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狄更斯
    “东家,虽然我像大家一样也有某一种感觉,但是我从来不晓得怎样才说得清楚。实实在在,我们是一团糟,东家。看看这市镇——事实上,是非常富庶的——再看看生长在这儿的许许多多工人,他们从摇篮到坟墓,总是靠纺织和梳毛求得生存。看看我们怎样生活的,我们住在什么地方,同住的有多少人,我们生存的机会又怎样,生活的方式又多么单调;再看看那些纺织厂多么兴隆发达,它们总逼着我们趋向于一个遥远的目标——死亡,总是一定的。看看你们对于我们又是怎样想法,怎样写我们,怎样谈我们,怎样派你们的代表团跟政府各部的大臣讲我们的事,不论怎样说,你们总是对的,而我们总是错的,我们一生下来就是没有理性可言的。看看这种情况日甚一日,东家,越来越扩大,越来越使人难堪,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东家,谁看到这种情形而能公公道道地告诉别人说,这不是一团糟呢?”


    “当然,”庞得贝先生说。“现在,你或许能让这位绅士知道,你怎样来把这一团糟(因为你喜欢这样说)搞好吧。”


    “东家,我不知道。这事不能指望我。也不该靠我来解决这问题,东家。这是在我之上,在我们其余的人之上的人们的事。要是他们不来做这件事,东家,他们负的又是什么责任呢?”


    “对于这问题,起码我可以告诉你一点,”庞得贝回答说。“我们要拿那半打斯拉克布瑞其之类的人开刀,给大家看看。我们对这些坏种科以重罪,把他们用船装到充军地去。”


    斯梯芬心情沉重地摇摇头。


    “喂,别以为我们不会这样做,汉子,”庞得贝说,这时刮的是一阵飓风,“告诉你吧,我们绝对要这样做。”


    “东家,”斯梯芬知道他要说的话有绝对的准确性,便十分有信心地回答说,“你就是把一百个斯拉克布瑞其——甚至于把所有的,把一千个斯拉克布瑞其——把他们一个个捉起来放在麻袋里缝牢了,沉在那没有陆地之前就有了的最深的海洋里,那一团糟的情形还依然会存在。为非作歹的生人吗?”斯梯芬表示不安地微笑着说,“我敢担保,从我们记事的时候起,哪个时候没听见过为非作歹的生人这种说法!乱子不是他们闯出来的,东家。风潮不是他们造成的。我对他们并无偏袒——我没有理由偏袒他们——但是要想使他们不干那一行,却不使他们没有干那一行的机会,那就毫无希望,毫无用处。在这间屋子里,我周围有许多东西,我未进来之先原有这许多东西,我走之后依然还有。把那只挂钟拿下来,放在船上送到诺福克岛[1]去,时间照样流逝。斯拉克布瑞其的情形完全同这一样。”


    他的眼光一会儿又转向他刚才的避难所,看见露意莎的眼睛朝房门扫了一下,表示警告。他就往后一退,把手放在门把手上。他讲这些话并非由于他自己的愿望;但是,在他心目中总觉得要以德报怨,即使对那些否定了他的人,他比要忠诚到底。于是他停了下来,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完。


    “东家,我没有学问,见识又浅,不能告诉这位绅士应当怎样来改善现在的这种情况——不过,在这个镇上,有些工人是能够告诉他的,他们的能力远远超过我——但是我可以告诉他,我知道哪些方法是绝对不行的。用强硬手段是绝对不行的。用战胜和征服的办法是绝对不行的。老认为一方面对,另一方面错,这种很不自然的想法也是绝对不行的。置之不理也是绝对不行的。让成千累万的人老那样生活着,老搞得那样一团糟,结果他们站在一边而你们站在另一边;只要有这种不幸的情况存在着,不管是短期或是长期,就会有一个漆黑的、不可超越的世界把你们和我们隔离开来。不想法子去接近一般的人,不用慈悲心、耐心去对待他们,鼓舞他们,而他们呢,虽然困难重重却是相亲相爱,只要有一个人陷入困难之中,他们就会友爱地把自己需要的东西分给他——我想这位绅士虽然走遍天下,也不会见过有谁赛过他们——不以这种精神去接近人,也是绝对不行的,除非太阳会变成冰。最糟糕的是把他们当作许多匹马的马力,像处理加法中的数目字或者机器一般地处理他们!认为他们没有爱情和喜悦,没有记忆和偏好,没有灵魂,不会厌倦什么,希望什么——当一切平静无事的时候,便跟他们拖下去,好像他们没有上面所说的种种人性似的;等到整个大闹起来的时候,却去责备他们跟你们打交道时,缺乏那种人性——东家,除非上帝把它创造的世界重新改造过,这样是绝对不行的。”


    斯梯芬拉着打开了的房门站在那儿,等了一下,看看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问他。


    庞得贝先生脸涨得通红地说:“等一等,我告诉你,上一次你到这儿来诉苦的时候,我就告诉你最好回心转意,摆脱烦恼。你可能记得,我还告诉过你,我早已晓得这是金调羹在作怪。”


    “我自己可不晓得,东家,我向你担保。”


    “嗯,我可看得很清楚,”庞得贝先生说,“你就是那些家伙中的一个,一天到晚总是在抱怨什么。你走来走去,四下播种,并想从而有所收获。这就是你的一生事业,我的朋友。”


    斯梯芬摇了摇头,以默默无言的方式表示:他一生中确实有别的事要做。


    “你真是个大马蜂似的、专门刺激人、品质恶劣的家伙,”庞得贝先生说,“你看,就是你自己的工会,就是最了解你的那些人,也不愿跟你再有任何关系了。我从没认为那班家伙会有对的地方;但是我告诉你吧!作为一件奇事来说,在这方面,我竟跟他们志同道合了,以后,我也决不会同你再有任何关系了。”


    斯梯芬很快地抬起眼睛看着他的脸。


    “你可以把你正在做的工作做完,”庞得贝先生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说,“然后到别的地方去吧。”


    “东家,您晓得很清楚,”斯梯芬很有表情地说,“要是我不能在你这儿搞到工作,我也不能在别的地方搞到工作。”


    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是:“我晓得我所晓得的事;你晓得你所晓得的事。别的,我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斯梯芬又瞟了露意莎一眼,但是她的眼睛不再抬起来看他了;因此,他叹了口气,低声说了一句,“老天爷,保佑我们这些活在世界上的人呀!”于是就离开了。


    [1]


    诺福克岛,现属澳大利亚,原来是英国放逐罪犯的地方。


    第六章


    慢慢地消逝了


    斯梯芬从庞得贝先生家走出来时,天已黑了。夜色来得那么快,所以他带上门的时候没有站着向四周看看,就一直往街上慢慢地走去。他脑子里决没想到他上次到这房子来时碰到的那个稀奇的老太婆,但是,当他听见背后熟悉的脚步声而扭转身来时,竟发现这老太婆正和瑞茄一起走着。


    他先看见瑞茄,因为他只听见她的脚步声。


    “啊,瑞茄,我亲爱的!老太太,你怎么跟她在一道!”


    “怎样,现在你觉得很奇怪了吧,当然,我得说,你有理由觉得奇怪,”那老太婆回答说。“你瞧,我又到这儿来了。”


    “但是怎样会同瑞茄在一道呢?”斯梯芬说,放慢了脚步在她们之间走着,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嗯,我所以会碰见这位好姑娘,就跟我上次碰到你一样,”老太婆高兴地回答。“我今年比往年来迟了,因为我一直气喘,所以延期到天气暖和了才来。为了同样缘故,我的旅行不是在一天,而是在两天内完成的,今儿晚上就在铁道边那个‘旅客咖啡馆’找个铺位住下(那房子干净精致),明天早上六点钟再坐国会议定的三等减价客车回去。不过,你要问这跟这位好姑娘有什么关系呢?我就来告诉你。我听说庞得贝先生结婚了。我是从报上看到这新闻的,看起来很阔绰——啊,看起来是好得了不得!”——老太婆用一种稀奇的热情细说着这事——“我也很想来看看他的妻子。我还没见过她呢。可是,要是你相信我的话,她打今天中午起,就没从那房子里出来过。因为我不愿轻轻易易就放弃看她的念头,所以在那儿走来走去地等着,最后地再等一小会儿,就在那时候,我在路上好几次都碰见这姑娘;她和蔼可亲,我就跟她谈起话来,她也跟我谈开了。得啦!”那老太婆向斯梯芬说,“其余的一切你可以自己想象,或许比听我唠叨还简短些。”


    虽然老太婆的举动是再诚恳、再老实不过的,但是斯梯芬还是像前次那样,又得克服他对她油然而生的厌恶心。他用一种对他说来是自然的,而他知道对瑞茄说来也是自然的亲切态度,继续谈着对这年老的人说来是有趣的问题。


    “是的,老太太,”他说,“我看见过那位太太,她又年轻又漂亮。瑞茄,我从没见过她那样美丽的、含着思虑的黑眼睛,和那样安详的态度。”


    “又年轻又漂亮。是呀!”老太婆高兴得叫了起来。“像玫瑰花一样美丽!好个幸福的妻子啊!”


    “是的,老太太,我想她是那样的,”斯梯芬说。但是他却用怀疑的眼色瞟了瑞茄一眼。


    “想她是那样的?她一定是那样的。她是你东家的太太呀,”老太婆回答说。


    斯梯芬点点头表示同意。“不过,说到东家,”他说,又瞟了瑞茄一眼,“他已不是我东家了。他和我已断绝了关系。”


    “你不替他干活了吗?”瑞茄焦心地急忙问道。


    “嗯,瑞茄,”他回答说,“不管是我不替他干,或者是他不让我替他干,反正结果一样。他厂里的活跟我分开了。这样也好——你们赶上我的时候,我正在想,这样更好些。要是我继续待在这儿,那就会祸上加祸。我走了或许对很多人有好处;或许对我自己也是件好事;总之,非这样做不可。我暂时得离开焦煤镇,重新开始,找个出路,我的亲爱的。”


    “你打算上哪儿去呢,斯梯芬?”


    “今儿晚上我还不知道,”他说,把帽子脱下,用掌心把稀薄的头发摩挲平了。“但是我今晚还不走,瑞茄;明天也不走。很难决定上哪儿去,但是会有好主意的。”


    他所以能够下这决心,是由于不自私的念头的帮助。他还没顺手带上庞得贝的大门时,就想到他这样被迫离开,起码对她是有利的,免得她由于跟他往来使别人认为她也有问题。虽然跟她分手将使他感到痛苦异常;虽然他想到无论到什么地方去,别人对他的指责总是免不了的;但是,即使会碰到一些难以料到的困难和烦恼,只要能摆脱四天以来他所忍受的一切,那也可算是聊胜一筹了。


    因此他就老老实实地说,“想不到这样决定了以后,我一身都感到轻松了,瑞茄。”她也不好使他的痛苦加重,所以就回报他一个安慰的微笑,于是三个人就一道走去。


    穷人对于那些年纪大了的人,特别对于那些能自己挣扎,不倚靠别人而显得兴致很好的人,总是非常同情的。这老太婆无拘无束、心满意足,虽然比斯梯芬上次看见她时更显得衰老,但她毫不在乎,所以瑞茄和斯梯芬都对她发生了兴趣。她很利索地跟着他们走,以免他们为了她而放慢脚步,她非常感谢他们跟她谈话,也愿意继续不断地谈;因此,当他们走到他们住的地区时,她变得比刚才更精神抖擞了。


    “到寒舍去吃杯茶吧,老太太。”斯梯芬说。“瑞茄也会去的;等会儿我送你回旅馆。瑞茄,恐怕我要很久以后,才能跟你在一道了。”


    她们都答应了,于是三个人一起走到他住的地方去。当他们转入一条狭窄的街道,斯梯芬像平时一样,看着他凄凉的家,心情上又起了一种恐怖,向窗子瞟了一眼;窗户开着,跟他离家时一样,并无人在内。几个月前,那扰乱他生活的凶神恶煞又跑走了,从那以后就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现在唯一能证明她最后一次来过这儿的,只是他屋子里的家具更少了,他头上的白发更多了。


    他点了支蜡烛,把小茶桌摆好,从楼下把开水拿上来,又在附近店里买了点茶叶和糖,一条长面包和一点牛油。面包是新做的,很脆,牛油也很新鲜,至于那些方糖,当然也不错——完全证实了焦煤镇那些工商业大王的典型证言,他们常说,工人过得像王公一样,先生。瑞茄泡好茶(客人太多,所以只好借了只杯子),客人都好好地享受这顿茶点。这位主人多少天以来都没有过这样的社交活动。他的前途虽一片荒凉,但是他也津津有味地吃着茶点——这又证实了那些工商业大王的话:这些人完全不知道精打细算,先生。


    “我从没想起问您贵姓,老太太,”斯梯芬说。


    老太婆自称为:“派格拉太太。”


    “我想,您居孀吧?”斯梯芬说。


    “啊,居孀很多年了!”照派格拉太太算起来,斯梯芬出世的时候,派格拉太太的丈夫(世上少有的好丈夫)早已死了。


    “可惜,那么好的人死了,”斯梯芬说,“有几个孩子?”


    派格拉太太拿着茶杯托,杯子在那上面摇晃得咔哒咔哒响,表示她的心神不安。“没有,”她说,“现在没有了,现在没有了。”


    “死了,斯梯芬,”瑞茄轻轻地提醒着说。


    “对不住,我提起了这件事,”斯梯芬说,“我应该想到这话可能会惹人心痛。我——我要责备我自己。”


    他为自己告罪的时候,老太婆的杯子响得更厉害了。“我原有一个儿子,”她说,她的难过显得很奇怪,不像寻常人伤心时那样;“他境况很好,非常地好。但是请你们不要提起他,他——”她放下了杯子,把两手一甩,似乎用这种姿势来表明“死了!”然后她才高声地说:“我失掉他了。”


    斯梯芬正为自己使老太婆难过而深感不安,他的女房东从狭窄的楼梯上踢踢绊绊地走上来,把他叫到门边,低声对着他的耳朵说话。派格拉太太的耳朵决不聋,因为她听见了她所说的一个姓。


    “庞得贝!”她用一种遏止不住的声音叫了出来,从桌子旁边惊得站了起来。“啊,把我藏起来!决不要让他看见我。等我躲开以后,再让他上来。请求你们,请求你们!”她的身体战栗着,非常地激动;当瑞茄竭力叫她放心的时候,她就躲到她背后;并不像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似的。


    “请听我讲,老太太,请听我讲,”斯梯芬惊讶地说,“不是庞得贝先生,是他的妻子。你用不着怕她。不过一个钟头之前,你还发疯似地想看见她哩!”


    “难道真的不是那位先生而是那位太太么?”她问道,身体还在战栗。


    “千真万确!”


    “那末,好吧,请你们不要跟我讲话,一点也不要注意我,”老太婆说。“让我自己悄悄坐在角落里好了。”


    斯梯芬点点头;看了看瑞茄,想知道是为了什么缘故,可是她也不可能告诉他什么;他拿了蜡烛走下楼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照着露意莎走进房里来。跟在她后面的,是那个狗崽子。


    斯梯芬为这不速之客的来临而深感惊讶,他把蜡烛放在桌上时,瑞茄已经站了起来,立在一旁,手上拿了她的披巾和帽子预备离开。斯梯芬也站在那儿,一只拳头撑在桌上,靠近蜡烛,等候客人讲话。


    露意莎是生平第一次到焦煤镇“人手”的住处来;也是生平第一次面对面地跟个别的“人手”接近。她只知道他们有成千累万的人数。她只知道在一定的时间内,一定数目的“人手”可以制造出多少商品。她只知道他们像蚂蚁和甲虫一般成群结队地从他们的窝里爬出又爬进。她通过阅读对辛勤工作的昆虫的了解,比对这些辛勤工作的男女的了解要清楚得多。


    这些家伙,叫他们做多少工就给他们多少钱,到此为止;这些家伙必然要受供求律的支配;这些家伙若违反了供求律,就陷入困难;这些家伙当麦价昂贵时就会勒紧肚皮,遇到麦价便宜时又会吃得过饱;这些家伙按照百分比在繁殖着,也造成犯罪的百分比相应的增加,同时又使必须受救济的贫民的百分比增加;这些家伙是可以批发的,可以从他们身上大捞一笔钱;这些家伙有时会像海洋似地汹涌澎湃,造成了一些损失和浪费(主要是他们自己的损失和浪费),然后又平静下去:她所知道的焦煤镇“人手”就是这样。但是她从没有想到把他们分为一个一个的人,犹如她从没有想到把海分成一滴一滴的水一样。


    她站了一会儿,向房间四周看了看。从几把椅子,几本书,几张普通的版画和那张床,再看到两位女人和斯梯芬。


    “由于刚才的事情,我来同你谈谈。要是你能允许,我很想帮帮你的忙。这位是你妻子吗?”


    瑞茄抬起眼睛,这就足够说明答案是“不”,然后又把眼睛低垂下去。


    “我记起来了,”露意莎因为自己弄错了,满脸通红地说,“我现在想起来了,我曾听说你家庭中的不幸,不过那时我不曾留心听详细情形。我不是故意这样问而使这儿任何人感到不安。倘若我下面的问话,引起同样结果,那就请你原谅,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跟你说才好。”


    就像不多一会儿之前,斯梯芬在庞得贝家里不知不觉地跟她谈起话来一样,她现在也不知不觉地跟瑞茄谈起话来。她的态度有点唐突生硬,却又犹豫胆怯。


    “他告诉过你,他和我丈夫之间谈话的经过情形吗?我想,你一定是他的第一个顾问了。”


    “我听到过那件事情的结果,少奶奶,”瑞茄说。


    “我不知道刚才听时弄错了没有,是不是工人被厂主辞退后,所有的厂主都会拒绝雇用他呢?”


    “工人要是在厂主中有了坏名声,工作机会就很少了——差不多是没有机会了,少奶奶。”


    “你说的坏名声,我怎样来理解呢?”


    “那就是有‘爱捣乱’的名声。”


    “这样说来,无论是他自己阶级的人对他有偏见,或者是另一个阶级的人对他有偏见,他总是一样地要被牺牲了吗?这个镇上的两个阶级分得那么清楚,难道其间竟没有一个诚诚实实的工人容身的余地吗?”


    瑞茄一言不发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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