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狄更斯
    斯拉克布瑞其就是演说者的姓,他露出狞笑四处看了看;他把右手直伸出来(这是他那类人常用的姿势)叫下面那喧啸着的海洋平静下来,直到他们鸦雀无声为止。


    “朋友和同胞们!”斯拉克布瑞其带着异常藐视的态度摇摇头说,“我并不奇怪你们这班趴在地下的劳动人民,竟不会相信有那么一个人活在世上。但是《圣经》上说:有为一碗红豆汤竟出卖了长子继承权的人,犹大·以色加略也曾出卖过耶稣[1],我们国家里也出现过卡斯尔累[2],因此你们中间当然也会有这样的人!”


    这时,台前挤了好多人,呈现出一片混乱,不久就有一个人爬上台去站在演说者旁边,面对着大众。他面色惨白,脸上有点颤动——特别是他的嘴唇颤动得很厉害;但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用左手摸着下巴,等候别人听他说话。那儿有个主席在掌握会场,执掌这个职务的人就来亲自处理这件事。


    “朋友们,”他说,“我现在要运用我是你们的会长的职权,请我们的朋友斯拉克布瑞其坐下来,他在这件事中,也许有点儿感情冲动,因为斯梯芬·布拉克普儿已经上台来了。你们都知道斯梯芬·布拉克普儿这个人。你们一向都知道他的不幸和他的好名声。”


    说完这些话,主席走上前去跟他热烈地握了握手,又坐下来了。斯拉克布瑞其也坐下来,揩着他热烘烘的前额——总是从左到右,而不是从相反的方向揩。


    “朋友们,”斯梯芬在鸦雀无声的会场中开始说,“我已经听见关于我的那些话,我也不可能加以修正。但是我愿意你们与其听别人的话,不如听我亲口说出关于我自己事情的真相,虽然我在这么多的人的面前讲话一点儿都不习惯,一定会弄得晕头转向,不知所措。”


    斯拉克布瑞其摇了摇头,满怀愤恨,似乎要把它摇掉。


    “庞得贝纺织厂的所有工人之中,唯有我没有同意你们提出的会章。我不赞成那会章。朋友们,我怀疑那会章对你们会有什么好处。更可能的,它对你们会有害处。”


    斯拉克布瑞其抱着两臂大笑,皱皱眉头表示讥刺。


    “但是,我不加入并不是全为了这缘故。如果仅仅这缘故,我也可以同意加入。但是我有我的道理——你们瞧,我有我自己的道理——拖住我的后腿;这道理不仅现在存在,而且永远——永远存在。”


    斯拉克布瑞其跳起来站在他旁边,咬牙切齿,大嚷起来。“啊,朋友们,我告诉你们的不就是这个吗?啊,同胞们,我给你们的警告不就是这个吗?一个据说是饱受不平等法律之苦的人,他这种变节行为怎样来的呢?啊,英国人呀,我请问你们,你们中间的一分子已被人收买了,他那样赞成害自己,害你们,以及你们的子子孙孙,这种收买怎样来的呢?”


    这时下面有人鼓掌,有些人向斯梯芬喊“无耻”;但是大部分听众都没有出声。他们看着斯梯芬憔悴的脸,这脸由于他老实的表情显得更加可怜;同时,因为他们天性仁慈,所以,与其说他们对他愤怒,不如说是表示惋惜。


    “这位代表先生的职业是演说,”斯梯芬说,“他拿了钱,他很知道这工作该怎么做。那么,就让他这样做吧。但他别管我所忍受过的是什么。他是不能替我挑这担子的。除了我,任何人也不能代我挑这个担子。”


    他这几句话说得挺得体,并且态度很庄严,使得听众更寂静,更注意起来。先前那个强有力的声音又喊:“斯拉克布瑞其,让这人说下去,你别开口!”于是这场所又变得异常安静了。


    斯梯芬的声音虽然很低,大家听得还很清楚。他说:“兄弟们和工友们——我可以这样叫你们,但是,我不能这样叫这位代表先生——我只想再说一句话,就是我谈到天亮,我想说的也不过是这句话。我很知道我的前途怎样。我很知道,要是在这件事上我不同你们在一起,你们就决定不再同我有什么关系。我很知道,要是我倒毙在路旁,你们也觉得应该把我看成一个外人或素不相识的人,走开不睬。我所得到的结果,我也只好泰然处之了。”


    “斯梯芬·布拉克普儿,”主席站起来说,“再想想看吧。汉子,要不然,你的老朋友们都会避开你了。”


    场中四处发出同样的嗡嗡之声,虽然并没有人讲一句话。每个人的眼睛都盯着斯梯芬的脸。要是他的决心改变了,那会使他们每人心中都放下一块石头。他向四周围看看,知道是如此的。他的心中,对他们丝毫没有怨恨之意;他知道他们,没人能透过他们的表面弱点与错误想法往深处去了解他们,像他们的伙伴斯梯芬所能了解他们的那样。


    “先生,我把这事想了不止一次了。我绝对不能加入。我只好走我自己的路。我预备离开这儿。”


    他举起两臂表示敬意似的,站了一会儿;一直等到两只手膀慢慢地垂了下来,才又说道:


    “我跟你们中间的一些人曾经谈过天,并且谈得很高兴;当我比现在年轻,心情比现在好一些的时候,我就看见了在此地的很多人的脸;我出生以来不曾跟人有过什么冲突;老天爷知道,要是有冲突,也不是我的过错。”他转过来对斯拉克布瑞其说:“你叫我叛徒——但是我要讲,随便给人家一个称呼很容易,但是要证明并不那么容易。那就这样算了。”


    他已经挪动了一两步预备走下台去,忽然想起有什么事没讲,于是又走回来。


    “或许,”他说,他那皱纹很多的脸慢慢地转来转去,似乎想同在场的每个人说话,不管他们坐得远还是坐得近;“或许,既然这问题提出来让大家讨论了,如果还让我同你们一道做工,就会发生要罢工的威胁。我希望,与其让这时刻来到,我宁愿死,在这时刻没到来之前,我愿意孤单单地在你们当中继续做我的工作——真的,非如此不可,朋友们;并不是我想看你们把我怎样,只是为了生活。我没有工作怎么能生活;我从小生长在焦煤镇,我能到什么别的地方去呢?你们把我推出去,从此不跟我来往,把我看成路人,我也不会抱怨,但是我希望你们让我继续工作。要是我有权利的话,朋友们,这就是我的权利。”


    没有人再讲一句话。屋里的人们打中间稍微闪开一点,留出一条道儿让那个已经不能再做他们朋友的人走开去,除了衣服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听不到任何声音。老斯梯芬的头脑中充满了烦恼,一个人也不看,一路走去,带着一种无扰无求的、谦卑的沉着态度,离开了这个场所。


    斯梯芬走出去的时候,斯拉克布瑞其又把他演说家的手臂伸了出来,似乎想制止群众对斯梯芬的关怀,想用他出奇的精神力量来压制群众的热烈感情,他又在鼓舞他们的情绪了。“啊,我的英国同胞们,从前罗马的布鲁特斯[3]不是大义灭亲把他的儿子处了死刑吗;啊,我就要得到胜利的朋友们,斯巴达的母亲们不是把临阵脱逃的儿子们赶回去尝敌人的刀尖吗?那末,焦煤镇的工人们,有他们的若祖若宗在前,有表示钦佩的全世界人跟他们站在一道,有他们的子子孙孙在后,难道还不应该执行他们的神圣责任,从他们的为了神圣的大义而搭起的帐篷中把叛徒们赶出去吗?天上吹来的风会说:‘这是应该的’。来自东南西北的回声也会说:‘这是应该的’。因此让我们为联合评议会而欢呼三声吧。”


    斯拉克布瑞其作了示范,定下了节奏。那许多脸上表示怀疑(也有点问心有愧)的人受到这声音的鼓舞,跟着喊起来。在共同信仰的真理面前,私情必须服从大义。万岁!散会的时候,那欢呼声还在震动着屋瓦。


    于是斯梯芬·布拉克普儿就轻轻易易地陷入了寂寞的苦境中,在他熟悉的人群里把孤单单的日子打发。一个到了外国的人,看着千千万万张不相识的脸,要想别人回看他一下而不可得,比起他来还算是处在快乐的人群之间。因为他每天起码碰到十个以往是他朋友的人,但他们现在却都把脸转开。这就是斯梯芬目前在醒着时,在工作时,在上下工途中,在门边、窗口、任何地方,时时刻刻所遭遇的情况。他们有一种默契,避免走他常走的那边街道;让那里除他之外,没有别人走。


    多年以来,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很少跟别人来往,只以自己的思想为伴侣,这对他来说,已成习惯了。这以前,他心里从来没有感到那样热烈地需要别人时常跟他点点头打个招呼,看他一眼,说句把话;也不知道这种点点滴滴的表示,能使他心里感到安适与舒服。


    一连四天,他过着冗长而难受的日子,这使他开始为自己的未来感到害怕。这几天中,他不但始终没去看瑞茄,并且避免所有能碰到她的机会;因为,他虽然知道这禁令还没有正式运用到厂里的女工中,但是他却发觉他认识的女工中,有些人对他的态度已改变了,因此他害怕碰见她们,并且深恐有人看见瑞茄跟他在一道,就可能把她也孤立了起来。所以,他在这四天中很孤单,没跟什么人说过话,直到那天晚上下工时,才有个头发面色都很淡的年轻人在街上跟他打招呼。


    “你姓布拉克普儿,是吗?”那年轻人说。


    斯梯芬的脸涨得通红,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帽子竟已脱下拿在手中(这或者由于感激人家跟他说话,或者由于这事来得太突然,或者两种原因都有)。他假装整理帽子的衬里说:“是的。”


    “我想问问,你是不是那个被大家排挤的‘人手’?”这个头发面色都很淡的年轻问话人不是别个,就是毕周。


    斯梯芬回答说:“是的。”


    “从他们不愿意跟你为伍的情形看来,我猜想你就是那人。庞得贝先生要跟你谈话。你知道他住处,是吗?”


    斯梯芬又说:“是的。”


    “那末,你就径自去吧,好不好?”毕周说。“他在等你哩,你到那儿只要告诉佣人是你就行了。我是银行里的人;所以,如果你用不着我跟你去,你就径自去吧(他们叫我送你的),免得我再跑一趟。”


    斯梯芬要走的路方向相反,但他转过身来,仿佛为责任所驱,走向巨人庞得贝的红砖古堡去了。


    [1]


    犹大·以色加略,是耶稣的门徒,曾把耶稣出卖给敌人。见《圣经·新约全书》。


    [2]


    卡斯尔累(1769—1822),是英国的政客,他异常反动,在维也纳会议里主张法国王政复辟,并在国会中提议要废止人身保护法案。


    [3]


    布鲁特斯(前85—前42),古罗马政治家。


    第五章


    工人和厂主


    “嗯,斯梯芬,”庞得贝用他那种吹牛的口吻说,“我听说的是些什么?那些地上的害虫怎样对付你?进来,大声讲吧。”


    他就这样吩咐他走进会客室来。茶桌已经摆好;在那儿还有庞得贝先生的年轻太太,她的兄弟和一个伦敦来的大绅士。斯梯芬对这些人行了礼,关上门站在门边,手里拿着帽子。


    “这就是我原先跟你谈到的人,赫德豪士,”庞得贝先生说。他所叫的这位绅士正坐在沙发上跟庞得贝太太谈话,这时站起来,懒洋洋地说道:“啊,真的吗?”然后又慢拖拖地走到壁炉前,庞得贝正站在那儿的地毯上。


    “喂,大声讲吧!”庞得贝说。


    受了四天的苦,庞得贝的话在斯梯芬听起来粗鲁而且刺耳。因为这种话不仅粗鲁地刺激了他受伤的心灵,并且,似乎暗示他真是别人讲的那种自私自利的变节者。


    “您要我来做什么,东家?”斯梯芬说。


    “怎么,我已经告诉你了,”庞得贝回答说。“你既是男子汉,就像个男子汉的样子大声说吧,把你自己的事情以及你那团体的情形告诉我们。”


    “请您原谅我,东家,我没有什么可说的,”斯梯芬·布拉克普儿说。


    庞得贝先生常常多少像一股风,现在发现有什么东西阻拦了他,就开始直接对着它狂吹乱刮起来。


    他说:“好,你瞧,赫德豪士,这儿就是那批人的一个好样本。这人从前到这儿来的时候,我就警告过他,要他提防那些经常活动的为非作歹的生人——无论在何处发现这些人,都该把他们活活吊死——我也告诉过他,说他走错了路。那么,你现在该相信了吧,虽然他们把他脸上打上这烙印,他仍然自认为是他们的奴隶,而不敢开口说他们的事!”


    “东家,我说我没有什么话可说,这并不等于说我怕开口。”


    “你说过。唉!我知道你说过什么;不但如此,你瞧,我还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天晓得,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未必是一回事。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你最好立刻告诉我们,斯拉克布瑞其那家伙并不在镇上鼓动工人们造反;他并不是有资格的正式工人领袖:那就是说,一个真正的混蛋。你最好立刻就这样告诉我们;你骗不了我们。你想告诉我们的就是这些。你为什么不说呢?”


    “工人领袖不好,东家,我跟您一样难受,”斯梯芬摇摇头说。“只有这样的领袖,他们也只好接受了。他们没有更好的人当领袖,这或许不是他们最小的不幸。”


    那股风开始刮得更猛烈了。


    “嗯,赫德豪士,你会以为这很不错吧,”庞得贝先生说。“你会觉得这些话够厉害了吧。你会说,拿我的灵魂担保,这就是我的朋友们时常要打交道的那班人的好样本;但是,这算不了什么,先生!你听我再问这人一个问题。请问,布拉克普儿先生,”——风起得很快——“我可不可以唐突地问你一句,你拒绝加入这团体又是怎么回事呀?”


    “怎么回事?”


    “唉,”庞得贝先生把两个大拇指插在他上衣的两腋之下,把头猛一抬,闭上了眼睛,仿佛跟对面的墙壁有什么秘密要谈似地说:“怎么回事?”


    “我本不愿意谈这个,东家;但是,您既然提出这问题——而我又不愿失礼——只好回答您。我曾经有过一个诺言。”


    “你也知道,决不是对我有什么诺言,”庞得贝说。(暴风起前,总有一种欺人的平静气象。现在的情况就是那样。)


    “啊,不是的,东家。不是对您的诺言。”


    “对于我有什么顾虑跟这件事是不会有任何关系的,”庞得贝还是像跟墙壁讲知心话似地说道,“要是问题只在于焦煤镇的约瑟亚·庞得贝,你就不会有任何顾虑而早就加入了吧?”


    “嗯,是的,东家。这是实在话。”


    “虽然,”庞得贝先生说,现在风刮起来了,“他知道那是一批流氓和叛逆,充军对他们来说,还算是过于宽大了!嗯,赫德豪士先生,你在这世界上东游西逛的时间也很久了。除了在这倒霉的国家里,你碰到过这样的人吗?”庞得贝先生用一个愤怒的指头,指着这人给他看。


    斯梯芬·布拉克普儿坚决抗议刚才听到的那些字眼儿,向露意莎的脸瞟了一眼之后,就本能地转过身来对她说:“不,夫人,不是叛逆,也不是流氓。一点也不是那样的,夫人,一点也不是那样的。我晓得,也感觉到,夫人,他们对我的所作所为并非友爱的表现。但是他们当中最多不到一打人,夫人——一打吗?简直连六个人都不到——相信这样做是对自己尽责并对其余的人负责。我知道他们,我有经验,因为我跟他们一起生活了半辈子——同吃、同喝、同起、同坐、一道劳动,而且爱他们。不管他们对待我怎样,天知道我是决不会不讲真话来支持他们的。”


    他讲话时是那样朴实诚恳,跟他的地位和品格很相称——虽然工人们不相信他,或许,由于他对于他那阶级的忠诚和受了自尊心的驱使,所以就变得更加诚恳了;可是,他完全记得他是在什么地方说话,因此连声音也没有提高。


    “不,夫人,不。他们彼此开诚相见,绝不相欺,互相友爱,至死不变。不管他们当中有谁遇到穷困,生了病,或者由于种种原由祸难临门而伤心落泪的时候,其他的人就会亲切地对待他,温和地对待他,安慰他,拿出基督精神对待他。夫人,这是实在的情形。他们除非化了灰,才不那样做。”


    “简单一句话,”庞得贝先生说,“就因为他们美德这么多,才把你赶出来。既然你开了头,就往下讲到底。说吧。”


    斯梯芬依然在露意莎的脸色中找到了天然避难所,就继续说:“夫人,我们这班人的优点,仿佛最足以使我们陷入苦难、不幸和错误,这是怎么回事,我不理解。但事实如此。我知道这个,正如我知道烟雾上面还有青天。我们也很有耐心,一般说来,都愿意做对的事。我不能认为错误总出在我们身上。”


    斯梯芬虽然不自觉,但是看起来他老是在对别人诉说,这是最使庞得贝先生生气的事情,于是他说:“好了,我的朋友,要是能承你注意我半分钟,我倒有一两句话要跟你说。你刚才说,关于这件事你没有什么可以告诉我们的。在我们没有往下谈之前,你对于这点肯定吗?”


    “东家,我肯定。”


    庞得贝先生把他的大拇指往后一翘,指了指詹姆斯·赫德豪士先生说:“这儿有伦敦来的一位绅士,是议会里的人。我倒想叫他亲自听听你我之间的简短对话,而不是仅仅听我嘴里叙述大意就信以为真——因为我事先就深知你要讲的是什么;你要注意,在这点上没有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了。”


    斯梯芬对着伦敦来的绅士低下了头,比刚才更心神不宁了。他不由自主地把眼睛转向先前的那个避难所,但是一看到对方富有表情的一瞥,他又转眼对着庞得贝先生的脸。


    “现在,你要诉什么苦?”庞得贝先生问。


    “我不是来这儿诉苦的,”斯梯芬提醒他说,“我来这儿,是因为你叫我来。”


    庞得贝先生抱着膀子重复地说,“你们这批人,一般说来,要诉的是什么苦呢?”


    斯梯芬有点打不定主意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似乎决定了要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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