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狄更斯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怀里抱着大娃娃、被压得侧侧歪歪在屋里蹒跚过来、蹒跚过去的孩子——在这儿年纪算他最大、可其实还是小得很。——怀里的娃娃重极了,压得他的两只膝盖酸疼难忍。在一般乐观自信的家庭里,往往流行着一个错误的想法:认为只要哄哄一个娃娃就可以使他(或她)睡着的。现在这个抱娃娃的大孩子就正在哄她睡觉。但是,但是哟!娃娃的一对小眼正从哥哥已麻木的肩膀上,定睛仔细观察着这个值得深思详察的大战场,哪里肯闭起眼睛去睡觉呢?
这个怀抱中的娃娃,真可以说是一个小莫洛克神[7];她这位小哥哥的整个生命,日复一日地在她那贪得无厌的祭坛上作出牺牲。她的整个人格的特点可以说是:第一,她永远不会在一个地方安静五分钟;第二,当你需要她睡觉的时候,她从来不会睡觉。在附近一带,这个“台特北的娃娃”正和邮差与饭馆侍者一样,是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从星期一早晨到星期六晚上,她在哥哥小约翰·台特北的怀抱里,从这家门口台阶逛到那家门口台阶。在一群跟着走绳卖艺的或耍猴戏的跑的孩子们后面充当殿军的老是约翰和她;她老在小约翰的怀抱里侧着身子歪着脑瓜,东看这个玩艺,西瞧那个把戏,可是永远迟到一步而看不到什么。只要街上有一群孩子凑到一块儿玩耍,总会有抱着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约翰。每当约翰愿意停下来待一会的时候,小莫洛克神总是吵闹着要走开;每逢约翰想出门的时候,她总睡个不醒,需要看守;每逢约翰愿意待在家里的时候,她又总是醒着,一定要抱出门去。这该是多么缠人的一个小神灵啊!然而她家的大人老告诉约翰说,她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娃娃,任凭你走遍英国,也找不出这样一个宝贝儿来!小约翰没有法子,只好从她的小裙子后面,或从她那柔软的、随风扑哧作响的小帽上面,马马虎虎地瞧上一眼事物的大概;也只好抱着她压得侧侧歪歪地走到这儿,溜到那儿,好像一个小小的脚夫,扛着一件不是交给任何人、也不会交到任何地点的大大的包裹一样。
在这样一团混乱的情形下,坐在小起坐间里的那位小个子,无论怎样也不能安静地看报了。他就是这个家庭的父亲,也就是这个门前挂着“A·台特北报贩公司”招牌的小商店的老板。老实说,担当招牌上的名称的只有他一个人,因为“公司”二字不过是一个理想的抽象名词,既无事实根据,又不代表人称。
台特北商店是耶路撒冷大楼一个拐角上的铺子。它的陈列窗里摆着一些书报:主要是过期的画报和什么海盗啦、拦路贼啦一类的连载小说。手杖和小孩玩的石弹也是货品的一部分。这个铺子一度做过零售糖果蜜饯的生意,但是这些奢侈品似乎不为耶路撒冷大楼里的人们所需要,因为陈列窗里差不多已经没有这类货品了,只剩下一个算是小玻璃灯笼的东西,里边盛着一堆没精打采的、在夏天融化、到冬天凝结的牛眼糖球。随着一年的寒来暑往,凝结了又融化,糖就死死粘到玻璃上来,因此除非你连玻璃灯笼一齐吃掉,否则休想把这糖儿取出来吃进嘴里去。台特北商店曾经试干过几种生意,譬如一度尝试过儿童玩具的经营,因为在另外一个玻璃灯笼里还有一堆蜡制的小洋囡囡,可是都已乱七八糟头冲下脚朝天地粘到一起了:这一个囡囡的脚粘到那一个的头上,那一个的头粘到这一个的脚上,而灯笼底上更是一大堆断臂残腿。它也曾经营过女帽的生意,这有扔放在窗子角上的几个干巴巴的铁丝帽圈儿作为见证。曾经幻想烟草的经营也许可以赚碗饭吃,于是就在玻璃窗上贴起了一张漫画:上面画着大英帝国三大主要部分的三个土著正在消耗着这种香草。漫画底下附着一个诗意的说明,大意是讲这三个人团结在一个共同的事业之下,坐在一块,谈笑风生:一个嚼着烟草,一个闻着鼻烟,另一个吸着烟斗;但是这份生意似乎没有得到如意的结果——只是漫画的浆糊招惹了不少的苍蝇!很久以前,它也打过售卖假玉假珠宝的主意,因为在一块玻璃窗上还贴着一张出售便宜图章和一张出售铅笔盒子的广告,还有一张神秘莫测的、标价九个便士的黑色护符;但是直到如今,住在耶路撒冷大楼的人们一件也没买过。简单说来,台特北商店曾经费尽了心力,想尽了办法,打算从耶路撒冷大楼赚碗饭吃,可是行行生意干得都不如意,因此这个商店里处境最好的显然是“公司”二字:因为“公司”既然是一个无血无肉的、虚构的创造,当然就不会感到什么饥呀饿呀的无聊不便,既不必纳济贫捐,也无须缴估价税,更没有一家子小孩要养活了。
台特北本人却不同了。像刚才说过的,他正坐在小起坐间里想读报纸,但是这群孩子的叫嚣吵闹弄得他无法不去理会,也无法静读报纸。他一生气,丢下报纸,发疯似的在屋里打了几个旋转,活像一只不知飞向哪儿的通信鸽子。接着向着一两个穿着睡衣,从他面前掠过的小东西猛扑过去,可是一个也没抓着。然后蓦地一个箭步奔到全家最老实最无罪的孩子跟前,啪啦打了小莫洛克神的看护人一个耳光。
“你这个混小子!”台特北先生说,“在这样大冷的天气里,爸爸早晨五点钟起来一直累了一天,愁了一天,难道你就一点不心疼他,而非用你的鬼把戏打扰他的休息,妨碍他看报不成吗?我的小爷爷,难道这还不够吗?你的大哥道尔法斯现在正在冷风潮雾里跑东跑西,而你却呆在家里享福,舒舒服服地怀抱着一个——一个大胖娃娃,更甭提你要什么有什么了!”台特北把这句话堆了上去,算是小约翰的至高无上的福气。“喂,我问你,难道这还不够,你非把家里弄成一片荒凉,把爹娘气成疯子不成吗?我问你,小约翰?嗯?”台特北每说一句话,就举起手来要打他一个耳光,可是每次想一想,又觉得还是免了吧。
“噢,爸爸!”约翰啜泣说,“可是我并没有干什么错事呀,我不是好好看着赛丽,哄她睡觉吗?噢,噢!爸爸!”
“我希望我的小女人快快回家来!”台特北说着,心软下来、难过起来了。“我真盼望我的小女人快快回家来!我实在对付不了他们,他们闹得我头昏脑涨,不知怎么是好。啊,我的小约翰!你的好妈妈给你添了这么一个好妹妹还不够吗?”指着小莫洛克神说,“难道你不晓得你们前边七个孩子都是男的,连一点女孩子的希望都没有,可是你的好妈妈特地忍受了她所经受的苦痛,为你们大家生了个小妹妹吗?难道这还不行,你们非闹得我的脑袋晕乎乎不成吗?”
当他本人和被打的孩子都渐渐生了柔情,而他自己又越来越心软时,他马上拥抱了约翰一下,算是收场;然后冲到别的地方去捕捉真正的罪犯。一个相当良好的开端出现了:他短短地但是麻利地跑了几步,在床上和床下表演了一点越野赛跑的本领,在杂乱错综的椅子中间钻进钻出了一阵之后,就捉住了一个小鬼。他适当地惩罚了他,随即把他撵上床去。这个例子对于投靴子的那个小孩产生了有力的、看来像是催眠的影响:因为虽然一分钟之前,他还是大睁着眼睛神气十足的,可是现在马上呼呼入睡了。这个影响也到达了那两个小建筑师的身上,他们立刻一溜烟偷偷地跑进隔壁的一间小屋,爬上床去了。中途被拦击的那个小鬼的同伴,看到情势不妙,也同样悄悄地缩进了自己的小被窝里。当台特北先生停下来喘口气时,出乎意外地发现战事全停、和平已经莅临了。
“就算我的小女人亲自出马,恐怕也难得落个更好的局面吧!”台特北拭了拭涨红的脸说,“我希望她亲自出来试试,我真希望!”
台特北把视线移到屏风上的破报纸上,去寻找一段可以借机教训孩子的文章。他找着了,大声念道:
“‘毫无疑问,一切非常的人物都有他们出色的母亲,到了晚年他们都很尊敬自己的母亲,把她当作最好的朋友。’想想你们自己的出色的母亲吧,孩子们!”台特北说,“趁她还活在你们中间的时候,好好想想她的价值!”
他又坐到炉火旁的椅子里,定了一下神,跷起二郎腿看起报来。
“谁要再滚出床来,我不管是谁,”台特北颁布这份告示时,心肠已经软了下来,于是柔声柔气地说,“听清楚:谁要再滚出床来,那么,‘那个可敬的同时代的人儿,就要吃一惊了’。”——台特北先生从屏风的破报纸上摘出了这句话。然后转脸对约翰说:“约翰,我的孩子,好生照料你唯一的妹妹小赛丽吧,因为她是你额前最灿烂的珠宝!”
约翰坐到一个小凳子上,毫无怨言地被压在小莫洛克神的重量之下了。
“啊,对你来说,这个小娃娃该是一件多么好的礼物哟!是不是,约翰?”他父亲说,“而你应该怎样感激哟!‘一般人都不知道,’约翰,”他又在念屏风上的破报纸了。“‘但是根据精确的统计,我们得出了下面的事实:不到两岁就夭亡的婴孩占着很大的百分比,也就是说,’——”
“爸爸,请你别再往下念了!”约翰哭着说,“我一想到赛丽,就不忍再听下去了!”
台特北不念了;约翰对委托给自己的这份任务更加深了责任心。他揩了揩泪汪汪的眼睛,连忙去哄他的小妹妹。
“你的哥哥道尔法斯今晚来迟了,约翰。”父亲一面说,一面拨着炉火,“回到家来的时候,恐怕要冻成冰人儿了!可是你那宝贝妈妈怎么这么晚也不回来呢?”
“听!妈妈来了,道尔法斯也来啦,爸爸!”约翰叫道。
“不错,不错!”父亲回答,同时也在听着,“是的,是我那个小女人的脚步声!”
台特北先生到底经过了怎样一番归纳过程,才得出他太太是个小女人的结论,只有他自己晓得。其实,论身材,她一个人的个子足可顶他两个人那么大。当作个别的人看,她是相当结实相当肥大的;若是参照着她的丈夫看,她的个子便显得魁梧硕大了;若再参照着她那七个小不点儿的孩子看,她可就显得庞大无比、有些吓人了。但是只有到了赛丽的身上,台特北太太才算真正显示了她自己。最清楚这份苦头的莫过于牺牲品小约翰了,因为只有他一天到晚称着这个累得人要命的小偶像的重量,量着她的大小和高矮!
上街买菜、挎着篮子归来的台特北太太,一进门就把头上的帽子和脖上的围巾往后一甩,筋疲力尽地坐了下来。她命令约翰立刻把怀抱着的小宝宝送上前来受吻;约翰不敢怠慢,马上照着吩咐做了,然后走回他的小凳,继续承受着娃娃的重量。小少爷道尔法斯这时已经解开了他那红色的、看来长得没有尽头的大围脖,露出了他的身躯。他也提出同样的要求,让约翰把娃娃抱上前来受吻;约翰应从了要求之后,又走回自己的小凳,被压在娃娃的重量之下了。台特北先生看到这种情况,不由得心血来潮,也以作父亲的情感和权利提出了同样的要求。约翰不敢怠慢,又满足了这第三个愿望,可是疲于奔命之余,已经累得几乎没有力气走回自己的小凳了。他被压在娃娃的重量之下,冲着亲人们喘息不停。
“不管你干什么,约翰,”台特北夫人摇着头说,“一定要好生照管你的妹妹!不然,就别想再见你的妈妈!”
“也别想再见你的哥哥了!”小道尔法斯帮腔说。
“也别想再见你的爸爸了,约翰!”台特北先生也凑上去说。
约翰听到这种附有条件的弃绝之后,心里十分难过,低下头去看了看小莫洛克神的眼睛,觉得就眼前来说,这对眼睛还算很好,于是很熟练地拍着她那后背的最上方,用脚摇起她来了。
“你湿了吧,道尔法斯,我的孩子?”父亲说,“来,坐到我的椅子里烤烤吧!”
“不,爸爸,谢谢您,”小道尔法斯说,用手抹平了自己的衣服,“我觉得并不很湿。我的脸亮得很吗,爸爸?”
“是的,蜡光光的样子,我的孩子。”台特北说。
“都是天气闹的,爸爸。”小道尔法斯说着,用短上衣的破袖头揩了揩他的双颊。“因为雨啦、霰子啦、风啦、雪啦、雾啦什么的,我的脸有时就弄得像发疹似的肿肿的,而且还发亮,明晃晃的——啊,不是吗?”
小少爷道尔法斯吃的也是报行饭;一家比他父亲的公司兴隆的报贩行雇他在火车站零售报纸。在那一带地方,小道尔法斯的胖墩墩的小个子,好像穿着破烂衣服化装出行的爱神丘比特的神气,以及他那到处吆喝着卖报的小尖嗓子(他刚刚过了十岁),正和那些出站进站、呼呼喘气的火车头一样,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若不是他很幸运地发明了一种慰藉自己的巧妙办法,那么这样小小的年纪就干这行单调无聊的生意,他的童年精力一定不容易得到一个无害于人的发泄的。这个发明是这样:他把长长的一天分成几个有趣的阶段,同时又不妨碍他的买卖。正和许多伟大的发明一样,他的巧妙发明也是非常简单的。说穿了就是在一天的不同阶段里,他按着英文五个元音字母a
e
i
o
u的次序,把报纸(paper)这个字的第一个元音轮流更换成其余的元音字母。因此当他身披油布斗篷、头戴油布小帽、颈缠大长围巾,在冬季的黎明时分,东跑西颠,扯着划破阴沉空气的小尖嗓门大声吆喝着兜售报纸时,他就喊:“培坡!培坡!”(paper);到了上午十一点左右,“培坡”就变成“拍坡!拍坡”(pep-per)了;到了下午两点的光景,于是他就嚷成卖“皮坡!皮坡”(pip-per);再过两个来钟点,他就叫着卖“跑坡!跑坡”(pop-per);然后随着太阳的下山,这位小小先生觉得一天工作完毕,很轻松很愉快地叫卖着“普坡!普坡”(pup-per)了!
像前面说过的:把帽子和围巾往后一甩,坐在那里好像有心思似的转弄着手上结婚戒指的台特北太太,现在站了起来,脱掉出门的外装,开始铺起晚餐的桌布了。
“啊哟,啊哟!我的天爷,我的天爷!”她说,“世道敢情就是这个样儿哟!”
“世道是哪个样儿呢,亲爱的?”台特北先生四下望了望,茫然地问。
“噢,没什么!”台特北太太说。
台特北先生抬了抬眉头,重新折起报纸,眼睛从报纸的上端扫到下端,从左边扫到右边,然而心不在焉、视而不见,读而不知所云!
台特北太太此时正在铺台布,可是与其说她在预备晚餐,不如说她在没好气地惩罚桌子。她不必要那么重地把刀、叉往桌上啪啦一摔,把盘、碟叮叮当当地放上桌;盐瓶扑通一声被顿在桌上,差点儿把桌面敲出一个瘢痕来,面包也被重重地扔在桌上。
“啊哟!我的天爷,我的天爷!”她又说,“世道敢情就是这个样儿哟!”
“我的爱,”她丈夫又四顾茫然问道,“刚才你说过这句话了,世道是哪个样儿呢?”
“噢,没什么!”她说。
“索菲亚!”她丈夫埋怨道,“这话你刚才也说过了哇!”
“好,如果你愿意听,我还要说呢,”她说,“噢,没什么!好,如果你还愿意听——噢,没什么!喂,如果你还愿意听,噢,没什么!没什么!没——什——么!——喂,喂,怎么样?”
台特北先生的眼睛直盯着他的伴侣,相当诧异地对她说:
“到底是什么事情惹得你发脾气,我的小女人?”
“我哪里知道?”她反诘道,“不要问我,谁说我在发脾气来着?我从来没发过脾气。”
台特北先生放弃了读报的倒霉工作,背起手耸着肩,慢步走到屋子的那边——他的步态和他无可奈何的表情完全和谐一致,——对着他的两位年纪最大的后代说:
“你们的晚饭一会儿就得了,道尔法斯。在这样潮湿的天气里,你妈妈出去从小餐馆里买回来的。你们的妈妈太好了。你一会儿也可以吃晚饭了,约翰!你妈妈很喜欢你,因为你照管你的宝贝妹妹很周到很细心。”
台特北太太没有说什么话,可是对于桌子的仇恨显然已经减轻了。这时,她已经收拾好了桌子,从她的大篮子里取出一大块用纸包着的、热腾腾的豆粉布丁和一个用茶碟盖着的盆子。她一拿开茶碟,盆子里立刻冒出一股香喷喷的气味,惹得两张床上的三对小眼睛都睁得滚圆地瞅着这份儿筵席。台特北先生并不理睬这个落座吃饭的默然邀请,依然在那儿重复着说:“是的,是的。你的晚饭这就得了,道尔法斯,——在这样潮湿的天气里,你妈妈从外边小餐馆里买回来的。你妈妈真太好了!”——说着说着,站在他身后、早已作出许多悔恨表示的台特北太太,突然搂住他的脖子哭了起来:
“啊,道尔法斯哟!”她说,“我怎么会这样呢?唉!”
这个“讲和”深深感动了小道尔法斯和小约翰,他俩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喊。他们的叫喊吓得床上的三对小眼睛马上又闭了起来,而刚才从隔壁小屋悄悄溜出来,看看有什么吃喝的两个小鬼,也拔腿仓皇遁走了。
“我的爱,道尔法斯!”台特北太太哭得一抽一噎地说,“真的,回到家来的时候,我真和娘肚里的胎娃一样,丝毫没有想到我会这样耍性子——”
台特北先生似乎不很喜欢她这个比喻,因而表示意见道:“别那么说,我的爱!说:和一个小婴孩一样——”
“好,真和一个小婴孩一样,丝毫没有想到——”她说,“喂,约翰!不要只望着我,要好好看着你的妹妹,当心别让她从你的怀里掉下来摔死!假如那样,你也就活该痛伤了心去见阎王了!——是的,真和这个小宝贝一样,丝毫没想回到家来我会这样耍性子。但是,不知怎的,道尔法斯——”台特北太太忽然住了口,又转弄起手指上的结婚戒指来。
“我明白了!”台特北先生说,“我知道了!我的小女人是耍性子了。本来嘛,艰苦的年代、艰苦的天气、艰苦的工作是常常弄得人们发烦的。我明白了,啊唷!难怪你使性子,难怪!——喂,道尔法斯,我的孩子,”台特北先生用叉子拨着盆里的菜说,“你瞧你妈妈从外边餐馆里买回来的,不光是豆粉布丁,还有这一整个香喷喷的烧猪肘子,你瞧上边的脆肉还真不少,肉汁、芥末等调味的佐料也够多的。拿过你的盘子来,孩子!快趁它滚烫的劲儿吃吧!”
小少爷道尔法斯用不着第二声召唤,立刻接过他的一份恩赐,馋得两眼潮润润的,立刻退到自己凳子上,恶狠狠地扑向他的猪肉了。约翰也没被忘掉,可是他领的那一份肉是敷在面包上的,怕的是一旦肉汁泛滥,就会滴到娃娃的身上;并且为了同样的理由,父母叫他在吃布丁之前,先把布丁搁在口袋里。
这个猪肘子上的肉本应比现在的还多一点——不过小餐馆的切肉师傅当然不会忘记给比台特北太太先到的顾客先切下一些去,因此上边的肉虽是不多了,可是加上去的调味佐料却一点也不吝啬,结果这样的辅助品也就使人隐约想起猪肉,而轻轻把人们的味觉哄骗过去了。豆粉布丁、肉汁、芥末等物,也和东方诗人所说的玫瑰与夜莺的关系一样[8],虽然不是绝对的、真实的猪肉,然而却和猪肉比邻而居,满沾着猪肉的味儿;所以,大体说来,这顿好餐倒有着一只不大不小的猪的香味。床上的小鬼们觉得这股香味太难抗拒了,因而虽然个个假装呼呼地安静地睡觉,可是瞅着爹娘没有看见的空子,纷纷爬下床来,悄悄央求两位老兄慷慨一点,表示一点仁让的手足之爱。那两个做哥哥的本来不是硬心肠的人,果然也就回敬了他们一些残肉剩汁,惹得他们身穿睡衣,飞来奔去,你抢我夺地混战了一整顿晚餐的工夫。台特北先生被搅扰得实在无法,有一两回竟不得不诉诸武力,穷追猛打了一阵之后,小游击队员们无法招架,只得狼狈逃窜而去了。
台特北太太并没有享受她的晚饭。她的脑子里老像在想着什么,莫名其妙地一忽儿大笑,一忽儿大哭,最后又莫名其妙地连哭带笑起来。她丈夫看到这个样子不由得瞠目结舌,不知怎么是好。
“我的小女人,”他说,“如果世道是这个样子,看来可就有点不对,而你这么又哭又笑的一闹,只怕也要噎住了!”
“给我一点水,”台特北太太挣扎着说,“暂时不要跟我说话,也不要理我,不要,不要!”
台特北先生递给她一点水后,忽然转向满怀同情的、可是倒霉的约翰身上,责问他为什么又馋又懒地怔在那儿,不赶快抱过小妹妹叫妈妈开开心顺顺气。约翰闻言哪敢怠慢,立刻被压得一倒一歪地把小莫洛克神抱上前来;但是台特北太太连忙摇着手儿表示,目下受不了这份苦痛的感情刺激,不许约翰往前再走一寸,倘敢故违,就要遭受所有亲人们的永久仇恨;约翰无奈,只好遵命退回他的座位,和以前一样被压得扑通一声坐倒了下来。
停了一会儿,台特北太太说她觉得稍好一些了,于是又开始大笑起来。
“我的小女人,”她丈夫半信半疑地说,“你当真觉得好些了吗?还是又要冲着一个新的方向发作呢,索菲亚?”
“不,道尔法斯,不,我现在好了,”她一面说,一面用手整理了一下头发,然后又两手遮住眼睛大笑起来。
“哎哟,我是多么愚蠢的一个傻瓜啊,竟会有一会儿这样想呢!”她说,“靠近点,道尔法斯,让我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好松松我的心,我要原原本本都告诉你。”
台特北先生果然把椅子搬近过来。台特北太太又笑起来,上去搂了他一下,然后揩着泪汪汪的眼睛说:
“你晓得,道尔法斯,我的爱。当我还是一个少女的时候,本来可以有几条路子把自己打发出去的:譬如曾经有一个时期,四个人同时追着我求爱,其中两个还是马斯[9]的儿子呢!”
“怎么,我们不都是妈妈的儿子吗,亲爱的?谁不是妈妈和爸爸两个人的儿女呢?”台特北纳闷地问。
“你没听清楚,”他太太说,“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其中两个还是军人呢——两位排长!”
“噢——噢!”台特北这样答了一声。
“当然,道尔法斯,我可以告诉你:现在我真不想那些事,也不后悔什么。我觉得我嫁了一个很好的丈夫,我也要好好地对待他,来证明我爱我的丈夫,正好像——”
“正好像世界上任何一个小女人似的,对不对?”台特北说,“很好,很好!”
即使台特北先生是一个十英尺高的大汉子,对于台特北太太的仙女一般的身材,恐怕也不会表示出比这更温柔的体贴;即使台特北太太是一个两英尺矮的小女人,对他的这份温柔体贴也不会感到更应该更合适了。
“但是你要知道,道尔法斯,”台特北太太说,“这正是圣诞节呀。一切过得起节的人们都要过节,一切腰包里有钱的人都要花点钱。刚才我正在街上的时候,不知怎的觉得腻烦透了。卖东西的那么多——香喷喷好吃的东西,漂亮好看的东西,还有许多可爱的该买的东西;可是在我掏出一个六便士的银币想买个极寻常的东西时,我得算了又算,斟酌了又斟酌。我的篮子那么大,里边需要的东西那么多,而我腰包里的钱又那么少,能买的东西又那么有限!唉,——你恨我了,道尔法斯,是不是?”
“现在还不怎么恨,”台特北先生说。
“也好,索性一古脑儿兜出来,全告诉你得了!”台特北太太忏悔似的说,“那么你就会恨我了。刚才我在冷风里拖着沉重的两脚走着,同时又看到许多别的大篮子、别的打算盘的面孔和我一样拖着沉重的脚,我真个烦透了。我想我不会过得比较宽裕些,比较快活些吗?假如——假如——我——不曾——”台特北太太说到这儿,不住地摇着搭拉着的脑袋,转弄着手上的结婚戒指。
“我明白了,”台特北先生不慌不忙地说,“你是说,假如,假如你不曾结婚,或者假如不曾嫁我而嫁了别人……对不对?”
“是的!”台特北太太啜泣着说,“是的,我正是这么想来着。现在可该恨我了吧,道尔法斯?”
“啊,不,”台特北先生说,“现在还不觉得恨。”
台特北太太给了他一个感激的吻,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