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狄更斯
    化学家第一次走近学生,拿起钱袋,扯着他的胳膊,使他转过身来,两眼直盯着他的脸说:


    “病中是有忧伤和烦恼的,对不对?”他狂笑着问。


    莫名其妙的学生回答说:“对!”


    “生病时你会感到不安、焦躁、悬念和一系列肉体的精神的苦痛,在这一切中都有忧伤和烦恼,是不是?”化学家疯狂地吓人地说,“最好是忘掉它们,对不对?”


    学生没有回答,只迷迷糊糊地又用手把前额一抹。莱得洛仍然抓着他的袖子,可是外面忽然传来了米丽的说话声。


    “好了,我现在可以看得很清楚了。谢谢你,道尔法斯!”她说,“亲爱的,不要哭啦!爸爸和妈妈明天就会好起来的,整个家也会跟着好起来的。一个先生在他的房间里,是不是?”


    莱得洛倾听着外边的声音,把学生的袖子放松了。


    “打一开头起,我就怕见她。”他自言自语地低声说,“她有一种极其坚定的善良的品质,我不敢去影响她,怕的是我会扼杀了她胸中最善良最仁爱的那种东西!”


    她在敲门了。


    “我该把这个当作一种无聊的预感置之不理呢?还是仍然要躲开她呢?”他自言自语说,慌张不安地朝四下望望。


    她又在敲门了。


    “在可能到这儿来的一切客人之中,”他转脸向着学生说,声音嘶哑,神情很惊慌,“我最怕见的就是这个人。快快把我藏起来!快!”


    学生打开了墙上的一个不牢的小门,里面屋顶向地板斜垂,门内有一间小小的内室。莱得洛仓皇地走了进去,随手将门关了起来。


    学生又躺到原来的睡椅上,叫她进来。


    “亲爱的艾德芒先生!”米丽进了屋子四下一望说,“他们告诉我这里来了一位先生,是吧?”


    “除去我以外,这儿没有别人!”


    “怎么,刚才这儿不是有人吗?”


    “是的,是的!刚才这儿是有人!”


    她先把小篮子放到桌子上,然后走到睡椅的后面,去握她料想必然伸出来的那只手——但是手并不在那儿。虽然还是和往常一样娴静,她不免有点吃惊了。她弯下腰来瞧瞧他的脸,轻柔地摸了摸他的额头。


    “今天晚上你还好吗?你的额头可不如下午那么凉呀!”


    “嗤!”学生耍性子说,“没有什么不舒服!”


    她的脸色显得更吃惊了,但是并无半点责备的表示,她退到桌子的那边,从小篮里取出一小包针线活儿。她想了一下,又把针线包放下了,轻轻走到屋子的各处把样样东西安放停当,收拾得整整齐齐。当他躺着呆望炉火的时候,她连睡椅上的靠垫都替他摆平了。她的动作那么轻盈,他甚至没有觉察出来。她做完这些事并且把壁炉也打扫干净之后,就戴着她那顶小帽坐下,开始安详地做起针线活来。


    “这是窗上用的新细布窗帘,艾德芒先生。”米丽边缝边说着,“价钱虽然便宜,可是样子蛮漂亮、蛮干净,还可以保护你的眼睛不受阳光的刺激。我的维廉说你正在恢复健康,屋子不应太亮,免得使你头晕。”


    他什么也没说,但是从他翻转身子变换位置的样子里,可以看出他是相当焦躁不安的。她停下了做针线的那双忙碌的手,很忧虑地望着他。


    “这对枕头不很舒服,”她放下手上缝的窗帘,站起来说,“我马上就把它弄好。”


    “不,枕头很舒服,”他说,“别管它们好不好?何必这么折腾呢?”


    他欠起身子说这些话,毫无感激地望着她,然后又躺了下去。米丽怯生生地站在那儿,愣住了,不过不一会儿,她又坐下去缝窗帘,连一瞥诉怨的眼光都不曾抛向他,马上像刚才一样不声不响地忙起针线活儿来了。


    “艾德芒先生,近来我坐在你身旁的时候,你常常说,你认为‘逆境是人生的良师’这句话再对没有了。这场病后你一定会觉得健康格外可贵。许多年后,当一年的这个季节又来到人间,而你又记起一个人怎样孤零零地卧病此地的时候,你的回忆不会叫你最亲近的人们感觉难受,相反,它会使得家庭加倍亲热、加倍恩爱!请你想想这不是很好也很真实的事吗?”


    她缝窗帘缝得太专心了,话说得太真诚了,她的态度也太安详稳静了,所以根本没去注意学生所投给她的是什么眼光,他那忘恩负义的视线之箭,也白白射到她的身上,没有伤着她半点。


    “啊,”米丽歪着漂亮的脑袋,两眼直瞅着一针一线缝个不停的手指说,“就拿我来说,自从你卧病以来这样的见解也很使我感动,艾德芒先生,尽管我没法跟你比,第一我没有学问,第二我不知道怎样琢磨事情。在我看到楼下的穷人对你的照顾、对你多么友善,而你也深深地受到感动时,我就觉得你甚至会把这样的经验看作是损失健康的一种补偿,同时从你的面部表情,我也可以清楚地看出:如果人间没有什么烦恼和忧伤,我们恐怕也就很不容易看出存在于我们心中的善良了,恐怕连一半都看不出。”


    他从睡椅上起来了。这样才打断了她的话头,否则她还会说下去的。


    “我们不应该夸大人的好处,维廉太太,”他带着轻蔑的语调说。“不管楼下的人们帮了我什么额外的小忙,他们将来一定会得到我的金钱报酬的,也许他们指望的正是这个吧。对于你,我当然同样地感谢,负着同样的义务,这还用说吗?”


    米丽听到这话,不由得停下活儿看着他。


    “哼,你的一味夸大并不能使我更感激。”他继续说。“我知道你对我很有兴趣,可是我已向你说过我很感激你,别的你还要求什么?”


    她手里的针线活儿啪啦落到膝盖上。她见他带着一副骄横无礼的神情,一忽儿停一忽儿走,在屋里踱来踱去。


    “让我再说一遍,我很感激你;可是你为什么偏要提些过分的要求,来减低我对你应负的义务的责任感呢?什么烦恼、忧伤、苦痛、逆境!也许人们会认为我已经在这儿死了不知多少次呢,哼!”


    “艾德芒先生,”她站起来走近他说,“难道你会以为我提楼下的穷人是影射着我自己来说的吗?是暗中影射着我?”她手按着心口,脸上挂着惊讶的纯朴天真的笑容。


    “啊,我倒没有这样想,我的好人儿!”他悻悻地答道,“是的,我是得了一场小病,多亏你的牵挂——听清楚,我说的是牵挂——弄得这么大惊小怪的,其实这点小毛病值得你这样吗?现在病好了,我们总不该老记着它不忘吧!”


    他冷淡地拿起一本书,坐到桌子旁边。


    她注视了他一会,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然后走回针线篮子旁边柔声柔气地说:


    “艾德芒先生,恐怕你愿意自个儿休息一下吧?”


    “我倒没有什么理由把你勉强留在这儿,”这是他的回答。


    “除去——”米丽迟疑了一下,拿起针线活儿给他看。


    “噢,你说的是窗帘吗?”他傲慢地哈哈大笑说,“为了这个不值得留在这里吧!”


    她把小针线包收拾起来,放到篮子里,然后带着一种极端忍耐的恳求神情(这使得他不能不看着她),站在他的面前说道:


    “好吧,你什么时候再需要我,我再回来。以往凡是你需要的时候,我不都是很愿意来的吗?这其中并没有什么功劳可言;现在你的病渐渐好起来了,我想也许你会害怕以后我会纠缠你;但是请你放心好了,不会的,真的不会!只要你的身体慢慢结实起来,不再一个人儿躺在床上发闷了,我自然也就不再来了。你一点也不欠我的情;只是你应当把我当作一个妇人看待——甚至当作你所爱的一位妇人看待;如果你怀疑我在你的病房里做了那么一点点的事,就卑鄙地大吹大擂自居什么功劳,那么,你对不起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我难过的也正是这个,这才是我非常难过的原因。”


    如果她的态度不那么安详而是急躁不堪,如果她的态度不那么心平气和而是愤然不平,如果她的面容不那么温柔而是怒气冲冲,如果她不是那么轻言细语而是大喊大叫,那么她离去之后就不会使那个学生觉得茫茫然若有所失了。可是她不是如此,所以她一走出房门,寂寞的学生便难过起来了。


    他正凄楚地呆望着她刚才站立的地方,莱得洛忽然从隐身的小室里走了出来,来到了门边。


    “当疾病之神再来侵袭你的时候,”他恶狠狠地扭过头来冲着学生说,——“啊,但愿病魔就来!——那么你就死在此地,烂在这里吧!”


    “你干了点什么事呢?”学生一把抓住他的斗篷说,“你在我的心里掀起的是什么变化呢?你加到我身上的是什么鬼祟呢?哎呀,请你把‘真我’还给我吧!”


    “把‘真我’还给我吧!”莱得洛发疯似的大叫道,“我是受了传染的,我又会把它传染给别人!我负有给自己的脑子和一切人类的脑子装满毒素的使命。凡是从前我感受到关切、怜悯和同情的地方,现在我都把它们变作石头。我那摧残一切的脚步过处,自私自利和忘恩负义便要生长出来。我把人们变成比我还要次一等的卑鄙下流的坏蛋,这样,他们一开始蜕变,我就可以憎恨他们。”


    他说话的时候,那个青年还在抓着他的斗篷,莱得洛给了他一拳,一下子把他甩开了。莱得洛随即像疯子一般跑到外面的黑夜里去了。外面,风在刮着,雪在下着,朵朵黑云掠过天空,月亮正朦胧地洒着微光;在那儿,飘在风里的、和雪花一块落下的、和黑云一起游动的、闪在月光之中的、在黑暗中幽然浮现的,无一不是那个魔鬼的话语:“不管你走到哪儿,一定要把我送给你的礼物转送给别人!”


    往哪儿去呢?他不知道,也不在乎,只要避开人群就行。他感觉出来的内心变化,已经把繁华的街道,也把他自己变成了荒芜的原野,把周围有着各种遭遇和各种生活方式的芸芸众生,变成了一大片被风吹得东一堆西一丘的荒凉沙漠。当初幽灵告诉他“不久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记忆痕迹,现在还不曾完全死亡,所以他还能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把别人变成了什么人,也还知道要孤独,要尽量避开人群。


    这就使他想起来了——当他正沿街行走的时候,他想起了冲进他屋里去的那个野孩子。他也记起来了:自从幽灵消失之后,在他所接触的人中,只有那个孩子不曾显出一点被改变的迹象。


    尽管他觉得那个小野东西非常可憎,可是他决心找到他,看看他是不是真那样可恶,同时为了另外一种刚刚涌入脑海的意图,也一定要把他寻找出来。


    由于这个原故,在费了老大力气弄明白自己是走在哪儿之后,他直奔那古老学院而去——奔向那个总门廊,奔向那条给学生们的脚步磨损的砌道。


    构成学院主要四方庭院的一部分的门房,就坐落在铁门里面。门房外面是一条小小的走廊,他知道从这个隐蔽的地方可以往他们那间简陋的屋子的窗子里望,是可以看见里边有什么人的。学院的铁门是关着的,但是他的手熟悉门闩在什么地方,所以他把手腕伸进铁栏杆用力往回一拉,铁门便开了;他随即轻轻溜了进去,顺手把门关上,踏着地上薄薄的雪花,悄悄走到窗子跟前。


    昨天晚上他指点给小孩看的火光从窗子里照射出来,把窗下的土地照亮了一大块。他本能地躲开这块亮地,绕着弯走了过去,扒着窗子向里看。乍一看去,他觉得里边并没有人,炉火的火焰只照红了天花板上的旧梁和幽暗的四壁;但是仔细一瞅,就看见他要寻找的目标正蜷卧在炉前的地板上酣睡着。他连忙走过去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那个小孩躺在炉前烤得浑身发热,所以当化学家弯腰叫醒他时,直觉得自己的脑袋也被炉火烤得热辣辣的,仿佛要烤焦似的。他一摸他,孩子便似睡似醒地以时刻准备逃跑的本能,抓紧了那身破烂衣服,连滚带爬地跑到最远的一个屋角,蜷缩起来,伸出一只脚踢蹬着保护自己。


    “起来!”化学家说,“你还记得我吧?”


    “不要管我!”小孩回答,“这是那个女人的家——并不是你的呀!”


    可是化学家直瞪瞪的眼睛使得他(也许是吓得他)站起身来,化学家因而有了一个仔细端详他的机会。


    “谁给你洗过了?并在溃烂出血的地方给你缠上了纱布?”化学家指着那孩子身上改变了状态的部位说。


    “那个女人!”


    “也是她把你的脏脸弄干净了些吗?”


    “是的,那个女人。”


    莱得洛故意提出这些问题来吸引小孩的眼睛去看他;也是为了这个目的,他用手抬起小孩的下巴,把披散在他脸上的乱发捋到脑后,虽然他是极端厌恶去挨他一下的。小孩子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样行动,只好目不转睛地死盯着他,仿佛这是自卫的一个必要的办法。莱得洛看得清清楚楚,小孩半点也没有受他的魔力的影响,半点变化也不曾来到他的身上。


    “他们哪儿去了?”莱得洛问。


    “那个女人出去了。”


    “我晓得她出去了,我问的是那个白头发的老头和他的儿子。”


    “你说的是那个女人的丈夫吗?”孩子问。


    “是啊!那两个人到哪儿去了!”


    “都出去了。我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点什么事,反正是有人慌慌忙忙把他们叫走了。他们临走时,叫我呆在这儿。”


    “跟我来!”化学家说,“我给你钱。”


    “跟你上哪儿?给我多少钱?”


    “给你从来没有见过的那么多的先令,一会儿就把你送回来。你知道你是从哪儿来的吗?还记得那条路吗?”


    “放开我!”小孩突然挣脱开了他的手,“我不愿意领你到那儿去。不要动我,要不,我就拿火来烧你!”


    说时迟那时快,小孩往前一蹦就蹲到火炉前边,野蛮的小手也准备去抓熊熊燃着的红炭了。


    化学家所接触的人们,没有一个不受他的魔力影响而改变了性格的。看到这样的结果,他的心里自然也不免惶惶不安,可是现在,他的心里却不只是惶惶不安,而是恐惧万分了,因为一个奇怪的现象已经摆到他的眼前:这个野兽一般的孩子竟然一味蛮强,无视于他的魔力。他亲眼看到这个坚定不移、神秘莫测、貌似小孩的怪物,向他仰着一副狡黠恶毒的小脸,伸着一只靠近炉栅准备抓火投人的小手,真是不寒而栗了!


    “听着,孩子!”他说,“你领我到生活非常悲惨、或者性情非常邪恶的人们的地方去吧,随便哪儿都行,不拘什么地点。我要去给他们做好事,不是去害他们。像刚才说过的,这样我就给你钱,还要把你送回来。起来!快跟我走!”他飞快地迈到门口,生怕碰上米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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