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6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赤军
且说仰攀落荒而逃,氐兵大溃,陈剑领兵从后追杀,双方搅在一处,阁上乃不敢放箭、落石。一直等到仰攀逃入阁中,呼喝关门,但败兵方拥堵在阁门前,根本无法关闭,陈剑趁机突入阁中,仰攀带箭而逃归汉德。
甄随本来打算下马乘辇,从后跟进的,然而行不多远,便命止步。
因为大、小剑山之间的阁道,多数是在崖壁上凿石打进桩子,铺以木板的栈道,一侧濒临深涧,稍有不慎,就可能跌得个尸骨无存。甄随既不能骑马,也无法步行,只能以门板为辇,乘之而进,偏偏此处栈道狭窄,原本四卒抬持,到这儿却只能改用两卒……
就甄随那榔槺身材,再加上身着重甲,铁戟不肯离身,平素四卒抬持,都每行二三里便即劳乏,必须换人了,如今仅命两卒,自然更难稳当。结果行不百步,甄随就有三次差点儿被掫到崖下去,吓得他一身的冷汗,乃不敢继续向前。
——老爷是不怕死,但也不希望死得莫名其妙,甚至成为笑柄啊。此前一时热血上脑,去爬大剑山,就已经很不明智了,倘若剑阁虽下,我却摔下崖去跌死,岂非太不值么?
反正我就这一千兵,难道既下剑阁,还奢望去打成都不成吗?干脆继续跟阁下营垒中安坐养伤吧,让小陈就此止步,守住剑阁即可。
陈剑自然不知道甄帅的花花肠子,既得剑阁,亦不肯罢休,衔尾急追仰攀,直抵汉德城前。这边甄随的退兵令才刚送到,陈剑尚在犹豫,那边城门便即訇然打开了,仰攀自缚请降。
仰攀一直逃到城内,方才稍稍喘息,有精神头考虑此后之事。剑阁既克,成都以北可以说再无险阻——固然还有几十里的阁道,但无关塞,华军就算堆尸体也不难过去吧,他此时可不敢相信华军仅仅千人了——大势去矣。而即便成主急派援军来守汉德,或者能够聚拢兵马,固守成都,他仰攀既失剑阁,逃回去也必然是死路一条啊!既然如此,不降何待?
反正来的是甄随,不是仅仅一个陈剑,我降于甄随也不算丢人……
甄随听闻此讯,才敢在第二日正午时分,天光最亮之际,脱卸了铠甲,命士卒将自己和铁戟用绳索绑缚在门板上,并前后各数十名兵皆以绳索贯连,这才战战兢兢登上剑阁,居中指挥,而使陈剑守备汉德县。
当然啦,在此之前,先派人急报南郑,再由南郑急报陶侃知道。其时陶侃方出巴中群山,李寿即率万军来逆,却被陆和率三千精锐激战两日,堪堪逐退,被迫固守安汉。华军就此顺利进入较为平缓的丘陵地带,将安汉城团团包围起来。
陶侃唤李寿在城头搭话,申以顺逆之大义,命其开城出降。李寿却道:“陶公能克此城,便请来攻;若十日不克,公远来,士卒必然疲惫;若一月不克,恐怕粮秣难继,唯有退兵。则我有固守之策,又岂能出降啊?”
谁想到华军四面攻打安汉城,尚不足十日,忽有消息传来,说剑阁已失,仰攀降华……李寿不禁大惊失色,随即苦笑道:“今日之我,竟如昔日之姜伯约啊……”
第五十六章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六十年前,魏军伐蜀,蜀大将军姜维姜伯约集会众将,悍阻钟会于剑阁,孰料邓艾偷渡阴平,复于绵竹破诸葛瞻军,遂直指成都。蜀后主刘禅用谯周之言,自缚请降,并敕姜维等俱降于魏,于是“将士咸怒,拔刀砍石”——只是没蛋用,皇帝都投降了,你们还打个什么劲儿啊。
如今几乎是故事重演,只不过华军和氐军主力都在巴西,被甄随设谋攻取了剑阁要隘而已。在李寿想来,甄随必将取梓潼而向成都,则成主危殆,且说不定还会仿效刘禅,开城出降……
这一是因为氐军主力,皆在巴西,多数在自己手里,少半在李班手里,成都的留守兵马真不算多啊;二则自己既离成都,则成主身边天然就只剩下了一个“今谯周”,也就是自家老爹李骧,李骧多半是会劝说出降,奉籍从华的,而以他的身份、地位,说话的分量,又非谯周可比;三则……敌将终究是甄随啊,凶名闻于天下,朝中留守的那些将领,真的敢跟他打吗?
唯今之计,只有弃险要而还成都去救驾了,总比我跟前线死扛,隔不多日来封敕书,命我直接向陶侃投降要来得光彩一些吧。
于是李寿当即聚集兵马,放弃安汉城,突破重围,去回救成都。陶侃尚未收到消息,虽然疑惑,恐怕是计,不敢猛追,却也趁机夺占安汉城,旋命陆和北上去攻南充、西充。等到剑阁方面的捷报反复辗转,终于送到安汉的时候,二充已克,陆和且围李班于阆中了。
陶侃接到信报,不禁瞠目结舌,旋顾左右道:“此天之所以授甄将军于我朝也……”那蛮子的运气怎么就这么好呢?
于是再无犹疑,即率主力西进,先克广汉,复侧龙泉山而北抵绵竹,再次与李寿交锋。
且说李寿放弃安汉,西趋广汉郡,一直跑到龙泉山东麓的五城,打算逾山而急救成都,却听说甄随既取汉德,并未继续南下……李雄方抽调成都周边兵马,拼凑起四千多人来,遣将军费黑北守涪县,以御甄随。
李寿多少有点儿蒙,心说以传说中甄随的性格,没道理不肯长驱直入,而要止步于剑阁、汉德之间啊,这又是玩儿的什么花样咧?但既然成都无警,他弃城而归,道理上就说不大过去啦。于是只得上疏向成主请罪,同时率兵转向绵竹,警护成都的北大门。
理论上由东北而向西南,过了梓潼,即可迈入成都平原,可守之处唯两处,一是涪水东岸的涪县,二是龙泉山北麓的绵竹。绵竹东有龙门山,西有龙泉山,两山间相隔百里,城池正在其中,李寿乃临时筑垒,与绵竹城犄角相应,以待华军之来。
龙泉山亦颇险峻,山间虽有小道,封堵不难,估计陶侃是不敢硬闯的。华军主力自东方而来,欲取成都,要么绕到山北攻绵竹,要么绕到山南攻南安——可是从五城到南安,将近四百里途程,这绕得也太远了,粮道漫长,于军不利啊。
当然啦,倘若陶侃真有本事冒险走南路,李寿也无可奈何——谁叫他把敌人放进平原里来了呢?
然而陶侃既至绵竹附近,却先不急着进攻,而遣周抚抄袭涪县之后,击斩费黑,随即与甄随、陈剑会师于梓潼——这就等于彻底把北路给打通了,方便自北道运粮,道虽险而途终近。随即合兵以攻绵竹,李寿自知难守,被迫起而一搏,出城与华军在赤祖一带展开激战,不过三日,便遭败绩……
……
再说剑阁已下的消息传到洛阳,裴该不禁大大舒了一口气,心说:“稳了。”
从来战无必胜之策,即便他派去汉中的是华军精锐,又有陶侃为主帅,甄随、陆和为副将,终究地势险峻,运粮也不方便,倘若迁沿日久,必将无功而返——就好比当年钟会顿兵剑阁之下,倘若没有邓艾偷渡阴平,估计司马昭这次力排众议的灭蜀之战,最终也只不过能得个汉中而已……
裴该甚至于有过考虑,是否可以先定荆北,拿下襄阳和江陵来,再在江陵大造舟船,如原本历史上桓温定蜀一般,乘战舰溯江而上,从南路兜抄成都。
不过造舟船,练水师,终非一朝一夕之功,而且即便船坚兵利,前面还有三峡难过……话说桓温那会儿,巴东究竟是在东晋手中啊,还是在成汉手中啊?记不清了……多半是在东晋手中,所以他才能够如此顺利地进军,自岷江而直抵青衣。
这个题目自然也下于枢部,命郭默等人详细筹谋,作为预备方案。
然而既然得报,已取剑阁,就不必再考虑那么多啦。只要华军能够入平,则与氐人交锋,可有八成以上胜算。一方面根据后世的评价,同时周访、杨虎、陶侃等人历年与氐军相争,于上奏中也反复说明过,这巴军的素质,实在是提不起来啊。
蜀人本来就不怎么能打仗,巴人略强些也有限,所以当年刘备才能顺利攻取益州;而诸葛亮一出祁山失败,根据《汉晋春秋》记载,他自己说是“大军在祁山、箕谷,皆多于贼,而不能破贼为贼所破者,则此病不在兵少也,在一人耳……”
何所谓“在一人”?不是说战将无能——箕山一路,主将可是赵云呢——而是说统帅对于士卒的训练和布勒,做得还很不够。诸葛亮接受教训后,亲自操练兵马,始能在最后两次北伐之时,打得司马懿只能坚寨固守而已。
那么如今蜀中还有诸葛亮吗?陶侃等皆报,说氐兵多骁勇能战——因为主体不是蜀人,而是从略阳等地南徙的流民啊——然而旗号不全,金鼓不备,队列不齐,阵列不整,完全就不脱流民武装的素习。陶士行在荆州的时候,就常跟这类流民武装作战,当时所将同样孱弱的荆、扬之兵,都能屡屡得胜,何况他跟中原绕了一大圈儿后,复将百战之师南下呢?
只要是平原交锋——包括攻打平原上的城池——华军便无败理。倘若陶士行还拿不下成都来,估计他自己都得买块豆腐去一头撞死吧。
因此剑阁既克,伐蜀之役就等于完成一半儿了,朝廷所要考虑的问题,不再是改由别道往攻成都,而是怎么趁胜底定全益,既而再下宁州。
王逊还在宁州坚守,但他终究算是晋官,而不是华臣,因为道路遥远且有阻隔,此前也未能遣使去招抚。倘若王邵伯坚决不肯从华,还去跟王敦之流勾搭,事情就比较难办了……
宁州多西南夷部,恃险自守,实在很难彻底镇定。好比在原本的历史上,唐虽雄强一时,西南却有南诏独立,南诏之后是大理,割裂于中原王朝之外,前后竟达四百年之久。
当然啦,不是说只要王逊肯降,宁州便可彻底纳入掌中的,诸夷不管名义上或从晋或从华,实际上治权仍在自己手中,中原王朝暂时只能羁縻而已。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恐非一朝一夕之功啊……
裴该不禁想到,我要不要在南中也封一个什么“宁王”哪?然而他雅不愿在后世中国的疆域内封藩,而若隔过诸夷并立、国家难以实际掌控的云贵地区,往缅甸、泰国去封王,又实在不老靠谱的。
只是这么一琢磨,韩、越还则罢了,横跨葱岭的夏国同样不靠谱……算了,反正也没人肯去。
翌年年初,东北方向终于有捷报传来,刘演顺利击退了三韩势力,彻底规复乐浪、带方二郡。于是一方面召刘始仁入朝犒赏,另方面朝议,催促韩王启程就藩。
然而裴通还是不想走……他既得着了藩王的威仪,再考虑山高水长的藩国,难免有鸡肋之叹——就藩则前途险阻,实在可畏,让爵退缩却又可惜,抑且不敢。于是上奏恳请,说东北那地方太过寒冷啦,不如等到暑日东南风起时,我再从青州坐船前往,也不为迟吧。
左右多等几个月而已,裴该也便首肯了。
于是裴通每日拜访亲眷、友朋,请求推荐一些人才为王国吏,让他带去朝鲜半岛。士兵好说,裴该已命兵部从军中拣选有意的精壮,答应给他一千兵,此外还可宽赦重罪而不当死的囚徒,再拨给一两千——从来殖民嘛,就是要用穷凶极恶之辈。但若没有合适的士人辅弼,裴通实在没信心可以管理好一个草创之国啊。
甚至于,他被迫还去求告东裴,说你们本出辽东,则平州诸郡有无遗贤,可以让我顺道前往访求啊?
终究所在偏远,肯跟着裴通北行的寥寥无几——尤其是今秋又开了一次太学试,不少庶族也得以应试而充小吏,那既然在中原就能有官儿做,谁肯跑到半岛上去跟蛮夷打交道啊。裴行之头痛不已,三天两头去找裴该诉苦,并且请求——宽限,且再宽限些时日吧。
裴该笑着问他:“行之初请封时,不曾料到会如此吗?”
裴通忿然道:“陛下之功,虽然超迈汉武,奈何世无张骞,使臣郁郁……”
但他料想不到的是,竟然有个能人主动撞上门来,请求担任韩国相,随其北行。
裴通当即吓了一大跳,便问:“子赐方为中朝重臣,荷天子之厚望,为何肯退为王国吏,从我远涉蛮荒啊?得非戏言乎?”
没错,特意跑来毛遂自荐的,正是枢部候变司郎中王贡王子赐。
对于裴通的询问,王贡笑着解释说:“贡之才能,大王素知,不过诡谲小道,阴谋秘计罢了,可于乱世翻覆,却于治世无益。今天下虽未底定,巴氐亦行将殄灭,所余江南,不足取也,则天子复何所用于贡啊?若待四海为一,贡更是毫无用武之地。
“是以请从大王归藩,当竭诚尽忠,为大王谋划方略,平定韩夷,尽展平生之所长。若大王不肯纳,则贡唯有于王师入于建康之时,自请辞而归于陇亩,从此围绕于妇人子女之间,终卒于席箦之上——此贡所不甘愿也……”
拉拉杂杂,拐着弯子解释了老半天,裴通终究不傻,很快就听明白了王子赐的潜台词。
王贡觉得天下若定,他就没啥用了,年仅四旬,此后几年也好,十几乃至几十年也罢,都只能跟朝中吃闲饭,或者干脆归乡隐居,实在没什么意思,有负平生所学,故此才希望能够跟着裴通去平定三韩——这当然也在情理之中,但却绝不是真正的重点。
真正的重点是,王贡一直躲藏在阴影里,且此前不但搜集敌国情报,也密侦官员隐私,所以满朝文武,就没谁喜欢他的,甚至于提防他、厌恶他、排斥他——谁知道这厮手里有没有自己的黑材料啊?即便他说没有,我如今任职兵部,只负责敌情,那也得人肯信啊。
从来这种搞秘密工作的,不但遭百官之恨,抑且会受天子之忌——裴诜不存在这个问题,他既是宗室,又习惯站在明地里——天下未定,天子自然寄予重任,天下若定,起码有半数的可能性是要鸟尽弓藏,甚至于兔死狗烹的!
即便天子仁厚,也当不起百官或明或暗地加以攻讦吧,真正是“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他王子赐还想踏踏实实地靠边儿站,逐渐淡出人们视线,或者回老家去种地,哪儿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既然如此,还不如干脆离开中朝,跳出是非圈子,前往韩国充任国相呢。以裴通的本事,多半是个弱势君主,必须倚仗王贡之能,则他王子赐下半辈子就有保障了。
若在中朝,即便不罹难,也必须夹起尾巴来做人到死;而往三韩,则可望权柄在手,大展鸿图,两相对比,何去何从,王贡这么聪明的人,怎可能做不出合适抉择来哪?
裴通想明白了这一点,不禁大喜过望,当即拉着王贡的手说:“我若归韩,当与子赐共有其国,还望子赐不吝教我啊!”当即写成书奏,请命王贡为韩国相,裴该允可了。
然而隔不几日,裴诜突然来找裴通,对他说:“闻贤弟请以王贡为相?私以为不妥……”
第五十七章
兄不友而弟不恭
裴诜是裴通的长兄,二人相会于内室,所以他也就不按照朝礼称呼什么“大王”了,直接唤以“贤弟”。
隐含之意则是:来来,咱们亲哥儿俩私下里交交心,你哥我说的话,全都是为了你好,兄弟你可得听啊。
裴通拱手请问道:“阿兄云不当以王贡为相,有何理由,可肯明言么?”
裴诜说当然,我今天来找你,就是为了明言的——“王贡何如人也,不必为兄冗述。从来人君择臣,首在其德,次及其才,若德不配位,才愈高而国愈乱。庆父其无才乎?杀鲁闵公;崔杼其无才乎?杀齐庄公。
“尤其一国之相,小节不究,而大节不能有亏。王贡昔从陶公而叛,贤弟自以为比陶公如何,可能驾驭之么?王贡如鸩毒,持之可害人,然亦污手,若不慎食之,同样会死。愚兄以为,今世唯天子可驭王贡,然亦不使其入堂拜相,况乎贤弟,岂能任其为国相呢?”
裴通双目低垂,默然不语。
其实这个问题正是他所担心的,此前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只是觉得这个险嘛,还值得冒——要不然怎么办?让我孤身一人跑三韩去吗?
我就算再弱势,终究背后有整个华朝做靠山呢,不信他王贡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我行篡僭之事。大不了政由王贡,祭则寡人,说不定啊,也不失为齐桓公哪。
裴诜见此前数言,貌似并未能说服裴通,便更凑近一些,压低声音说道:“王贡无德,世人皆知,即朝臣中,恨彼者不在少数,若由彼随贤弟就藩,则怨谤将及于贤弟,岂可不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