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狄更斯
    “虽然我想我还没有把最坏的事告诉你,可是我已经开始希望你不至于恨我了,道尔法斯。我简直想不出我是受了什么影响,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病了或是疯了,或是怎么样了;但是啊,但是——我记不起是什么东西硬把我俩拴在一起成为夫妇的,也记不起什么东西使我这样老老实实地安于其命。我们两个所经过的一切快乐和享受——它们似乎可怜得很,一点意思都没有,说句实话,我简直恨它们!我真想把它们踩到脚底下踹个稀烂。我什么都想不出,所能想的只是我们的穷困和家里这些要吃饭的嘴。”


    “是的,是的,我的爱,”台特北先生摇着她的手鼓励她说,“你说的倒是真情,我们是穷,我们家里是有许多张等着吃饭的嘴!”


    “但是——但是,我的道尔夫,道尔夫!”她两手搂起他的脖子哭着说,“我的可爱的、和善的、耐心的好老伴哟,我来到家里也不过只是一会儿的工夫,可是一切却多么不同了哇!喂,道尔夫,我的爱,一切都多么不同了哇!我觉得回忆像潮水似的突然涌进了我的心坎,把我那僵硬的心变软了,把我的整个心房都填得满满的,仿佛就要爆裂了。我们谋求生存的一切挣扎,我们结婚以后的一切忧愁与贫困,我们所经历的、或子女所经历的一切卧病的日子,一切守候看护的钟点,好像都在向我说话,好像都在向我说:是这样一些东西把我们牢牢拴在一起,犹如一个人。我不会、也不能、也不愿意去做另外一个人。我只能是、只愿意做你的太太和孩子们的妈妈。刚才我想要踩到脚下踹个稀烂的那些可怜的享乐,现在对我宝贵极了——啊,宝贵极了!可爱极了!——我实在不忍去想刚才怎样对它们不起,而说出那样的话来。所以我说过了,现在还要说十遍百遍:刚才我怎么会发那样的脾气,怎么忍心去发那样的脾气呢?道尔法斯,我的爱!”


    这位好女人正在悔恨万分、伤心欲狂、哭哭啼啼、闹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忽然狂叫一声,吓得跑到丈夫的身后藏了起来。她叫喊得惨极了,已经睡着了的孩子们都从梦中惊醒,爬下床来,偎在她的周遭。她的视线并没有对不起她的喊声,因为手所指处,屋里已经进来一个身披黑色斗篷、面目苍白可怕的人!


    “你们看那个人!看呀!他来干什么?”


    “亲爱的,”她丈夫答道,“你松开我,我好去问问他。怎么啦,亲爱的?你怎么浑身哆嗦得这么厉害?”


    “刚才我出门的时候,在街上看见他了,他盯着我,站在我的身旁。我很怕他!”


    “怕他,为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我——喂,不要动!丈夫!”因为他正走向那个生人。


    她一只手贴在前额上,一只手压在胸膛上,浑身上下奇怪地抖个不停,两个眼珠也慌乱地转个不停,仿佛丢了什么东西似的。


    “莫非你病了不成,亲爱的?”


    “喂,什么东西又从我的脑子里溜走了呢?”她低声自语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又溜掉了呢?”


    她嘟嘟囔囔说了这几句话后,突然答复她丈夫道:“病?没有哇!没有,我好得很呀!”她站在那儿视而不见地呆望着地板。


    刚才她的惊惧本来已经传染给了她的丈夫,弄得他惶惶不安,而现在她的奇怪表情,更使他茫然没有主意了。他对着那个披黑色斗篷、木立不动、两眼看地的不速之客开腔道:


    “先生,不晓得您来这里有什么贵干?”


    “恐怕刚才我进来的时候,你们没有看见,所以吓了一跳。”不速之客说,“不过也是因为你们正在谈话而没有听到我进来。”


    “我的小女人说——也许您已经听见她说了,今天晚上您已经不是第一次惊吓她了!”


    “对不起!我记得刚才在街上看见她,可是只看了她一两眼,决没有要吓唬她的意思。”


    当来客仰起脸来说话的时候,她也抬起了眼睛。看表情,她怕他是怕得要命,而他也似乎很怕看到这种情形——可是他看她时又是多么专注,多么仔细啊。


    “我的名字叫莱得洛,”他说,“我是从不远的那个古老学院前来这儿的。学院的一位青年学生住在你的房子里,是不是?”


    “您说的是邓海穆先生吗?”台特北问。


    “是的。”


    小个子台特北再开口说话之前,手在额前抹了一下,眼睛匆忙地扫了全屋一遭,仿佛感到空气里有了什么变化。这个自然的动作非常轻微,没人会留意。化学家莱得洛立刻把刚才瞅他太太的可怕的眼神移到他的身上,然后倒退一步,面色变得益发苍白可怕了。


    “那位学生的房间就在楼上,先生,”台特北说,“要去那儿,外边本来有一个更方便的独用的进口;可是既然您已进到屋里来了,又赶上这样大冷的天气,也就无须再走出去啦。就从这个小楼梯上去得了,”他指着一个紧连着小起坐间的楼梯说。“如果您愿意去看他,就打这儿上去吧!”


    “是的,我要去看他,”化学家说,“可以借给我个灯亮吗?”


    他那憔悴的脸上的眼睛使劲地盯着台特北,一种说不出来的对台特北的不信任,使得他的面目益加阴沉可怕了。台特北不知所措了,停了一下,也使劲盯着莱得洛,活像一个惊呆了的人,或中了邪的人,木木地在那里呆立了一两分钟。


    最后他终于说:“好吧,先生,我给您照着灯亮,跟我走吧。”


    “不,”化学家说,“我不要人陪我去,也不要人向他通报我。他并没想到我会去看他,所以还是我自己去的好。如果可以,还是请你借给我个灯亮,我自己会找着路的。”


    在他匆匆忙忙表示借灯的愿望,并且从台特北手里接过蜡烛的时候,他碰到了台特北的胸膛。他赶紧缩回手来,好像偶然伤害了他一样(因为他不知道他新获得的魔力究竟在身体的哪一部分,也不知道这份魔力是怎样传给人的,也不知道不同的人们如何以不同的方式接受这种魔力),然后转身登上楼梯。


    他走到楼梯尽头的时候,停下来回头望了望下边:但见台特北太太依然站在原来的地方,不停地转弄着手上的结婚戒指;台特北先生低着头绷着脸,闷闷不乐地沉思着;仍然偎在妈妈周围的孩子们怯生生地望着来客的背影,可是看到他从梯顶往下望时,又像一窝小鸟似的紧紧靠在母亲的身边。


    “喂!”父亲粗暴地说,“够啦,够啦!还不快快给我滚上床去!”


    “就算你们不在这儿,这儿也已经很狭窄很不方便了,”母亲凑上一句说,“快快给我滚上床去!”


    这群又害怕又晦气的小鸟马上纷纷飞开,约翰抱着妹妹跟在最后。母亲用眼睛轻蔑地扫了这个肮脏屋子一圈,把身上的晚饭碎屑抖掉,正要去收拾桌子的时候却又半路停下来,懒洋洋地坐下,愁眉不展地想着什么。父亲走到烟囱旁边,不耐烦地把炭火耙到一块儿,蹲在旁边仿佛要独占那堆火。他们两个都一句话不说。


    脸色显得益发苍白可怕的化学家,像贼似的悄悄溜上楼去;但是看到楼下的变化,他既害怕继续往前走,又害怕退回去。


    “我刚才做了什么事哟?”他心乱如麻地自语道,“现在我又要去干什么事呢?唉!”


    “去做人类的恩人!”他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回答。


    他四下望了望,什么也没有;一个拐弯的小过道已经遮断了他对楼下起坐间的视线。他直瞅着所走的路,朝前走去。


    “仅从昨天晚上开始,我才孤独地一个人闷在屋子里的呀,”他悻悻地自言自语着,“然而现在我觉得一切都变得奇怪了,连自己也变得奇怪了。我来到这里简直像是在梦里。我对这个地方有什么兴趣呢?对于一切能够想得起来的地方又有什么兴趣呢?我的脑子已经糊里糊涂,漆黑一团了。”


    一扇房门出现在他的眼前。他走上去敲了敲。里边一个声音请他进去,因此他就应声进去了。


    “是我那位好心眼的看护吧?”那个声音说。“不必问,一定是她。除了她还会有谁到这儿来呢?”


    声音的调子虽是乏力的,却是高兴愉快的。莱得洛的目光随着这声音看去,只见一个青年人躺在拉到炉前的睡椅里,背朝着门。一个小火炉,又小又破,用砖砌在壁炉中心,活像病人的消瘦的脸,盛着那一小团火,连壁炉的炉地都烤不暖。青年人的脸就正对着这一小团可怜的火取暖。由于这火十分靠近呼呼吹风的屋顶,所以燃得很快,红炭的灰烬不住扑嗒扑嗒地落下来。


    “炭灰落下来的时候总这么扑嗒扑嗒地响,”学生微笑着说,“所以按照闲谈的说法,它们不是棺材而是钱袋。这样看,如果走运的话,将来总有一天我会强壮起来、富裕起来,也许我会活得很长久,我会有一个名叫米丽的女儿,我要好好爱她,好来纪念世界上一个最仁慈的人,世界上一颗最温存的心!”


    他伸出一只手来,像是期待那个好心眼的看护会拉过去亲切地握握;可是因为病中乏力,所以把脸压在另外那只手上,仍然躺在椅子里没有转身。


    化学家细细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望了望一个屋角桌子上堆得高高的书籍和本子;在那儿这些东西和一盏熄灭的油灯,已经由于学生生病而被推到一旁,禁止使用了。可是这些东西足以说明学生生病以前的刻苦攻读,也许它们就是累他生病的原因;——望了望懒懒地悬在墙上的、作为他以前的健康与自由象征的户外行装;——望了望一些纪念其他时光(不像此时此地如此凄凉)的纪念品,如壁炉架上的小画像与家乡的风景画等;——望了望他那发奋好强、也许只是孤芳自赏的标记:一幅带镜框的本人的版画像,那也是他寒窗苦读的见证人。从前,也可以说只是昨天以前,莱得洛看到这些和眼前这个活人有着遥远的联系的有趣物件,一定会觉得样样好玩、件件有趣的;可是现在呢,在他看来,一切都无非是索然无味的什物而已;即使当他站在那儿茫然四顾的当儿,有一丁点这种联想在他的心里闪过,也只有使他感到困惑彷徨,而不会照亮他那漆黑一团的脑袋。


    学生伸出那只瘦手后,半晌无人抚摸,觉得其中必有缘故,于是勉强从睡椅上欠起身子,扭头向后望去。


    “啊,原来是莱得洛先生哟!”他大吃一惊,连忙站了起来。


    莱得洛往外一伸胳膊阻挡他说:


    “不要走近我,我要坐在这儿。你呆在原来的地方好了,不要动!”


    莱得洛坐到靠门的一把椅子里。看到青年学生一手扶着睡椅站在那儿,他低下头来,两眼望着地板说道:


    “由于一种偶然的机会,我听说我班上的一个学生病了,而且非常寂寞。至于什么偶然的机会,我们暂且不去管它。从别人的口里我只晓得这个学生住在这条街上,别的情形并不知道。可是凑巧得很,我来到这条街上的第一所房子一打听,立刻就找到了他!”


    “不错,我得了病,先生,”学生答道,他不仅语气迟疑,吞吞吐吐,而且对莱得洛先生还怀着一种又敬又怕的心情。“不过——不过我现在已经好多了。一种热病——我想是脑炎——把我折磨得很弱了,可是现在已经好多了。我不能说病中寂寞,要那么说就等于忘记了那位经常服侍我、看护我的好人儿了。”


    “你说的是学院看门人的太太吗?”莱得洛问。


    “是的,正是她!”学生说着低下头来,仿佛向她默致敬礼。


    化学家的心里一片冷酷、一片淡漠。本来昨天吃晚饭时他一听到这个学生的处境,立刻就跳了起来,恨不得马上想法救济他;可是现在那个“他”仿佛已经死了,他的冷酷无情已经弄得他不像个在呼吸喘气的活人,倒像是死亡了的“他”的坟墓上的一尊大理石像。他望了望手扶睡椅站在那儿的学生,然后低头望望地板,又抬头望望空中,好像要为他的混沌脑子寻求一线光明。


    “刚才楼下有人提到你的名字时,我想起来了,”他说,“我也想起了你的面孔。我们彼此之间很少有过个人的接触,不是吗?”


    “很少,很少。”


    “我想你比别的学生们躲我躲得更远,是不是?”


    学生表示同意他的说法。


    “可是你为什么这样躲避我呢?”化学家没有丝毫关心的表情,只是出于郁郁不乐的、由着性子的好奇心说。“呃,我问你为什么?你为什么在这大冷的冬天里,当别的学生都四散回家的时候,专门瞒着我躲在这儿,还不让我知道你在生病呢?呃,我要知道为什么!”


    那学生越听越激动不安,抬起头来看了看化学家的脸,然后交叉起十个手指,突然嘴唇抖颤颤地哭起来了:


    “啊,莱得洛先生!你已经发现了我,知道我的秘密了!”


    “秘密?”化学家粗暴地说,“怎么!我知道了你的秘密?”


    “是的!那么多人曾得到你的关切和同情,他们都因此非常亲近你;可是现在你对我的态度却完全不同,你对我说话的声音也完全变了,”学生说,“在你的表情里,在你的每句话里我都看到了你的克制,这一切都告诉我,你是认出我了!然而就是事到此刻,你还是那样审慎地隐藏起真正的情绪。这只是你那忠厚的仁慈的天性的一个证明(上帝知道我并不需要任何证明也相信这一点),也只是我们彼此之间存有芥蒂的一个证明而已!”


    一个空洞的、轻蔑傲慢的笑声就是化学家的回答。


    “但是,莱得洛先生,”学生说,“你既是一位公正的、慈祥的人,请你想想除去在姓名和出身两方面之外,我本是无罪的呀!他们加到你的身上的冤屈,给你造成的痛苦和忧伤,并不干我的事儿,我也并没有参加进去去犯那份儿罪孽呀!”


    “什么苦痛、忧伤和冤屈!这些对我算得了什么呢?”莱得洛狂笑着说。


    “请您看在上帝的面上,”学生吓得畏缩起来,“千万不要因为和我交谈了这么几句话,就变得这样可怕吧,先生!你从此只当没有我这个人好了,让我在你那群学生之中,再待在无闻于人、离你远远的那个老地方吧!请你还是只知道我的假名字,而不要知道我的真名字郎佛德吧!——”


    “什么?郎佛德?”化学家大叫道。


    他两只手抱住脑袋,把面孔转过去对着青年学生,他本来那睿智的、沉思的面容出现了一会儿;但是正如云缝里透出来的阳光一闪即逝一样,他脸上的光辉也只是闪了一下,立刻又消失了,脸上依旧是乌云密布。


    “就是我母亲结婚后用的那个姓——郎佛德,先生,”学生吞吞吐吐地说。“其实她原可以有一个比这更令人尊敬的姓的。莱得洛先生,”他迟疑了一下说,“我想我是知道那段历史的:凡是我不知道的地方,我的猜想就给补上了,而且不会离事实太远。我是一个不美满、不般配的婚姻的产儿。从童年时代起,我就老听到母亲怀着极大的尊敬提到您——她对您的尊敬几乎到了虔敬的程度。我听她谈论您的忠诚、您的勇敢、您的体贴、您在使人灰心丧气的艰苦环境中的奋斗、不屈不挠。自从听了母亲的话后,在我的脑海中您的名字一直是光辉灿烂的。那么,像我这样一个穷学生不从您这儿学习,又能从哪儿去学习呢?”


    漠然无动于衷、态度一点不变的莱得洛只是皱着眉头呆望着他,既不开口答话,也无任何表示。


    “在我们学生当中(特别是在最贫寒的学生当中),每逢提到莱得洛先生的大名,我们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一种感激爱戴之情。从您赢得我们这种感情的力量中,我发现了您以往的仁慈和忠厚的痕迹。这个发现给我留下了怎样深刻的印象,使我感动到何种程度啊!我简直无法形容,也形容不出来。”学生接着说,“我们的年岁和地位都跟您相差太远了,先生;再说我对于您也太习惯于敬而远之了,所以不管什么时候接触到您这个题目(哪怕只是轻轻地提您一下),我就老感到自己太冒昧太不自量。但是您要知道,先生,在我这落魄的幽居之中,我无时无刻不对您怀着莫大的、难以形容的敬爱。这对于您——对于曾经一度非常关怀我母亲的您——应该是值得一听的吧,特别是现在一切都已事过境迁了。我明明知道您说一句鼓励我的话,我就可以富裕起来,但是我始终离您远远的,不敢前来领受您的鼓励,这其间的勉强和苦痛真是难以说出的啊;但是我认为我应当继续我的做法,就是但求知您,不求您知。我觉得这样比较妥当一些!”学生很疲弱无力地说,“莱得洛先生,我所要说的话都说了,可是都没有说好,因为我还没有恢复健康,我的体力还很弱。如果您觉得我这番胡言乱语里有什么不足取的地方,千万请您原谅。至于别的一切,我还是恳求您把我忘掉吧!”


    莱得洛依然皱着眉头呆望他,一点别的表情也没有,直到学生说完这句话,向他走来似乎想握他的手时,他才连忙往后一抽身子向他大喝道:


    “不要再往前走一步!”


    学生看到他这样急于躲避的样子,这样严酷阻挡他往前走的表情,不由得吓了一跳,立刻停下来了,若有所思地用手抹了抹前额。


    “过去的事是过去了,过去已经像野兽似的死亡了。”化学家说,“谁在讲过去生活留给我的痕迹?他不是在说梦话,就是在撒谎!你的胡思乱想跟我有什么相干?如果你需要钱,这儿就是。我是来给你送钱的,完全不是为什么别的事,也不会有什么别的事可以叫我到你这儿来!”他嘟哝着,两手又紧紧抱起脑袋。“根本不可能有别的事,然而——”


    他把钱袋扔到桌子上。当他陷入一种朦朦胧胧的沉思时,学生已经抓起钱袋,伸手交还给他了。


    “请您拿回去吧,先生。”他虽然不是生气地可是很骄傲地说。“我希望在您拿回钱袋的同时,也使我忘记您对我说过的话和给我送钱的事。”


    “你当真不要吗?”化学家的眼睛里冒着怒火诘问道,“当真吗?”


    “当真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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