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狄更斯
    “一种和她的爱一样的爱,”幽灵接着说,“一种为我这份劣性子所能怀育的爱,在我的心中滋生起来了。可惜那时候我太穷苦了,不能用任何‘许诺’和‘恳求’的绳子,把我所爱的目标勉强拴在我那四壁萧然的穷家里。我太爱她了,不能那么做;但是我更加艰苦地奋斗了,更加努力地往上爬!哪怕只爬上了一寸,我就更接近了顶峰一寸。我不辞辛苦、不畏艰难地拼命往上爬,往上爬!那个时候,在我爬得筋疲力尽、深夜停下来歇一歇时,我的妹妹——我亲爱的伴侣,还在和我一同分享渐渐熄灭的炭火、渐渐冷却的壁炉——可是当夜尽晓来、东方发白的时候,我所看见的未来图画,唉,是些什么呢!”


    “是的,这些情景,刚才我都在火里看到了。”他喃喃地说,“在音乐里,在风声里,在夜的寂静里,在周而复始的岁月里,这些苦痛的回忆不停地涌入我的脑海。”


    “那是我和她住在一起的家庭生活的画面(她就是我那艰苦奋斗的鼓舞者);她以平等条件嫁给我那位好友的画面——因为他有些继承的祖产而我们没有,然后是我们那恬静的晚年和圆满快乐的画面;还有那些伸展得远远的、将把我们和我们的子子孙孙以花环连结起来的金链子……等等的画面,都……”幽灵说。


    “是的,是的!那些骗人的幻想和妄念!”着魔的人说,“唉!为什么老记得那么清楚,老也忘不掉这些呢?真要命啊!”


    “骗人的幻想和妄念!”幽灵响应他说,声调一点没有变,直盯着他的眼睛也没变,“因为我那位朋友——那位推心置腹、肝胆相照的朋友,突然在我和我的一切希望与一切努力的中心之间,横插进去,把她赢到手,粉碎了我的脆弱的宇宙!在我家里加倍亲爱、加倍忠诚、加倍活泼快乐的妹妹,亲眼看到我成了名,看到我的宿愿已偿。可是怎样呢?我的宿愿像根发条,突然啪嗒一声断了!然后——”


    “然后,死了!”他插嘴道,“像以往一样快乐、善良,除去她的哥哥之外,她一无牵挂。啊,愿她安息!”


    幽灵默不作声地望着他。


    “这些我都记得!”着魔的人停了一下说,“是的,我记得清楚极了。所以直到如今,虽然许多年月已经过去了,虽然我现在觉得那种小孩子的爱是再空幻再无谓没有了;可是每逢想起往事,还是感到一阵难过——仿佛这是出自小弟弟或儿子的爱一样。有时我不免纳闷:她的心倒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倾向于他的呢?在那之前她对于我的爱又有多深呢?——她曾经有一度对我爱得很深,我想——,但这算不了什么,最使我痛心、直到如今还念念不能忘记的:乃是早年的不幸,从我所爱慕所信赖的人的手里受到的创伤和一个无法弥补的损失!”


    “因此我的心坎里老有着一股忧伤、一股冤屈,”幽灵说,“所以,我老折磨着自己,所以,我的记忆就是我的灾殃,所以,如果我能忘掉我的忧伤和冤屈,我是再高兴没有了!”


    “呸,好个嘲弄人的鬼东西!”化学家说着,一下子跳了起来,举起一只愤怒的手直扑向他的第二个自我的喉咙,“为什么我该老是听着这些嘲弄?”


    “住手!”幽灵扯着嗓子怕人地大喝道,“只要你敢碰我一下,你就得死!”


    化学家半路住了手,幽灵的话仿佛使他瘫痪了。他站在那里呆望着它。它已经从他的面前溜开一步,高高举着一只胳膊警告他。它那黑黝黝的躯干已经得意洋洋地站了起来,一抹微笑掠过了铁青的鬼脸。


    “如果我能忘掉我的忧伤和冤屈,我是再愿意没有了!”鬼魂重复着,“如果我能忘掉我的忧伤和冤屈,我是再愿意没有了!”


    “啊,我自己的恶灵魂!”着魔的人低声颤抖着说,“这个无止休的低语,把我的整个生命弄得灰暗无色了!”


    “这是一个回声!”幽灵说。


    “如果这是我的思想的一个回声——现在我晓得了,的确是个回声——,那么我为什么要烦恼呢?”着魔的人接着说。“这并不是一种自私的思想呀!我允许这个思想扩散到我自身以外去。是的,一切男男女女都有他们自己的忧伤——大多数人都有他们自己的冤屈,忘恩负义,卑鄙的嫉妒,自私的利益——这些东西纠缠着社会上各阶层的人们。谁不愿意忘掉自己的忧伤和冤屈呢?”


    “是啊,谁不愿意忘掉呢?谁不愿意忘掉之后,日子过得轻松快乐些呢?”幽灵说。


    “唉,这些流转不尽、我们所庆祝所纪念的岁月呀!”莱得洛继续说,“它们究竟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回忆呢?有谁的心里头不是因为记起了过去的年月而涌起了忧伤或烦恼呢?刚才在这里的那个老头子的记忆尽是些什么呢?还不是一连串的忧伤和苦恼吗?”


    “但是普通的人们,”幽灵说,阴暗的脸上浮着邪恶的笑容,“愚昧的头脑和平庸的灵魂们,都不像那有着高度文化和深刻思想的人们似的,总在感觉着、琢磨着这些,总是翻来覆去地推究着这些!”


    “诱人的魔鬼!”莱得洛说,“我真怕你这副凹陷的脸盘,这个空落落的声音。我怕得要命,简直无法形容。我在这儿说话的时候,你那种吓人的黯淡预兆正在向我侵袭。啊,又来了!我又听到自己的头脑的回声了。”


    “哼,你就把这当作我有本领的一个明证吧,”鬼魂说,“听着,我有一个提议:把你所经受的一切忧伤、冤屈和苦恼都忘掉吧!”


    “把这一切都忘掉!”莱得洛重复着说。


    “我有解除这些记忆的本领——只留下一点极淡薄极模糊的痕迹,而这点痕迹也将随着时光的流逝,很快就消灭得无踪无影了。”幽灵回答道,“说呀,咱们就这样成交了吧,怎么样?”


    “且慢!”着魔的人叫道,浑身哆嗦成一团,抓住了幽灵扬起来的手,“我战战兢兢地怀疑你,不相信你;你投到我身上的黯淡恐惧,现在已经深化成我所不能忍受的无名惊骇了——我不愿意把一些温存的回忆,或对自己对别人都有好处的仁慈心肠,一古脑儿抛掉。比方说我同意了你的提议,我要丢掉些什么呢?还有什么别的东西会从我的记忆里溜走呢?”


    “你的知识不会丢掉,你研究的心得不会丢掉;所要丢掉的只是那些乱麻一般搅缠在一起的情绪和联想。这些全都依靠着那些被放逐的回忆,为那些回忆供养着。是的,要溜掉的就是这些东西。”


    “这些东西很多吗?”着魔的人很害怕地想了想问道。


    “它们总出现在火里、音乐里、风声里、夜的寂静里和周而复始的岁月里。”幽灵讥嘲地回答。


    “在别的东西里不出现吗?”


    幽灵一声不语。


    它默默地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就向炉火那儿挪动,然后停了下来。


    “赶快决定!”它说,“不然,错过机会后悔就来不及了!”


    “再等一下!”激动的化学家说,“我请求老天替我作证:我从来不曾恨过人类——从来不曾对周围的任何生物犯过脾气、漠不关心或者苛刻残酷过。假使说由于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住在这里,而对一切以往的事和本来可能出现的结局,过分捉摸,而对眼前的一切事情过分漠视的话,那么应得的灾殃已经落到我的身上,并没有落到别人的身上。但是如果我的身体里面有了毒素,而我又有解毒的药,也知道怎样用法,那么我不应该用它去解毒吗?如果我的脑子里有了病毒,而通过这个可怕的鬼影可以把它清除,我不把它清除出去吗?”


    “喂!”幽灵催促着,“就这样成交吧?”


    “再等一忽儿!”他急忙回答说,“是的,如果真能够的话,我愿意忘掉!天地间只有我一个人这样想吗?还是成千上万的、世世代代的人们都有这种想法呢?一切人的记忆无非充满了忧伤与苦恼,我的记忆也并没有什么两样呀!所不同的只是他们都没有选择‘忘掉’的机会罢了。好,咱们这笔生意就成交了吧。是啊,我愿意忘掉我的忧伤,我的冤屈,我的苦恼!”


    “喂!”幽灵说,“那么成交了?”


    “就这样吧!”


    “就这样成交了!记住:从此刻起,我就宣布弃绝你了!今后不管你走到哪儿,一定得把我送你的这份礼物(遗忘)转送给别人!你所放弃了的记忆能力,既然不能再行恢复,那么从此以后,在你所接触的人中,你也非得把他们的相同记忆一齐毁掉不可。你的智慧既然发现忧伤、冤屈与苦恼的记忆乃是人类的共同命运,也发现一旦人类解除了这样的记忆,就会在其他的记忆中混得快乐得多,幸福得多,那么,去吧!快去做人类的恩人!从此刻起,你就摆脱了这种苦痛的记忆,从此刻起,你就不自觉地随身携带着这份‘自由’的福气!向人传播这份福气是你摆脱不掉的责任。去吧,为你赢得的这份福气而快乐,为传播这份福气而欢欣吧!”


    幽灵方才说话时把一只毫无血色的苍白大手,高高举到化学家的头上,仿佛是在嘟囔着什么咒语、召唤恶魔,也仿佛是在宣读什么教门的咒逐令;然后渐渐把眼睛移近了莱得洛的眼睛;他可以看到这对鬼眼并不曾参与组成它脸上那副可怕的笑容,而是固定的、不变的、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现在,一转眼的工夫,幽灵从他的面前消失了,不见了。


    正当他呆站在那儿,又害怕又吃惊,只觉得老听到声调凄惨、愈变愈弱的“在你所接触的人中,一定把他们的记忆一齐毁掉”的语声时,一阵尖叫的声音突然传进了他的耳鼓:声音不是来自门外的走廊,而是来自这所古老建筑的另一部分。听来仿佛是一个人在黑暗里迷失了方向的呼声。


    化学家慌乱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和下肢,好像要弄清楚到底还是不是自己,然后扯起嗓子怪叫着应了声:因为他很害怕很吃惊,觉得自己仿佛也迷失了路途。


    尖叫声答应了,来近了。莱得洛连忙抓起灯来,掀起墙上一个重重的门帘:他一向是从这个挂门帘的小门出入隔壁的教室的。当那些青年学生乱哄哄、活泼泼地挤在那个梯形教室里,而化学家一走进屋子立刻就像魔术家一样,把那一张张脸儿变得生气勃勃的时候,这间教室原也是十分热闹的;可是一旦课业完毕、学生纷纷离去之后,它就显得冷清凄凉、像死神的一个象征一样,直瞪瞪地望着他了。


    “喂!”莱得洛喊道,“喂,这边来!到灯光里来!”


    当他一手撩开帘子,一手举着灯火,想让灯光照亮黑洞洞的教室时,一个像野猫一般的小东西,打他身边直窜进他的屋子,蹲到一个墙角里了。


    “这是什么东西?”化学家慌张地问道。


    在这种情形之下,即使他已看清那是什么,他还是会问这句话的:“这是什么东西?”事实上,现在他站在那儿,已望见那个蜷缩在墙角的东西了。


    墙角里有一团乱七八糟、扯成布条的衣服,被一只小手紧紧地抓到一堆。论大小形状,那几乎是一只婴儿的小手,可是从那贪婪的、死命的抓相来看,却又很像一只邪恶的老人的手。圆圆的脸蛋、平滑的皮肤,不过是六七岁的模样,可是生活的苦难却又拧又捏弄得它又瘦又瘪。两只小眼睛是明亮的,但又无半点活泼之气。两只赤裸的小脚,纤细稚嫩,可是上面的血迹和龌龊又弄得它丑陋不堪。这简直是一个婴儿野人,一个小怪兽,一个从来不曾是孩子的孩子。从表面看去他有着人的形象,可是从内在的灵魂说来,却活着也罢,死去也罢,他只是一个畜生!


    这个孩子似乎已经习惯于被人当作野兽猎逐了,所以他现在蹲在那儿,被化学家瞅着,也还过眼来瞅着化学家;唯恐化学家就要打他,所以扬着一只胳膊作为抵挡。


    “你要打我,”他说,“我就咬你!”


    在以前,在几分钟以前,这样一副悲惨的景象,一定会使化学家柔肠寸断、感慨无限的,可是现在他冷冷地瞪着这个小动物,丝毫无动于衷了。他费了老大的力气想记起一点什么事——他也不知道是什么,——然后他问那个孩子是从哪儿来的,在那儿蹲着干什么。


    “那个女人在哪儿?”孩子说,“我要找那个女人!”


    “你说的是谁呀?”


    “那个把我带到这儿,把我安放在炉边的女人。她出去老半天了,我出来找她迷了路。我不要你!我要那个女人!”


    他突然一跳,两只赤脚飞也似的跳到了门帘附近。莱得洛赶上前去,一把抓住了他的破烂衣服。


    “喂,松开我呀!”小孩咬着牙,挣扎着说,“我并没惹你呀,让我去找那个女人好不好?”


    “不要走那条路。这里有一条近路。”莱得洛说,紧抓着他不放手。他又拼命想记起一点和这个野孩子有关的联想,但是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你住在哪儿?”


    “住!我不懂。”


    小孩使劲摇了摇头,把披散到眼睛上的乱发摇开去,然后看了莱得洛一眼,在他的腿边扭来扭去,拼命挣扎着,同时嘴里不断重复着:“让我去好不好?我要找那个女人呀!”


    化学家把他领到门口。“从这儿去,”他说,仍然像在梦中似的呆望着他,但脸上已带着一种出于冷漠的厌恶表情和避之若浼的神气。“我把你带到她那儿去。”


    小孩的尖锐的眼睛扫射了全屋一遭,然后落到摆着剩饭残菜的餐桌上。


    “给我点东西吃吧!”他贪婪地说。


    “她没有给你东西吃吗?”


    “可是明天我又要饿了,是不是?我不是天天挨饿吗?”


    小孩发觉化学家已经松开他之后,就像一只捕食的野兽一样,一下子蹦到餐桌旁边,把残余的肉、菜、面包一古脑儿扒到怀里,和他那破烂的衣服裹在一起,紧紧搂在怀抱里不放。


    “好,现在领我找那个女人去吧!”他说。


    化学家看到这副丑态,不由得对他起了一种新的憎恶之感,实在不愿意再摸他一下了,所以只是板起面孔叫他跟在后面。可是刚要走出房门,化学家就浑身打起哆嗦,停住不动了。


    “不管你走到哪儿,一定要把我送你的这份礼物转送给别人!”


    幽灵的话在风里飘荡着,这股冷气直钻到他的心里。


    “喂,今天晚上我不去她那儿了!”他含含糊糊地嘟囔说。


    “今晚我哪儿都不去了。孩子!你自己顺着这条长长的拱形走廊走下去,再穿过那个高大的黑门走到院子里——然后就可以看到一个有灯火的窗子……”


    “是那个女人的灯火吗?”小孩问。


    化学家点了点头。两只赤脚板子立刻飞也似的逃走了。化学家端着油灯走回屋来,匆匆锁起了房门,然后坐到椅子里,两手掩起脸面,仿佛自己害怕自己一样。


    因为现在他可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孤零零的,孤零零的一个人!


    第二章


    传法


    一个小个子坐在一间小小的家庭起坐间里,一面用碎报纸裱糊的小屏风,把这个小起坐间和一个小店铺隔开着。陪伴着这位小个子的,是一群数目随你说是多少的小孩子——至少看起来是如此:因为在那个有限的活动范围以内,这一群孩子给人的印象是数目实在太多了。


    这群小把戏之中,已经有两个人被强烈的生理作用强迫着爬上了墙角的一张床里。他俩本来可以在那儿舒服地天真地睡去了,可是另一种不爱睡觉的天性又逼着他们在床里床外打闹不休。另外两个幼小的孩子正在一个屋角里搭盖蚌壳墙,这就立刻惹起床上的两个前来作抢掠的冲击了(正像大多数年轻的不列颠人谈到英国的古代史诗,总碰到可恶的皮克特人[5]和苏格兰人不断南下骚扰英格兰的记载一样)。他们两个对这座蚌壳堡垒频作骚扰袭击之后,又鸣金收兵,撤退到自己的领土上来。


    侵略者的入寇,被侵略者追击敌人的叫骂和对于侵略者藏身的被窝的刺戳,本来已经吵成一片,乱作一团了;可是另外一个小孩子又在另外一张小床上把他的靴子扔到水面上[6],对这场家庭纷扰,也出了一臂之力;换句话说,他拿起小靴子和别的小物件当作飞箭,向那些扰他不得安宁的捣乱鬼们扔去——这些小物件本身虽然并不刺人钩人,可是质地都坚硬得很,打在身上够疼的——那些被掷中的小鬼当然不甘罢休,也马上回敬了他,因而乱上加乱,吵成一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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