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狄更斯
你也许会含混地谈到:驾一部六匹马的大马车,驶上一道古老的楼梯,或者冲破国会里新通过的一道坏法案[24];但是我的意思是说,你大可以把一辆柩车驶上这道楼梯,而且是横着上去,车辆的横木对着墙壁,车后的门对着栏杆,而且可以轻易地做到这一点。那楼梯的宽度足够让人这样做,而且地位还有多余;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斯克掳奇才自以为看见一辆机动柩车,在幽暗中在他面前行驶着。外边街上的六七盏煤气灯都不会把这条过道照得很亮,因此你可想而知,单靠斯克掳奇的一支小蜡烛头,这里当然是很暗的。
斯克掳奇还是往上走,丝毫不理会这一点。黑暗不用费钱,所以斯克掳奇喜欢黑暗。但是他在把他那扇沉重的房门关上以前,先在几个房间里走了一遍,看看一切是否都对头。他还相当记得那张脸儿,所以要这样做一下。
起居室、卧室、杂物室,都依然如故。台子底下没有人;沙发底下没有人;壁炉里生着一堆小火;汤瓢和餐盆都已准备好;一小锅燕麦粥(斯克掳奇的脑袋着了点凉)搁在炉边的保温铁架上。床铺底下没有人;壁橱里没有人;他的晨衣挂在墙上,模样颇为可疑,但是里面也没有人。杂物室跟平时一样。一块旧炉栅、几双旧鞋子、两只鱼篓子、一个三只脚的脸盆架以及一根拨火棒。
对一切都觉得放心之后,他便关上房门,把自己反锁在里面;用双重锁把自己反锁在里面,这可是一反他向来的习惯的。这样部署妥当,不会有遭受突然袭击的危险了,他才解下领巾,穿上晨衣和拖鞋,戴上睡帽,在壁炉前坐下来,吃他的燕麦粥。
壁炉里的火确实非常微弱;在这么一个寒冷的夜间,这点火起不了什么作用。他只得靠近壁炉坐着,并且俯身在炉火上,才能从这一点点燃料上得到极细微的温暖。这壁炉是个古老的东西,是很久以前一个荷兰商人造的,周围砌着古色古香的荷兰瓷砖,上面的图画描绘了《圣经》中的一些故事。砖上有该隐和亚伯、法老的女儿们、示巴女王、驾着鸭绒垫般的云朵从空中下降的天使们、亚伯拉罕、伯沙撒[25]、乘着黄油碟子般的船只出海的使徒们,一共有几百个人物来吸引他的注意力;然而死了七年的马利的脸儿,却像古先知的杖[26]似的出现,把其他人物全都吞没了。如果每一块光滑的瓷砖起先都是空白的,却有法力把他思想中杂乱无章的片段拼成一幅图画的话,那末,每一块砖上都会有一幅老马利的脑袋的复本。
“胡闹!”斯克掳奇说,一面朝房间的另一头走去。
兜了几圈之后,他又坐下来。当他把头朝后靠在椅背上时,他的目光凑巧落到一只铃上,这只铃挂在房间里,已经不用了,它是同屋子里最高一层楼上的一个房间连接着的,至于当初装着作什么用,如今已被人忘记了。看着看着,他看见这只铃摇摆起来,不禁大为惊诧,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莫名其妙的恐惧。起初,这铃摇摆得非常轻微,简直一点声音也没有;但是不久响声就大起来了,屋子里的每一只铃也都响了起来。
这样大约响了有半分钟,或者一分钟,但是好像有一个小时之久。铃声一齐停止了,正像刚才一齐响起来一样。接着是一阵从下面深处发出的铛锒锒的声音,仿佛有人在酒商的地窖里把一根沉重的链条从一只只酒桶上面拖过去。斯克掳奇这时候才想起听人说过,在凶宅里的鬼是拖着链条的。
地窖的门嘭的一声打开了,于是他听见下面地板上的声音更加响了;接着响到楼梯上来了;接着一直响到他房门口来了。
“这还是胡闹!”斯克掳奇说。“我不相信。”
然而,它片刻不停地穿过那道厚重的门,一直跑到房间里来了,斯克掳奇亲眼目睹之下,脸色都变白了。它一进来,那快要熄灭的火焰就蹿了起来,好像在叫道,“我认识他,那是马利的鬼魂!”说完火光又低落下去。
还是这张脸儿,一模一样。马利拖着辫子,穿着平时常穿的背心、紧身衣裤和皮靴;靴上的流苏倒竖着,像他的辫子、他的上装下摆以及他的头发一样。他拖着的那根链条绕在他的腰际。链条很长,像一条尾巴似的缠在他身上;它是由(因为斯克掳奇看得很仔细)一些银箱、钥匙、挂锁、账簿、契据和钢制的钱袋等组成的。他的身体是透明的,因此斯克掳奇在注视他时,能够透过他的背心,看见他上装背后的两颗钮扣。
斯克掳奇常常听到人家说,马利是没有肚肠心肺的,他以前一直不相信,但是现在亲眼看见了。
不,即使到现在,他还是不相信。他虽然对着这幻象看了又看,而且眼见它站在自己面前;虽然感到它那死亡般冰冷的眼睛阴气袭人,而且注意到那条围住他脑袋和下颔的围巾是什么质料(这条围巾他以前从没看见过),他还是不相信,还是疑心自己看错了。
“怎么啦!”斯克掳奇说,仍然是又尖刻又冷酷。“你找我有什么事?”
“事情多着呢!”——毫无疑问,这是马利的声音。
“你是谁?”
“你该问我从前是谁。”
“那末,你从前是谁?”斯克掳奇提高嗓子问。“你真爱挑剔,鬼透啦。”他本来想说“阴透啦”[27]的,但是改用前面的说法,以为似乎更确切些。
“我生前是你的合伙人,雅各·马利。”
“你能不能够——能不能够坐下来?”斯克掳奇问,满腹狐疑地看着他。
“我能够。”
“那末,坐下来吧。”
斯克掳奇问这句话,是因为他不知道像这样一个通体透明的鬼能不能坐到椅子上去;他以为,这鬼如果不可能坐下的话,那就免不了要作一番尴尬的解释。但是这个鬼已经在壁炉的对面那边坐下了,仿佛它惯常都是这样做的。
“你不相信我,”鬼说。
“我不相信,”斯克掳奇说。
“除了你自己的感觉之外,你要有什么证据才能相信我真的在这儿呢?”
“我不知道,”斯克掳奇说。
“你为什么怀疑你自己的感觉?”
“因为,”斯克掳奇说,“只要有一点儿地方不对头,感觉就会失常的。譬如说胃里稍微有点不舒服,感觉就会靠不住。你也许是一小块未消化的牛肉、一摊芥末、一片干奶酪的碎皮、一块没有煮熟的马铃薯。不管你是什么东西,你身上的油分总比土分来得多!”
斯克掳奇是不太习惯于讲笑话的,而且那时候他也一点儿没有想开玩笑的心思。其实,他是想装得精明些,以便转移他自己的注意力,同时抑制他的恐惧心理,因为那个鬼的声音使他从骨髓里感到惶恐不安。
斯克掳奇觉得,这样一时默不作声地坐着注视这双呆滞而无神的眼睛,实在是叫他受不了。何况,非常可怕的是,这幽灵本身就带着一种地狱般的气氛。斯克掳奇自己感觉不到这股气氛,但情况明摆着是这样;因为那个鬼虽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可是他的头发、衣摆和流苏,都照样在飘动着,好像被炉灶里的热气激荡着似的。
“你看见这根牙签没有?”斯克掳奇说;他为了刚才提到的那个原因,很快地又来发动攻势了,只希望能把这幽灵的铁石般的凝视转移到他自身以外的东西上去,即使是一秒钟也好。
“我看得见,”鬼回答说。
“你并没有对它看嘛,”斯克掳奇说。
“可是,”这鬼说,“我还是看见它的。”
“好吧!”斯克掳奇回答说。“我只要把这根牙签吞下肚去,我这后半世就会一直受到我自己想象中的一大批精灵所迫害。胡闹,我告诉你!胡闹!”
那鬼听到这里,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喊,并且摇动它的链条,发出一阵那么凄凉可怕的声音,吓得斯克掳奇紧紧抓住了椅子,以免晕倒。但是更使他惊骇的是,只见这幽灵把头上的围巾解了下来(好像在室内围着太热似的),它的下颔竟一直垂到了胸前!
斯克掳奇双膝跪下,紧握双手遮住了脸。
“饶了我吧!”他说。“可怕的阴魂,你为什么要来缠我?”
“凡夫俗子啊!”鬼回答说,“你现在相信不相信我?”
“我相信啦,”斯克掳奇说。“我不能不相信。但是幽灵们为什么要到人间来走动,而且为什么要来找我呢?”
“每个人,”那鬼回答说,“都应当使自己内在的心灵到人们之间去活动,到四面八方去旅行;如果在世的时候他的心灵不到外面去,那末死后就要罚它这样做。它将注定要到全世界去流浪——咳,好苦啊!——而且要亲眼看到许多他在世时本来可以分享得到、并且从中得到幸福的事物,现在他却没有资格分享了。”
这鬼魂又发出一声号叫,摇动它的链条,搓着一双鬼手。
“你给上了锁链,”斯克掳奇发着抖说。“告诉我这是为了什么?”
“我身上缠着的锁链是我在世时自己锻造的,”鬼回答说。“我一环一环,一码一码地把它打成;我自愿把它绕在身上,自愿佩戴着它。你是不是觉得它的式样从未见到过?”
斯克掳奇抖得更厉害了。
“或者,你是想知道,”这鬼接下去说,“你自己身上缠着的那条结实的锁链有多少重多少长吧?在七个圣诞夜以前,它就已经足足有这样重这样长了。从那时候起,你还在辛辛苦苦地制造它。现在它是一条其重无比的锁链啦!”
斯克掳奇看看周围的地板,以为会发现自己被五六十英寻[28]长的铁索包围着;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雅各,”他恳求着,“老雅各·马利啊,你再多讲点给我听听。讲点安慰的话给我听听,雅各!”
“我没有什么安慰的话可以讲给你听,”这鬼回答说。“这种话是从别的地域来的,埃伯尼泽·斯克掳奇,这是要由别的使者们带来,传达给另外几种人听的。我也不能把我想讲的话告诉你。准许我讲给你听的只有很短的几句话了。我不能休息,不能停住,不能在任何地方逗留。我的灵魂从来没有走到我们账房的外面去过——注意听我的话!——我在世时,我的心灵从来没有漫游到我们那狭窄的兑换处窗口的外面去过;如今疲劳的旅程正展开在我面前!”
斯克掳奇有这样一个习惯:每逢想心思的时候,总要把双手插进裤袋里。他现在思量着那鬼所讲的话,手也就这样做了,不过他的眼睛并不向上看,人也并不站起来。
“你一定是走得很慢的,雅各,”斯克掳奇一本正经地说,然而是带着谦卑和恭敬的样子的。
“慢!”鬼重复说了这个字。
“死了已经七年啦,”斯克掳奇思量着说。“这时期中一直在旅行吗?”
“整整七年啦,”那鬼说。“没有休息,没有安宁。在不断的悔恨中受尽苦楚。”
“你走得快吗?”斯克掳奇说。
“御风而行嘛,”鬼回答说。
“这七年里,你原本是可以走过许多地方的啊,”斯克掳奇说。
那鬼听了这句话,又发出了一声号叫,铛锒锒地挥动着它的链条,在万籁俱寂的夜间,声音怪可怕的,如果治安监护人要控告它扰乱安宁,是很有理由的。
“咳!被绑住手脚并上着双重桎梏的囚徒啊,”这幽灵叫道,“竟不知道,自古以来有多少不朽的人物为了人间长期不断地努力,可是在其可感知的好处尚未完全显露以前,这些努力就得成为泡影!竟不知道,任何具有基督教精神的人,在他那小天地里善良地工作着,不论这小天地是什么,他都会感到,行善之道广阔无涯,但人生如朝露,无能为力。竟不知道,人生的机缘一旦贻误,就将从此追悔莫及!然而我正是如此!唉,我正是如此啊!”
“但你向来是一位业务能手嘛,雅各,”斯克掳奇结结巴巴地说,他现在开始把这话应用到他自己身上了。
“业务!”那鬼搓搓手,叫道。“人类才是我的业务!大众的福利才是我的业务;慈悲、仁爱、宽容与和善,这一切才都是我的业务。至于我那一行买卖,在我这浩瀚似海的业务中,只不过是一滴水罢了!”
他伸直手臂,举起链条,仿佛他所有那些徒然的悲伤,都来自这唯一的根源;然后把这根链条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在这岁月流逝、一年将尽的时候,”这鬼魂说,“我受苦受得最厉害。当我在人群中穿行时,我为什么把眼睛向下看,却从来不朝上望望那颗指引三位博士到一个穷人住处去的神佑的星[29]呢?难道已经没有穷人的家庭可以让这颗星的光束给我领路吗?”
斯克掳奇听着鬼魂这样说下去,觉得惊慌失措,不禁浑身发起抖来,抖得非常厉害。
“听我说呀!”鬼叫道。“我的时间快要完了。”
“我听着,”斯克掳奇说。“不过可别对我太严厉!别咬文嚼字,雅各!恳求你!”
“我怎样会在你面前,以一种看得见的形态出现,这是我不便告诉你的。我坐在你身边,而你看不见,这样已经有好多天了。”
这回事叫人听了可不好受。斯克掳奇打了一个寒噤,抹去额上的汗。
“在我赎罪补过的苦行中,这是并不轻松的一部分,”这鬼接下去说。“我今夜到这里来,是要警告你:你还有逃脱我这种命运的一线机会和希望。这是我替你求来的一线机会和希望,埃伯尼泽。”
“你向来是我的好朋友,”斯克掳奇说。“谢谢你!”
“有三个幽灵,”那鬼接下去说,“将要来缠着你。”
斯克掳奇的脸色立刻沉下来,跟那个鬼刚才的脸色差不多。
“这就是你刚才提到的机会和希望么,雅各?”他声音颤抖地问。
“正是。”
“我——我想我宁愿不要,”斯克掳奇说。
“如果没有他们来找你,”那鬼说,“你就别想能逃避我所走的道路。明天敲一点钟的时候,你等着第一位到来吧。”
“我能不能让他们一起来,干脆了结掉这件事呢,雅各?”斯克掳奇透露这个想法说。
“在第二夜的同一个时间,你等着第二位到来吧。第三位,在下一夜刚敲完十二点钟的时候来。你不必指望再看见我;而且,为了你自己的好处,你必须记住我们之间的这次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