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狄更斯
“不过,先生,我倒是向郝薇香小姐提出了一个要求。我要求她告诉我一些她养女的身世情况,她把她所知道的都向我和盘托出了。”
贾格斯先生俯下身去望了望自己脚上的皮鞋,然后才直起身子来答道:“是吗?哈哈哈!要是我做郝薇香小姐,我就决不会和盘托出。不过她自己的事情只有她自己最了解。”
“说起郝薇香小姐的那位养女,我了解的情况比郝薇香小姐本人了解的还多。我知道她的亲生母亲是谁。”
贾格斯先生诧异地望了我一眼,说:“亲生母亲?”
“两三天以前我还亲眼看见过她。”
贾格斯先生说:“是吗?”
“您也看见的,先生。您这两三天里还看见她呢。”
贾格斯先生说:“是吗?”
我说:“我对艾丝黛拉的身世恐怕了解得比您还多呢。我还认识她的父亲。”
贾格斯先生神态之间略微一愣,于是我拿准他并不知道艾丝黛拉的父亲是谁。贾格斯先生着实沉得住气,仍然面不改色,不过毕竟还是不由自主地略微一愣,恍惚像是注意了一下的样子。昨天晚上听赫伯尔特转述蒲骆威斯的话,说到他当年避不见人,我当时就非常怀疑贾格斯先生也许未必知道艾丝黛拉的父亲是谁;因为我还考虑到,蒲骆威斯请教贾格斯先生是三四年以后的事,那时他就没有理由还要供出自己的身份。不过,本来我还不敢断定说贾格斯先生一定不知此中的情由,现在我可是百分之百的拿准了。
过了一会,贾格斯先生才说:“原来是这样!匹普,你当真认识这位年轻小姐的父亲?”
我回答道:“认识。他的名字就叫做蒲骆威斯,家住新南威尔士。”
我这几句话一说出口,居然叫贾格斯先生也吓了一跳。虽说他这一吓只是微露形色,轻易看不出来,何况他小心翼翼,力加克制,一眨眼之间便痕迹全无,还装模作样拿出手绢来打掩护,可是他吓了一跳毕竟还是吓了一跳。至于文米克听了我这个消息之后反应如何,那我就很难说了,因为我不便当场去观察他的神色,唯恐贾格斯先生那一双犀利无比的眼睛会看出我们瞒着他进行过场外交易。
贾格斯先生正要把手绢掩到鼻子上去,中途却停了下来,十分冷静地问道:“匹普,蒲骆威斯是凭着什么证据提出这种说法的呢?”
我说:“这不是他提出的,他也从来没有提出过,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还活在世上,也不敢相信她还活在世上。”
这一次,那块神通广大的手绢居然不灵验了。原来贾格斯先生听了我的回答,大为意外,立即把手绢放回口袋里去,并没有完成通常的那一套表演,接着便叉起两条胳膊,以威严逼人的目光注视着我,不过还是面不改色。
于是我就把我所了解的一切,以及了解的经过,都告诉了他,不过我也留着个心眼儿,有些情况其实是从文米克那里听来的,我却让它只当是郝薇香小姐告诉我的。在这方面我真可说是小心到了极点。一直到我把话讲完,我始终没望文米克一眼。讲完以后,还默默地同贾格斯先生相对看了半晌,这才转过眼去看文米克,只见他已经把那支笔从邮筒口拿开,正凝神望着他面前的桌子。
“嘿!”贾格斯先生终于开了腔,他又打算去点他桌上的单据了,“文米克,匹普先生进来的时候,你核对到哪一笔啦?”
可是我不能这样轻易被他甩掉,于是我情词激昂,几乎动了肝火,要求他对我坦率一些,豪爽一些。我提醒他别忘了我空抱了多少希望,白做了多少年的美梦,如今毕竟让我发现了事情的真相,还隐约提及我的处境危险,忧心忡忡。我说,我对他如此信赖,把那样的知心话都对他说了,他也应当礼尚往来,对我推心置腹才好。我说我既不责备他,也不怀疑他,更不猜忌他,不过我要他保证对我说实话。如果他问我为什么要查究,有什么权利查究,那我可以告诉他,尽管我这一场春梦完全不在他心上,但是我对艾丝黛拉一往情深,多少年如一日,虽然我这一辈子已经和她无缘,只能孑然度此余生,可是,只要是有关她的事,不论大小,对于我来说,依旧凌驾于人间其他一切事情之上。一看贾格斯先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显然丝毫也不为我的恳求所动,我便转过身去对文米克说:“文米克,我知道你是个好心人。我访问过你的安乐家,拜见过你的老父亲,也见过你公余用来调剂身心的那些天真有趣的可爱的玩意儿。我求求你替我向贾格斯先生美言一句,请他无论如何不要对我守口如瓶!”
我这样一嚷嚷,贾格斯先生和文米克便相对而视;我从来没见过两人相对而视竟有这样古怪的表情。开头,我真担忧文米克会立即被解雇;后来看见贾格斯先生脸色渐渐缓和下来,还漾出了三分笑意,文米克也壮起了胆子,我的顾虑这才消失。
只听得贾格斯先生对文米克说:“这是怎么一回事?你还有位老父亲,还有好多又可爱又有趣的玩意儿?”
文米克回答道:“这有什么!只要我不带到这儿来,有什么关系?”
贾格斯先生把一只手搭在我胳膊上,露出了开朗的笑容,说道:“匹普,这个人该算是全伦敦最狡猾的骗子了。”
文米克的胆量愈来愈大,居然回答道:“哪儿的话呢!我看你才是。”
接着,他们又像刚才一样交换了一个古怪的眼色,显见得双方都还放心不下,只怕自己受了对方的骗。
贾格斯先生问他:“你还有个安乐家?”
文米克回答道:“这反正和上班办公不相干,不劳过问。阁下,我看你呀,有朝一日你这一套工作干腻了,我相信你八成儿也会想要经营一个安乐家的。”
贾格斯先生接连点了两三次头,颇有触景生情之感,而且居然还叹了口气。他说,“匹普,我们不谈什么‘春梦’吧;这方面你比我内行,因为你的亲身经历比我新鲜得多。我们还是来谈谈那另一件事吧。我可以提出一种假设,说给你听听。可是请注意!我提供的只是假设,完全不能作准。”
说完,便特意停了一下,以便让我表明我完全听明白了:他提供的只是假设,完全不能作准。
停了片刻,贾格斯先生说:“匹普,现在假设有这样一种情况:假设有这么一个女人,她的处境正如你刚才所说的那样,起初她把自己的亲生孩子藏了起来,不让人知道,可是,一经她的法律顾问向她说明白,为了便于他考虑如何替她辩护,他必须了解那孩子究竟是死是活,于是她不得不把事实真相告诉了她的法律顾问。假设这法律顾问同时还受了一位脾气古怪的阔妇人的委托,要替她找个孩子,让她来抚养成人。”
“我懂您的意思,先生。”
“假设这位法律顾问所处的环境是个罪恶的渊薮,他所看到的孩子,无非是大批大批生下地来,日后一个个难逃毁灭的下场;假设他经常看见孩子们被带到刑事法庭上来受到严词厉色的审问;假设他成天只听到孩子们坐牢的坐牢,挨鞭子的挨鞭子,流放的流放,无人过问的无人过问,流落街头的流落街头,纷纷准备好上绞架的条件,到长大了就给绞死。假设他有理由把每天执行律师业务中所看到的孩子,几乎一律都看作是鱼卵,到孵化成鱼以后,迟早都要落入他的渔网之中——迟早要被告到官里,要请人辩护,要弄到父母不认,成为孤儿,总之就堕入了魔道。”
“我懂您的意思,先生。”
“匹普,假设在一大堆可以搭救的孩子当中,有个美丽的小女孩,她爸爸满以为她已经死了,而且不敢闹嚷,那妈妈呢,这法律顾问也自有降伏她的办法,他对她说:‘我知道你干的好事,知道你是怎样干的。你去过什么什么地方,你为了摆脱嫌疑,作了如此这般的安排。我把你的行踪调查得一清二楚,所以一件件都说得上来。我劝你还是舍下这个小女孩,如果为了要辨明你无罪,非得她出头露面不可,那又另当别论,否则,我劝你还是舍了这孩子。你把孩子交给我,我一定尽我最大的力量来搭救你。如果你得救了,你的孩子自然也就得救了;万一你不能得救,你的孩子还是可以得救。’假设那个女人就照此办理,后来无罪开释了。”
“我完全明白您的意思。”
“可你是不是明白我提供的只是假设,完全不能作准?”
我说:“我明白你提供的只是假设,完全不能作准。”文米克也说:“只是假设,不能作准。”
“匹普,假设那个女人因为饱受了磨折,经历了死亡的恐怖,神志有些失常,释放以后已经吓得和世道常情格格不入,便投奔到她的法律顾问那儿去寻个寄身之所。假设那个法律顾问收容了她,只要一看见她流露出一丝半毫旧病复发的样子,便用老办法来降伏她,把她那种野蛮暴烈的性子制服了。假设情况就是这样,你明白不明白?”
“完全明白。”
“假设那女孩后来长大成人,看在金钱分上嫁了一个男人。假设她的母亲依旧活在人间。她的父亲也依旧活在人间。她的父母彼此成了陌路人,可是双方住的地方不过隔着几里路,甚至不妨说只隔着几百码、几十码路。假设这个秘密到现在还是个秘密,只是被你听到了一点风声。这最后一点,你可要好好用心自己琢磨一下。”
“我有数。”
“我请文米克也好好用心自己琢磨一下。”
文米克说:“我有数。”
“你假如泄露这个秘密,请问这是为谁好呢?为做父亲的吗?我看他知道了孩子妈妈的下落,也不会有多大的好处。为做母亲的吗?我看她做下了这种事,还是让她在老地方待着来得安全。为做女儿的吗?我看对她也没有好处——倒反而让她男人了解了她父母的底细;她好容易逃脱了二十年,满可以太平无事过一辈子,这一来反而叫她重新丢脸。不过,匹普,不妨再来作一个假设——假设你早就爱上了她,把她当做了你那一场‘春梦’中的意中人——先后为她做这种‘春梦’的人实在多得叫你不敢相信——那么我奉劝你(我相信你想通以后也一定会欣然同意):与其如此,你还不如用你扎着绷带的右手先砍掉你扎着绷带的左手,然后把砍刀交给文米克,叫他替你把那只右手也一起砍掉。”
我望了一下文米克,只见他神情严肃。他以严肃的神情用食指碰了碰嘴唇。我也一样。贾格斯先生也是这个动作。接着贾格斯先生又恢复了平常的神态,说道:“喂,文米克,刚才匹普先生进来的时候,你核对到哪一笔啦?”
于是我就站在一旁看他们办事,只见他们又用刚才那种古怪的目光彼此对看了几眼,所不同的是,现在双方似乎都有些猜疑(甚至可能还有些察觉):莫不是自己已经露了马脚,让对方看出了自己性格中还有吃这碗法律饭最要不得的软弱的一面。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现在各不相让:贾格斯先生变得十分专横;文米克也成了个死心眼儿,为了芝麻绿豆大一点儿争执不下的事,也要申辩个半天。我从来还没见过他们两个这样过不去,因为他们往常一直相处得很好。
幸亏迈克正好在这时走了进来,无意中替他们两个解了围。这迈克不是旁人,就是我第一次来到事务所时见到的那位主顾,头戴一顶皮帽子,老爱用衣袖擦鼻涕。看来这家伙老是闯祸(所谓闯祸,在事务所里说起来指的就是进新门监狱),不是自己闯祸,就是家里有人闯祸;他这一次上事务所来,就是因为他的大女儿有入店行窃的嫌疑被拘捕了。他向文米克诉说这件伤心事,贾格斯先生则威风凛凛地站在壁炉跟前,不加过问,说着说着迈克的眼睛里不觉滚出了一颗泪珠。
文米克怒不可遏地喝道:“你这是干什么?哭哭啼啼的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不是故意的,文米克先生。”
文米克说:“你是故意的!你好大的胆子!看你简直像支漏水钢笔似的,你要是管不住自己的眼泪,你就别上这儿来!你这算什么意思?”
迈克苦苦哀诉:“文米克先生,人总是憋不住心里的感情的。”
文米克暴跳如雷地喝道:“心里的什么?你再说一遍!”
这时贾格斯先生向前迈出一大步,指着门口说:“喂,伙计,快从我的事务所滚出去!我这儿是不讲感情的。快滚!”
文米克说:“活该!滚!”
可怜的迈克只得低声下气退了出去,于是贾格斯先生和文米克之间似乎又重新达成了充分的谅解,他们又继续把公事办下去,脸上都显得精神一新,好像刚刚吃了顿饱饭一样。
第五十二章
我口袋里带着那张支票,离开小不列颠街,去找史琪芬小姐的那位做会计师的哥哥;史琪芬小姐的那位做会计师的哥哥立即到克拉瑞柯公司去找了克拉瑞柯来和我见面。我了结了这桩事,心里十分满意,自从我知道自己有希望继承一大笔遗产以来,我只做了这一件好事,也只有这一件事做得有始有终。
克拉瑞柯趁此机会告诉我说,公司的事业蒸蒸日上,为了扩展业务,亟须在东方建立一个分公司,这件事他现在已经有能力办到;又说,赫伯尔特既然是新入股的股东,正好到那边去主持。我这才发觉,我即使没有自己的那一堆未了之事,到头来也还是难免要和赫伯尔特分手。事实上我现在已经觉得仿佛船儿已经在拔锚启碇,少时风推浪送,我就要奔赴天涯了。
可是,一想到赫伯尔特晚上会兴冲冲赶回家来,把这些新鲜事儿告诉我,我心里就觉得十分快慰,他决不会想到这对我来说并非新闻,他一定还会描绘出一幅幅想入非非的图景,设想自己带着克拉辣·巴雷去到那《天方夜谭》中的世界,随后我也赶到他们那里(大概还带着一队骆驼),大家一块儿溯尼罗河而上,观赏种种奇迹。在这些美好的计划里,我扮演的角色虽然未可乐观,可是我觉得赫伯尔特却很快就可以大展鸿图;比尔·巴雷老头只要把他的朗姆酒加胡椒一个劲儿喝下去,他的女儿马上就可以过上优裕的生活了。
现在已到了三月。我的左臂虽然没有恶化的症状,可是也只能听其自然而愈,复元极慢,直到现在还不能穿上外套。我的右臂已经好了不少——虽然破了相,却还勉强可使。
一个星期一的早上,赫伯尔特和我正在吃早饭,我收到文米克从邮局里寄来的一封信,内容如下:
沃伍尔斯。阅后请即销毁。本星期初(如星期三)若有意一试,可即照计行事。请即销毁。
我把这信让赫伯尔特看过之后,立即投入炉中——信上的话我们当然都已记得烂熟——然后我们就考虑应当怎么办。因为按照目前的情况,我这两条胳膊是划不了桨的,这一点再也不能不考虑了。
赫伯尔特说:“我翻来覆去想过,我看最好不要雇用泰晤士河上的船夫,我有个办法——请史塔舵来帮忙。他是个好人,又是个划船的好手,对我们有好感,为人也热情正派。”
我自己也早就不止一次想到过他。
“可是,赫伯尔特,你打算把情况向他透露多少呢?”
“必须尽量少透露。暂时先让他以为我们是在玩什么奇怪的把戏,要瞒着人,等到那一天早上,再告诉他说,因为有点急事,你必须马上把蒲骆威斯弄上轮船送出国去。你跟他一块儿去吗?”
“当然。”
“上哪儿?”
说起这件焦心的事儿,我左考虑右考虑,各方面都考虑过,可是说到上哪儿,我倒总觉得关系不大——汉堡也好,鹿特丹也好,安特卫普也好,什么地方都可以,只要让他出了英国就行。只要是出洋的外国船,我们碰到哪一条都好,只要肯载上我们就行。我心里还一直在打算,坐上了小划子,得尽量划得远一点,一定要划过格雷夫森好一段路才能上轮船,因为格雷夫森是个危险地区,一引起怀疑就会遭到抄查和盘问。外国船大都在满潮时分开出伦敦,因此我们必须设法趁前一天落潮把划子划出去,拣一个僻静的地方等着,等轮船来了再划过去。只消我们预先打听好船期,那么,不论我们在哪里等候,轮船经过的时间大致总可以推算出来。
赫伯尔特完全同意这个计划,于是我们一吃过早饭就出去打听。有一条开往汉堡的轮船,看来最为合适,我们大致上就以这条船作为目标。不过我们还把当天趁同一次潮汛开出伦敦的外国轮船也都一一记录下来,把每一条船的构造和颜色都弄得明明白白。然后我和赫伯尔特便暂时分手,分头去张罗——我去申请必要的护照证件,他则去登门拜访史塔舵。事情都办得很顺利;到下午一点钟,我们又见了面,各自报告任务完成。我把护照弄到了手;赫伯尔特也见过了史塔舵,史塔舵非常乐意帮忙。
我们商议妥当:由他们两个人划桨,我负责掌舵,让我们的那位被保护人坐在舱内不要作声;我们既不必追求速度,那就大可以缓缓而行。我还和赫伯尔特商定,晚上他得先到磨池浜去一趟,再回来吃晚饭,明天(星期二)晚上就不要再去了;他得让蒲骆威斯做好一切准备,叫他星期三一看见我们的小船驶近,便赶到他住宅近旁的码头上,可千万不能提前;应当嘱咐他的话,当天(星期一)晚上都要向他交代清楚,此后就不再和他联系了,只等到时候带他上船。
把这些预防措施都充分商量停当以后,我才回家。
一打开我们住所的外边房门,发觉信箱里有我的一封信;信虽然还不算文理不通,却弄得很污脏。显然是打发人送来的(当然是在我外出以后送来的),内容如下:
今夜或明夜九时,倘敢来到旧日沼地上石灰窑附近水闸小屋一走,最好能劳驾一次。倘你要了解有关你的蒲骆威斯伯伯的情况,还是来一次的好,而且勿让任何人知道,也勿稽延。你必须独自一人前来。来时请携此信。
我担的心思本来已经够重的了,如今又接到了这封怪信。那该怎么办呢?我茫然不知所措。尤其糟糕的是,我得马上作出决定,否则就赶不上下午的一班驿车,不能连夜赶到。明天晚上可就没法去了,因为出逃的日子就是后天。何况据我看来,信里答应提供的情况也许对于我们的出逃具有重大关系。
现在想来,当时即使有充裕的时间多加考虑,我照样还是会去的。当时简直没有考虑的时间——一看表,离开车时间只有半小时了——于是我就决定去一趟。要不是信上提起我的蒲骆威斯伯伯,我是决不会去的。正因为文米克先来了信,我们又张罗了一上午,所以如今一提起蒲骆威斯,我就非去不可了。
处在这样张皇失措的状态,即使接到一封平常的来信,要完全领会信的内容也很困难,何况是这样一封神秘的信!因此我又把它读了两遍,脑子里才机械地记住了要我务必保守秘密这样一条。我又机械地听从了这个告诫,用铅笔写了个便条留给赫伯尔特,大意是说:我即将远行,此去不知何时方返,因此决定去探望一下郝薇香小姐病情如何,一定速去速回。写完留条,剩下的时间仅够披上大衣,锁上房门,抄近路穿小巷奔往驿站。我要是雇一辆出租马车,从大街上走,那就赶不上了;幸亏抄近路走,赶到驿站时,驿车刚好从院子里开出来。等我上了车、头脑清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驿车在颠簸中前进,一看我是车厢里唯一的乘客(1),干草一直埋到我的膝盖(2)。
说实在的,我自从收到这封信以后,头脑始终没有清醒过;已经慌慌张张忙了一个上午,谁想又来了这封信,把我弄得糊里糊涂。上午本来已经够匆促、够慌忙的了,因为我等待文米克的音讯虽已等了很久,等得很心焦,可是一旦信号来了,倒又觉得措手不及了。现在坐在驿车里,心里不觉纳闷起来:我怎么会到车上来的?我真有必要去吗?我要不要马上下车赶回去?匿名信怎么能够信得?总之,各种各样矛盾犹豫的心理在我胸中此起彼伏,我看,临事仓皇的人十有八九都是这样的。可是,信上明明提到了蒲骆威斯的名字,这一点压倒了一切。我想——其实这一点我早就想到了,只是自己没有注意,也许不能算是想过吧——我想,我这次要是不去,万一蒲骆威斯竟因此而遭到不测之祸,叫我何以自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