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狄更斯
“你答应让我自己走,不拉我不扯我?”小孩说,慢慢抽回那只恐吓着要抓红炭的手,开始站了起来。
“好,我答应!”
“还让我随便走在前头或者后头,或者高兴怎么走就怎么走吗?”
“好,我答应!”
“那么就先给我些钱吧,给了钱我就走!”
化学家把一些先令一个一个地放进他伸出来的小手里。小孩的知识还数不清这些先令是多少,但是化学家每给他一个,他就说“一”,每给他一个他就贪婪地先瞅一下钱,后瞅一下他的施主。这些钱币除了盛在他的手掌里以外,没有个放处,他就把它们塞进了嘴里。
莱得洛从袖珍笔记本上扯下一张纸片,用铅笔写上几个字,说明小孩是他带走了;然后把便条放到桌子上,挥手叫小孩跟他走。小孩又像往常一样,提溜起破烂衣服,光着头赤着脚,跟他走出房门,走进了冬天的黑夜之中。
化学家不愿意从刚才进来的铁门走出去,生怕碰到他最急于躲避的米丽,所以便领头穿过几条走廊(昨晚小孩就是在这里迷失方向的),从这幢建筑里他的住处附近走到一个他有钥匙可以开的小门那里。他们已经来到大街上了。莱得洛问他的小向导知道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在哪儿,小孩立即本能地躲开了他。
小野人东瞅瞅,西望望,然后点点头,指给化学家看他所要走的方向。莱得洛马上向着那个方向走去,小孩紧紧跟在后边,不像方才那么疑心了。小东西一面走着一面把先令从嘴里吐到手里,又从手里塞进嘴里,忙个不停,同时又偷偷用破烂衣服的布条子把每个先令擦得亮光光的。
在行进的路途上他们有三次走得肩并了肩,三次肩并肩地停下来。化学家三次都低下头来细瞅了瞅他的小野面孔,发现他的木然面孔正是自己那木然面孔的反照,不由得感到战栗不已。
第一次是发生在他们穿过一个老教堂墓地的时候:那时莱得洛茫然停在一片坟墓中间,完全不知道怎样把死者和任何亲切的、温柔的或爱抚的回忆联系起来,他的回忆全是一片空白。
第二次是发生在明月初升,诱得他不能不仰望苍穹的时候:那时他看到皓月一轮,光耀中天,闪烁的群星点缀四周。人类科学所给予这些星辰的名称他仍然知道,人类科学所考据出来的星的历史,他也没有忘记;但是在这银光皎洁的月夜,他举首仰望的当儿,他看不见从前所熟悉的景象,也感不到从前的情怀了!
第三次是发生在他停下来倾听一曲如泣如诉的悲哀的音乐时:那时他所听到的只是乐器和耳朵的机械作用所发出来的枯燥音调,根本唤不起他内心里一点点的神秘之感,音调之中也没有什么能够勾起以往或者未来的信息。这份干巴巴的调子,完全和去年的水流潺潺或风声萧萧一样,对于他没有丝毫力量,也没有丝毫意义!
在这三次之中的每一次,他都很害怕地看到:尽管他和小孩之间有着长长的知识距离,在身体的各方面彼此也无半点相同之处,可是小孩脸上的木然表情,却正是他自己的面部表情。
他们往前走了一阵——有时是穿过人群非常拥挤的地方,以致他不断回头看看,以为丢掉了他的向导,可是总看到小孩在跟着他身旁的影子走;有时走的是那么偏僻冷静的小路,以致他能够数着跟在后面的又短又快的光脚板走路的声音。当他们最后来到一片破房烂屋跟前时,小孩拍了他一下停住了。
“就在那儿!”小孩指着一所窗子里有稀落灯光、门廊下挂着暗淡灯笼、门口上油漆着“旅客公寓”的房子说。
莱得洛停住脚步,四下望着:从那堆破破烂烂、摇摇欲坠的房子,望到那片房子建于其上的荒地,没有围墙、没有排水沟、没有路灯,以一道污水缓流的臭沟为界;从这里又望到一串由高而低的、环绕着这片荒地的拱洞,也就是附近一个旱桥或水桥的拱形桥孔。这些由大而小、由高而低的桥孔一直延伸到房子附近,倒数第二个洞已经小到像个狗窝,最后一个简直是破烂一堆,连个桥孔的模样都没有了。他从这里又望到身边那个冻得直打哆嗦、用一只小脚一跛一拐地走着、把另一只小脚盘到腿上取暖的小孩。小孩虽然冷得这个样子,可是依然张大着眼睛呆望着周围的一切;那张小脸上的木然表情和他自己的面目表情太相像了,化学家吓得不由跳了一步离开这个孩子。
“就在那儿!”小孩又指着那所房子说,“去吧,我会等你的。”
“他们让我进去吗?”莱得洛问道。
“说你是个医生,”小孩点了点头说,“那儿有的是病人呢!”
莱得洛在走向门口的路上回头一望,看见小孩一跛一拐地在泥地上拖着自己的身子,活像一只耗子似的爬进了那个顶小的桥孔。他并不可怜这个小东西,可是却很怕他。当小孩钻进桥孔向外望他的时候,他赶快走向那所房子,犹如逃向一个避难所。
“忧伤、苦恼、冤屈至少会暗中纠缠着这个地方吧!”化学家竭力想勾起一种比较清楚的记忆说,“一个把忘掉这些东西的本领带到此地来的人,总不会危害他们的吧!”
他嘟囔着这些话伸手去推门,门一推就开,他走了进去。
一个女人正坐在台阶上,沉重的脑袋搭拉到手和膝盖上,看样子不是在打瞌睡就是被孤零零地遗弃在这儿。要不踩着她的身子走过去是很困难的,而她偏又完全不理会已走到近前的他,莱得洛只好停住脚步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抬起头来,面庞虽然是年轻的,可是全无半点青春的娇嫩和希望,仿佛残酷的冬天无情地摧残了明媚的春天一样。
她不很理睬或者一点也不理睬莱得洛,把身子稍稍向墙边移过去一些,勉强给他让出了一条通路来。
“你是什么人?”莱得洛一手扶着台阶的破旧栏杆,停住脚步问道。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女人又仰起脸来说。
莱得洛仔细端详了一下这座刚刚盖起不久便已破烂不堪的圣灵之庙[10];一种并不是怜悯,可是心头软软的莫名情绪浮上了他的心坎,所以他第二次开口说话的时候,语调表情都稍微缓和了一点——因为真正同情人间疾苦的恻隐源泉,已经在他的胸中干涸了;但是就当时来说,他这份情绪却很接近恻隐之心,也可以说,在近来拼命挤入他那日渐昏暗、但还不曾变得漆黑一团的脑子里的许多情绪之中,这是最接近怜悯的一种。
“我到这儿来是救济人的,如果我有力做到的话,”他说,“你是不是在想什么受到不公正对待的事呢?”
她皱起眉头看了看他,然后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又拖长而变为颤抖的叹息。她低下头去,手指乱挠着头发。
“你是不是在回想曾被不公正地对待过呢?”他又问了一句。
“我在想我的生活!”她瞥了他一眼说。
他有一个感觉,他觉得她是许多受苦难的人们之中的一个;又觉得当他看见她畏缩在他的脚旁时,他看见了千百人的典型。
“你的父母是什么人?”他追问道。
“从前我曾有过一个很好的家庭,我的父亲曾经是一个园丁,在远远的乡下。”
“莫非他去世了吗?”
“是的,对我来讲,他是死了。一切这样的东西,对我来讲,都是死了!难道你这样一个先生,连这个都不知道吗?”她又仰起脸来,大笑了。
“姑娘!”莱得洛厉声喝道,“在这个死亡之前,也就是在这样的东西死亡之前,你没有遭到过什么错待吗?不管你怎样挣扎,被亏待的记忆是不是仍然老纠缠着你呢?你是不是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老觉得这种记忆是个莫大的苦痛呢?”
现在,她的面貌难看得几乎连一点女人的模样都没有了,所以当她哇的一声哭起来的当儿,莱得洛站在那儿吃了一惊,但是更使他惊讶不止,而且惶惑不安的,乃是他看到了这个现象:当他唤醒了她对委屈的记忆时,潜伏在她心头的忍让和久已封冻了的温情,现在又已萌芽了。
他向旁边略闪了闪身子,立刻看见她的胳膊是青肿的,脸盘上有被砍的伤痕,胸膛上也有淤血的痕迹。
“是哪个凶徒把你打成这个样儿呢?”他问。
“我自己的手,我自己打的!”她很快地答道。
“不可能,不可能!”
“我发誓是自己搞的,他没有动我一指头。我是在发一阵脾气的时候自己打的!是我自己扑倒在这儿的!他并没有靠近我,从来没动过我一下。”
女人向他说假话的脸是苍白的、坚决的。从这副表情之中,他充分看到她正在最后一次地滥用着和歪扭着残存在那颗悲伤的心灵之中的“善”。莱得洛看见这种情形非常懊悔,懊悔事先根本不该走近她。
“忧伤、冤屈、苦恼!”他赶快把害怕的眼光从她身上移开,嘟囔着说,“她之所以沦落到这个地步,其祸根还不就是这些东西吗?唉,我的天爷,让我离开她吧!”
他不敢再去看她,不敢再去动她,也不敢去想要是他把她紧抓着上帝慈悲的最后一根线儿都割断了,那又该怎样。他只是裹紧了身上的斗篷,飞步走上台阶。
走到台阶尽头,迎面是一扇半开着的房门。当他往上走的当儿,一个手擎蜡烛的人正从房里出来预备关门,可是一看见他,立刻很激动地抽回身子,仿佛是出于一时的冲动,大声喊出了他的名字。
他纳闷极了:怎么这儿居然有人认得他呢?他停了下来,竭力搜索记忆,想想这个神情慌张的人到底是谁;可是他还没来得及仔细捉摸,老腓力波已经走出房门,握住了他的手。这就更使他大吃一惊了。
“莱得洛先生!”腓力波说,“这真是您的本色,这真是您的本色啊,先生!您听说这回事就跟在我们后头,前来想法帮忙了,是不是?可惜已经晚了,已经太晚了!”
莫名其妙的莱得洛只好听任他把自己领进屋去。屋里有一个人躺在一张带脚轮的卧床里,维廉·斯威哲站在床边。
“可惜太晚了!”腓力波直盯着化学家的脸说,两行老泪不觉流下双颊。
“我正是那么说呢,爸爸,”儿子小声插嘴道,“说的是呢,在他小睡的时候,我们只有安安静静的,没有别的办法。你是对的,爸爸!”
莱得洛停在床边,低头望着直挺挺躺在床垫上的人。论年纪,这个人应当还是年壮力强的汉子,可是看样子,阳光恐怕永不再照耀他了。四五十年放荡生活的诸般罪恶,已经在他的脸上打下了重重的烙印,正如“时间”的重手也在看守他的老人的脸上留下了痕迹;可是两者相比较,老人脸上的痕迹,却比他脸上的烙印显得好看得多,慈祥得多。
“这个人是谁呀?”化学家茫然四顾了一下问道。
“这就是我那个儿子乔治,莱得洛先生。”老人难过得使劲攥着两个拳头说,“这就是我的长子乔治!也就是当年他妈妈最宝贝的那个儿子!”
莱得洛的眼睛从老人的白头(老人这时正把头伏在床上)转向刚才认识他的那个人的身上。可是那个人已经躲到最远的屋角里不敢接近他。看年龄,那个人和他不相上下,而且莱得洛虽然从来不曾见过像这样潦倒不堪的人,可是从他刚才背向着他站立的样子和现在悄悄溜出房门的步态之中,他觉得这个人有点面熟,因此不由得用手横抹眉头一下,不安地思索起来。
“维廉!”莱得洛戚戚于心地低声问道,“刚才走出屋去的那个人是谁呀?”
“唉,是的,先生!”维廉答道,“我正是那么说呢。一个人为什么成天去赌博,弄得自己步步堕落,直到无可振拔的地步呢?”
“他当真是这个样儿吗?”莱得洛目送着那个人走出房门,和方才同样不安地说。
“一点也不错,先生!”维廉说,“我是听人告诉我的,人家说他好像还懂一点医学呢,先生。他本来是和我这位躺在床上的倒霉的哥哥,一块徒步到伦敦去的,”维廉用袖子揩了揩眼泪接着说,“在行进的路上就一同宿在这里的楼上过夜了——你瞧,先生,奇怪的伴侣们有时是一块儿来到这里的——,可是我的哥哥病倒了,他就进来照料他,并且答应了哥哥的请求,跑到我们那儿把我们叫了来。你瞧,这是多么叫人伤心的景象哟!要不说呢,这可真要叫我的老爸爸心碎而死啦!”
莱得洛听到这里,抬头一望,才想起他现在是在什么地方并且是和什么人在一起,又想起了他随身携带的、给方才的惊讶暂时减弱了的、迷惑人的魔力。他不由得倒退了一步,自己和自己辩论起来:应该立刻躲开这里免得传染上他们呢,还是继续留在这里来得好?
最后他向一种冥顽的执拗低了头(这执拗仿佛是他得以斗争下去的条件之一),继续留了下来。
“就在昨天,我不是还看到这个老头子的记忆只是一连串的忧伤与苦恼吗?”他自言自语说,“难道今天晚上我就怕去动摇它?难道我所能驱除的记忆,对于这个奄奄一息的病人是那么宝贵,以致我有必要怕他吗?不,不!我一定要留下来。”
尽管他拿这些话语来自慰壮胆,可是勉强留下来的时候,心头到底有些恐惧,身子也不住地颤抖。他畏缩在黑斗篷里,脸朝别处、眼睛不去看众人,站在离开床边稍远的地方,听着他们的谈话,觉得自己在这个地方仿佛是个妖精。
“爸爸!”病人从昏迷中略略醒过来时喃喃叫道。
“我的孩子!我的乔治儿!”老腓力波说。
“刚才您不是说很久以前我是妈妈最心爱的人吗?唉,现在回想以往的事真是可怕啊!”
“不,不,不!”老人说,“尽管想吧,不要说可怕。我一点也不觉得可怕,我的孩子!”
“爸爸!我知道这种回忆一定伤透了你的心!”他说,因为老人的泪水正滴到他的身上。
“好,好,”腓力波说,“就算是这样吧!可是你不晓得,孩子,这对于我很有好处呢。回想那个时候,实在使人非常难过,可是对我很有好处,乔治!你也回想回想吧,那么你的心就会越来越软!我的儿子维廉呢?维廉,我的儿子!你妈妈爱他爱到最后,直到快咽气的时候还对我说:‘告诉他吧!我原谅他,祝福他,替他向天求情!’她对我说的这些话,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可是我今年已是八十七岁的人了。”
“爸爸!”床上的病人说,“我知道,我就要咽气了。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连说句话都困难了,就连心里最常想到的问题也没有力气说了。在这张病榻以外,在我死后,我还有什么希望吗?”
“当然有!凡是心性变软知道忏悔的人都有希望,孩子!”老人说,“这样的人都有希望,是的,都有!”他两手合掌仰望屋顶大声道,“那只是昨天的事情呀,昨天我还在感谢上帝,因为我能记起这个不幸的儿子当初年幼天真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而现在,当我想到连上帝自己也记起了他当年的模样的时候,我觉得高兴极了,这真是一个很大的安慰。”
莱得洛听到这话,不禁双手掩面,往后退缩,像是犯了杀人的大罪。
“啊!”床上的病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呻吟道,“从童年以后我糟蹋的那些时光呀!从那个美好时代以后我对于生命的糟践呀!”
“但是你曾经是个好孩子!”老人说,“白天你和别的孩子一块儿玩;夜晚,天真无邪地熟睡以前,你老是站在妈妈的膝前做晚祷。我曾多少次亲眼看见你晚祷,也曾多少次亲眼看见妈妈把你的头搂在胸前,吻你的小脸。后来你走错了路,我们为你安排的计划和希望也全都落了空;那个时候,妈妈自然很伤心,我自然也很难过。可是每逢想到你的童年时代,你又抓住了我们的心,别的什么东西也不能像这样抓住我们的心。上帝啊!比人间一切父亲都好得多的上帝啊!为您的儿女的错误,比人间一切父亲都痛心的上帝啊,请您把这个流浪的孩子领回去吧!不但看在他现在的份上,而且也看在他过去的份上,让他向您痛哭一场,就像他常常向我们哭的那样!”
当老人举起颤抖的双手,仰首祈求神恩的时候,病榻上的儿子把软弱无力的脑袋靠到爸爸的身上寻求扶持和安慰,好像真是他所说的那个天真无邪的孩童似的。
在跟着而来的沉寂中,莱得洛颤抖得不成样子。什么时候人们曾经像这样颤抖过呢!他晓得他的魔力一定会传到他们的身上,晓得这几个善良的可怜的人们马上就要着魔了!
“我能活在人世上的时间很短了,我的呼吸更是非常短促了,”病人用一条胳膊支撑着身子,另一只手在空中摸索着说,“可是我记得我要问刚才站在这儿的那个人一点什么事。爸爸!维廉!——等一等!——那边当真有个穿黑衣服的什么东西吗?”
“是的,是的,当真有。”老父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