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狄更斯
“只有在圣诞节这一天,我相信,”她说,“人家才会为一个像斯克掳奇先生那样叫人讨厌、小气刻薄、无情无义的人举杯祝他健康。你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罗伯特!没有人比你知道得更清楚的了,可怜的人儿!”
“亲爱的!”鲍勃还是温和地回答说,“这是圣诞节啊。”
“我要为了你和这个节日的缘故来为他祝酒,”克拉吉太太说,“但不是为了他本人的缘故!祝他长寿!圣诞愉快,新年欢乐!他一定会很愉快很欢乐的,我相信!”
孩子们跟着她举杯祝酒。今晚这还是第一次,他们对所做的事情毫不起劲。小丁姆最后一个举杯,可是他才不高兴做这种事情哩。斯克掳奇是他们这一家子的厉鬼克星。只要一提到他的名字,就会使这个宴会蒙上一层阴影,足足有五分钟还消除不掉。
等这桩事过去后,他们比原来快活十倍了,仅仅是因为跟那不吉利的斯克掳奇已经打完交道,大家才都轻松起来。鲍勃·克拉吉告诉他们,说他怎样已经替彼得少爷物色了一个职位,这个职位如果能弄到的话,每个星期就会有足足五先令半的收入。那两个小克拉吉一听到彼得要做生意人了,就笑得不可开交;彼得自己呢,从他那领子中间沉思地看着炉火,仿佛正在深思熟虑,一旦收到那一笔令人张皇失措的进款时,他该向什么地方去投资。接着,玛莎——她是一家女帽铺的可怜的学徒——就告诉他们,她必须做什么样的工作,她一口气要工作多少钟点,以及她怎样打算明天早晨在床上睡个够,好好地休息休息,因为明天是她可以在家里度过的一个例假日。她还说她怎样在几天前看见一位伯爵夫人和一位爵爷,那位爵爷“跟彼得差不多高”;彼得一听见这话,便把领子拉拉高,高得你都看不见他的脑袋了,如果你在那儿的话。在这整段时间里,栗子和酒壶都不断地递来递去。一会儿,他们就听见小丁姆唱起歌来,这歌唱的是一个迷路的小孩怎样在雪地里跋涉;小丁姆的嗓音凄凉而轻微,确实唱得极好。
这儿并没有什么高水平的地方。他们不是一个小康之家;他们穿着得并不讲究;他们的皮鞋都远不是不漏水的;他们的衣服都很单薄;而且彼得可能知道——很可能知道——当铺的里边是什么样子的。但是他们全都快乐、感激,彼此很亲切,并且对目前的景况心满意足。当他们在那幽灵临别所洒的明亮的法水中逐渐消逝时,他们显得更快乐了;斯克掳奇眼睛一直看着他们,尤其是看着小丁姆,一直看到最后。
这时候天色已经暗起来了,雪下得很大;斯克掳奇和幽灵沿着街上走过去时,家家的厨房、客厅以及各种各样的房间里,都是炉火熊熊,亮得不得了。这儿,火光的闪耀中显出一家人家正在准备一顿舒适的晚餐,热的盘子在火炉前面烘了又烘;还有深红色的窗帷,随时可以拉拢,把寒冷和黑暗挡在外面。在那边,这户人家所有的孩子都跑到雪地里去迎接他们那些已经结婚的姐姐、哥哥、堂兄、叔伯和婶婶,抢着要做头一个迎接他们的人。在这儿,还有客人们欢聚的影子照在窗帘上;在那儿,有一群漂亮的姑娘,都包着头巾,穿着毛皮的靴子,大家嘁嘁喳喳地同时在讲话,轻盈地走到附近某一个邻人的家里去,而在那里,苦恼的是那个独身汉子,眼看她们容光焕发地走进去——这些机灵的女子,她们很明白自己的魅力!
但是,出去参加友好集会的人是那么多,你如果从人数上来判断,那你就会认为:等他们到了亲友们家里,不会有人来欢迎他们,不是每一户人家都期待着接待宾客,并且把壁炉里的火添得旺旺的,有烟囱的一半那么高。祝福这一切,那幽灵是多么地欣喜若狂啊!它裸露出它那宽阔的胸部,张开它那阔大的手掌,向前飘荡而去,用它慷慨的手把它那欢快而无害的喜悦,倾泻给它所接触到的一切东西!那个点路灯的人,跑在前面,把那些幽暗的街道点缀上星星点点的灯光,他身上已穿著好,准备到什么地方去消磨这个晚上。当幽灵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这点灯夫高声大笑起来,一点也不知道他自己除了圣诞节之外,一个伴侣也没有。
这时候,那幽灵事先毫不关照,他们俩已经站在一片阴暗荒凉的原野上了,在那儿,奇形怪状的粗石块到处乱丢着,仿佛这地方就是巨人们的葬身之处;水喜欢往哪儿流就往哪儿流去;或者本来想流过去,可是被冻住了,流不动了;那儿长着的全是苔藓和金雀花,以及庞杂丛生的草。在西方落山的太阳留下了一道火辣辣的红光,这红光对那片荒地耀眼地照了一会儿,就像一只阴沉的眼睛似的,皱紧了眉头,越沉越下,越沉越下,终于消失在黑夜的浓影中。
“这是什么地方?”斯克掳奇问。
“这是矿工们居住的地方,他们在地下深处劳动着,”幽灵回答说。“可是他们都认得我。瞧!”
一间茅屋的窗里射出一道亮光,他们就赶快向那里跑去。经过了一座泥土和石头所筑的墙,他们发现有一群兴高采烈的人围着一炉很旺的火坐着。一对很老很老的男女,同他们的儿女,以及儿女的儿女,和再下面的一代,都快乐地穿着他们的节日盛装。风在这贫瘠的荒原上怒号着,那老人家正在给他们大家唱一支圣诞节的歌,声音难得高过风声;这是一支他孩子时唱惯的很老的歌;他们时常大家加入合唱。一到他们提高了嗓门的时候,这老人家就唱得相当轻快而响亮;一到他们停下来时,他的精力便又衰退了。
幽灵并不在这儿耽搁,却吩咐斯克掳奇抓紧他的袍子,在荒原上空继续前进,赶到哪儿去呢?不是到海里去吧?正是到海里去。使斯克掳奇大为恐慌的是,他回头一望,只见那最后一部分陆地,一道可怕的山岭,已经被撇下在后面了;海浪汹涌怒号,他的耳朵都被雷鸣般的水声震聋了;海水在那些久被冲蚀的可怕洞窟里激荡个不住,凶猛地想把陆地冲坍。
在一个陷入水中的岩石形成的阴森森的暗礁上,离海岸大约三海里,屹立着一座孤零零的灯塔,海水一年到头擦洗冲击着它。一大堆一大堆的海藻盘结在暗礁的底部,那些风暴鸟[75]——人们可以猜想,它是在风中诞生的,正如海藻是在水中诞生的一样——在礁上飞起飞落,像它们飞掠过的海浪那样。
可是,即使在这样一个地方,两个看守这灯塔的人也生了一炉火,因此从那厚石墙的窗眼里,有一道明亮的光线射出来,照在这可怕的海上。他们坐在一张粗糙的桌子边,伸出了他们长满老茧的手,彼此紧握着,举起罐头里的掺水烧酒,互相祝贺圣诞快乐;而且其中的一个——年纪大些的那一个,脸上布满了种种饱经风霜的创伤,正像一条旧船的船头雕像似的——唱起一支雄壮的歌曲,这歌声就像是刮起了一阵大风。
这幽灵又奔向前去,在那漆黑的、汹涌起伏的海面上空——奔啊,奔啊——直到它告诉斯克掳奇说,离随便哪个地方的海岸都很远了,他们才在一条船上停下来。他们站在操纵着舵轮的舵手旁边,站在船头守望者的旁边,站在值班的高级船员们旁边。黑黝黝的幽灵般的身影站在他们各自的岗位上;但是他们中间的每一个人都在哼着一支圣诞节的曲子,或者怀着一个圣诞节的思念,或者低声地对他的伙伴谈到某一个过去了的圣诞节,言谈之中带着重返家园的希望。船上的每一个人,不管是醒着还是睡着,是好人还是坏人,在这一天的互相交谈中,都比一年之中的任何一天更友好;在某种程度上,共同分享着这个节日的欢乐,同时记起了他所怀念的在远方的人们,并且知道他们是乐于记得他的。
斯克掳奇静听着风的呻吟声,想到要在那寂寞的黑暗中,越过一道陌生的深渊(它的深处藏着一些机密,正如死亡那么深不可测)向前行进,真是一件多么严峻的事情啊。使斯克掳奇大吃一惊的是,当他正在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哈哈大笑的声音。使他格外吃惊的是,他听出这笑声竟是他自己的外甥的声音,并且发现他现在正在一间明亮、干燥、闪光的房间里,而那幽灵正微笑地站在他的身旁,带着一种表示赞许的亲切神情对这位外甥看着!
“哈哈!”斯克掳奇的外甥笑道,“哈哈哈!”
如果你碰巧——这种机会的可能性是很小的——知道有人笑得比斯克掳奇的外甥更愉快,那我只想说,我也很愿意认识认识他。把他介绍给我,我要想法跟他交个朋友。
世事的安排,真可以算是公正、不偏和高尚的了:疾病和忧愁固然是要传染人的,可是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欢笑和快乐更能传染、更无法抗拒的了。当斯克掳奇的外甥笑成这个样子——捧着他的肚皮,转动着他的脑袋,扭曲着他的脸儿,做出许多最古怪的模样时——斯克掳奇的外甥媳妇也笑得跟他一样起劲。而他们那批聚在一起的朋友们,也都不甘落后,使劲地笑着。
“哈哈!哈哈,哈哈!”
“他说圣诞节是胡闹,真的!”斯克掳奇的外甥叫道。“而且他的确这样相信。”
“那他更应该害臊了,弗雷德!”斯克掳奇的外甥媳妇怒气冲冲地叫道。为这些娘儿们祝福吧!她们做起事来从来不会不彻底的。她们总是很认真的。
她长得非常漂亮,出奇地漂亮。一张有酒窝的、带着惊诧神情的绝妙的脸儿;一张圆熟的小嘴,似乎生来是给人亲吻的——它无疑正是如此;她下颔上有各种各样好看的小酒窝儿,当她笑的时候就互相融合起来;而那一双眼睛是你在任何小家伙的脸上都从未看见过的,是最最令人愉快的。总而言之,她是一个你会称之为逗引人的女性,你知道;但也是一个令人满意的女性。哦,十十足足地令人满意!
“他真是一个滑稽的老头子,”斯克掳奇的外甥说,“这是千真万确的;他本来是可以更友好些的嘛。不过,他已经是自作自受的了,所以我也不想说什么话来指责他。”
“我相信他是很有钱的,弗雷德,”斯克掳奇的外甥媳妇说。“至少,你常常对我这样说的。”
“那又有什么意思呢,亲爱的!”斯克掳奇的外甥说。“他的财富对他一无好处。他并不拿自己的钱财来做一点好事。他没有用它来使自己生活得更舒服些。他本来可以想到——哈哈哈!——他将来或许能用自己的钱财来使我们得到好处,但是他连这样想一下的乐趣都没有。”
“我容忍不了他,”斯克掳奇的外甥媳妇说。她的姐妹,以及所有其余的女士们,都表示同样的意见。
“嘿,我容忍得了他的!”斯克掳奇的外甥说。“我替他难过;我即使想对他生气,也生不起来。他这种恶劣的脾气究竟使谁吃亏呢?总还是他自己吧。现在他忽然想到不喜欢我们,不肯来跟我们一起吃饭了。后果是什么呢?他不吃这顿饭也不见得有多大损失。”
“其实,我想他是损失了一顿很好的饭,”斯克掳奇的外甥媳妇插嘴说。其他的人都这么说,我们必须承认他们是有资格的裁判员,因为他们刚刚吃过这顿饭。这时,饭后的点心放在桌子上,他们都在灯光下围炉而坐。
“喏!我听见这句话很高兴,”斯克掳奇的外甥说。“因为我对这些年轻的主妇们是不大有信心的。你怎么看,陶泊尔?”
陶泊尔显然正紧盯着斯克掳奇外甥媳妇的一个妹妹,因为他回答说,一个独身的男人是一个可怜的化外之民,无权对这种话题发表意见。于是斯克掳奇外甥媳妇的妹妹——围着花边领纱[76]的胖胖的那一个,不是戴玫瑰花的那一个——脸儿就红起来了。
“再说下去哟,弗雷德,”斯克掳奇的外甥媳妇拍拍手说。“他向来是把话开了头不说完的!他这人真太可笑!”
斯克掳奇的外甥又发出一阵哈哈大笑,而且因为没有法子可以止住这笑的影响(虽然那位胖妹妹竭力在闻着香醋[77],想忍住笑),大家也就一起跟着大笑了。
“我只是想说,”斯克掳奇的外甥说道,“他不喜欢我们,不肯跟我们一起寻欢作乐,其结果是,照我看来,只有使他自己丧失了一些愉快的时刻,而这种时刻对他是不会有害处的。我相信,他丧失了能使他更加愉快的同伴们,比他在自己的冥想中——不管他待在他那发霉的老写字间里,还是他那满是灰尘的房间里——所能找到的,都要愉快得多。我正是因为可怜他,才特意每年给他这样一个机会,不管他喜欢不喜欢。他可以辱骂圣诞节,一直骂到他死为止,但是,如果他发现我高高兴兴的,一年又一年地到他那儿去,对他说,‘斯克掳奇舅舅,您好哇?’——我敢向他挑战——他总有一天会禁不住觉得圣诞节还不错的。只要这一来能够使他心情愉快地留下五十镑给他那个穷伙计,那就很了不起了;我觉得我昨天是触动了他的。”
现在轮到他们笑了,想到他竟然能触动斯克掳奇。但因为他是一个脾气好透的人,而且不大在乎别人在取笑什么人,所以不管大家怎样在笑,他还是鼓励他们笑个畅,并且很快活地把酒瓶递过去。
喝过茶以后,他们听了些乐曲。因为他们是一个爱好音乐的家庭,而且我能向你保证,当他们唱一支无伴奏的三、四重唱或是一首轮唱曲[78]时,他们都是蛮内行的,特别是陶泊尔,他能够深沉地唱着低音,像一个好歌手似的,而且从来不会唱得额角上青筋暴起,或者为之脸儿涨得通红。斯克掳奇的外甥媳妇弹竖琴弹得很好,除了奏了其他各种曲调之外,还弹了一支简单的小曲子(一支算不了什么的曲子,你能在两分钟内就学会用口哨把它吹出来),而这曲子正是一个女孩子所熟悉的,她就是“过去圣诞节之灵”曾经使斯克掳奇回忆起来的那个把他从住读学校里接回去的女孩子。当这一节乐曲响起来时,那幽灵显示给他看过的所有事情,都一齐涌上了他的心头;他的心肠越变越软了;他想到:如果他在许多年以前就能够常常听到这样的曲子,那他也许已经用自己的手培养起有利于自己幸福的人生的仁爱,而不必去请教那位教堂司事[79]埋葬过雅各·马利的铁锹了。[80]
但他们并不把整个夜晚都花在音乐上。过了一会儿,他们玩起罚物游戏来,因为有时候再做做小孩子是很有意思的,而且在圣诞节这样做是再好也没有了,因为在那一天,它的伟大的创始者本身就是一个小孩子。且慢!他们先玩起捉迷藏来了。自然是要玩这个的啰。可是我不相信陶泊尔真正是蒙着眼睛装瞎子,正如我不相信他脚上长着眼睛一样。我的看法是,这是他跟斯克掳奇的外甥预先串通的一出把戏;而且“现在圣诞节之灵”也晓得的。他追着披花边领纱的胖妹妹时的那副样子,简直是对人性易于轻信的莫大侮辱。他打落了火钳,绊倒了椅子,撞着了钢琴,给卷住在窗帘里,不管她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他始终知道胖妹妹正在哪儿。他硬是不捉旁人。如果你故意向他身上倒去(他们中有些人就这样试过),而且站着挡住,他就会假装竭力要来抓住你——这简直是对你的理解力的公然侮辱——然后立刻侧过身来,向胖妹妹那边走去。她常常嚷着说,这样太不公平了;这也确实是不公平。但是最后他终于捉住她了;她虽则浑身穿着绸,窸窣作响,拍着翅膀似的急忙飞过他身旁,他还是把她逼到一个走投无路的角落里,到了这时候,他的举动真是恶劣到极点了。因为他假装不知道就是她;假装必须摸一摸她的头饰,并且为了要证明确实是她,还要把一只什么戒指硬戴在她手指上,一根什么项链硬套在她头颈上;这种种行径真是下流可耻、荒唐透顶!难怪等到另外一个蒙眼人上场的时候,他们走到窗帘后面很隐秘地躲在一起之后,她就把她对这件事的意见向他提出。
斯克掳奇的外甥媳妇并没有参加这个捉迷藏游戏,却在一个温暖舒适的角落里,舒舒服服地坐在一张大椅子上,踏着一张脚凳,幽灵和斯克掳奇就近在她的背后。但是她参加了罚物游戏,而且爱她的爱人到了十足崇拜的程度,每个字母为首的字都用上了[81]。在玩“何故、何时、何地”的问答游戏时,她也是个了不起的好手,她的妹妹们虽然也都是些精明的姑娘(陶泊尔会这样告诉你),可是都被她彻底击败了,这使斯克掳奇的外甥心里暗暗高兴。那儿也许有二十个人吧,老的少的都有,但是他们都在玩,斯克掳奇也参加在内了;因为他对于眼前所发生的事情太感兴趣了,他竟然完全忘掉他的声音是他们的耳朵听不见的,有时候也把他自己的猜想相当响亮地喊出来,而且他常常猜中;这就是说,即使是最尖锐的缝衣针,针眼保证不坏的那种最好的“白教堂牌”针,也不会比斯克掳奇更锐利,可是他还以为自己是迟钝的呢。
那幽灵发现他兴致这样好,觉得很高兴,就对他表现出那么宠爱的态度,以致斯克掳奇居然像一个小孩子似的恳求它,准许他逗留到客人散去以后。但幽灵说,这是办不到的。
“这儿又有一种新的游戏,”斯克掳奇说。“再待半个钟头吧,幽灵,只要半个钟头!”
这是一种叫做“是与否”的游戏,斯克掳奇的外甥要在心里想好一样东西,让其余的人把它猜出来,而他对于他们提出的问题只是看情况回答一声是或否。他暴露在像迅猛的炮火般的盘问下,结果吐露出他所想到的东西是一种动物,一种活的动物,而且是一种讨厌的动物,野蛮的动物;这种动物有时候咆哮,有时候嘀咕,有时候讲话,就住在伦敦,在街道上走来走去,没有被人拿去展览,也没有被人牵着,而且不住在一个动物园里,也从来没有在市场上被屠宰;它既不是马,也不是驴,既不是母牛,也不是公牛,也不是老虎、狗、猪、猫、熊。当每一个新的问题向他提出时,这位外甥总要重新哈哈大笑一番,他被逗得那么乐不可支,只好从沙发上跳起来,在地上跺着脚。最后那个胖妹妹,也笑成同一个样儿,叫起来道:
“我猜着啦!我知道它是什么,弗雷德!我知道它是什么!”
“是什么啊?”弗雷德问。
“就是你的舅舅斯克掳—掳—掳—掳—掳奇。”
的确就是他。大家都表示佩服,不过有人抗议说,弗雷德对“是不是狗熊呢?”这句问话,应当回答“是”;因为如果是个否定的回答,那末假如他们曾经想到这方面去的话,这个回答就足以使他们联想不到斯克掳奇先生身上去了。[82]
“说真的,他给了我们许多乐趣,”弗雷德说,“我们如果不喝酒祝他健康,那就未免太忘恩负义了。这儿有一杯烫热的酒[83],就在我们手边;因此我说,‘为斯克掳奇舅舅干杯!’”
“好啊!为斯克掳奇舅舅干杯!”他们叫道。
“祝他老人家圣诞快乐,新年愉快,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斯克掳奇的外甥说。“他不肯接受我的祝颂,然而我还是希望他能够得到快乐。为斯克掳奇舅舅干杯!”
斯克掳奇舅舅心里已经不知不觉地变得那么高兴和轻松,因此如果那幽灵给他充分时间的话,他一定会对这一群毫未觉察他在旁的人举杯祝贺作答,而且用他们听不见的说话来感谢他们。但是他外甥那句话的最后一个字刚刚说出口,这幕景象就全部消逝了;他与那幽灵又开始他们的旅行了。
他们看见了许多,他们跑得很远,而且访问了许多人家;但结果都是快乐的。那幽灵在一张张病人的床边站一下,他们就都快活起来了;它一到他乡异地,人们就觉得家乡近在咫尺了;一靠近挣扎着的人,他们便怀有更大的希望而变得忍耐起来了;一站在贫穷的旁边,富有就跟着来了。在济贫院、医院和监狱里,在贫困所寄身的每一个地方,只要那些自命不凡的人,在他渺小而短促的掌权期间,并没有把门儿关紧,并把这幽灵闩在门外面,那末它总是留下它的祝福,并且把它的一些箴言教导给斯克掳奇。
如果这只是一个夜晚的话,那么这该是很长的一夜;但是斯克掳奇对这是有他的怀疑的,因为似乎圣诞节假期中的那些日子,都压缩到他们一起度过的这段时间里了。而且,奇怪的是,斯克掳奇在外形上固然丝毫没有改变,那幽灵却变得老起来了,清清楚楚地老起来了。斯克掳奇已经看出这种改变,但对此却一句也不提,直到他们离开了一个儿童们参加的第十二夜[84]联欢会之后,两人一起站在一个空旷的地方,斯克掳奇对这幽灵看看,他才看出它的头发都变白了。
“幽灵们的生命难道这样短促么?”斯克掳奇问。
“我在这地球上的生命是很短暂的,”幽灵回答说。“今天夜里就要完结了。”
“今天夜里!”斯克掳奇叫道。
“今天夜里,在半夜的时候。听!辰光快到了。”
这时节,钟声正在敲着十一点三刻。
斯克掳奇全神贯注地看着幽灵的那件袍子,说道:“如果我要问的话是不应该问的,那末请你原谅我。这是因为我看见有一件奇怪的东西,不是属于你身上的东西,从你袍子的下摆里伸出到外面来。这是一只脚还是一个脚爪?”
“这也许是一个脚爪吧,因为它上面还有皮肉在那里,”幽灵哀伤地回答说。“你瞧!”
它从袍子的褶裥里拎出两个可怜、卑贱、丑恶、可厌、悲惨的小孩来。他们跪在它的脚下,紧紧地抓住它衣服的外面。
“喏,伙计!你瞧这儿!瞧瞧这下面!”幽灵叫道。
他们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怒容满面,形如恶狼,可又是卑躬屈膝,俯首贴耳。优美的青春本来应当使他们的形体丰满,而且给他们以最鲜艳的面色的,如今却好像有一只陈腐和干瘪的手,像老年人的手似的,在拧他们,扭他们,并且把他们撕成碎片。本来是天使们在宝座上受人膜拜的地方,如今却潜伏着魔鬼们,他们正用威胁的眼光在瞪人。自从神奇的开天辟地创造万物以来,不知有过多少不可思议的事情,然而人类不论变化、堕落或反常到什么程度,都从来不曾有过任何怪物有一半这样恐怖可怕。
斯克掳奇吓得直向后倒退。看见他们这样显露在他眼前,他嘴里想说他们都是蛮好的孩子,可是这句话宁愿卡住在他的喉咙里,也不愿做这样一个弥天大谎的参与者。
“幽灵!他们是你的儿女吗?”斯克掳奇再也没有别的话可说了。
“他们是人类的儿女,”这幽灵说,低下头看着他们。“可是他们缠住了我,从他们的父亲那儿前来申诉。这个男孩名叫‘愚昧’。这个女孩名叫‘贫困’。你要谨防他们俩,以及所有他们的同类,但顶要紧的是谨防这个男孩,因为他的额角上我看见写着‘毁灭’这个词儿,除非写下的字迹被擦掉了。拒绝承认这个!”幽灵叫道,把它的手伸出来指着城市的方向。“谁把它讲给你听,你就痛骂他!如果你为了党同伐异的目的而承认它,那就会使得事情更糟!你等着将来的后果吧!”
“他们难道没有避难的地方或者办法吗?”斯克掳奇叫道。
“难道没有监狱吗?”幽灵说,最后一次用斯克掳奇自己的话来回答他。“难道没有贫民习艺所吗?”
钟敲了十二下。
斯克掳奇向周围看看,要找那幽灵,可是它已经不见了。当最后一下钟声停止颤动时,他想起了老雅各·马利的预告,于是举目一望,就看见一个庄重严肃的幻象,披着衣服,戴着头巾,像一阵雾似的沿着地面,向他过来。
第四节歌
最后的一个幽灵
那幻象缓慢、庄重而沉默地走近来。当它走近他身边的时候,斯克掳奇就双膝跪下了,因为这幽灵穿过空气而来,似乎一路在散布阴郁和神秘的气氛。
它全身都裹在一件深黑色的衣服里,把头、脸和身体都包住了,什么都看不见,露出的只有一只伸出来的手。要不是有这只伸在外面的手那就难以把它的形体跟黑夜分开,并且使它脱离那包围着它的黑暗了。
等它走到了他的身旁,他发觉它是高大而威严的,并且它那神秘的出现,使他充满了一种严肃的畏惧。除此之外,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因为这幽灵既不讲话也不动弹。
“光临的是‘未来圣诞节之灵’吗?”斯克掳奇说。
幽灵并不回答,只把它的手向前指着。
“你是将要把那些还没有发生、但是在不久的将来就要当着我们的面发生的事情的影像指点给我看吧,”斯克掳奇接下去说。“是不是这样,幽灵?”
那衣服上部的皱褶收缩了一下,仿佛这幽灵把头低了一下。这便是斯克掳奇得到的唯一答复。
斯克掳奇虽则到这时跟鬼打交道已经习以为常了,可是对于这个沉默的形象却是害怕得不得了,他下边的两条腿发着抖,等到发现自己正准备跟它走时,人几乎站立不住了。那幽灵看见他这种情况,便停顿了片刻,给他时间来定一下神。
但是这样一来,斯克掳奇反而更糟糕了。他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感,觉得在那阴森森的尸衣后面正有一对鬼眼全神贯注地盯着他,而他自己虽然把眼睛睁开到最大的限度,却是除了一只鬼手和一大堆漆黑的东西之外,什么都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