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7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赤军
    “且王贡肆意妄为,其恶非止一端,唯天子方任用,不肯彰显罢了,恐怕就连贤弟也未必清楚吧?”


    裴通双眉略略一挑,忙问:“阿兄此为何意啊?所言王贡有何劣迹?”


    裴诜出语惊人,一字一顿地道:“贤弟以为,盛功究竟为何人所杀?!”


    裴通听到这句话,不禁全身都是一抖,随即双目圆睁,注视裴诜,结结巴巴地问道:“此、此事果然与王贡有涉么?阿兄……阿兄可有证据?”


    关于裴丕之死,当日裴嶷按察此事,把罪名全都栽到了和济的头上,最终将和伯齐赐死在狱中,然而此事并不能取信于人,朝野上下,疑云重重。


    当然啦,小老百姓缺乏足够的信息渠道,于此事前因后果多半一头雾水,也不在乎究竟是谁主使谋害了裴丕——多半是羯贼为恶,至于是不是通过和济下的手,那重要吗?士人尤其是朝廷官员之间,则未免知道得多一点,想得也更深一层,普遍明了,那和伯齐不过是个替罪羊罢了。


    然而和济究竟是为谁背了黑锅呢?为了避免他们接近真相,裴嶷、裴诜乃命人散布流言,刻意把水搅混,隐隐将矛头指向了晋主司马邺,因为足够诡谲,反倒容易取信于人——政治黑幕这种东西,向来喜闻乐见啊。


    不过大家伙儿也都知道,司马邺就是半拉傀儡,能量有限,多半是教唆犯而不是执行犯——他就没有谋划这般大事的本领。于是司马邺身边亲信,尤其是梁芳和朱飞,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最容易被各方所接受的疑犯备选。


    就此有不少中层官吏自作聪明,四处搜集梁芳、朱飞等人的恶迹,上奏朝廷,请求严惩。在他们想来,裴丕裴盛功乃是天子同族,不幸遇害,天子岂有不想报仇的道理啊?此前是忙着禅代,既不宜逼迫司马邺过甚,又不便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才被迫揪和济出来顶罪;如今尘埃落定,华已代晋,则若能给天子以借口铲除梁、朱,天子必喜。天子若喜,则上奏弹劾梁、朱的我等,不就有简在圣心之望了吗?


    谁想奏上,天子不置可否,即下尚书,而裴嶷实掌尚书,一概驳回。


    裴嶷和裴该的想法是一样的:这票自作聪明的家伙,即便冀图悻进,你也得找个合适的时机吧。既然华朝的正统性来自于禅让,则必善待司马邺,哪有帝位坐不几年,就先拿司马邺侧近开刀的道理啊?别说梁、朱等辈实与此事无涉,就算真是他们干的,也总得等到攻入建康,擒获司马睿,天下大定后再动手吧。


    如今长江尚且分隔南北,你就苛待司马邺,那还怎么笼络南人之心哪?何有益于四海归一?


    那票无能官僚,听风就是雨,根本没有自己的判断——当然啦,本就所知甚少,所以才会信谣传谣。而至于裴通,终究是裴氏一族,消息来源却要广泛得多,再加上久在中朝,所见阴谋不少,因而综合前情后续,他难免会大着胆子想到:盛功兄之死,最终得利的是天子,则此事不会是自家导演的一场戏吧?就不知道出此毒计的,究竟是大兄还是王贡了……甚至于是文冀叔父预先谋划,亦不出奇……


    裴嶷是东裴,对于弄死一个西裴子侄,换了天子受禅的良机,他必然没什么心理负担。大兄虽然同出西裴,但我们这一支最年长的终究是裴丕的亲兄裴轸,且阿爷宝爱裴轸兄弟,貌似更在他几个亲儿子之上……以自己对大兄的了解,弄死裴丕以弱裴轸兄弟之势,这事儿未必干不出来。


    当然啦,最主要的嫌疑人还是王贡,只是终究自己对内情了解不多,当时又不在洛阳,于此只敢私下里想想,既无证据不能确认,也不敢贸然跟别人提起。


    然而今日内室密会,裴诜竟然一言道破:“贤弟以为,盛功究竟为何人所杀?!”我们正在议论王贡这个人呢,他便为此语,所指者何,还用多想吗?


    虽然早有怀疑,但骤闻此言,裴通还是给惊着了,不禁结巴着问:“阿兄可有证据?”


    裴诜见兄弟先是吃惊,随即一开口就这么问,而不是疑惑茫然,问:“难道盛功兄不是为明达所害的么?”心说我这个庶弟果然也不傻啊,他早就起了疑心了,那我拋出此问来,不算是俏眉眼做给瞎子看,此后的解释,也不必再斟酌语言该如何组织。


    于是便将当日自己入洛后,所见所闻,从头至尾,备细无遗地向裴通描述了一遍——王贡究竟有罪无罪,你自己判断吧,还需要什么证据吗?


    裴通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旋问:“阿兄所疑,可曾禀奏了天子么?”


    裴诜点点头:“天子未归洛,而愚兄之奏便已入于长安。然其后文冀叔父密语,云当时为免节外生枝,且坚天子入洛之心,其于愚兄之奏,稍有删改,愚兄乃再做书,密呈天子。”


    裴通沉吟道:“则以天子之明,亦知此事多半为王贡所为……”


    裴诜微微一笑,说:“正是。然此事既了,不宜再翻其案,更不便明宣王贡之罪;况且当时河北未定,羯贼尚在,天子仍欲留用王贡,乃隐其事。而若天下大定,王贡已无所用,则必寻机除去此獠也——难道盛功兄便永远含冤于地下不成么?


    “王贡亦知此事可瞒天下人,却瞒不了我等,瞒不过天子,彼请随贤弟归藩,明为展布才学,其实专为避祸。然而贤弟却欲将此祸端置于身侧——《风俗通》有云,‘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贤弟岂可不虑啊?”


    裴通皱眉道:“既然如此,天子又为何允吾所奏,准任王贡为相呢?”


    裴诜答道:“以愚兄看来,天子如此做,恐有两层用意:其一,为促贤弟就藩。贤弟于去岁即得韩王之封,立朝将近一岁而不肯就藩,朝野上下,颇有烦言。天子唯恐贤弟因无辅弼而不敢行,是以暂允王贡国相之命,使贤弟再无托词。


    “其二,王贡虽无德,终于我华有功,天子不便加诛,罪名亦不易定,唯恐伤及功臣之心;乃欲放王贡于外,便可寻机处置他了。


    “然而,若王贡为韩国相,而终罹死罪,贤弟为韩王,难道就会丝毫也不受牵累吗?诚恐王贡不往,贤弟这韩王犹可做,王贡若往,废藩罢爵,乃无可避免了。”


    裴通听了这话,不禁又是略微一哆嗦,随即苦笑道:“初闻阿兄之言,但觉收回前奏,不留王贡即可免祸;若如阿兄此语,则王贡必随愚弟而行了……则王贡一启程,弟之祸福,亦与彼牢系……”


    真要按你这么说,天子就是希望我先把王贡给领得远远的,然后才好找机会收拾他吧?则我若前日不上奏还则罢了,既已上奏,且天子亦允,是断不肯让我再轻易撤销任命的——那王贡迟早要拉我垫背啊,怎么办?


    急忙直起腰来,然后朝着裴诜深深一拜,恳求道:“当如何做,还望大兄教我。”


    裴诜斜睨裴通,假意轻叹一声,说:“所谓祸福非由天,皆人所自取——贤弟前日请封韩王,为何不先与阿爷和为兄商议啊?”


    裴通心说我就知道!我自作主张跑去讨封,没跟你们爷儿俩商量,所以你们心怀不满——可是我敢商量吗?你们要么阻我求封,要么觉得有利可图,多半会怂恿二兄(裴暅)去抢占先机,怎可能轮得到我?!


    心中暗怒,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只得再拜道:“总是愚弟贪图利禄,行事有差,失了孝悌之义,阿兄责备得是……然请念在非虽同母,终为兄弟,千万救小弟一弟吧。弟若罹罪,父兄面上也不好看;弟若能守韩祀,也可与中朝的父兄遥相呼应,以为助力……”


    裴诜赶紧双手将其扶起,抚慰道:“我若无意搭救贤弟,今日何必来访啊?”随即就袖中抽出一封信来,递给裴通,介绍说:


    “高瞻高子前,渤海旧族,矫矫不群,永嘉中举族而依崔毖,熟悉东事,乃是韩国相的不二之选。前刘公定平州,高子前出降,署为参军,刘公归洛,留其辅佐刘始仁;今方召刘始仁来,不管高子前从或不从,吾都自刘公处为贤弟请得荐书,料想子前必不推辞。”


    裴通赶紧双手接过书信,心说我前些天到处求爷爷告奶奶,请荐合用之才,刘琨府上也不是没去过,结果一个二个全都砌词敷衍,就算有所举荐,也都是肯定在中原混不下去的庸碌之辈……你倒能从刘琨那儿求来举荐高瞻的书信?其中多半有什么利益交换吧。


    也好啊,你肯为了我跟别家势力交换利益,正说明西裴还没有彻底放弃我……想想也是,即便心有不满,谁肯放弃一位藩王呢?就别提什么兄弟情分了,我才不信你是纯出亲情,是兄友,因为我这弟也不恭……


    先不开拆书信,而直接揣入怀内,然后问裴诜:“则王贡之事,阿兄尚未教我……”


    裴诜心说我就是怕你放不下王贡,所以才特意跑去向刘琨求来一位可用之才啊。如今既有高瞻做备选,你心里有底气了吧,不会再紧抓着王贡不肯放了吧?


    当下不答反问道:“贤弟此去,可是欲自青州乘舟,北向带方么?”


    裴通点头说是——“此去就藩,路阻且长,加之河北平定不久,据称野外仍有饿殍,盗贼亦未绝迹,为策万全,乃谋自青州赁舟下海。至于直向带方,自海冥上岸,还是先向辽东,尚且未定……”


    裴诜建议道:“据愚兄所知,辽东无良港,海舟多不泊,且自辽东而向带方,路亦荒僻漫长。贤弟若恐带方初定,形势晦暗不明,不敢遽往,乃可稍北,自乐浪郡南浦笼岸,先至朝鲜(乐浪郡治),觇看形势……”


    裴通拱手受教。就听裴诜继续说道:“只是海上常有不测之风浪,即便舟大不至于倾覆,若过于靠近舟舷,亦恐失足落水,但落水,再无幸理,且尸骨难寻——贤弟千万小心啊!”


    一边说这几句话,一边似笑非笑,注目裴通。


    这裴通还有听不明白的吗?当即俯首再拜:“阿兄良言有千钧之重,实救愚弟于陷阱之中,弟铭感五内,岂敢不从命呢?阿兄放心,弟自当以高子前为辅弼,为国家镇定三韩,屏藩东北,亦使我西族可以长盛而不衰……”


    第五十八章


    从成都到滇池


    靖德四年二月,陶侃终于击破李寿在绵竹的防线,进迫雒县。


    雒是益州旧治,距离成都不过百里之遥,且无险阻。而李寿既败,李班又被陆和围困在阆中,则成都可用之兵,已不足万众了。


    因为缺乏组织性、纪律性,使得成军只能打顺风仗,一旦遇挫,士卒必然奔散,还肯跑回成都去为李家效命的,少之又少。到了这般境地,李雄再无回天之力,不禁气沮,旋在李骧的反复劝说下,打算去帝号向华朝称臣。


    李寿倒是还不肯罢休,建议暂且放弃成都,南退至犍为郡内,聚集兵马,图谋再举。但且不论这主意有多么不靠谱,以他败将之身,如今放屁也不响啊,终为李雄所斥退。


    于是李雄就派李骧去往陶侃军中商谈条件。李骧先提出来,希望能够去帝号而为华藩,并交出三巴和益州之半,仅守蜀郡以南地区,以换取陶侃的退兵。陶士行并不正面回答,只是笑笑说:“大军既至雒,旦夕可临成都,则李仲俊(李雄)尚望王于蜀地么?”


    我也不要求你无条件投降,但你们提出来的条件,能不能更有诚意一点儿啊。


    李骧颇感无奈,于是极言李氏本无外于中国之意,纯属为故晋官吏所逼,无奈而割据梁、益——“素闻天子仁厚,可能宽恕我主,使免死罪啊?”


    陶侃点点头,安慰道:“吾来前,亦请天子之命,将如何处置李氏。天子云,李氏虽然割据一隅,不从王化,终无大杀戮百姓之恶,反有恩惠于益州,与胡、羯不可并类,自然不必显戮。若肯幡然改悔,可如昔刘禅、孙皓故事……”


    也就是说,李氏一族只要肯投降,随军内附,不但性命无忧,且还能长享富贵——当然啦,几代之内,别想要彻底的自由了。


    然而陶侃随即将话锋一转,道:“只是,若李氏止王于梁、益,还则罢了,竟敢僭号称帝!则不知究竟何人怂恿李仲俊啊?虽百死不能赎其辜也!”


    这话就说得很明白了,于是李骧返回成都之后,即奏明李雄,将前丞相范贲诱至朝中斩杀,随即李骧就捧着范贲的首级,二入华营。


    ——当初撺掇李雄称帝的本是范长生,可惜范长生早就已经挂了,故而李氏才斩其子范贲,以表示自家的诚意。而陶侃之所以授意李骧杀范贲,一是为了威吓尚不甘愿臣从的李氏族人、臣僚,二是明宣篡僭之恶,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当下见了范贲的首级,陶士行便即点头道:“可矣——吾当先入雒。”


    于是雒县打开城门,放华军进入,陶侃在城中歇兵三日,以待李雄做好投降的准备。甄随对此表示不满,说:“既已得雒,当直取成都——倘若李雄假意出降,其实南逃,又怎么办?”


    陶侃笑道:“彼若敢逃,举族殄灭——自可由甄将军率兵往追,将军岂不愿乎?”


    甄随心说我腿脚要还利索的话,当然希望李氏不肯投降,我好把他们全都杀光啦,只可惜……


    三日之后,华军主力离开雒县,进至成都郊外,李雄果然自缚舆梓来降,陶侃乃亲解其缚,命撤其棺,然后拉着李雄的手进入了成都城。


    成国——原本历史上,李寿篡位后改号为汉,故而史称成汉——就此覆灭,李雄被押至洛阳,降为朱提侯。


    终究李雄并无大恶——实话说当晋末天下大乱之时,李氏在益州自立后,颇为关注民生,尚能保安一方,对于地方而言,其功不下于凉州张氏——所以就不必如晋对待孙皓那样,给个“归命侯”之类极不厚道的恶号啦。


    且说李雄既降,李班等亦不能独存,周边郡县,乃陆续降附。自然还有坚决一条道儿走到黑的势力存在,陶侃乃命陆和、周抚等分兵往定。


    前后招收李氏降卒不下三万之数,其中巴蜀之民,全都释归陇亩,至于略阳氐和原本跟随李特兄弟入蜀的关西百姓,则计划分批迁回雍、秦二州。


    想当年李氏之所以在蜀地造乱,进而割据一隅,除了晋吏的逼迫外,很大一个原因,乃是主客之隙——也就是流民和原住民之间的矛盾。倘若仍将这些流民安置在蜀地,恐怕几代人之内,矛盾都不可解,必然导致地方不稳,盗贼四起,所以还不如赶他们回老家去为好啊。


    当初流民乃是因为关西大饥,无奈而入蜀就食——否则谁愿意背井离乡啊。后晋吏逐其还乡,但关西饥荒虽解,社会仍不安定,则好容易跑出来了,谁肯毫无希望地再回去?李特兄弟因此才竖起了反旗。如今关西已平,但是地多人少,正好把这些流民迁徙回去,以实两州。


    即便李氏等略阳氐,也多以农耕为主,游牧习性十不存一,既然如此,让他们回老家去屯垦,对于国家和对于个人,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至于巴蜀土著的排外情绪,这问题得另做筹谋,尝试逐步消解,若想要利用主客矛盾来控驭巴蜀,必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巴蜀主众而客寡,李氏乃靠着扶持客民镇定地方,难道华朝还能这么干吗?


    所以巴蜀虽定,其事千头万绪,不是那么容易就搞得掂的,而中朝虽然已有准备,将陆续委派能吏前去治理梁、益二州,山高水长,终须时日。陶侃为此不能离蜀,大军亦不便遽归中原。


    直到仲夏之时,两州才终于安抚得差不多了,而甄随的断腿也近乎痊愈。腿脚一灵便,甄蛮子又坐不住了,乃自请将兵三千,南下去收宁州。


    对于此事,陶侃原本属意陆和,但甄随却说:“正当暑热,南中多瘴疠,小陆是青州人,哪里呆得惯呢?一旦中了暑,甚至于染疾,军中又无良医,怕是有命南下,无命北归,要埋骨在蛮荒之地啊……”


    陆和在旁斜睨甄随,心说我招你惹你啦,没事儿你咒我干嘛?!


    “……末将是湘州人,走惯了山地,穿惯了丛林,也受得暑热,也闻得瘴气,则陶帅不委我往南中去,还能派何人呢?”


    陶侃心说你总是有理由啊,问题这理由我还不好驳……沉吟少顷,便道:“甄将军确是往定宁州的不二之选,只是三千兵无乃太少乎?想李氏屡遣大将,率上万兵马南下,皆不能定宁,何况区区三千人?”


    甄随笑道:“兵有多何用?巴氐上万,难道还能当老……末将所部三千不成么?”随即正色道:“如末将此前所言,须选体力上佳,能行蛮荒,能避瘴疠者,始能随我往定南中。以此为条件,即三千人亦不易选,恐怕还须自蜀中现招募呢。”
关闭
最近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