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狄更斯
“他引起他的纺织工友们的怀疑,”露意莎说,“因为他曾经有过诺言不加入他们的组织。我想他一定是对你有过这种诺言吧。我可不可以问你,他为什么有这种诺言呢?”
瑞茄哇的一声哭起来了。“我并没有要他这样做,可怜的汉子。我只是叫他为了自己的利益要避免惹祸;一点儿想不到,他反而为了我引起了麻烦。但是我知道他宁可死一百次,也不肯食言的。我深知他的这种脾气。”
斯梯芬以他一贯的沉思姿态,一手托住下巴,一直安静地留心听着。现在,他用一种远不及平时沉着的声音说道:
“除了我自己,没人能知道我对瑞茄的尊重、爱护和敬仰,以及原因在什么地方。对她作出这诺言时,我是认真的,她是我生命中的安琪儿。这是庄严的诺言。一言既出,决不更改。”
露意莎掉过脸来对着他,带着一种她所不惯于表示的敬意低下头来。她看看他,又看看瑞茄,她的脸色变得温和了。她问斯梯芬:“你打算怎么办呢?”她的声音也变得温和了。
“嗯,夫人,”斯梯芬尽量泰然处之,笑了笑说:“我把工作做完后,想到别的地方去试试看。不管机会好不好,总得试试;不试就毫无办法——除非躺下来等死。”
“你怎样走法?”
“步行,我好心的太太,步行。”
露意莎脸红了,拿出了钱包。听得见钞票在沙沙作响,她摊平了一张放在桌上。
“瑞茄,请你告诉他——因为你知道怎样说,才不至于得罪他——这点钱他高兴怎样花就怎样花,是送他做路费的,你能不能劝他接受呢?”
“我不能劝他,少奶奶,”她把头扭到一边,回答说。“你对这可怜的汉子这样关心,上帝是要保佑你的。但是只有他才知道他自己的心,才知道怎样才对。”
露意莎看到这个原来十分沉着的男人刚才跟自己丈夫谈话时,那样直率、安详,而这会儿却失去了镇静,站在那儿用手捂住了脸;她显得有点不相信,有点吃惊,却很快地不胜同情。她伸出手,似乎本想碰碰他;立刻又约束住自己,收回了手。
“即使是瑞茄,也不能拿更体贴的话作这样体贴入微的帮助,”斯梯芬仍旧站在那儿,把手从脸上移开了说。“为了表明我不是不懂道理和不识恩义的人,我准备收下两镑钱。我借了这些钱将来是要奉还的。要是有能力,我将再度对您现在这举动表示我永远不忘的感激,那将是我生平最快慰的事了。”
她只得把那张钞票收起来,换了张他刚才说到的、钱数少得多的。无论从哪方面看来,斯梯芬既不彬彬有礼,又不漂亮,更说不上雅致,然而他接受赠款的态度,和他寥寥数语表示感谢的方式,却极其洒脱大方,即使以仪表著名的吉斯得斐儿爵爷花上一百年工夫教导他儿子,也不能教成这样[1]。
汤姆一直都坐在床上,一条腿摇来晃去的,嘴吮着手杖的头,似乎对一切都不理会。直到话谈到这里,他看见他姐姐准备离开了,就很急促地站起来,插了句嘴。
“露,等一等!在我们未走之前,我要跟他谈一下。我想起一件事。布拉克普儿,要是你跟我到楼梯旁边来,我就告诉你是什么。用不着照亮,喂!”汤姆看他到橱柜边取蜡烛,就表示不耐烦的样子。“我们讲话用不着亮的。”
斯梯芬跟他走出去,汤姆关上房门,用手抓住了门把手。
“喂!”他悄悄地附耳说道。“我可以帮你一个忙。别问我是什么事,因为或许没有什么结果。不过试试看也无妨。”
他呼出的气真是热,落在斯梯芬耳朵上就像火焰一样。
“今晚给你送口信的,”汤姆说,“就是银行里我们的小茶房。我管他叫我们的小茶房,因为我也是银行里的人。”
斯梯芬想:“他为什么那样着急!”他讲话那么慌乱。
“好了!”汤姆说。“注意听!你什么时候走?”
“今天是星期一,”斯梯芬考虑了一下回答说。“嗯,先生,大概是星期五或星期六。”
“星期五或星期六,”汤姆说。“听着!我不敢肯定我能够做到我愿意帮你忙的那件事——你知道吧,屋里的那人是我姐姐——但是我或许能做到,就是做不到也没有什么妨碍。所以我讲给你听。你要是再碰到我们的小茶房还认得他吗?”
“当然认得,”斯梯芬说。
“很好,”汤姆回答说。“从今天起到你离开这地方为止,每天晚上下工以后,你就在银行左右待上个把钟头,好吗?假使他看见你待在那儿,不要做出你有话要同他讲的样子;因为除非我觉得我能办到我想帮你忙的事,我是不会叫他跟你谈什么的。如果我能办到,他会带个纸条或口信给你,要不然,他不会跟你接头的。喂,注意!你真听懂我的话了吗?”
黑暗中,他把一个手指头插入斯梯芬的外衣钮扣眼里,用一种离奇的样子,像螺丝钉似地把他那块衣服拧紧,拧了又拧。
“听懂了,”斯梯芬说。
“喂,注意!”汤姆重说一遍。“决不要弄错,也不要忘记了。我回家时告诉我姐姐,我想做什么,我知道,她会赞成的。注意!你清楚了,是吗?你全懂了吗?那很好。露,我们走吧!”
他喊她的时候,把房门推开了,但是没回到房里,也不等别人照亮就走下狭窄的楼梯。她开始下楼时,他已经走到楼底下了,而在她没能抓住他的膀子之前,他已走到街上去了。
派格拉太太一直待在角落里,直等到姐弟俩离开了,斯梯芬手拿蜡烛回来的时候。她对庞得贝太太有一种不是言语能表达的爱慕,而且,像一个莫名其妙的老婆子那样哭起来了,“因为她真美丽可爱。”但是派格拉太太是那样地不安,唯恐她爱慕的对象回来,或别的人要来,所以那天晚上她也就不是那样兴高采烈了。对于一早就爬起来,工作辛苦的人们来说,天色已晚;因此茶会散了;斯梯芬和瑞茄把他们神秘的相识者护送到“旅客咖啡馆”门口,并在那儿跟她告别。
他们一同走回来,往瑞茄住的那条街的转弯处走去,当越走越近的时候,两人都默默无言。到了他们不常有的聚会总是在那儿结束的那个黑古隆冬的转弯地方,他们停了下来,仍然默无一言,似乎两人都怕开口。
“我走之前,我要想法子再跟你见次面,瑞茄,但是,要是不可能的话……”
“斯梯芬,你不预备再见我,我知道。我们两人最好还是决心彼此说出真心话吧!”
“你总是对的。这更爽快,更好。我刚才想,瑞茄,既然只剩一两天光景,就你来说,我的亲爱的,最好不要让别人看见你跟我在一起。这可能给你引起麻烦,毫无好处。”
“这我倒不在乎,斯梯芬。但是你晓得我们有约在先。我关心的倒是这一点。”
“对,对,”他说。“无论如何,这样总好些。”
“你会写信给我,并且告诉我一切情形吗,斯梯芬?”
“会的。现在我还有什么可说呢,只希望老天爷照应你,老天爷保佑你,老天爷会感谢你和报答你的!”
“斯梯芬,我也希望老天爷保佑你,而且最后会赐你平安和休息!”
“那天晚上,我曾告诉你,我的亲爱的,”斯梯芬·布拉克普儿说,“只要有你这样比我好得多的人在我身边,我就不会看到或者想到任何使我生气的事。现在你在我身边。你使我用比较乐观的眼光看待一切。祝福你。晚安。再会吧!”
他们在一条普普通通的街道上匆忙作别了,但是对这两个平凡的人来说,这却是个神圣的纪念。功利主义的经济学家们,骨瘦如柴的学究们,搜罗“事实”的要员们,斯斯文文而精疲力竭的不信宗教的先生们,把书上许多陈腐无聊的教条背诵得滚瓜烂熟的先生们:在你们周围,穷人永远是存在的。趁时间还来得及,最好在他们心中培养想象和感情的最大美德,把他们那种极需要装饰的生活装饰起来;要不然,就是在你们胜利的日子来临的时候,他们的幻想已经完全从他们的心灵中被驱逐了出去,这时他们面对的,只是勉勉强强的糊口生活。现实就会像豺狼一般地把你们吞了下去。
斯梯芬工作了两天,没有人说一句话来鼓励他,在他上工和下工的时候,大家都躲开他。第二天收工时,他的活儿快做完了;第三天的末了,他的织机旁边也就没有人了。
头两天晚上,他都在银行门前的街上逗留着,每次都有一个钟头;但是任何好的或坏的事情都没发生。他为了不失约,决定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的晚上,在那儿整整等两个钟头。
先前为庞得贝先生管过家的那位太太,坐在二楼窗口,正如他以往看见的那样;小茶房时而跟她谈天,时而从遮阳帘向外看,帘子下面有“银行”两字,他有时也来到门口,站在台阶上吸点新鲜空气。他第一次出来时,斯梯芬想到他或许正找他,就靠近他身边走过去;但小茶房只把他眨巴眨巴的眼睛略微看他一看,一句话也没说。
劳动一整天后,还得一连两个钟头地游来荡去未免太长了。斯梯芬有时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有时在拱道下的墙壁上靠靠,有时来往溜达着,有时听教堂钟声,有时停住脚步看儿童们在街上游戏。每个人当然总有点什么事情要做,所以一个光是游来荡去的人,总显得挺特别。第一个小时过去以后,就是斯梯芬也开始有了不安之感,觉得自己成了个不体面人物。
不久,点街灯的人来了,路边的灯都亮了起来,灯光成了两条直线越伸越长,直到它们在远处交叉在一起,往后看不见了。斯巴塞太太关了二楼窗户,拉下遮阳帘,上楼去了。立刻,有个亮光跟着她上楼,灯光先经过门上面的扇形窗,再经过楼梯间的两个窗子。等了一会儿,三楼的帘子的一角动了动,似乎斯巴塞太太的眼睛就在那儿看;接着帘子另一角也动了下,似乎小茶房的眼睛就在那边看。但斯梯芬仍然没有得到什么信息。两个钟头最后终于过完了,斯梯芬如释重负,像是为了补偿这种闲荡似的,快步走开了。
他只消跟女房东说声告别的话,就在临时打的地铺上睡下。因为行李已经捆好预备明天走,为了动身,一切都准备好了。他打算在“人手们”还没有上街之前,一清早就离开这市镇。
天才麻麻亮,他以惜别的眼光看了看这间屋子,伤心地想,也许他不会再看到这间屋子,然后就走出去了。镇上寂静无人,似乎所有的居民都宁愿抛弃这个地方,而不愿在那儿与他为伍。这时候,每样东西看起来都是很惨淡的。就是快要升起的太阳也只使得天空一片苍茫,像阴沉沉的大海一样。
走过瑞茄住的地方,虽然这并不顺路;走过有红砖房子的街道;走过寂静无声的工厂,因为机器还没有开动;走过铁路,因为天已经渐渐亮了,所以那些红灯也渐渐变暗了;走过铁路附近那些乱七八糟的地带,半数的房子已经拆掉,有半数的房子正在盖;走过疏疏落落的红砖别墅,在那儿饱尝煤烟的长青树也都蒙上一层灰末,就像不整洁的吸鼻烟的人一样;又走过煤屑路和许多肮脏难看的地方;斯梯芬爬上了一个山顶,回头望着。
太阳已经亮晃晃地照着市镇,上早班的钟声响了。住家户的火还没有生起来,工厂的高烟囱独占了天空。它们喷出的大量毒烟,不用多久就会把天空笼罩住;但是,有半小时,有些窗子还是照耀得金光闪亮的,通过那些被烟熏的玻璃,焦煤镇居民看见的太阳,永远呈现出一种日食的状态。
真奇怪,斯梯芬不看烟囱而看飞鸟。真奇怪,他脚上没有煤灰,却有路上的尘土。真奇怪,活到这么大年纪,在这夏天早晨却像少年似的,开始另一种生涯!斯梯芬一手夹着行李卷儿,一面沉思默想,带着注意力集中的面色,顺着大路走去。两旁的树木形成了拱道,树叶沙沙地似乎在耳语,说:他在焦煤镇留下了一个情真意挚的人。
[1]
吉斯得斐儿爵爷(1694—1713)在给他儿子的家书中,谆谆教导他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彬彬有礼的“绅士”。
第七章火药
詹姆斯·赫德豪士先生“搞”他所参加的那一派的活动,不久就有了成绩。因为有人指点他怎样做英明政治家,再加他对一般人总采取一种绅士派头的冷淡态度,同时因为他具有最动人也最受社会人士欢迎的坏毛病,就是说他总假惺惺地坦白承认自己是不老实的人,所以他只要格外努力一点,很快就会被看做是最有希望的人。他不为“诚恳”所扰是他最大的优点,这使得他跟那些专讲究硬邦邦“事实”的人处得很好,仿佛他生下来就属于他们那个集团,而把其他集团的人都认为是存心作伪的假道学先生,一古脑儿扔到海里去。
“我们当中没有人相信那样的人,我亲爱的庞得贝太太,而那些人也不相信他们自己。我们跟讲道德、说仁义、谈博爱者之间的唯一区别是:我们知道这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并老老实实说出来;他们同样知道,只是决不肯实说罢了。”
他翻来覆去地这样讲会使她吃惊或者警惕起来吗?不会的,因为这说法跟他父亲的原则和她早期受的训练并没有什么抵触,足以使得她震惊。既然这两派都想把她束缚在物质现实上,使她不信仰任何别的东西,那么,这两派有多大区别呢?在她天真烂漫的童年时代,汤玛士·葛擂硬先生在她灵魂深处培养过什么东西用得着詹姆斯·赫德豪士先生来破坏呢?
这当儿,这说法对她只有更坏的影响,因为她心灵深处——在她异常实际的父亲还没有开始训练她之前——早就有一种倾向,使她相信人性比她听见别人所讲的广阔和高贵得多。这倾向在她心中不断跟怀疑和愤懑心情斗争。因为在她幼年,她的抱负就被芟除尽了,所以她才怀疑。因为别人叫她受了委屈,还装作是要她明白一点真理,所以她才愤懑。长久以来,她都习惯于克制自己,而她心灵中的矛盾却内讧不已,于是赫德豪士的哲学便成为她的一种慰藉和解嘲的工具。既然任何事情都空虚而无价值,那么,就算她失去了什么和牺牲了什么也就不足惜了。当她父亲向她提亲时,她说过:这有什么关系呢?她现在还是说:这有什么关系呢?她依赖自己,对一切都看不上眼;她问自己:任何事情有什么关系呢?——于是就这样活一天算一天。
走向什么目的地呢?一步一步,上上下下,大概总要到达什么目的地,但是走得却那么缓慢,结果使她相信自己总是在那儿停住没动。说到赫德豪士先生,他的确也不考虑或关心自己朝着哪个方向走。他没有特殊的企图或计划;没有恼人的、糟糕的事情打扰他懒散的心情。目前他觉得一切都很好玩,又很有趣,起码好玩和有趣到不致使他失去他那绅士般的尊严的地步,他兴致非常好,但是为了保持声誉,他或许不愿意承认这点。他到这儿不久,就没精打采地写了一封信给他受人尊崇而又有滑稽天才的议员老爷哥哥,说庞得贝夫妇“非常有趣”,还说,那位女的庞得贝并不如他想象的那样是个看一眼就会让人变成石头的女妖高根[1],而是年轻的漂亮女人。此后,他写信时不再提到他们,只是一有闲空就往他们家跑。在焦煤镇周围来来往往做访问工作时,他总上他们家去;而庞得贝先生也非常鼓励他来。庞得贝先生一向喜欢对全世界夸夸其谈地说,他并不在乎要同社会上地位很高的人来往,不过要是他老婆——汤姆·葛擂硬的女儿——喜欢的话,那么她跟他们来往就听便吧。
詹姆斯·赫德豪士先生开始在想:要是那张一见那狗崽子就容光焕发的脸,也能为他容光焕发的话,岂不妙哉。
他的观察力很敏锐;他的记忆力很强,绝不会忘记她弟弟向他泄露的一切话。他把那狗崽子对他泄露的话和他所看到她的一举一动结合起来,开始了解她是怎样一个人。当然,他觉察不到她性格中的优点和她心灵的深处,正如海洋深处影响深处那样,人与人之间也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但是他用研究者的眼光把她其余的一切不久也就看得很清楚了。
庞得贝先生在离市镇约十五英里外的地方买了所房子和花园,从这房子到铁路只有一两英里光景,铁路跨在许许多多拱桥上,经过一片荒野。旷野里有一些废弃的煤矿井,晚上井口有火照着,看得出有许多黑黝黝的机器停在那儿不动。从荒野走到庞得贝先生的别墅附近,现出一片田园风景。春天时,有黄澄澄的石兰和雪雪白的山楂;整个夏季,树影婆娑,枝叶摇动。这环境优美的别墅原是焦煤镇一位大亨的产业,他因为想走捷径,发大财,于是乎投机失败,差不多亏空二十万镑,银行就取消了他赎回这份抵押产业的权利。这种不幸的事情在焦煤镇善于经营的人家中有时也不免发生,不过这些破产者跟不善于打算的工人阶级毫无关系。
庞得贝先生把自己安置在这小小安乐窝中,花园里种些包心菜表示不忘微贱,觉得极满意。在许多考究家具中,他却欢喜过营房式生活,并对这房子里的每幅画,也要拿自己的出身来吹牛。“你瞧,先生,”他常这样跟客人说,“据说原来的房主人尼基兹为买那张风景画《海滨》,曾花了七百镑。嗯,老实同你说,我这辈子不知道看这幅画儿会不会有七次之多,假使是七次,那每看一次就等于花一百镑,这已经够了,再多看一次我也不乐意了。天晓得,不!我决不会忘记我是焦煤镇的约瑟亚·庞得贝。好多好多年中,我唯一的一种画(或者说除掉用偷窃的方法,我就不可能得到其它的画),就是一个人站在刷得很亮的靴子边用它作为镜子照自己剃胡须的那种铜版画,这画是贴在黑鞋油瓶上的,我能用这种鞋油刷靴子已经是喜出望外了,每次用完油就把油瓶卖掉,得到一文小钱也就够我高兴了!”
他也用同样口气跟赫德豪士先生说。“赫德豪士,你有两匹马在这儿。要是你高兴再带六匹马来,我这儿也有地方安置。这马房容纳得下十二匹马;除非关于尼基兹的种种传言靠不住,否则我们就得相信他的确养过那么多马。整整一打,先生。那人幼年时,进了威斯敏斯特学校,作了皇家的高材生;那时,我吃的是人家不吃的肚里货,睡在菜市上的篓子里。嗯,就是我想养十二匹马——我是不想的,现在对我来说一匹已经很够了——我也看不惯它们呆在那么好的马房里,因为看到那些马房就使我想到我过去住的地方。我一看到那些马,先生,就想把它们赶出去。但是天道好还,连砖头瓦片也有翻身之日。你看见这地方,你知道这是怎么个地方;你也明了无论国内国外——不管哪儿——都没有这样宽敞,设备这样完善的房屋,而约瑟亚·庞得贝却住进来了,就像蛆钻进胡桃一样。尼基兹而今又安在呢!尼基兹从前在威斯敏斯特学校用拉丁话演戏,我们国家的大法官和贵族们都去看他的戏,高声喝彩,叫得脸都发紫了。但是现在呢?昨天有人到办公室来告诉我:尼基兹此刻住在比利时安特卫普城里一条狭窄黑暗的后街,住在六层楼上,饿得淌口水,先生,饿得淌口水。”
这是个炎热夏季的长昼,在这别墅的林荫下,赫德豪士先生对那张他第一次看到就引起好奇心的脸开始试探性活动,试试它是不是会因为他而变得容光焕发。
“庞得贝太太,我碰巧看见你一个人在这里,真是太幸运了。好多天以来,我就特别想跟你谈一谈。”
他见到她,事实上并不是他所说的偶然巧遇,因为每天那个时候,她总一个人在家,而那地方她又常去。这是蓊郁树木中的一块空地,有些斫下来的树干躺在地上,她喜欢坐在那儿盯着去年的落叶,就如她在娘家时呆呆看着火炉中的火灰一般。
他在她身旁坐下,向她的脸上瞟了一眼。
“你的弟弟。我的小朋友汤姆——”
她显得眉飞色舞起来,带着很有兴趣的眼光转过脸来对着他。他心想,“我生平从没见过任何东西像她容光焕发时那样引人注意和迷人!”他的真心虽没流露,但是在他面部的表情上已经看得出他在想什么——也许他是故意做给她看的。
“原谅我。你这种手足深情表现得如此的美——汤姆应引以自豪——我知道这话不可原谅,但我真不得不赞美。”
“这么容易冲动,”她镇静地说道。
“庞得贝太太,不是的;你知道我在你面前决不装假。你知道我是个贱坯,只要有人出相当数目就随时准备把自己出卖,决不会做什么天真烂漫的事情。”
“我等着听你继续讲我弟弟的事呢,”她回答说。
“你对我太严厉了,可我也活该。走遍天下,你也找不到比我更不值钱的狗坯子,但是,起码我不虚伪——不虚伪。我刚才讲的原是关于你弟弟的事,但是你吓得我话不对题了。我对他发生了兴趣。”
“你居然对什么东西发生兴趣了吗,赫德豪士先生?”她一半表示不相信,一半表示感激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