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上海译文出版社
    “有学问的老爷,您认不认识,”赖德胡德说,“一位跟您一般高一般宽的人,上秤称起来,大约跟您的重量一个样儿,人家好像叫他什么‘第三位老爷’的?”


    心头的绝望使这位老师全然无声无息,只是紧咬着牙关;眼睛盯住赖德胡德;鼻孔里有呼吸急促的迹象,他停了一会儿之后,压住声音说:“我想我认识您说的这个人。”


    “我想您认识我说的这个人,有学问的老爷。我想找这个人呀。”


    布拉德莱侧眼瞟了瞟他的学生们,回答说:“您以为他在这儿吗?”


    “对不起,有学问的老爷,劳您驾,”赖德胡德笑了一声说,“我怎么会认为他在这儿呢?这儿只有您,我,以及您教的这些小宝贝儿,没别人呀。可是他是一个顶好不过的朋友,那个人呀,我想让他去河上我的船闸那儿见见我。”


    “我转告他吧。”


    “您认为他会来吗?”赖德胡德说。


    “我想他一定会来的。”


    “既然您这么替他说了,”赖德胡德说,“我就指望他啦。有学问的老爷,或许您能够替我告诉他一声,若是他不马上就来的话,我可要来找他的哟。”


    “他会知道的。”


    “多谢啦。就像我刚才说过的,”赖德胡德的声音不像原先那么粗声粗气的,他再次把全班学生瞧了瞧,继续说,“尽管我自个儿不是个有学问的人,说真话,我可真是羡慕人家肚皮里的学问呢!我到这学校来一遍,又受到您好意的关心,老师呀,在我走以前,我能不能向您这些小宝贝儿们提一个问题?”


    “假如是问跟学习有关系的事情,”布拉德莱说,他总是用阴沉的目光紧紧盯住对方,并且压低声音说话,“您就可以。”


    “噢!是跟学习有关系的事情!”赖德胡德大声说,“我一定使把力气,老师呀,让它跟学习有关系。水分几种呀,我的小宝贝儿?世界上有多少种水呀?”


    尖声的合唱:“海水,河水,湖水,池水。”


    “海水,河水,湖水,池水,”赖德胡德说,“老师呀,全都说到啦!我要是没忘掉湖水,我就不是人,我记得,我这辈子眼睛里就没见过一个湖。海水,河水,湖水,池水。小宝贝儿,人家在海水,河水,湖水,池水里都捞些什么呀?”


    尖声的合唱(因为问题的简单而略带几分轻蔑):“鱼!”


    “又答得好!”赖德胡德说,“可是,我的小宝贝儿,人家有时候还从河里捞什么呀?”


    合唱不灵了,只有一个尖锐的声音说:“水草!”


    “又答得好!”赖德胡德说,“可也不是水草呀。你们怎么也猜不到哟,我的亲爱的呀。除了鱼以外,人家有时候从河里捞什么呀?好吧,我来告诉你们,是一套衣裳呀。”


    布拉德莱的脸色变了。


    “至少是,小宝贝儿,”赖德胡德从眼角里望到他,说,“我自个儿有时候就从河里捞这玩意儿呀。我的小宝贝儿,要是我胳臂下面这个包袱不是从河里捞来的,打瞎我的眼睛吧!”


    全班学生都望着这位老师,好像求他帮他们摆脱掉这种考试方式的奇怪圈套。教师则望着这位提问的人,好像想要把他撕成碎片。


    “我请您原谅,有学问的老爷,”赖德胡德说,津津有味地笑着,同时用袖子抹一抹嘴巴,“我知道,对这些小宝贝儿,这种做法不大好。这是我开的一个小玩笑。不过,我敢发誓,这衣裳我是从河里捞上来的!这是一套船夫穿的衣裳。您瞧,是那个穿过它的人掷在河里的,我捞起来啦。”


    “您怎么知道是穿过它的人掷在河里的呢?”布拉德莱问。


    “因为我看见他掷的呀。”赖德胡德说。


    他俩四目相对。布拉德莱慢慢缩回了他的目光,把脸转向黑板,又慢慢把自己的名字从那儿擦掉。


    “非常感谢,老师呀,”赖德胡德说,“把您那么多时间,还有小宝贝儿们那么多时间,花在一个人身上,这人除了是个诚实的人以外,没哪一点儿让您瞧得起。我希望能在河上我的船闸里,见到咱们刚才谈到的人,您答应过的,我向这些小宝贝儿跟他们的有学问的老爷告别啦。”


    说完这番话,他懒洋洋地走出了教室,只留下那位教师去尽其所能地上完这堂令他厌烦不堪的课;留下这群窃窃私语的学生去默默观察老师的面孔,直到他昏厥过去,这是早就好像要发生的事情。


    再隔一天是星期六,这天没有课。布拉德莱一大早起床,便动身步行到泼水堰磨房闸去。他起床太早了,动身时天还没有亮。他点了一支蜡烛,穿好了衣服,在吹熄蜡烛之前,用一张纸把他体面的银挂表和体面的表链包成一个小包,在纸的里边写道:“敬请代为保管。”然后在纸包上写下皮切尔小姐的名字,他把纸包放在她小小的门廊里那个小小的座位上的一个最吹不到风雪的地方。


    这是一个寒冷的早晨,天气很坏,刮着东风,他锁上园子门,就离开了。从星期四便在他教室窗户上一片片撒落下的轻雪仍在天空飘洒,现在渐渐积出白点了,风愈刮愈恶。在他步行了两个小时,从东到西走过了大半个伦敦之后,姗姗来迟的白昼才开始露面,他走到上回跟赖德胡德夜间同行之后与他告别的那家极不舒适的小酒店,在那儿吃了一顿并不精致的早餐。他立在那间杂乱的柜台前吃着,一个男人立在那天早晨赖德胡德所立的地方。他眼睛轻蔑地向这人望望。


    这个短短的白昼已经结束了,而他还在走。当他正走在河边那条纤道上,脚已经有些走痛了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离船闸还有两三英里路远,他放慢了步子,但仍然不停地一步步向前走。地面盖满白雪,虽然还不厚,在两岸边水面露出较多的一带,河中漂着一块块浮冰,在河岸的掩蔽下,则是一片片破碎的薄冰。他什么也不去注意,只想着冰、雪和这段距离,终于他看见前面有一点亮光,并看出是从闸房窗内射出的。他立即停住脚步,向四周望了一望。在这片沉闷的景象中,只有冰、雪、他和那一点亮光,其他什么也没有。在他前方的远处是他在那里进行过那次袭击的地方,袭击结果,比无用更糟;现在,作为这次袭击给他带来的嘲笑,丽齐正以尤金妻子的身份在那里出现。在他后方的远处的那个地方,有一群孩子高举着手,仿佛要把他奉献给魔鬼似的,高喊着他的名字。而在那点亮光的光辉所及的地方的那个人,这人正如同那前后两方,一样会让他走向毁灭。他的世界已经小到了这样一种范围了。


    他加快了脚步,眼睛盯着那点亮光,紧张得出奇,好像在瞄准它似的,当他走到已经看出这亮光所散射的一条条光线的近处,这一条条光线好像都飞来捆住他,把他向前拽。当他用手敲门时,他的脚急速地跟着手向前伸去,因而,还没等请进,人已经在室内了。


    亮光是一炉火和一支蜡烛共同发出的。在炉火和蜡烛的中间,坐着赖德胡德,两只脚放在炉架上,嘴里叼着烟斗。


    客人进门时,他抬起眼来乖戾地把头一点。客人也垂下眼来乖戾地把头一点。客人脱去外衣,便在火炉的另一边坐下。


    “您不抽烟吧,我想?”赖德胡德说,把一个酒瓶越过桌子推向他。


    “不抽。”


    两人都陷入沉默,眼睛望着炉火。


    “不需要再告诉您说我已经来了,”布拉德莱终于说,“咱们谁先谈?”


    “我先谈,”赖德胡德说,“等我抽完这斗烟。”


    他细细品味着抽完这斗烟,把烟灰敲在炉旁的铁锅架上,把烟斗放在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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