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狄更斯
“是个人吗?”
“我说呢,乔治!”维廉很和蔼地弯下腰来向他说。“那是莱得洛先生。”
“我还以为是在梦中见到他的呢,请把他叫过来。”
脸色比这个垂死病人更苍白可怕的莱得洛走过来了。病人向他挥了挥手,他就听话地坐到床边。
“今天晚上看到我的可怜的父亲,想到我是一切苦恼的根源,再想到一切忧伤和冤屈都是我一个人的罪孽,我的心呀,可真就碎了!”病人一只手放在心口说,眼睛里有着说不出的对自己景况的乞求和苦痛。“所以,所以——”
是苦痛到了极端,不能再说下去呢?还是另外一种变化的肇端,使得他蓦地停了下来呢?
“——所以尽管我的脑子想得这么多、转得这么快,凡是我能做的好事,我一定去做。刚才这里不是还有一个人吗?你看见他了吧?”
莱得洛简直答不上一句话来。因为当他看见病人举手把前额一抹(他所熟知的中魔的特征)的时候,他的声音涌到唇边便消失了。但是他勉强点了点头,表示他看见了那个人。
“他手里没有一个钱,饥寒交迫。他完全垮了,什么办法都没有了。请你照料照料他吧!越快越好,我晓得他有自杀的念头!”
魔力开始发作了,在他的脸上显了出来:脸在变色,变得冷酷而阴沉;忧伤的表情完全没有了。
“你不记得了吗?你不认识他吗?”他继续说。
他又横抹了一下前额,把脸面一掩,然后鲁莽而凶暴地低下头,满脸冷酷地对莱得洛说:
“怎么,你不——你不——”他怒目朝四下里一望说,“你刚才把我怎样了?告诉你,我莽撞地活了一辈子,我也要莽撞地结束我的一生!快滚你的蛋吧!”
他躺到床上,伸出两手抱住脑袋和耳朵,表示从此刻起不再接触外界,要淡漠地辞别人世。
就算莱得洛中了闪电,也不会像他现在这样浑身一震,蓦地跳开了床边。刚才乔治和他说话时离开病榻的老父亲现在回来了,可是也同样深恶痛绝地赶快躲开病人。
“我的儿子维廉呢?”老人匆忙地说,“维廉,咱们走吧,回家去吧!”
“回家,爸爸!”维廉说,“难道你要丢下自己的亲儿子不管了吗?”
“我的亲儿子在哪儿?”老人问。
“怎么?不就在这儿嘛?”
“那不是我的儿子!”腓力波气得浑身战抖地说,“这样的坏蛋也配作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个个都看着顺眼,个个都侍候我,个个给我预备酒呀肉呀的,个个对我有用。本来嘛,我是父亲,我有权利要求这些!何况我已八十七岁了!”
“你已经活得够长了!”维廉两手插在口袋里,阴沉沉地望着他说,“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你活着有什么用。没有你,我们恐怕要快活得多呢!”
“您瞧,莱得洛先生,这就是我的好儿子!”老人说,“这也是我的儿子!呸,他还有脸向我提起是我的儿子!我真不知道他给了我什么快乐?”
“我也不知道你曾做过什么让我快乐!”维廉悻悻地说。
“让我想想看,”老人说,“让我想想有多少个圣诞节来到的时候,我是坐在暖和的地方,不必像今晚似的冒着寒冷出门,不受像躺在那边的倒霉的坏蛋儿子的搅扰,而得以高高兴兴地欢度这个佳节呢?到底有多少次?有二十次吗,维廉?”
“好像有四十来次吧!”维廉嘟囔着说,“唉,当我看着我的爸爸,心里仔细琢磨的时候,先生,”他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暴躁和愤懑,冲着莱得洛说,“我只觉得他是一个只知吃喝玩乐的老日历,别的一点好处也想不出来,想不出来!”
“我——我——八十七了!”老头像孩子似的微弱无力地噜苏说,“我从来不曾发过脾气,现在也不会因为他自称为我的儿子而耍性子,他根本不是我的儿子!喂,我自己却着实有过一些热闹的日子呢:我记得有一次——不,我记不得了——不,打断了,反正是一局板球游戏和一个朋友什么的吧。喂,怎么回事?我的记忆断了!我想不起来那个朋友是谁?——我想我总很喜欢他吧?喂,后来他怎样了呢?——我想是死了吧?但是我哪里知道?这又关我啥事?这又与我何干?”
他困倦地格格笑着,并且不住地摇晃着脑袋,然后把手插到马甲的口袋里。他从一个口袋里摸出了一小枝冬青(大概是昨晚遗忘在里面的),瞅了一下说:
“浆果,呃?啊,多可惜啊,它们不能吃。我记得当我还是像这么高的一个孩子时,有一次出去玩——让我想想:是跟谁一块儿出去玩来着?——不,我记不清那是谁了。我记不起曾和什么人一块出去走过,也记不起关心过什么人,或什么人关心过我。浆果,呃?有浆果的时候,就有乐子。是啊,我应该有份享点乐子,应该有人服侍我,让我暖暖和和、舒舒服服的,因为我已经八十七岁了,而且是一个可怜的老头子。我今年八十七了哇,八——十——七!”
他重复这句话时的那副流着口水憨嚼冬青叶子、嚼嚼又吐出来的可怜相;他的小儿子维廉(现在也变了)那种站在一旁冷眼相观、漠然的神气;他的大儿子乔治躺在床上心如铁石、执迷不悟的样子——这一切都不会再感动莱得洛了,因为刚才似乎双脚被钉在地上的化学家已经一下子冲出房门,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在他走到一串桥洞之前,作向导的那个小孩已经从桥洞里爬出来等他。
“回那女人家去吗?”小孩问。
“是的,回去,赶快!”莱得洛答道,“路上千万别停!”
小孩领头走了一小段路。他们不像是在走,而像是在飞奔。小孩赤着脚板拼命追赶,才勉强跟得上莱得洛的快步子。莱得洛躲闪着一切走过身旁的行人,畏缩在裹得紧紧的斗篷里(好像他的衣服随便碰到人的身上,便会有致命的传染力似的),一路没有停下过脚步,径直来到了他们刚才走出的那个小门。他掏出钥匙打开门和小孩一同走了进去,然后匆匆穿过黑黑的走廊,直奔他的住房。
他关好房门的时候,小孩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他四下张望的时候,小孩连忙退到桌子的后边。
“喂,不要动我!”小孩说,“你领我到这儿来是要把我的钱夺走吗?”
莱得洛又把几个先令扔到地上。小孩立刻跑上前去,全身扑到钱上,仿佛要把它们藏起来不让化学家看见,免得他一时后悔再想要回去。直到小孩见他坐到灯旁、双手掩面之后,才悄悄把那些先令挨个捡了起来。然后爬到炉火跟前,坐到一把大椅子里,从怀里掏出一点剩饭,开始大嚼起来,一面望着熊熊的炉火,一面不时朝紧抓在一只手里的先令瞟上一眼。
“而这,”莱得洛怀着越来越强烈的憎恶与害怕望着小孩说,“而这就是我在人间剩下的唯一伴侣了,唉!”
化学家呆望着这个可怕的孩子,出神地沉思起来。至于沉思了多大工夫才惊醒过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半个钟头?还是半个夜晚?——但是屋里的沉寂打破了,他刚才看见竖着耳朵在听什么的小孩,突然惊跳起来,直朝房门跑去。
“那个女人来了!”小孩叫道。
化学家半路截住了他:外面她正在敲门。
“让我到她那儿去,好不好?”小孩说。
“现在不行。”化学家说,“呆在这儿!现在谁也不许出屋,谁也不许进屋!——喂,外边是谁呀?”
“是我,先生!”米丽嚷着说,“我求您让我进来!”
“不!绝对不能够!”他说。
“莱得洛先生,莱得洛先生,我求您让我进来吧。”
“有什么事?”化学家仍然紧紧抓着小孩说。
“您刚才看见的那个不幸的人现在更糟了。我说什么也不能把他从可怕的昏迷中唤醒过来。维廉的父亲突然变得孩子气起来,维廉也变了。这个震惊对他太突然了;我简直弄不懂他,他简直不像他本人了。啊,莱得洛先生,求您替我想个办法,求您帮帮忙!”
“不行,不行,不行!”他答道。
“莱得洛先生,亲爱的先生!乔治一直昏迷不醒地嘟囔着你所见到的那个人,乔治担心那个人会自杀!”
“他自杀好啦,比走近我强!”
“乔治昏昏迷迷地说您认识那个人,说他从前曾经是您的朋友,很久很久以前;还说他是这里一个学生的落魄的父亲——我怀疑他说的那个学生,恐怕就是生病的那个青年。您看怎么办呢?我们应该怎样监视着他不让他自杀呢?怎么搭救他呢?莱得洛先生,求您告诉我,求您帮帮我!”
小孩发病似的挣扎着要去开门叫她进来,莱得洛却拼命抓着他不让他去。
“幽灵们,邪恶思想的惩罚者哟!”莱得洛痛苦地茫然四顾说,“请你们看看我吧!让悔悟的微光从我那一片昏黑的脑子里透露出来,照亮我的苦痛吧!我知道我的脑子里是有悔悟之光的。正如多少年来我给学生们讲授的:在物质的世界中什么东西都省略不得,在天地的奇异结构之中,如果程序上缺少一个步骤,组成上缺少一个原子,宇宙就会出现一个空白;我现在也明白了:人类记忆里的善与恶、快乐与愁苦也是这个样子,一个也不能丢掉。幽灵们,可怜我!赶快把我搭救出来吧!”
除去米丽的“帮帮我,让我进来!”和小孩死命挣扎着要找她之外,一点别的反响都没有。
“自我的影子!我的黑暗生活的鬼魂啊!”莱得洛病狂地叫道,“你们再回来吧!再回来日夜纠缠我好了;但是请你们快快把这份‘遗忘’的礼物带走!万一这份礼物一定要粘在我的身上不能去掉,那么就请你们剥夺了我把它传送给别人的可怕的能力吧!请你们取消我所做的事,哪怕让我继续陷在黑夜里呢,可是请你把白昼还给我所糟蹋的那些可怜的人们吧!既然打一开头我就饶了这个女人,既然我从此不再出去播送这样的礼物,决心死在这儿,而除去这个小孩的不会沾染我的魔力的双手而外,也不要任何一只别的手来照顾我——那么求你听听我的话吧!”
唯一的答复仍然是小孩拼命挣扎去找米丽(他也仍然紧抓着不松手)和门外愈来愈响的喊叫声:“帮帮我,让我进来吧!他曾经一度是你的朋友呀,我们怎样监视他不让他自杀,怎样搭救他呢?你瞧,他们都变了,另外还有谁能帮我的忙呢?求求你,让我进来吧,莱得洛先生!”
第三章
收法
天空依然是一片黑糊糊的夜色。在空旷的原野上,从山顶上,从海面的孤舟甲板上,一条遥远的、低悬的、渐渐有转为明亮希望的灰色光带,已经隐约出现在朦胧的地平线上了;但是这个明亮的希望依然是缥缈的、不定的,而乌云也正和月亮奋力地角逐着。
笼罩着莱得洛脑子的黑影,一个连一个地纷至沓来,遮蔽了他脑中的那线微光:正如乌云徘徊于月亮和大地之间,因而把地球包藏于昏暗之中一样。乌云抛到大地上的影子是飘忽不定的,莱得洛脑中的影子也同样一闪一晃,忽明忽暗的;也正和乌云一样,即使亮光能够闪现一下,可是乌云登时横扫过来,使得天地比以前益发昏暗。
在房舍之外,一种深沉的、严肃的寂静,笼罩着这所古老学院的建筑。它的扶墙和房角在地上投下了许多神秘的、奇怪的黑影;当月亮钻出云层、银光四溢的时候,这些黑影便连忙躲入平滑的白雪里销声匿迹;可是一会儿云来月去,它们又立刻钻出来,显露着原来的奇形怪状了。在房舍之内,化学家屋里的炉火已经气息奄奄,接近熄灭,因而到处一片昏暗模糊。外边的敲门声喊叫声没有了,阴森森的寂静统治着一切;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有炭火的自燃仿佛在咽着最后一口气,不时发出一声低低的毕剥声。那个小孩正躺在炉前的地上酣睡着。化学家自从敲门声停了以后也一直坐在椅中没动,活像一个石头人儿。
正在这时,他以前听到的圣诞音乐又开始奏了起来。起初,他侧耳静听着,正如他在教堂墓地时那样;但是不一会儿,他突然站起来,伸出两只手,好像一个朋友已经来到他的跟前,而他也要把这双凄凉的手,无害地放到他的身上似的。音乐还在奏着,夜风送来了一个悠扬的、甜蜜而又悲哀的调子。他这样平伸双手的时候,脸色不那么僵板、不那么茫然了,一阵微微的颤动荡漾了他的全身;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用手蒙住脸,默默低下头来。
他对于忧伤、冤屈、苦恼的记忆,还没有恢复过来;他知道没有恢复,他始终不相信它会恢复,也不对此抱什么希望。但是他的心坎里开始有了一种默默的颤动,远处的音乐里蕴含的情绪又能打动他的心弦了。是的,即使音乐只把他所丢掉的记忆价值,很忧伤地告诉了他,他也是热烈地感谢上苍啊!
音乐的最后和弦已经消失,他抬起头来细听那袅袅余音。这时,正在小孩的那边,那个幽灵站着出现了(熟睡的孩子正躺在它的脚旁),木然不动地呆望着他。
它的神气尽管还像以前那样森然可怕,可是当他浑身颤抖地看它时,它的面貌却不像从前那么狰狞残酷了——也许那是他这么想着或是这么希望着罢了。现在它并不是孤单单地站在那儿,因为它那朦胧的手里牵着另外一只手儿。
是谁的手儿呢?莫非站在它旁边的那个形象真是米丽吗?还是只是她的灵魂或画像呢?那个安详的头微微低垂着,正和她平时的样子完全一样,两只眼睛向下瞅着,仿佛在怜悯那酣睡在地板上的小孩。一道绚烂之光映到她的脸上,可是并没有照着幽灵的黯淡的脸。虽然她紧靠它站着,它还是和从前一样,脸色是朦胧的、苍白无色的。
“鬼魂!”化学家一看见它又心绪缭乱,“我对于米丽始终不曾执拗、傲慢过。请你不要把她带到此地,请你饶了我吧!”
“这不过是一个影子,”幽灵说,“早晨旭日东升以后,赶快去找我带到此地来的这个形象的真人去!”
“难道这就是我的无情命运,难道我就非去找她不可吗?”化学家叫道。
“是的!”幽灵答道。
“去破坏她的安静,去毁灭她的善德,去把她变成我这个样子,去把她变成我把别人变成的样子!是吗?”
“我说的是‘找她去’,我并没有说别的什么!”幽灵申辩道。
“啊呀,好,那么告诉我,”莱得洛惊呼道,他觉得它的话里隐藏着一个希望,赶快抓住它,“告诉我:我能够取消我所做的事吗?”
“不能!”
“我并不要求恢复我本来的自己,”莱得洛说,“因为我所抛弃的东西是出于心甘情愿的,也是公平地甩掉的;可是对于那些我把‘遗忘’传给了他们的许多人,他们自己并没有要求这样的礼物,事先没有得到一点警告就完全不知情地被迫接受了那个诅咒,而他们又没有一点闪避的能力!难道我不能帮助他们吗?”
“不能!”
“如果我不能,别人能吗?”
那幽灵,站在那儿好似一尊铸像,直瞪瞪地盯了他一会,然后蓦地转过脸去,望了望身旁的那个影子。
“噢,她能吗?”莱得洛注视着那个形象说。
幽灵松开了一直紧抓着的她的手,轻轻举起手来做了一个打发她走开的姿势。依然保持原来姿态的米丽的影子,开始移动或者开始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