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0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衣冠正伦
    大梁皇帝将于此日正式登基履极,这件事全城皆知。有了此前祭天的教训,早数日前台城便加强了对整个洛阳城的防卫与控制,宵禁执行得极为严格,生民俱被限制在各自坊区,不准在外游荡、干扰大典的进行。


    但人永远是要比规令聪明,台城想要凭此便阻止生民宣泄他们的热情,那也实在做不到。当台臣队伍由朱雀门出发上路的同时,南面洛水沿岸各个坊墙同样火光透天,既然不许他们出坊观礼庆祝,他们便在坊中宣泄自己的热情。


    因是台臣一路而行,道途中便听到洛水南岸此起彼伏的呼喊声,诸如“圣人履极”“天子万岁”之类的口号不绝于耳。


    位列队伍前方的萧元东等武将们,本身便就兴奋不已,平时也都少于礼教,此刻听到洛南民众们呼喊声,一个个也都眉飞色舞,甚至故意朝着前方杜赫等人背影高声叫嚷,回应洛南民众。


    文武积怨,历代难免,否则不至于廉颇、蔺相如之间的将相和传为千古佳话。有了萧元东等人的带头,队伍中的武将们一个个也都笑逐颜开,纷纷振臂高呼“圣人万胜”“大梁威武”,虽然引来旁侧同行礼官们的怨视,但一个个浑然不以为意。


    他们与皇帝陛下那是沙场托命的深情,岂是这些伏于案牍的刀笔吏能够媲美!


    随着武将们一路鼓噪,迎驾队伍那种肃穆氛围不再,但也并未就此变得乱糟糟一片。对于皇帝陛下的登基大典,这些武将们自然也不敢过分恣意,之所以会有今日此举,除了表达对于皇帝陛下的崇敬恭伏之外,其实也存在与台阁诸公角力的争胜之念。


    说起来这也是一个亘古不变的话题,还是龙门辩场不乏时流宣扬羯贼大患已除,应该止戈休武、力图恢复诸夏元气。这种论调自然就触怒了武将们,他们自然也分辨不出这究竟是少数人哗众取宠、故作险论,还是背后有人撑腰作势。


    但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并不妨碍他们彰显自身的存在感,遍告世人他们才是世道能够归治的最大原因,他们才是皇帝陛下麾下最忠勇可用的力量!


    这种文臣武将的角力,无论如何都难避免,眼下这种程度不过小事而已。如果是全无纷争、一团和气,皇帝陛下反而需要怀疑这麾下群臣是否已经志气懒惰,文无布政播治之勤恳,武无积功夺勋之英勇。


    不过在进入宣仁小城之后,那些武将们也都识趣的闭上了嘴巴,姿态稍作表露即可,若还不依不饶的坚持,那就是在找不痛快了,一旦扰乱之后的礼仪,那就是针对皇帝陛下本身了。


    群臣抵达旧邸,先由中书、太常、礼部大尚书等三者上前叩门献表,之后群臣叩拜,山呼万岁。这一项典礼称许并非常礼,特别是江东中兴之后,如中书这等级的执政重臣几与皇帝分庭抗礼,哪怕在许多正式的典礼场合,都可持于平礼。


    但今日大典毕竟是新皇登基,而且具礼如何,也要看受礼者威势如何。当今皇帝陛下之权威声望,可谓是近世无可比肩,言之直追后汉光武大帝都不为过。


    甚至就连晋世中朝武帝司马炎,篡魏享国之时,继承祖业之余也仅仅只是消灭蜀汉,仍有东吴半壁尚存,且祖、父相继蓄力,论及尊途之英壮恢弘,更是远逊于当今皇帝陛下。


    如今大梁新立,虽然尚不可称金瓯完整,四边仍有诸夷余波,但局面早已经大优于近世诸多僭号称尊之流。特别今上称尊,是逢诸夏神州未有之沉沦大祸,非此英主救世,则诸夏百姓或远逃四边、或被发左衽,救亡图存,衣冠重塑,累数历代,无此盛功!


    因是群臣于府前山呼万岁,或声嘶力竭,或感激涕零,如崔卢等久亡胡中的老臣,更是深叩于地,面额见血,一声声呼喊中,受尽苦难折磨的前尘往事烟消云散,不意此生尚还有幸奉请叩拜诸夏冠带、中国英主!


    在群臣叩拜声中,皇帝行辇出现于府邸前庭,皇帝沈维周衮冕威重,端坐于行辇御床之上,神态庄重肃穆,皇冠垂旒之下,双眼灿若繁星,威光流转,令人不敢直视。


    而随着皇帝仪驾出现于群臣面前,万岁呼声更显浑厚。特别几名武臣视线余光扫见御辇上端坐的皇帝陛下膝上平置一剑,山呼声不免更是大噪,甚至就连周边拱从护驾的胜武禁卫将士们也都加入此中,一时间万岁呼声直冲九霄!


    君王佩剑,旧俗源远流长,远追先秦古时,更是贵族之中必须要搭配的饰器,无论是否精擅剑技,俱都以此为尚。而随着时势的推移,君王佩剑逐渐淡化为纯粹礼器,特别是后汉之世,屡有少君当国,此礼更不复存而代以璋玉器物。


    当然,在之后许多年间,多有强人僭制,不乏以此自标勇武,此风得以复炽。皇帝陛下今日佩剑并不足代表什么,但是迎跪最前方的几名武臣却敏锐发现今日皇帝陛下所佩剑器并非新制礼器,而是旧年佩剑,剑鞘痕迹斑斑,已经显得非常老旧,与那簇新衮冕更是形成鲜明对比。


    而之后皇帝陛下的举动,也证明了这些武臣的激动并非会错上意。


    行辇缓缓出府,停在群臣队伍前方,此际本该由礼官宣诏起驾,但皇帝陛下却抬手叫停,缓缓自御床上立起,手持佩剑横置胸前,面向群臣朗声道:“执我旧剑,召我旧部,胡患未消,国能安否?”


    “臣等尚堪勇战,朔风难凉热血!圣人兵锋所指,王师束甲待征!大梁受命,既寿永昌!万岁!万岁!”


    “万岁!万岁!”


    “受命于天,圣人万岁!”


    吼叫声此起彼伏,霎时间燃爆全城,洛阳八十一坊,坊坊声如雷鸣,天中震荡,大河浪涌!


    永嘉之祸,亘古未有,中国之主竟受控夷狄,虽然在漫长历史之中,此事并非孤立。但今人由此追古,这绝对是上古犬戎灭周以来诸夏神州最大耻辱,对今人之信心打击不可谓不大。


    大梁兴国,虽然摒弃前晋法统,但绝不意味着要将这一桩诸夏旧耻一并抹去。大梁皇帝身佩故剑登基履极,便是在向世道人众重申铲除此世胡祸之决心。新朝虽立,但胡祸仍存,远还未到坐享旧功的时刻,仍需厉兵秣马,警惕诸夷,乱我邦国者,唯示以剑!微时如此,至尊亦如此!


    神州沃土,诸夏桑梓!生长于斯,繁衍于斯,是苍天馈赠,是先民遗泽!夷狄丑类,祸我桑梓,乱我邦国,纵一时群众喑声,不久必有壮声复鸣!保家卫国者,唯戈唯甲,旧耻铭记,无复蹈此!


    诸夏雄声,再壮天中!在这全城山呼之中,新皇御驾缓缓驶向太极宫朱雀门,前方三千精骑威武开道,后方群臣肃穆而行,脚下这条长街,便是盛世坦途!


    卯时正刻,新皇御驾驶入朱雀门。内外鼓吹齐鸣,三响而定。御驾自朱雀门入,含元殿止,群臣三拜恭请新皇落车。


    新皇下车之后,自有礼官恭请登殿,殿上黄屋高擎,殿前鸾旗飘舞,新皇拾级而上,群臣步步景从,殿前而止,新皇独入。


    礼部大尚书卢谌上前一步,面向群臣再诵此前祭天请命之诏文,诏文诵毕之后,自有中官小心翼翼呈上传国玉玺,卢谌大礼拜承,之后膝行入殿,将玉玺两手托举于头顶,新皇面北而拜,面南而揖,同样伸出两手,郑重接过传国玺。


    “皇王受命,万岁!万岁!”


    群臣见此,再于殿前山呼万岁。新皇则两手托玺,三步一顿以示受命谨慎,一直行至大殿正中御床上徐徐落座,殿内钟磬鼓吹齐鸣,礼乐声止,礼官行至殿前,呼名赞拜,群臣鱼贯而入,正式叩拜大梁新君!


    这一日,洛阳自是天下瞩目之焦点,而端坐于太极宫含元殿御床上的大梁新君沈维周,自是天下的中心!


    冲幼立志,年少任劳,名动江左,功成淮南,天中创制,北伐杀胡!二十余载夙兴夜寐,不辱此身,不负此世!


    皇王受命,大梁新生!


    第1496章


    新梁大业


    群臣朝拜大梁新君,典礼一直持续到正午时分。


    群臣贺毕之后,整个登基大典才只完成了前半部分。之后群臣退出含元殿,复集于后殿两仪殿中,皇帝陛下于此赐食犒赏群臣,宴会结束时,时间已经到了傍晚时分,第一天的典礼便正式告一段落,群臣身领台省事务者各归官署,无台事者则直接留宿于台城阁邸。


    太极宫规模宏大,三殿两厢便是皇帝陛下议事施政办公的区域。而在后殿两仪殿的更后方,则就是寝宫区域,外廷与内廷之间设有高墙甬道,碉堡箭塔,守卫森严,彼此之间联系唯有居中一道宫门甘露门。


    通过甘露门之后,之后又有甬道折行便可抵达帝寝万岁殿。


    当然内廷宫殿规模就远远不如外朝殿堂那样宏大,万岁殿规模仅仅只是相当于外朝两仪殿的二分之一,寝殿上下三层,加上两侧殿厢合共三十六阁室,底层中间厅堂为皇帝召见后妃、子女、宗亲、中官等等相对私密的会客厅,周边耳室则主要陈设器物并中官内侍宫婢的居住场所。


    皇帝陛下真正起居所在位于万岁殿的第二层,而再上第三层则摆放着相对私密的器物、图籍等等,也有廊台环绕,居此可以俯瞰整个内廷后宫。


    与万岁殿相隔百丈而峙立的便是皇后所居之长秋殿,长秋殿本身殿体规模虽然略小于万岁殿,但再加上诸多配套阁室,整体规模其实还要略大于万岁殿。毕竟这里才是真正的后宫中心,是皇后执掌后宫,处理宫务的场所,而皇帝在后宫之中也不过只是一个身份尊贵的住客罢了。


    皇帝退殿之后,并没有返回自己的寝宫,而是直往后宫偏西侧的承庆殿,这里是他家小暂时被安置的区域。整整一天享受着群臣山呼叩拜的待遇,虽然是十足尊崇,但也让人颇感孤高不胜,非常想念家庭的温暖。


    此日迁入禁中的,主要还是皇帝自己的妻儿,一妻两妾,三子二女,再加上一些原本旧邸随用的亲近家人,人数本就不多。早在午后不久,便都已经安置停当。


    老家人刘长原本正与新任中官大长秋的任球一同在万岁殿等待御驾归寝,却被告知皇帝陛下直往承庆殿而去,便又忙不迭趋行追赶上来。


    他如今就任万岁殿监,全面负责皇帝陛下寝居事宜,刚刚换上一身簇新的中官青袍乌带,正是志得意满,脚下生风,远远望见皇帝仪驾便迎尘而拜,大呼万岁。


    皇帝陛下辇行至此,垂眼看了看笑脸菊花一般灿烂的老家人,笑语问道:“老物得保,这次算是踏实了?”


    刘长一脸憨厚笑容,连连点头,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满意。他也是在进入禁苑之后,经由任球讲述,才知哪怕在后宫之中,也仅仅只有长秋殿、承庆殿等区域完全禁绝外臣进入,这一部分区域也只占后宫不足三分之一,至于其他地方并没有这种禁令。


    当然,前提是本身需要携带通行符令,否则便会被昼夜警戒的禁卫直接射杀当场。


    刘长眼下得任帝寝宫监,在一众中官序列中都名列前茅,位卑恩重,荣宠至极,既能延续主仆之间的深厚情谊,还能凭此带契家门晚辈,更重要是能保住此身完好,真是觉得此刻人生也攀至顶点。


    “既然满意了,那就专心用事。禁中不同旧邸,诸多规令仪制都需认真执行,不可懈怠。”


    沈哲子摆摆手,示意刘长退去,然后才继续行往后宫承庆殿。当他抵达承庆殿时,便看到妻妾们各自拉着儿女于殿外迎驾,脸上不由得便露出和煦笑容。


    抛开身份不谈,为人父母者难免舐犊之情,沈哲子上前一步,自乳母手中接过仍在襁褓中最小的女儿,转又见妾室瓜儿所出、已经年过三岁的小娘子略有失落的依傍其母神色,娇嫩脸颊都掩入衫裙之中,只觉心都要融化,又恼自己所生手臂太少,但还是俯身将这小女郎揽入怀中,温声道:“新居陌生,我家呦呦定是想念阿爷。阿爷也是心挂小娘子,外事一了,即刻归家。”


    呦呦鹿鸣,瓜儿所出这个小女郎虽然仍是稚嫩,但眉眼渐渐长开,容貌酷似其母,又遗传了几分阿爷的英气,娇美无比,只是性格上还是遗传其母更多,幼鹿一般显得有些敏感、怯弱。沈哲子也是爱煞了这个女儿,怎么看都比那几个愣小子顺眼得多,唯恐委屈了这个心肝宝贝。


    “禁中好大呀,我也怕得很,我也想阿爷!”


    黄口小儿沈蒲生早已经长得虎头虎脑,眼见两个阿妹都被阿爷揽进了怀中,便也张开手臂咧嘴叫嚷跑上前来,却迎来一双冷眼并一声低斥:“滚一边去!”


    换了一个心理承受能力差的小孩,只怕这会儿早要避到一旁去独自伤心了,但沈蒲生在尴尬顿足之后,转又抱着肚子大笑起来,指着父亲怀中幼妹大笑道:“午后我见阿妹襁褓解开,满是便溺,污脏得很,阿爷你……”


    这小子话音未落,迎头已经挨了一个脑崩儿,其母崔翎叉腰瞪他:“你自己才是真正臭小子!五六岁的年纪还不知起夜,天天尿床,还有脸讥笑你家阿妹!”


    “阿兄尿床,阿兄尿床!”


    旁边的沈阿祐闻言后已是拍掌大笑起来,迈着小短腿躲避沈蒲生羞恼的追赶。


    另一侧沈阿秀掩嘴窃笑,不料被阿祐当作躲避的盾牌,让沈蒲生一头撞在了他后背上,顿时也是眉头一挑,挽起衣袖大喊道:“你们两个尿床精怪,不要来惹我!”


    看看臂弯中瞪着乌溜溜大眼睛凝望阿爷的小娘子,又听着耳边呦呦小娘子软糯私语说几个阿兄在午后怎样一番折腾,沈哲子冷眼一瞥已经扭打在一起的几个臭小子,沈哲子心中不免一叹,果然没有女儿不算一个完整的父亲。


    终究还是嫡母威严深厚,仅仅只是微微侧身低咳一声,几个打闹的小子顿时动作一僵,然后快速各自分开,拍拍身上杂尘,垂首恭立起来。和谐温暖的家庭氛围,这才又继续营造起来,一众家人跟随着皇帝陛下返回殿中。


    此刻已经入夜,但大概是乍换了新的起居环境,几个小子俱都亢奋得很,如果不是嫡母威严压制,根本就坐不住。虽然午后已经与群臣共宴,但那场合很明显不是真正用餐果腹的时候,所以沈哲子又与家人一起用过晚餐,并询问起居是否还遂心意。


    若论真正的起居环境,禁中自然不如旧邸舒心,宫室虽然堂皇敞亮,但却显得空旷,对人约束也多。但这也都是小事,妻妾对此自然不会有什么抱怨。


    用餐之后,沈哲子也没有留宿此中,而是返回了万岁殿。明日大典继续进行,万岁殿将是新的起点。


    第二天,又是一场新的祭天大典,这与此前有所不同。前次一连九天的祭天大典,那是为社稷请命,而今天这一场祭天则是祭告昊天上帝,天子业已履极称尊,请求苍天永庇大梁新朝。


    这一场祭天大典,便无需再行郊祭,直接于禁苑之中完成即可。毕竟此前皇帝陛下仍未正式受命,不可私门作祭,如今已经是真正的天子,天命所归,已经不算是外人了。


    这一场祭天大典黎明开始,中午结束,之后群臣又簇拥皇帝返回太极宫含元殿。至此皇帝正式公布登基诏书,并诏告天下,确立国号为梁,新年改元大业。


    年号的拟定,是由皇帝陛下亲自出手。一方面是出于私人的趣味,在沈哲子看来,历代帝王年号中,讲到辉煌大气,无过于隋之开皇、大业。大梁新朝,创设于诸夏未有之大祸之后,大业新世,正合其宜。


    另一方面,之所以选择大业这样一个年号,沈哲子也是存心给自己一个警醒。后世不乏戏言,新朝王莽乃是穿越者,但在沈哲子看来,王莽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儒门君子,无论私德还是治世理念,都可以成为儒门典范。甚至于其人篡逆汉祚,历查篡迹种种,都难冠上一个乱臣贼子之名。


    相反的,沈哲子觉得隋炀帝倒更像是一个穿越者。察其治世种种,四字足以贯穿,操之过急。


    上升到治国层面,隋炀帝任何一桩政令的实施,都可以说是时代的需要,后世时代的发展,同样能够体现出其人卓越的前瞻性,但当这所有大事集中推行而罔顾时代的承受力,好事则就变成了坏事,偌大一个隋帝国轰然倒塌!


    这种行事风格,与后世戏言穿越者满怀历史进程的思辨、要于一世克竟全功,制霸全球那种思路何其的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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