除非死亡要轮到我的头上。”他嘟嘟囔囔地抱怨说,“至于说到婚姻,我早结过婚了。关于婚姻,我也已经领教够了!”
从台特北太太不满意的表情和态度判断,她对于婚姻的意见,似乎也和她的丈夫没有两样;但是她却故意与他作对,好满足和他吵架的愿望。
“你是一个始终如一的人,不是吗?”她说,“你瞧你自己做的完全用破报纸裱糊的屏风。你不是总好坐在那儿半个钟头半个钟头地给孩子们读报吗?”
“喂!请你说以前我老给他们读吧。从今以后,你不会再看见我做那种事了。我现在变聪明些了!”他说。
“呸,聪明些了!”她说,“你是不是也变得好一些了呢?”
这个问题在台特北先生的心里引起了一个和谐的调子,他懊丧地左思右想了一会,他的手不住地抹着前额。
“更好了一些?”他嘟囔说,“我不晓得我们之中哪一个更好了一些,或者更快乐了一些。更好一些,是吗?”
他转过脸去向着屏风,用手顺着报纸指下去,找到了一段他所要找的文字。
“从前这一直是全家最喜欢的一段,”他懊丧地、糊里糊涂地说,“从前每逢孩子吵嘴或不如意的时候,我一念这段文字,他们立刻就掉眼泪,就安静下来,其效果仅次于林中知更鸟的故事[12]:‘悲惨的贫困事件:昨天一位矮个子男人怀抱一个婴儿,身边跟着六七个衣衫褴褛、从两岁到十岁的、面有菜色、饿得要死的孩子,来到可敬的法官面前,作了如下的申述。’哈!哈!我简直不明白这说的是什么,也看不出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哎呀,他的样子多么寒伧多么苍老哟!”台特北太太望着丈夫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身上会发生这样的变化!我的天爷,我的天爷,我的天爷呀!这真是一个牺牲!”
“什么是一个牺牲?”她丈夫很不高兴地问。
台特北夫人只是摇着头儿,一声不吭,使劲摇着摇篮,弄得它有如海浪翻滚。
“如果你认为你的婚姻是个牺牲,那么,我的好女人,那么——”他说。
“是的,我确实这么认为!”她说。
“那么,我的意见是这样,”他和她同样倔气同样绷着脸说,“这个事情是两方面的,你说你是个牺牲,我说我也是个牺牲,而且我希望当初你不该接受这个牺牲。”
“喂!台特北,我真希望当初没有接受这个牺牲呢!”她说,“你不能比我希望得更真切了,台特北!”
“我不知道当初我看出她什么好处来!”报纸商嘟哝说,“真的——如果当年我看出她有什么好处的话,现在也没有了!昨天吃过晚饭坐在炉旁我就这样想了:她又胖又老,怎么能和别的那许多女人比呢?”
“他——其貌不扬;他——没有一点气派;他——个子又小又矮;他——已经开始驼背;他——已经开始秃头!”她喃喃地说。
“当初居然娶了她,我一定是半疯了,”他嘟囔说。
“当初居然嫁了他,我一定是糊涂了,要不怎么解释得通?”她苦苦推敲着理由说。
他们就怀着这份心绪坐到早餐桌边。可是小台特北们不惯把这顿饭看作坐下来吃的玩艺,而纷纷把它当作一种舞蹈或蹦跳的游戏来看待;结果,很有点像是野蛮人举行的仪式一样,他们一忽儿扯起嗓子尖呼狂叫,一忽儿拿起面包牛肉挥舞,一忽儿列着错综的队伍走到街上又回来,一忽儿在门口台阶上蹦蹦跳跳,作为这出全武行的附属戏。现在大家争执的焦点是摆在桌上的、为大家共有的一个盛着掺水牛奶的缸子。你也抢,我也夺,争吵叫嚷,怒气冲天。这样的情形,真是对于瓦茨博士[13]身后遗名的一种凌辱。直至台特北先生出头把这群反叛崽子赶出前门以后,才算得到了一个暂时的和平,可是又被约翰偷偷溜回来破坏了:约翰悄悄回到屋里来以后,立刻端起牛奶缸子,寒伧而贪婪地咕嘟咕嘟喝了起来,因为喝得太猛了,噎得他呃嗒呃嗒的,仿佛一个会讲腹语的人在说话[14]。
“这些孩子早晚要把我气死!”台特北太太赶出小罪犯以后说,“也好,早点把我气死更好!”
“穷人们根本不应该有孩子,他们一点快乐也给不了我们!”台特北先生说。
这时他正把太太没好气推搡给他的杯子举起来,她也正把自己的杯子端起送往唇边,忽然他们两个都停住了,仿佛被定身法定住了。
“喂,爸爸!喂,妈妈!”小约翰跑进屋来嚷道,“喂,维廉太太从街上走过来了!”
如果从开天辟地以来,曾经有个小孩像老保姆一样小心谨慎地从一只摇篮里抱起一个娃娃,温柔地又哄又拍,高高兴兴地跳着把它抱走;那么小约翰就是这个孩子,小莫洛克神就是这个娃娃。他们两个一块出去了。
台特北先生放下了他的杯子,台特北太太放下了她的杯子。台特北先生揩了揩他的前额,台特北太太揩了揩她的前额。台特北先生的脸开始柔和发光起来,台特北太太的脸也开始柔和发光了。
“求主原谅我!”台特北先生自己对自己说,“刚才我的脾气多坏呀!这倒是怎么回事呢?”
“昨晚我说了那些话,心里那么酸楚难过之后,怎么又对他这么坏了呢?”台特北太太一抽一噎,用围裙揩着泪水哭着说。
“难道我是一个畜生吗?”台特北先生说,“我的心里还有没有一丁点儿的善呢?索菲亚,我的小女人哟!”
“道尔法斯,我的亲人哟!”她说。
“刚才我发的是一阵什么脾气呢?”他说,“我实在不忍去想了,索菲亚!”
“啊,我使的性子比你的坏得多呢!你的脾气算得了什么!”她非常难过地说。
“我的索菲亚,不要这么难受吧!”台特北先生说,“我永远不会饶恕我自己,我恐怕已经快要把你的心都弄碎了,是不是?”
“不,道尔法斯,不!是我伤了你的心,是我!”台特北太太哭道。
“我的小女人!”她丈夫说,“不要这么说吧。你表现出这样高贵的精神,实在更使我惭愧。我不知怎样责备自己是好了。索菲亚,我的爱!你简直不晓得刚才我想的是些什么。当然,我表现的态度已经够坏够坏的了,可是,我的小女人,可是我所想的恐怕更——更——”
“啊,亲爱的,还是不要说出来吧,不要说出来!”她哭着说。
“亲爱的索菲亚!”他说,“不行,我非说出来不可;要是不说出来,我的良心实在过不去,我的小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