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狄更斯
“我刚来这儿时,如果你问我这话,我一定回答‘不’。但是现在我要说‘是的’。即使这样说似乎是随便扯谎,理当引起你的疑心,我都不管。”
她的身子稍微动了一动,似乎想说话而发不出声音;最后她说:“赫德豪士先生,我相信你是对我弟弟发生了兴趣。”
“谢谢你。你的信任,我以为自己受之无愧。你知道我很少自以为是,但在这一点上,我却是自以为是的。你为他做了那许多事,你那么喜欢他;庞得贝太太,你为他表现出那样可爱的忘我精神——请再原谅我一次——我的话又扯远了。我完全是因为他自己而对他发生兴趣。”
她曾微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急于要站起来走开。当时他立刻又改变了话题,而她也就留下来了。
“庞得贝太太,”他接着说,讲话时的神气比刚才轻松了些,但是有点故作轻松,这就比他刚才的神气更加富于表情了:“要是你弟弟不大听话,不体贴人,钱花得太多——用一句普通话来说,就是有点儿乱花乱用,以他那样年纪的小伙子而论,这也不是一种无法挽救的过错。他是那样吧?”
“是的。”
“让我坦白地谈吧。你想他赌钱吗?”
“我想他赌的。”似乎她还没有把话说完,所以赫德豪士先生还是在等待着,于是她就补充地说:“我知道他赌钱。”
“当然,他也输了钱吧?”
“是的。”
“谁赌谁就得输。我请问你是不是有这种可能,为了这缘故你有时给他钱呢?”
她坐在那儿,向下看着;但是听到这问题,就抬起眼来探究似地看着他,并且有点不乐意。
“请饶恕我这种无礼的好奇心,我亲爱的庞得贝太太。我想汤姆慢慢会陷入烦恼之中,虽然我也有过这种不好的经验,但是我愿意伸手援助他——要不要我再说一句,这完全是为了他的缘故。我需要这么讲吗?”
她似乎想回答他的话,却没说出来。
“我爽性把想到的一切都老老实实说出来吧,”詹姆斯·赫德豪士先生仿佛毫不费气力地恢复了他那轻松的样儿说道,“我想对你说句知心话,我很怀疑他究竟是否得到过很多方便——请原谅我的率真,究竟他跟他那受人尊敬的父亲是否可以开诚布公讲些什么话。”
“我想是不可能的,”露意莎说,由于想到自己在这方面的经验,她的脸绯红了。
“我也怀疑——我相信,你完全了解我这话的意思——他和他那非常受人尊敬的姐夫,有什么知心话可谈。”
她脸色越来越红,当她用更微弱的声音回答时,几乎红得像发烧了,“我想那也是不可能的。”
沉默了一些时候,赫德豪士先生又说:“庞得贝太太,在你我之间,可不可以进一步谈谈知心话呢?汤姆向你借了一笔相当数目的钱吧?”
“你要了解,赫德豪士先生,”她踌躇了一会儿回答说(在交谈中,她始终多多少少表现得犹疑不决,心神不安,虽然如此,她还保持镇静并能克制自己),“你要了解,要是我把你急于想知道的事告诉你,这并不是表示我埋怨什么或者有什么懊悔。我对任何事情都决不埋怨,对我做过的事情一点也不懊悔。”
“还真够勇敢哩!”詹姆斯·赫德豪士想道。
“甚至在我结婚时,我就发现我弟弟已经负债累累了。我的意思是说,就他来说已不在少数了。这沉重的债务使得我不得不变卖一些小首饰。这算不得牺牲。我自愿把它们变卖掉。我并不看重这些东西。那些东西对我毫无价值可言。”
她也许从他面部表情看出来,或者她只是在她的意识中觉得:他已经知道她讲的是她丈夫送的那些首饰。于是她的脸又涨得通红,打住了话头。要是他先前不知道这件事,一看到这种神情也就明白了,虽然在这以前他的确有点麻木而莫名其妙。
“自从那时以后,我多次把我所能节省的钱都给了我弟弟:简单地说,我把我所有的钱都给了他。由于我相信你对他发生了兴趣,所以我不必讲一半、留一半。自从你经常来这儿看我们以后,他曾经要我给他一笔一百镑之多的款子。我还无力给他。我为他负债累累所引起的后果而感觉不安,但是我保守这些秘密直到今天才说了出来,我相信你不会泄露。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过这种知心话,因为——你刚才已经料到我的原因在什么地方了。”她说到这儿,忽然把话题切断了。
他是个有急智的人,现在看到机会来了就赶快抓住不放,略微地以她的弟弟作为托辞,来描绘她自己的形象给她看。
“庞得贝太太,我虽粗俗不文,老于世故,但老实地跟你说,我对你刚才告诉我的话发生了莫大兴趣。我决不会苛责你的弟弟。你对于他的错误所表示的那种贤明体谅,是很有道理的,而且我也有同感。虽然对葛擂硬先生和庞得贝先生一切可能有的敬意我都有,但是我想我很能理解你弟弟所受的教育是不幸的。这种不良的教养,使他不能应付他活动其中的社会,长久以来他就被迫走极端——我们毋庸怀疑,驱使他走极端的人的本意很好——但是他冲出来了以后,跑到相反的极端去。庞得贝先生的优良的、直率的、代表英国国民性格的那种独立不羁的精神,虽然是一种顶可爱的特点,但是,正如我们刚才已经同意的,这并不能引起别人对他推心置腹。我冒昧地说一句,一个犯了过错的青年,他的性格被人误解了,他的才能被引向错误的方向去发展,因此之故,他就会向世界上那最不缺少同情心的人寻求帮助和指导:这就是我看到的一切。”
她坐在那儿,眼光笔直地向前看着,越过草地上变换不定的阳光,一直看到那边树木阴处。这时,他从她脸上看出,她在那儿细细琢磨他那说得再也明白不过的话。
“我们要尽量体谅他,”他继续说。“但是,我发现汤姆有个大毛病,我不能原谅,正因为这缘故,我要狠狠责备他。”
露意莎转眼对着他的脸,并问他:那是什么毛病呢?
“或许我已经说得够了,”他回答说;“或许,整个说来,我要是根本不提这回事,还要好些。”
“你叫我吃惊,赫德豪士先生,请让我知道怎么回事吧。”
“为了解除你不必要的忧虑——同时,又由于我们之间关于你弟弟的事已经可以开诚布公地谈了,我珍视这一点甚于任何东西——我就服从你的命令吧。我不能原谅他的是:从他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中都可以看出,他对他最好的朋友的友爱,对他最好的朋友的热诚卫护,对她毫不自私的牺牲精神都没有怎样感觉到。就我观察所得,他对她的报答是非常不够的。她为他做了很多事情,为的是要他表示坚定不移的友爱和感激,并不是要他发脾气和任性地为所欲为。我虽然是个马马虎虎的人,庞得贝太太,但是不至于漠不关心到那种程度,竟注意不到令弟的这种坏处,认为那是一种轻微的、可饶恕的过错。”
那片树木在她面前就像浮在水上一样,因为她眼中充满了泪水。那泪水仿佛以前在一个不见天日的深井中,现在才涌出来,她的内心充满了强烈的痛楚,就是流泪也无法减轻。
“总而言之,我极其希望使令弟改正这一点,庞得贝太太。他的情况我知道得比较清楚,我的指导和劝告也可以使他从错误中脱身出来——因为我曾比他更为无赖,所以我希望我的经验对他是有价值的——这些就会对他发生影响,我决定要用我对他的影响使他改变过来。我已经说够了,而且说得太多了。我仿佛在声明我是好人,但是,我以名誉担保,我绝对无意声明这一点,并且还要公开宣布,我决不是那种人。那里,在那树木中,”他把眼睛抬起来四处望了一望接着说;在这以前,他还是紧紧盯住她的;“就是令弟。他无疑刚刚才来。他似乎在慢慢地踱到这边来,或许,我们也不妨迎上去,拦住他。他最近非常沉默、抑郁。或许,他的手足之情使他良心发现了——假定有所谓良心这类东西的话。不过,我以名誉担保,关于‘良心’这类话我听得太多了,所以不相信了。”
他扶她站了起来,她挽了他的手臂走向前去,迎接那狗崽子。他一面懒洋洋地走着,一面百无聊赖地打着那些树枝,有时,弯下身来用手杖恶狠狠地把青苔从树上铲下来。他正这样消遣着,他们已走到他跟前,他大吃一惊,脸上都变了色。
“哈罗!”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不知道你们也在这儿。”
“汤姆,你把谁的名字刻在树上?”赫德豪士先生说,用手放在他肩上,使他扭过身来,于是三个人一道向房子走去。
“谁的名字?”汤姆回答说。“啊!你想问哪个女孩子的名字吧?”
“你那样子很叫人疑心,你是在把一个美人儿的名字刻在树皮上,汤姆。”
“谈不上那回事,赫德豪士先生,除非有什么美人自己手里有一大笔财产而看上了我。换句话说,尽管她很难看,只要她有钱,就用不着担心会失掉我。只要她喜欢,我就常常在树上刻她的名字也成。”
“我恐怕你是个唯利是图的人,汤姆。”
“唯利是图?”汤姆重复了一句。“谁不唯利是图,你问问我姐姐看。”
“你是不是拿准了这是我的缺点呢,汤姆?”露意莎除掉说这句话外,仿佛对他愤懑的样子和坏脾气并没有别的感觉似的。
“你应该知道这顶帽子对你合式不合式,露,”她的弟弟怏怏不乐地回答说。“要是合式,你就戴上去吧。”
“汤姆今天有点愤世嫉俗似的,所有对世事厌倦的人有时会这样,”赫德豪士先生说。“不要相信他的话,庞得贝太太。他知道得清楚的多。除非他变得心平气和一点,不然,我预备把他私下跟我讲的对于你的若干意见揭发出来。”
“无论如何,赫德豪士先生,”由于汤姆对他的保护人还是钦佩的,所以态度就变得温和了一些,但是仍然抑郁地摇着头说,“你总不能告诉她,我曾经称赞过她唯利是图。我可能因为她恰恰与此相反而称赞过她,要是有好的理由使我再那样称赞她,我还预备那样做。不过,现在不必管它了,这对你并没有什么大趣味,而我也讨厌再讲这题目了。”
他们一同向房子走去,走到了的时候,露意莎就放开她客人的手膀进去了。他站在那里看着她上了台阶,走进门;然后又把手放在她弟弟的肩上,向他会心地点了点头,约他再到花园里溜达溜达。
“汤姆,我的好朋友,我要跟你说句话。”
他们走到一堆七零八乱的玫瑰花丛旁边站住了脚——庞得贝先生为了表示出身寒微,特意把尼基兹的玫瑰花大大减少了——汤姆就在花坛的矮围墙上坐下,摘着花苞,又把它们一片片地扯下来;同时,那神通广大的厉鬼弯腰对着他,一只脚踩在花坛围墙上,身子安安逸逸地伏在那只放在膝头上的胳膊上。从她的窗口,正好可以看见他们。或许她已看见他们了。
“汤姆,怎么回事?”
“啊!赫德豪士先生,”汤姆哼了声说,“我窘极了,简直烦得要死。”
“我的朋友,我也是这样。”
“你!”汤姆回答说。“你是个十足的独立自主的人。赫德豪士先生,我才糟糕透了。你简直想不到我糟糕到什么田地——只要我姐姐愿意,她能把我从这田地中救了出来。”
他现在开始咬着玫瑰花苞,又把它们从牙齿间扯出来,手却抖得像虚弱老人的手一样。他那朋友极敏锐地瞪了他一眼,又恢复了那种异常轻松的样子。
“汤姆,你太不体谅人了:你对你姐姐的要求太过分了。你已经用了她好些钱,你这狗东西,你晓得你是用过的。”
“是的,赫德豪士先生,我晓得我是用过的,但是除了她,我又打哪儿弄钱呢?老庞得贝总是在吹,说他在我这年纪时只用两便士一个月,或者像这一类的话。我父亲划了条他所谓的界限,我打吃奶的时候起,从头到脚都被这界限束缚住了。我母亲除了抱怨,压根儿就没有其它东西。一个要用钱的人能有什么办法呢,不跟我姐姐要,我能向谁要呢?”
他差不多要哭出来了,把好几十朵花苞往下乱抛。赫德豪士先生想要说服他似的,抓住了他衣服。
“但是,我亲爱的汤姆,要是你姐姐没有弄到钱——”
“没有弄到钱么,赫德豪士先生?我并不说她弄到了钱。我要的钱,可能超过她弄得到的数目。但是,她应该弄得到。她原是弄得到的。我已经告诉了你那么多的话,现在也用不着假装保守秘密;你知道她跟老庞得贝结婚并不是为了她自己,或者是为了他的缘故,而是为了我。那末,她为什么不为了我的缘故而从他那儿弄来我所需要的钱呢?她不必说要钱做什么用;她是够精明的;要是她愿意,她能设法把他的钱骗出来。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这样做,尤其在我告诉她弄不到钱会有什么后果的时候?可是她偏偏不这样做。她在他面前像块石头似的坐着,不去讨他欢心,把钱很容易地弄到手。这做法,我不知道你管它叫什么,但是我叫它作没有手足之情的行为。”
在花坛那边矮围墙下面有个点缀景物用的小池子,詹姆斯·赫德豪士先生极想把小汤姆·葛擂硬扔到水里面去,就像受了委屈的焦煤镇大亨们曾经恐吓过别人,说要把自己的财产扔到大西洋里去一样。但是,他还是保持着他那从容不迫的态度;因此除了一些聚拢来的玫瑰花苞像小岛似的浮在水面上以外,就没有比它们更结实的东西给扔过石栏杆那边去。
“我亲爱的汤姆,让我试试看来做你的银行家吧,”赫德豪士先生说。
“老天爷呀,”汤姆突然回答说,“别提什么银行家吧!”他跟玫瑰花对比起来,脸色显得非常之白。非常之白。
赫德豪士先生受过很好教养,又习惯于处在最上流的社会之中,他是不会因此而吃惊的——也不会因此而表示激动——他只把眼皮睁开了一点,似乎是为了一点微弱的惊讶之感而睁开的。就是这一点惊讶也违背了他那派人一向的主张,正如也违背了葛擂硬这流人物一向的信条一样。
“汤姆,你目前需要多少?三位数吗?快说吧!讲一讲到底数目是多少。”
“赫德豪士先生,”汤姆回答说,现在他真正哭起来了;尽管他变得像个可怜虫,可是他流泪的样子还是比他抱怨的样子好看;“现在太迟了;就是有钱于我也无用了。以前我要是有这笔钱还有点用处。但我还是非常感激你;你真够朋友。”
真够朋友!“狗崽子,狗崽子!你真是条蠢驴!”赫德豪士先生心里懒洋洋地想着。
“我认为你的提议是十分友好的表现,”汤姆握着他的手说。“那是十分友好的表现,赫德豪士先生。”
“嗯,”另一位回答说,“这笔钱或许不久更有用吧。我的好朋友,以后,你麻烦多时就告诉我,我替你想法子解决,或许比你自己想的办法还要好些。”
“谢谢你,”汤姆说,闷闷不乐地摇着头,嘴里嚼着玫瑰花苞。“我要早就认得你该多么好,赫德豪士先生。”
“汤姆,现在你要明白,”赫德豪士先生作结论说,他自己也扔了一两朵玫瑰花到水里去,作为对那小岛的献礼,那小岛总是向池边漂来,仿佛想成为大陆的一部分;“每个人做每一件事都是自私的,我跟其他的人也完全一样。我是急于想看见,”他虽然急于想看见,但是他那种没精打采的样子,正如热带的阳光令人感觉又急躁又懒散一样;“你对待你姐姐温和些——你应该那样;同时你也应该做个更友爱,更讨人喜欢的弟弟——你应该成为那样一个人。”
“我要那么做,赫德豪士先生。”
“要做就做,汤姆。立刻开始吧。”
“我一定那么做。我姐姐露不久会告诉你我那么做了。”
“汤姆,既然我们的生意经谈妥了,”赫德豪士先生说,又拍了下他肩膀,他那样做是想叫他以为——那可怜的傻瓜也真以为——他是个好心肠的人,行所无事地提出这条件,以免他感恩戴德,“我们就分手,吃饭时再见吧。”
汤姆在饭前出现时,虽然心情似乎是够沉重的,身体还很机灵;他在庞得贝先生没进来之前就来了。他把手伸给露意莎,吻了她一下说:“我并不是存心要惹你生气,露。我知道你喜欢我,而你也知道我是喜欢你的。”
由此,那天的其余时间里,露意莎的脸上总带着微笑,而那微笑对着另一个人。唉,是对着另一个人的!
“这狗崽子已经说不上是她唯一喜欢的人了,”詹姆斯·赫德豪士想着,他把第一天见到那张美丽脸庞时的意见扭转过来了。“已经说不上了,已经说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