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狄更斯
这狗崽子被他们介绍了以后,也就坐了下来。“狗崽子”这称呼并不好听,但是并非不合适。
“小汤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庞得贝先生说,“我总是严守时刻的,要不然就吃不着饭!”
“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汤姆回答说,“你用不着把算错的账改好,也用不着再换上衣服去吃饭。”
“现在别提那个了,”庞得贝说。
“那末,好吧,”汤姆叽里咕噜地说,“你也甭向我开口。”
“庞得贝太太,”赫德豪士先生说,同时完全听到他们的低声谈话;“你弟弟的脸,看起来很熟悉似的。我可能在国外看见过他吧?或者在什么中学校里看见过他?”
“不,”她非常有兴趣地回答说,“他从没去过外国,他是在这儿本地受教育的。汤姆,亲爱的,我正在告诉赫德豪士先生,他决不会在外国看见过你。”
“没那种好运气,先生,”汤姆说。
他这人,照说没什么可取的地方足以使她笑逐颜开,因为他是个乖戾的青年人,即使对她也没有什么礼貌。这就表明她内心孤单寂寞,迫切需要找个人来寄托感情。“她是那样地寂寞,所以这狗崽子就更加成为她唯一喜欢的人了,”詹姆斯·赫德豪士先生就这样翻来覆去地想着。“更加那样了。更加那样了。”
无论当着姐姐面,或在她离开房间后,这狗崽子都毫不设法掩饰他对庞得贝先生的鄙视,只要那独立自尊的人不注意到他,他就做鬼脸,或挤眉弄眼。那天晚上,当他这样使眼色时,赫德豪士先生虽没作什么回报,但也不断鼓励他,对他非常表示好感。最后,他站起来准备回旅馆,又有点怕在黑夜里摸不着路,那狗崽子立刻自告奋勇做他的向导,跑出门送他上那儿去。
[1]
司美女神,希腊象征美丽、温柔、欢乐的三女神。
[2]
“要发生的事,总是要发生的。”是英国贵族罗素这一家所采用的格言。
第三章
狗崽子
一个青年绅士,继续不断地在一套不合人情的拘束下教养成人,竟成了一个伪君子,这是一桩极堪注意的事情;但是汤姆的情况的确如此。一个青年绅士,从来没有连续五分钟的自由自主的时间,结果他竟不能管束自己,这是件很奇怪的事;但是汤姆的确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青年绅士,在摇篮时代想象力就被扼杀了,但它的阴魂却化为下流的欲望来缠扰他,这是完全叫人莫名其妙的事;但是,无疑的,汤姆就是这样一个怪物。
“你抽烟吗?”当他们走到旅馆时,詹姆斯·赫德豪士先生问道。
“抽的!”汤姆说。
他起码得请汤姆上去坐一下,而汤姆起码也得上去坐一会儿。一方面由于喝的是可以解渴、相当清凉、并不淡薄、适合于那种炎热天气的冷饮,另一方面由于抽的是这地方买不着的一种稀罕烟丝,坐在沙发这一头的汤姆立刻感觉到心旷神怡,并且更觉得坐在那一头的、他新交上的朋友是值得崇拜的。
抽了一会儿烟以后,汤姆吹开浓烟,观察他的朋友。“他好像并不管自己衣服穿得怎样,”汤姆想,“可是他衣服多漂亮啊。他是个多大方的时髦人物!”
詹姆斯·赫德豪士先生恰好跟汤姆的目光相遇,就说他没有喝什么酒,然后用他那懒洋洋的手再给他斟上一杯。
“谢谢你,”汤姆说。“谢谢你。唔,赫德豪士先生,我想今儿晚上老庞得贝够叫你倒胃口了吧。”汤姆说这话时一只眼睛眨了眨,端起杯子,故意地从杯子上面望着他的主人。
“他真是个很好的人!”詹姆斯·赫德豪士先生回答说。
“你真那么想吗?”汤姆的一只眼睛又眨了眨说。
詹姆斯·赫德豪士先生笑了笑;从沙发的那头站起来,背靠壁炉架,在空炉子前面抽烟,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面前的汤姆说:
“你是个多滑稽的小舅子!”
“我想你的意思是说:老庞得贝是个多么滑稽的大姐夫吧,”汤姆说。
“你真爱挖苦人,汤姆,”詹姆斯·赫德豪士先生顶嘴地说道。
跟穿着那样一件背心的人如此亲密;被那样一种声音亲密地叫作汤姆;那么快就同有那一副络腮胡子的人随随便便地无所不谈,这真是非常够味儿的事:结果使汤姆对自己非常满意。
“啊!我可不喜欢老庞得贝,如果你是那个意思,”他说,“我谈到庞得贝时总管他叫老庞得贝,我一向对他是这看法。我现在也不预备开始对老庞得贝客气。现在开始也未免太迟了。”
“我倒是无所谓的,”詹姆斯回答说;“不过,你要知道,他太太在旁边的时候,你可得小心点儿。”
“他太太?”汤姆说。“我的姐姐露?啊,是的!”于是他大笑起来,又喝了一小口清凉饮料。
詹姆斯·赫德豪士先生仍站在原来地方,以原来姿势靠着炉架,带着他那种独特的从容态度抽着烟,和颜悦色地看着那狗崽子,似乎他知道自己是个迷人的鬼灵精,他只消缠着对方,那末,如果必要的话,对方一定会把自己整个的灵魂出卖给他。的确,看起来那狗崽子已经受他支配了。他鬼鬼祟祟地瞟着他的朋友,发现对方正表示钦佩地看着他,于是他就大胆望着他,把一只腿搁到沙发上去。
“我的姐姐露?”汤姆说。“她从没喜欢过老庞得贝。”
“那是讲过去,汤姆,”詹姆斯·赫德豪士先生用他的小指头弹了弹烟灰说,“我们讲现在。”
“中性动词,我们不管它。我们现在用现在式,直说法。用第一人称,单数来说:我不喜欢;第二人称,单数:你不喜欢;第三人称,单数:她不喜欢,”汤姆回答道。
“好!很妙!”他的朋友说。“不过你是说玩话罢了。”
“我的确不是说玩话,”汤姆叫道。“用我名誉担保!啊,赫德豪士先生,难道你真的想跟我说,你以为我姐姐露会喜欢老庞得贝吗?”
“我亲爱的老朋友,”对方回答说,“当我发现两个结了婚的人,生活在和谐与幸福之中时,我不那么想又该怎样想呢?”
话谈到这儿,汤姆已经把两条腿都搁在沙发上了。就算他的第二条腿还没搁上去,当他听见赫德豪士先生称他为“亲爱的老朋友”时,他也会受宠若惊地把腿抬上去。他感到必须做点什么,于是便把身体伸得更挺些,把头靠在沙发扶手上,装作毫不在乎地抽着烟,把他那寻常的脸孔和迷迷糊糊的眼睛转过来,对着那张非常随便而又很起劲地往下瞅着他的脸孔。
“你认识我们父亲,赫德豪士先生,”汤姆说,“所以,露嫁给老庞得贝的事,你就用不着吃惊了。她从没有过男朋友,父亲提出了老庞得贝,她就接受了他。”
“你那位很有趣味的姐姐倒挺有孝心,”詹姆斯·赫德豪士先生说。
“是的,但是,要不是为了我的缘故,”狗崽子说道,“她就不会那么孝顺,而这件事也不会那么容易成功。”
诱惑者仅仅扬了下眉毛,狗崽子就觉得非说下去不可。
“我说服了她,”他带着一种启发的优越态度说。“他们硬把我塞到老庞得贝的银行里去(我从不愿意到那儿去),我知道要是她泼了老庞得贝的冷水,我在那儿就会碰到麻烦;因此我把我的希望告诉了她,她就满足了我的希望。为了我,她什么事都愿意做。这是她很慷慨的地方,不是吗?”
“这是她可爱的地方,汤姆!”
“当然,这件事对她并不像对我那么重要,”汤姆冷冷地接着说,“因为我的自由和幸福,甚至于我的前程都依靠这个;至于她,既没有别的男朋友,而呆在家里又像坐监牢一般——尤其是在我离开以后,所以她嫁给庞得贝并不等于抛弃了另外的爱人;但是,话虽这么说,这还是她可取的地方。”
“非常有趣!她居然也安之若素。”
“啊,”汤姆带着瞧不起的沽恩示惠的态度回答说,“她是个道地的女孩子。一个女孩子在任何地方都能安之若素。她已经安于这种生活了,而且她并不介意。这种生活正和别种生活一样,对她来说,都是无所谓的。再说,露虽然是女孩子,可不是普通女孩子。她能够把自己关起来闷声不响地一连想上一个钟头,我就常常看见她坐在火边默默地看着火。”
“哦,真的?她自有排遣的办法,”赫德豪士先生镇静地抽着烟说。
“倒并不是像你那样想的,”汤姆回答说,“因为我们老人家像做洋娃娃似的用各种干骨头和锯末儿把她填塞得满满的。这是他的教育方法。”
“拿他自己做榜样来造就他的女儿吗?”赫德豪士提示似地问道。
“他的女儿?唉!连其他所有的人都在内。哎呀,他也是那样来造就我的,”汤姆说。
“不可能吧!”
“可是,他的确是那么做的,”汤姆说,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说,赫德豪士先生,最初离家到老庞得贝那儿去时,我空空如也,像个没装水的汤婆子,对于生活,不比牡蛎知道得多。”
“嗐,汤姆!我简直不能相信。别开玩笑了。”
“我敢用灵魂担保!”狗崽子说。“我是说正经话;我确实是这样!”他正经而又严肃地抽了一会儿烟,然后以极其得意的语调接着说,“啊!从那时起,我就学了一点乖。我不否认这点。但是,这是我自己学来的,全不关我老头子的事。”
“你聪明的姐姐呢?”
“我聪明的姐姐跟从前差不多。她时常向我诉苦,说不能像一般女孩子那样有所寄托;我也不知道她以后如何克服这种情况。但是她并不介意,”他精明地补了一句,又噗噗喷着烟。“女孩子总能安之若素的。”
“昨儿晚上,我到银行去问庞得贝先生的住址,碰到一位老太太在那儿,她似乎非常羡慕你姐姐,”詹姆斯·赫德豪士先生把他抽完的雪茄头扔掉了说。
“斯巴塞老太婆!”汤姆说。“怎么!你已经会过她了吗?”
他的朋友点点头。汤姆把雪茄从嘴里拿出来,以更丰富的表情,把那只眼睛(它几乎是不想再听他的话了)眨了眨,又用一只指头敲了几下鼻子。
“我想斯巴塞老太婆对于露的心情是超过了羡慕的,”汤姆说。“可以说是热爱和崇拜。庞得贝还是个单身汉的时候,斯巴塞老太婆从没有向他调情,引逗他来求婚。啊,从来没有!”
这就是那狗崽子说的最后一句话,不久他就昏昏沉沉,跟着就完全人事不知了。后来,他从恶梦中醒来,似乎有人用靴子踢了他一下,还有一个人的声音在说:“喂,太晚啦。回家去吧!”
“嗯!”他从沙发上挣扎起来说,“我得跟你告别了。我说,你的烟很好。但是太淡。”
“是的,太淡,”款待他的人回答说。
“淡——淡得可笑,”汤姆说。“你的门在哪儿?再会!”
他又做了个奇怪的梦,似乎被旅馆的茶房牵着在雾中走,雾给他带来相当麻烦和困难后,就化为大街了,只有他一个人站在那儿。于是他就不很费力地走回家去,不过他新朋友的风采和影响还在他脑海中留下一种印象——他似乎是懒洋洋地站在天空中,仍然带着那种随随便便的姿态,用原来的神气瞅着他。
这狗崽子回家上了床。如果他稍微懂得他那天晚上干的事,如果他真正是他姐姐的弟弟而不是狗崽子,他就该在中途赶快转弯,就该跑到那条染成了黑色、臭气熏天的河边,就该把那条河当作他的永远的安息之所,把河里的臭水当作帐子把他的头遮起来。
第四章
同胞兄弟们
“啊,朋友们,焦煤镇受践踏的纺织工人们!啊,朋友们,同胞们,在专制淫威的压迫下的奴隶们!啊,朋友们,难友们,工友们,兄弟们!我告诉你们,时间已经到来,我们必须互相团结,成为一股集中的、联合的力量,把那些抢劫我们家庭,榨取我们血汗,剥削我们双手劳动,剥削我们精力,剥夺上帝所创造的人类的光荣权利,剥夺神圣的、永恒的同胞特权来自肥自饱的压迫者,打得粉身碎骨吧!”
“好哇!”“听,听,听呀!”“哇哈!”这些喊声和其他的喊声,由许多人从那挤得水泄不通的、闷得坏人的会场的各个角落里发出来。演讲者站在会场中的台子上,发着怒,带着泡泡沫沫吐出这许多话来。他说得慷慨激昂,脸热声嘶。在耀眼的煤气灯下,他高声叫喊,握着拳头,皱着眉毛,咬紧牙关,两只手臂挥来甩去,刚才他消耗太大,现在只得暂停说话,要杯水喝。
当他站在那儿喝水想使他那火红的脸冷静下来时,把这演说者跟那群抬着头静听他讲话的人进行比较,对他是极不利的。从外表看来,要不是他站在台上,也不会比群众高多少。在许多重要方面,他实质上是远在他们之下的。他不是那么诚实,他不是那么有丈夫气概,他不是那么和善;他以奸滑代替了他们的率真,他以激情代替了他们的实事求是和可靠的辨别力。他是个身材难看,两肩高耸,眉毛低垂,五官挤在一道,看起来似乎时时在抱怨着什么的人;他就是穿着那种奇奇怪怪的衣服,跟穿了朴素工服的大批听众对比起来,也相形见绌。往往看起来很奇怪:集会的人们往往服服帖帖地听任一个得意扬扬的人——不论他是贵族或是平民——枯燥无味地讲下去,其实大部分的听众都决没法子把这人从愚昧的深渊里提高到他们自己所达到的知识水平。特别奇怪的,甚至特别动人的,就是看到这一群诚实的人会被这么一个领袖所大大鼓动——他们的诚实大抵是任何一个没有偏见的、有资格的观察者所不能怀疑的。
好哇!听,听!哇哈!他们热忱的注意和意向在面部表情中充分显露出来,使人看了非常感动。在他们当中,没有注意力不集中、没有疲倦、没有无味的好奇心的表现;一切其他集会里可以看到的许多满不在乎的表情,在这里片刻也看不见。只要愿意上那儿去的人都可以明白看出,正如他们能明白看出屋顶上的横梁与涂了白粉的砖墙一样:在那里每个人都感觉到,他们的境遇不能再坏了;每个人都认为应该跟其他人联结在一起,使他们的景况变得好一些;每个人都觉得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和他周围的同志们联合起来;整个这一群人都严肃地、深深地、忠心耿耿地怀着这信念——且不管这信念是对是错(不幸,这信念在当时的情况下是错的)。任何观察者决不会心里不知道,这些人正由于他们的种种幻想而表现出一些崇高的品质,可以尽善尽美地加以利用;同时,要是我们凭着不管多么陈腐的笼统原则妄说,这些人走入歧途是完全无缘无故的,是由于他们的无理性的意志,那就等于妄说,有烟而无火,有死而无生,有收获而无耕耘,任何东西或每件东西都是无中生有的。
演说者喝了口水,用揉成一团的手帕从左到右把起皱的额头揩了几次,再把他所有恢复了的力量集中起来,非常轻蔑、非常刻薄地大肆嘲骂。
“不过,我的朋友和弟兄们!工人和英国人,焦煤镇被践踏的纺织工人们!现在有那么一个人——很不幸,我不得不污辱这光荣称号,我不得不说这是个工人——他有经验,很清楚地知道你们的苦处和冤枉,知道你们是这国家里受损害的主要人物,也知道你们用高贵的团结一致的心情,使暴君们听见你们吼叫的声音而发抖,知道你们要把钱捐献出来给联合评议会,并且决定遵从这团体为你们的利益所做的任何决定——那么,我请问你们一下,要是有那么个人,我事实上得承认有那么个人,他,现在抛弃了他的岗位,出卖了他的旗帜,变成了叛徒、懦夫和变节的人;他,在现在这时期,一点不觉羞耻地在你们面前提出卑鄙可耻的声明,说他要脱离群众站在一旁,不愿参加到那些结合起来勇敢保卫他们自由和权利的人们当中——请问,对这样的人,你们怎么说呢?”
这当儿,会场中意见纷纭。有些人怪叫,嘘气,表示愤恨,但是一般人认为不听这人自己申说就加以罪名是不应该的。“斯拉克布瑞其,你说得对!”“让他站在台上!”“让他讲给我们听!”从各个角落里,发出了种种不同的提议。最后有个很高的声音嚷叫着:“那人在不在这儿?要是在这儿,斯拉克布瑞其,让我们听他自己说,不要听你的。”话一说完,大家都鼓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