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9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衣冠正伦
第三天,朝臣两千石以上者继续劝进,重复昨日流程,东面让贤。第四天则是四方州县方伯官长继续劝进,西面让贤。
一直到了第五天,不独群臣入叩,包括野中贤良,六夷酋长或使者,合共三千之数继续聚于含元殿外再次劝进。
这一次,梁王居中而让,继续不为群臣所允。彼此倔强在这五让之后,终于表达得淋漓尽致,梁王几次让贤都被无情拒绝,也终于在这一天午时正刻,满是委屈的坐上了那个御床尊位。
但这还不算是正式的登基为帝,只代表着梁王初受天命,得以号令群臣。御床小坐片刻之后,指示近臣诏告群臣,你们这些人实在是太欺负我了,偏要强人所难、推我上位,偏偏我又是一个仁德谦厚的人,不愿意违逆众愿,也只能勉强受之。
但是国威章令,绝不是仓促能就事宜。你们群情恳切,让我措手不及,但也不可仓促成礼,怠慢天命,因是各自归去,筹措盛典,敬受天命。
这一日礼成之后,梁王虽然还没有正式登基,但也已经可以摒弃旧号,诏称皇帝。退殿之后,正式换上了帝王衮冕,同时退回梁王府,等待群臣筹措布置登基大典。
半个月下来,沈哲子感受最深刻还不是君权初掌的威严与喜悦,而是深深的疲惫。在他看来,这一整套繁琐礼节与其说是在彰显天命与尊位的庄重,不如说是朝野上下联合出手,给他这个新晋皇帝的一次下马威。
但从另一个侧面讲,这又何尝不是他对于大势所趋的绝对掌控,凭他目下声势,当然也可以越过这一繁琐流程而直接称帝建制,但典礼之所以有意义,在于这是一个政治形式上的契约,新梁政权是建立在民心大义所趋的基础上,绝非仅仅只是恃武而强的霸夺。
这种辞让礼节,虽然政治原因各有不同,但都存在一个相同的意图,那就是为了让自己政权受命的合理性尽可能与普罗大众的声愿表达发生直接且广泛的关联,要让人获得一种参与感。
如果没有这个过程,一旦未来梁世中衰,或将有人会放言直斥沈氏皇族,诸胡祸国、生民涂炭,救世大功,岂一家能为?百姓门户用功当时,百万壮士搏杀讨胡,功成之际,沈氏恃功而骄,无顾群情众声,悍然夺此殊功据为门户私专!
人所恃者必成反制,沈哲子也不能料定后世子孙是贤是愚,但在局面尚可完全控制的情况之下,稍作周折劳累,免于此类指摘。人势百转千变,谁又能笃言今日人皆称夸救世之大贤,不会成后世百口斥指窃功之巨恶?不畏身前,当敬身后。
当然这种疲惫,很少有人不会乐在其中。在返回旧邸之后,他的心情也一直处在微妙的亢奋之中。
当然,除了沈哲子还要保持那种明里淡定、心内暗爽的从容之外,其余家人亲旧早已经兴奋得不能自已。
化家为国,短短四个字,在诸夏神州传承悠久的历史中,又有几家能够享此殊荣!真正踏上这一步,又有几人能够保持淡然?
沈充是在五让典礼的第三天抵达洛阳,为了免于人前失态,他这几日都是闭门不出,独坐于静室之内,夙夜难眠。
当沈哲子衮冕归邸时,看到自家老爹脸色潮红,两眼更是充血,不免大吃一惊:“行程至此,早已经是笃定之事,父亲你又何必如此焦灼,劳神损形?”
“我、我只是……唉,你也不必劝我,我也不知怎样自陈,但、但世道之众在此之前,谁能笃言沈士居竟有此日……苍天厚爱,公道不负啊……我家、我家竟也能等到斯时斯境,祖宗泉下究竟积德多少,使我父子能够如此荣幸……”
沈充此刻仍是激动得语无伦次,心中情绪翻涌,已经完全不知该要如何恰如其分的表达出来,一会儿手舞足蹈,一会儿涕泪横流。乃至于失态之下,竟要向儿子大礼致谢将家门壮盛到如此程度,吓得沈哲子一步三跳冲出房间,唯恐多待一刻就要亲眼见证自家老爹喜极而癫狂。
不过对于老爹如此失态,沈哲子倒也能够体会。后世范进中举,那种喜悦已经能够令人神志错乱,更不要说眼下沈氏一跃成为帝门国宗!
其实沈哲子心中喜悦,未必就比老爹少上太多,之所以在此大喜之下还能保持一份冷静,无非深记登基称帝于他而言不过一个新的征程起点,未来身上所肩负的责任较之此前只多不少,昙花一现的繁荣绝不是他所追求的终点。
当然,这一点理智的清醒真是有几分绝弃人情,哪怕沈哲子此刻愿意与人分享,旁人看来他大概也是矫情居多。
其实眼下沈哲子的日常生活较之早前并没有什么显著的诧异,甚至还更繁忙了几分。拜望过自家老爹之后,他便换下了那沉重不便得衮冕,换上居家时服,开始伏案批阅诸多事务。
登基大典之后,诸多事务将会山呼海啸一般的涌来,为了确保真正大事不被延迟耽搁,沈哲子是没有太多时间品尝甘甜成果。
北伐灭胡,绝非赖于一人之功。为了筹备自己一人履极事宜,许多事务都已经搁置下来,沈哲子等得起,不代表那些劳苦将士们一样如此。
虽然王师壮胜,对羯胡残余呈狂风扫荡落叶之势,但也积留诸多伤病卒众。沈哲子是深切盼望事务能够尽快了结,之后第一时间便要落实分功酬胜事宜,哪怕这些伤病卒众注定难救,也希望能够在他们有生之年得知自己苦劳用命总算有一个令人欣慰满意的回报。
于是在满城喧闹,朝野人众俱都喜庆于英主履极、登基建制的大事中时,沈哲子则趁着登基之前的这几天时间,再将各边陈奏最新战报梳理一番,做到心中有数,尽快推动酬功事宜进入实施阶段。
之后再经过将近一个月的筹备,启泰旧年渐近尾声,新朝各种章制问题也终于大概框定,大梁皇帝登基大典日期终于确定下来,选在腊月元日这一天,诸夏之地再入新篇,大梁建国建制!
第1494章
老奴恋势
腊月元日这一天,梁帝旧邸内外一片忙碌。也幸在这一座府邸本就单独建在毗邻禁苑的宣仁小城中,规模颇为宏大,周边纵有什么喧扰,也不会影响到城中坊民日常生活。
但就算如此,如今这座府邸也早已经是人满为患。除了府中原本家人之外,还有台苑诸多礼官、侍者出出入入。另沈氏本就吴中大宗,如今跃身而成国朝帝宗,自然凡沈氏族人俱感与有荣焉,前前后后入洛者足足有数千之众。
当然,这其中有许多都是血脉已经非常淡薄偏远的,至于真正近支嫡系反而不必赶在这一关键敏感的时刻来到洛阳。比如沈哲子族叔沈恪至今都在留守建康,无缘参加梁帝登基大典。
早在多年前,沈氏便进行过一次分宗,将族人进行了一次梳理,许多偏支远裔或者只是寄生家门之内而无所任劳的族人俱都开出宗籍。
因此严格说来,今次入洛以沈氏族人自标的吴中乡亲,姓沈确是无疑,但其中有超过一半其实已经与吴兴武康这一支沈氏宗族已经没有了什么宗法上的联系。
但是如此大喜之事,沈家这一脉主宗自然也乐得与乡流同喜,既然不远千里的前来祝贺,人情方面肯定是要关照到。
但毕竟也是关系疏远,常年乏于联系,不知这些乡人究竟脾性如何,为了免于发生什么自恃皇亲国戚而乱法悖命的恶事,索性一并安置在宣仁小城中,同样也能彰显沈氏贵而不骄,仍愿与乡亲保持来往的家风。
当然,这些人是很难见到正在紧张准备登基大典的梁帝。不过眼下作为沈氏家主的沈充在经过最开始一段时间的欣喜若狂后,这几日情绪也渐渐的恢复平稳,也有了待人接物、迎来送往的理智与冷静。由沈充在此出面接待一众乡亲,同样也让这些人颇感受宠若惊。
就在腊月元日前一天,梁帝沈维周还忙于接见各边返回的旧人并确定典礼最终出席名单与次序,忙到了深夜才得以休息片刻。但也已经没有了时间再作小睡,因为子时之后典礼便算是正式开始了,梁帝更需要在寅时便在百官奉请下前往禁苑太极宫。
但就算没有得到充足的休息,梁帝精神仍是旺盛,不得不说权力对人而言真是最好的刺激。饶是沈哲子在过往这些年早已经设想过许多次今日场景,但事到临头仍然不能做到完全的淡定,可见这天子尊位对人的诱惑之大。
在将最后一批诏旨定稿审批完毕,交由礼部郎官送往台城后,沈哲子终于得了片刻的闲暇。他缓步行出房间,立在廊下向四周望去,只见府内各处都是灯火喧天,甚至就连深厚的夜幕都被此处喜庆氛围给阻挡在外。
府内虽然灯火通明,但靠近梁帝居舍附近气氛却是非常的安静,这居舍四周俱有胜武军重兵把守,自不会让闲杂人等随意靠近打扰皇帝陛下的清静。而至于其他重要家人,也都各有事务忙碌,此刻也难抽身至此。
眼见皇帝陛下步入庭中,负责守卫此处的胜武军兵长陈甲阔行上前俯首待命,皇帝陛下抬手将之屏退,只在庭中慢踱片刻,夜风寒凉,足以清神。
只是在行到阴影处时,沈哲子却听到廊柱后隐隐传出微弱的啜泣声,他顿足于此倾听片刻,确认不是错觉后,便开口呼道:“谁在那里?”
“啊……”
阴影中传出一个短促惊呼声,旋即一道人影忙不迭自廊柱后蹿出,待其人前行几步,面孔便暴露在灯光范围内,竟是家中老仆刘长。
“阿、阿郎……不、不,陛、陛下……圣人!”
刘长从阴影中行出,颇有几分做贼心虚的语无伦次,又作叉手又要大礼敬拜。
“得了吧,老奴真是可厌,你道繁礼粗习,就能真成谦恭君子?往常如何,往后如何,谁还会因这些责怪你。”
刘长乃是家门老人,随侍身畔已是二十多年光景,沈哲子自然不会待他太过客气,上前抬腿踢了刘长一脚,转又好奇道:“怎么到现在还不休息?不能养足精神,明日迁家入苑若是出了纰漏,小心要你好看!”
可是沈哲子话音刚落,刘长却又突然身躯一颤,老脸皱成一团,涕泪横流,匍匐拜倒抱住自家郎主脚踝便嚎啕道:“老仆死罪、死罪!阿郎将成至尊圣人,如此家门大喜,老仆不该悲戚呜鸣……但请阿郎勿罪,父母生养一身骨血,虽然衰老难用,但记挂在身也是一桩念想……不想临老还要刀兵见血,割我残躯……老、老仆绝不敢违圣人天命,但请阿郎体恤,容我啼哭半夜告慰父母亡魂,往后自然、自然……唉,总算也留一二骨血,忠孝不能两全,我……”
听到刘长这嚎哭泣诉,沈哲子不禁有些发懵,皱眉道:“你在说些什么?”
此时也有几名巡逻士卒闻讯至此,刘长捂住嘴巴,强忍悲声道:“老仆随侍阿郎年久,哪能中途拜别,阿郎往后便是禁中天子圣人,老仆自然也要随为中官,从此之后再非昂藏……”
听到这里,沈哲子总算明白这老家人悲从何来,一时间不免大感哭笑不得,指着刘长笑骂道:“你也不是用在寻常人家,怎么年龄老大不小,见识仍是鄙俗不长,真是辜负父母赐名!一把年纪惹此烦恼,去势又或不去,你与‘昂藏’二字又有什么关系?”
刘长只是低头抹着眼泪道:“此痛终究不是阿郎身受,一件老物伴身几十年,一朝痛舍,这又跟昂藏不昂藏有什么关系?我、我实在是……”
沈哲子听到这话,更是气得忍不住笑:“老物胆壮,还敢讥我?你信不信我即刻便让人割了你?”
刘长闻言后顿时噤声,胯下夹紧,老脸上表情似哭似笑,别扭到了极点。
终究也是府内听用多年老人,见刘长如此纠结状,沈哲子末了还是对他说道:“若只心忧此事,那也不必。之后迁家入苑,无非屋舍更大一些,规令严谨一些,其余概如旧年。你那老物暂且挂在身上,等到何时惹怒了我,便真给你割了发送掖庭作杂役之用!”
“这、这么说,是真的不用割?老仆还能须尾完整,随驾服侍阿郎?”
刘长听到这话,仍是半信半疑,但一双通红老眼中又再次泛起希冀光芒。
“你连忠孝不能两全都说出来,若还要强割了你,我还怕你父母亡灵泉下怨我。滚出去罢,早早入睡,明早苑内中官至此整理,还要你来应付。”
沈哲子又轻踢了刘长一脚,一脸厌弃地说道,老家伙这个年纪早已经人事无能,没想到执念还很强烈。
其实关于内侍中官的问题,此前行台也有讨论。无论前世后世如何,其实单就沈哲子旧年于江东出入禁苑所见,其实苑中真正所用阉人内侍并不多,整个禁苑之内也只在三四百人之间。
这当中自然也有江东朝廷本就因陋就简,皇权长久不振的缘故,但就算是按照正式的中朝规格,禁苑所用阉人也就五六百人便绰绰有余。
禁苑之中,真正需要用到阉人的主要还是帝后寝宫并妃嫔左右。至于一些中官职事如殿中监、大长秋等等内廷职位,往往也会由正常人充任。
当然这也是因为后汉阉祸酷烈,等到三国时期天下又陷入纷争之中,往往强臣执掌国事,皇权本身都岌岌可危,更不会容许阉人冒头。
至于后世如明朝内廷宦官群体庞大到形成内廷十二监,在此世而言,其实既没有那个必要,也没有那个可能,明朝宦官制度的健全,与其说是宫禁日常行为所需,不如说是皇帝用来制衡外廷的一个手段。
其实从古至今,作为君王而言,一直都有引用身边亲近人用以制衡外臣的手段。甚至于一整套皇权体系,就是一个家天下的演变过程。外廷百官之首的丞相,原本这个职位应该说是君王家相,至于九卿则更是家臣的演变,太常掌管家祭,光禄执掌门禁等等。
只是随着这个家越来越庞大,一众家臣也就相应的水涨船高,以至于他们渐渐拥有了限制家主的能力,于是便又来了新一轮的改革。比如后世朝廷大员的尚书,也不过仅仅只是内廷六尚之一的近侍小臣,而皇帝为了制约外臣,便给这些亲近小臣越来越多的权柄,逐渐成为朝廷正法章制。
眼下新梁草创,连登基大典还没有正式完成,朝廷章制更是还没有建设完成,但就算是章制悉定,凭沈哲子此世权势威望,自然也没有要以内廷节制外廷的需求。
若仅仅只是考虑禁苑中日常需要使用的人力,沈哲子又没有一个庞大后宫,不过一妻两妾而已,子女也多冲幼稚嫩,更不需要维持一个规模庞大的内廷。
因是当行台提出这个问题,建议普选罪户、战俘之中性恭健力者充实掖庭,被皇帝陛下暂时搁议。眼下宫禁所用,单单建康苑城中剩余那些已经足用。当然随着子女渐渐长成,禁苑事务渐多,增加内侍中涓那是必须的,但这都可以次第增补,也不必强求一定要一步到位。
有了刘长这老货令人啼笑皆非的打扰,沈哲子心情倒也变得轻松起来,又在廷中闲立片刻,随着侍者上前汇报时间渐近,便就返回室内,开始穿戴君王冠冕,等待百官入此奉请迎驾。
第1495章
圣人万岁
距离寅时还有两刻钟的时候,台省群臣已经在台城内集结完毕。除了原本一众留守洛阳的原行台属官之外,这段时间外镇各方也不乏紧急返回洛阳者,如坐镇关中的郭诵,河东的路永,并州的萧元东等王师重将。
基本上除了目下尚有重任在身、须臾不可离职的文武官员,其他大凡能够抽身归洛的人俱都返回洛阳。因为新帝履极对于他们而言,也是自身奋斗半生功业将要得于回报的一个标志。
新梁五德居水,服色尚黑,虽然皇帝陛下还未正式登基,但是各种章制服尚的改变业已基本完成。由于台城制度改革、百官封授还没有正式施行,因是凡在场文武之众俱衣以玄黑袍服,只在绶、带、冠式并纹章方面加以区别。
群臣集结完毕之后,便浩浩荡荡往台城东侧的宣仁小城而去。此时天色尚黑,但御道两侧灯火通明,将沿途照耀得纤毫毕现、白昼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