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狄更斯
    “‘未来之灵’啊!”他叫道,“我见了你,比过去见过的随便什么鬼都更加害怕。但是因为现在我知道你来的目的是为了让我得到好处,同时因为我希望今后痛改前非,重新做人,我准备同你做伴,并怀着感激的心情这样做。你不愿跟我讲讲话么?”


    它并不给他答复。那只手一直指向前面。


    “引路吧!”斯克掳奇说。“引路吧!夜晚消逝得很快,时间对于我正是最宝贵的,我知道。引路吧,幽灵!”


    这幻象像先前向他走过来时那样,向前行动了。斯克掳奇就跟随着它衣服的影子,他觉得这影子把他托起来,一路带往前去。


    他们似乎并没有进城去,倒好像是这城市在他们四周涌现出来,主动地把他们包围在里面。总之,他们这时已到了城中心;到了交易所里,在商人们中间,那些商人都在匆忙地跑来跑去,把口袋里的钱弄得叮当作响,聚成一群群在谈着话,看看他们的表,或者若有所思地拨弄着他们的金质大图章[85],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而这种情形正是斯克掳奇看惯了的。


    这幽灵在一小撮生意人的旁边停了步。斯克掳奇看见它的手指点着他们,他便走上前去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不,”一个下颔硕大无比的大胖子说道,“这件事我也知道得不多。我只知道他已经死了。”


    “他是什么时候死的?”另外一个问。


    “昨天夜里吧,我相信。”


    “哟,出了什么毛病啦?”第三个人问,从一只很大的鼻烟盒里拿出一大撮鼻烟。“我还以为他永远不会死的哩。”


    “那只有天晓得,”头一个说,打了个哈欠。


    “他把他的钱怎样安排来着?”一个红面孔的绅士问,他鼻尖上挂着一个瘤,摇动起来像是雄火鸡下颔边的垂肉。


    “我还没听人说起过,”那个大下颔的人说,又打了一个呵欠。“把它留下给他的公司吧,也许。他并没有把它留下来给我。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


    这句逗人的话引起了大家的笑声。


    “这次丧事大概会是便宜得很的,”同一个讲话的人说,“因为,我可以打赌,我不知道有谁会去送葬。我们大家来凑几个人,自告奋勇地去一下怎么样?”


    “如果供给一顿午饭的话,我去一趟也无所谓,”鼻子上挂着瘤的那位先生说。“如果要我凑个数的话,那就得请我吃一顿。”


    又是一阵笑声。


    “话可得这么讲,在你们这些人里头,我是最没有利害关系的一个,”头一个讲话的人说,“因为我向来不戴黑手套,我也向来不吃午餐。但是如果别人愿意去的话,我也愿意去。说到这里我却想起来了:我恐怕不能说,我不是他唯一的朋友吧;因为我们每次碰见的时候,总要站住了攀谈一两句的。再见,再见!”


    那些讲话的人和听的人都走开去,混到别的人堆里去了。斯克掳奇是认识这些人的,就对那幽灵看看,希望它作一个解释。


    这幻象却溜到一条街上去。它的手指点着两个在碰头的人。斯克掳奇就又听着他们讲话,心想解释也许就在这里。


    这两个人他也是十分熟悉的。他们都是生意人:很有钱,而且地位很重要。他一直有意去赢得他们的尊重,那就是说,从生意经出发,完全是从生意经出发。


    “你好哇?”一个说。


    “你好?”另一个应道。


    “嗯,”头一个说,“‘老刮皮’[86]到底也寿终正寝了,是不是?”


    “我听人这样说过,”第二个回答。“冷吧,是不是?”


    “正合圣诞节的时令。我看你不是个爱溜冰的人吧?”


    “不是。不是。我还有别的事情要考虑呢。早安!”


    再没有别的话了。他们的会面、他们的交谈和他们的分手就是这样。


    斯克掳奇先是感到有些惊奇,怎么这幽灵居然会对这样显然很琐碎的交谈加以重视;但是觉得这里头一定隐藏着什么用意,他便开始思量这用意可能是什么。这些话不可能与他的老合伙人雅各·马利之死有关,因为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而这个鬼的活动范围却是未来。他也想不出有哪一个跟他自己有直接关系的人,可以用得上这些话。但是他绝不怀疑,不管这些话是关于谁的,他相信对于自己的改过自新都包含着某种教训,因此他决计把他所听见的每一句话,所看见的每一件事情,都牢牢记在心里;特别是等到自己的阴魂出现的时候,要看个清楚。因为他有一种期望,他未来的自己的行为会把他现在所没有找到的线索提供给他,这样他要解答这些哑谜就容易得多了。


    他就在那个地方找他自己的形象,但是在那个他惯常待的角落里,现在站着的却是另外一个人了;尽管钟上所指的时间已经是他通常到那里的时间,可是他在那许多从门廊里拥进来的人群中,却看不见一个像他自己的人。然而,这种情形也不大使他惊异;因为他在心里已经反复思考过,要重新做人了,他正料想并希望能够看见他这新诞生的决心在这里成为事实。


    那幻象站在他身旁,静默而且阴暗,伸出了一只手。当他从深思的探索中惊醒过来的时候,他从那只手的转动,以及它站在自己身旁的位置,似乎感觉到那双看不见的眼睛正在锐利地望着他。这情况使他发起抖来,而且觉得浑身发冷。


    他们离开了那个熙熙攘攘的场所,来到这城市中一个偏僻的地段,那里是斯克掳奇以前从没到过的,不过他认识这个去处和它的坏名声。道路全是污秽而狭隘的,店铺和住宅都很破败;人们衣衫不全,嗜饮酗酒,邋里邋遢,面目可憎。一些小胡同和拱门,像不计其数的污水坑那样把恶臭、垃圾和生活中的种种气味,都倾吐到这些蔓延曲折的街道上;这整个地区散发着罪恶、污秽和穷困的臭味。


    在这个藏垢纳污之所的巢穴深处,在一个屋檐斜伸出去的屋顶下面,有一家低矮的、门面凸出的铺子,那儿收购废铁、破布、瓶子、骨头和油腻的下脚。里面的地板上放着一堆堆的锈钥匙、钉子、链条、铰链、锉刀、磅秤、砝码以及各种各样的废铁。一座座像山一样的不成体统的破布、一团团发臭的油脂以及那些骨头叠成的坟墩头,不知孕育并藏匿着多少很少有人高兴去仔细探究的秘密。有一个头发花白的年纪近七十岁的坏角子,坐在他买卖的货色中间,靠近一个用旧砖头砌成的炭炉;他把许多杂七杂八的破布挂在一条绳子上,做成一个又臭又脏的门帘,来给自己挡住外面的冷空气,他在这安静的隐居地,其乐无穷地抽着板烟。


    斯克掳奇同那幻象来到这人面前的时候,恰巧有个女人夹着一个沉重的包裹,偷偷地走进铺子。但是她人刚到,就有另外一个女人,同样地带着东西,也走了进来;而她后面紧跟着一个穿褪色黑衣服的男子,他看见她们时吃惊的程度,正和她们认出了她们彼此时一样。经过了一个短暂的目瞪口呆的时期(那吸板烟的老头子也和他们一样)之后,他们三人都禁不住大笑起来。


    “让那打杂女工做头一个吧!”那第一个进来的女人叫嚷道。“让那洗衣婆做第二个吧;让那殡仪馆的伙计做第三个吧。你瞧这儿,老乔,这可真是碰得巧啊!咱们三个人,本来不打算在这儿碰头的,竟都来啦!”


    “你们再也找不到比这儿更好的碰头地方了,”老乔说,把他的烟斗从嘴里拿出来。“到客厅里来吧。你在这儿早就是熟门熟路的了,你知道;至于另外那两个,也都不是陌生人。等一会儿,让我把铺子的门关上。哎哟,这门儿吱吱地叫得多响啊!这屋里没有比它自己的铰链锈得更厉害的铁器了,我相信;我还肯定这屋里的骨头没有比我这副骨头更老的了。哈哈!咱们都是顶配干咱们这一行的,咱们都是棋逢敌手。到客厅里来吧。到客厅里来吧。”


    这所谓客厅,就是破布门帘后面的那块地方。老头子用一根旧的梯毯夹条[87]把炉里的火拨拨拢,用他的烟斗柄把冒烟的灯剔剔亮(因为这时候已经是夜里了),然后又把烟斗塞进嘴去。


    在他忙着这些的时候,那个已经讲过话的女人把她那包东西丢在地板上,大模大样地在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两臂交叉,胳膊肘搁在膝头上,用一种大胆的挑衅姿态,对另外那两个人瞧着。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狄尔伯太太,这有什么关系呢?”那女人说。“每个人都有权利照料他自己。他向来就是这样的!”


    “真的,这话挺对!”那洗衣妇说。“没有人比他更会照料自己的了。”


    “那末,女人,别站在那儿呆瞪着,好像害怕似的!谁会知晓呢?我想咱们总不会彼此找岔子吧?”


    “不,那才不会呢!”狄尔伯太太和那男子齐声说。“咱们希望不至于。”


    “这就很好!”这女人叫道。“这样就够了。少了几件像这样的东西,谁会受损失呢?一个死人是不会的,我猜想?”


    “当然不会,”狄尔伯太太说,大笑起来。


    “如果他死了以后,还想保留这些东西,这个刻薄的老死刮皮,”那女人接下去说,“那末他在世的时候,为什么那样不近人情呢?如果他做人合情合理一些的话,那末在死神来打击他的时候,总会有人来照顾他,不会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喘气直喘到断气。”


    “这句话真是说得再确切也没有了,”狄尔伯太太说。“这就是老天对他的报应。”


    “我但愿这报应能够更重一点,”这女人回答说。“你可以完全相信,如果我的手能够搞到任何别的什么的话,那末这种报应一定会更重一点的。把那个包裹打开来,老乔,让我知道它能值多少钱。爽爽快快地讲。我不怕做头一个,也不怕给他们看见这件事情。我相信,在我们在这儿碰头之前,我们大家就已经很明白各人是在自己动手了。这不是什么犯罪。把包裹打开来,乔。”


    但是她的朋友们都很讲义气,不肯让她先打开包裹;于是那个穿着褪色黑衣服的男子一马当先,拿出了他的掠获物。东西并不丰富。一两个图章、一只铅笔盒、一副袖钮以及一只不值什么钱的别针,就这些而已。老乔把它们一件件的仔细检验过,估一估价钱,然后把他对每件东西打算付的数目,用粉笔写在墙壁上,等到他发现已经没有东西再拿出来时,就加成一个总数。


    “这是你的账,”乔说,“我不能再多给六个便士,哪怕你要把我活活煮死也办不到。第二个是谁?”


    狄尔伯太太是第二名。几条被单和毛巾、几件破旧的衣服、两把老式的银茶匙、一副方糖夹子以及几只靴子。她的账也同样地写在墙壁上。


    “我向来对女士们出手太松。这是我的一个弱点,也是我毁掉自己的原因,”老乔说。“那是你的账。如果你再向我多要一个便士,而且公开提出来,那我就要懊悔自己太慷慨,非削减你半个克朗不可。”


    “现在把我的包裹打开来吧,乔,”头一个女人说。


    乔为了打开包裹更方便起见,就跪在地上;他解开了许许多多的绳结,才拉出一大卷挺重的深颜色的东西。


    “你把这东西叫做什么啊?”乔问。“床上的帐子么?”


    “啊!”女人回答说,哈哈大笑,叉着两臂,身子朝前倾。“帐子嘛!”


    “难道说,他人还躺在床上,你就把这些东西,连同铜圈等等,一起都拿了下来?”乔问。


    “不错,我正是这样,”女人回答说。“为什么不可以?”


    “你真是生来要发财的,”乔说,“你将来一定会发财。”


    “我向你保证,乔,对于像他这样的一个人,凡是我只要伸出手去就能够拿到的东西,我是决不会把手缩回来的,”女人冷冷地回答。“喏,你不要把油滴在那毯子上。”


    “他的毯子吗?”乔问。


    “你以为不是他的,倒是谁的?”女人回答说。“没有了这两条毯子,他总不至于伤风感冒吧,我敢说。”


    “我希望他不是生了什么传染病死的吧?呃?”老乔停了一下他的工作,朝上面望望,这样说。


    “你不用害怕这个,”那女人应道。“如果他有什么传染病的话,我决不会那么喜欢跟他做伴,为了这点东西在他身边多逗留的。啊!你尽管看那件衬衫,把你的眼睛都看痛了,你也不会在上面找到一个破洞,或是一摊磨烂的地方的。这是他衬衫中顶好的一件,也的确是件好衬衫。要不是有我在,人家早就把它糟蹋掉了。”


    “你说糟蹋掉是什么意思?”老乔问。


    “当然啦,这是说把它穿在他身上葬掉,”女人笑了一声,回答说。“有人就蠢得这么做了,可是我把它又脱了下来。如果白棉布[88]派这种用场不够好的话,那它还能派什么用场呢?盖在他的身上,还是一样很得体。他不会比穿上这一件显得更难看了。”


    斯克掳奇惊心动魄地听着这一段话。当他们围着赃物,在老头子那盏灯的黯淡光线之下,坐在一起的时候,他用一种无以复加的厌恶和痛恨看着他们,即使他们是出卖死人尸体的下流恶魔,也不过如此了。


    当老乔拿出一只装着钱的法兰绒袋子来,把给他们的那几笔钱数了出来摆在地上时,又是那个女人笑道,“哈哈!你们瞧,今儿这个就是他的下场!他活着的时候,把每个人都吓得从他身边跑开,他死掉之后,倒使我们得到了好处!哈哈哈!”


    “幽灵呀,”斯克掳奇从头到脚发着抖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这个不幸的人的遭遇,可能就是我自己的遭遇。我的生活现在正向这个方向走去。慈悲的上帝呵,这是什么啊?”


    他怀着恐惧直向后退,因为眼前的场景又变了,这时他的身子差不多碰到了一张床,一张光溜溜的、没有帐子的床,在这床上,一条破被单的下面,躺着一件被遮盖住的东西。这东西虽然不会开口,却用一种可怕的语言宣布它是什么了。


    这个房间很黑暗,黑暗得无法看得真切;可是斯克掳奇因为私下里怀着一种冲动,就向房间里四处张望,急于想知道它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房间。从外面的空中升起一道黯淡的光线,一直照到这张床上;而躺在这张床上的正是这个被人洗劫、被人遗弃、没人守灵、没人哭泣、没人照料的人的尸体。


    斯克掳奇朝那幻象望望。它那坚定的手,正指着那人的头。那条遮体的布是那么随随便便地盖在上面,斯克掳奇只消动一动一个手指头,稍微把它掀起一点点,就可以使那张脸儿露出来。他想到这一层,觉得这件事真是容易做得很,因此巴不得这样做;只可惜他没有力量来把这蒙在脸上的布揭开,正如他没有力量使他身旁这幽灵走开一样。


    无情又无情、严酷而可畏的死神啊,您在这儿筑起了您的神坛,并且调动了那么多的恐怖手段来把它装潢起来,因为这儿本来是您的领域啊!但是对于那被人尊敬、受人爱戴并博得荣誉的人的头,您却是既无法碰他一根毫发来达到您那可怕的目的,也无法使他五官中的哪一处变得可憎。这并不是因为他那只手现在是沉重的,一放松就会垂落下去;也不是因为他的心脏和脉搏已经停止了;恰恰是因为那只手从前是光明正大、慷慨而忠实的,那颗心是勇敢、热烈和温柔的,那脉搏是一个大丈夫的。打击吧,阴灵,打击吧!您就会看见他的那些善行从创口里涌出来,把不朽的生命散播到全世界!


    并没有人在斯克掳奇耳边讲这些话,然而当他望着床上时,他听到了这些话。他想,如果这个人现在能够起死回生的话,他最先想到的将会是什么呢?难填的欲壑,苛刻的交易,还是贪婪的操心呢?说实话,它们不是已经使他落到一个富有成果的下场了吗?


    他躺在那黑暗的空房子里,没有一个男人,女人或小孩会说:他曾经在这件事或那件事上待我很好,为了纪念他的一句好心话,我要好好地对待他。一只猫正在门上抓着,炉边石头下面有老鼠在啃咬的声音。它们在这个死人的房间里究竟想要得到什么,它们为什么那么不安静而蠢蠢欲动,斯克掳奇简直想都不敢想。


    “幽灵啊!”他说,“这是一个可怕的地方。在离开这个房间的时候,我决不会把它的教训丢开的,请相信我。我们走吧!”


    然而这幽灵还是用一个毫不移动的手指,指着那死人的头。


    “我懂得你的意思,”斯克掳奇回答说,“假如我做得到的话,我一定会这样做的。但是我没有这个能力,幽灵。我没有这个能力。”


    幽灵似乎又在望着他。


    “幽灵呵,我求求你,”斯克掳奇说,感到很痛苦,“如果这城里有哪一个人,因为这个人的死而心情激动,请你把那个人指给我看看!”


    幻象把他的黑袍子在他面前张开了一会儿,好像一只翅膀似的;等到收拢的时候,显出了一个阳光照耀下的房间,里面有一位母亲和她的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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