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莫雷利的耳朵
3个月前 作者: 赵熙之
蜡烛一熄,唯一的光源消失了,宿舍里一片漆黑,彼此面目不可分辨,彷佛置身《小游园》里那个古老的会场。
按照小说里的剧情:妖怪们挨个消失,化身人形,重回喧嚷又缭乱的外部世界,继续它们伪装成为人类的日常。
王子舟从宿舍出来时,就生出这种熟悉又迷幻的感觉——今晚我好像短暂地在会场里恢复了我妖怪的身份,可我现在又变成人走出来了。
她很想和陈坞说一说这种感受,可碍于场合,最後只是打了个招呼,就同蒋剑照一道下了楼,将那些心情暂时压抑下来。
在那些心情中,还包含着一种“垂涎”。
那种无法免俗的垂涎与恋恋不舍。
逐阶往下,王子舟越来越不甘心。到一楼大门口时,这种不甘心升到了顶峰,她忽然说:“对不起,我还是想上去一趟!你等我几分钟!”
蒋剑照有几分微醺,两颊绯红。
她爽快回道:“我知道你要干什么!去吧!”
王子舟狂奔上楼。
她想,这可是我和刺蝟在一起的第一天,我就这么回去的话,要等到明天才能见到他了!恶魔对刺蝟垂涎了一整天,却始终没法下手,恶魔的耐心此刻已经耗尽了。
恶魔气喘吁吁出现在了厨房门口。
刺蝟戴着家务手套在清洗锅碗,听见动静,侧身看过去,问:“有什么东西忘记了吗?”
恶魔喘着气想,对,我惦记的东西就在这里,可惜我带不走。
时间紧迫,直奔重点就好。
那种垂涎,那种渴望——恶魔被这些非理性的慾望冲昏了头脑,完全不顾刺蝟还戴着手套,两手湿淋淋。
她到了刺蝟跟前,说:“我想……”
我需要一些让我内心平复的东西。
“我需要把手套摘了吗?”刺蝟问她。
“不用!”
恶魔说着伸出了手,刺蝟配合地低下了头。
恶魔如愿以偿亲吻了刺蝟。
怎么回事?恶魔心想,我原以为得手了就能平息的内心,为何愈发澎湃起来?我恨不得住在这个厨房里,勒令时间都给我停下!可是无情的时间啊——罢了,恶魔找回了理性,昧心地放开了刺蝟,交代道:“我在你的架子上贴了一个头痛御守,你记得收起来。”
刺蝟点点头。
“那我走了。”恶魔说。
“回去给我讯息。”刺蝟叮嘱。
恶魔到了门口,又扭头说道:“我今天连了你的蓝芽音箱,你下次来我家也可以连我的!”
刺蝟笑了笑,回道:“好。”
恶魔自觉完成了今日所有任务,揣着只被填满了一半的心,下楼去。
蒋剑照看到她,揶揄道:“你还舍得下来。”
王子舟说:“我是有理智的人!”
推开门往外走,燠热的夜风吹拂着,带一点潮意。走进昏暗的巷子,蒋剑照说:“明天不会下雨吧?我的航班可别延误啊。”
“不会的,我看了天气预报。”王子舟说。
“真好啊。”蒋剑照没头没尾地说,“好像逃离了日常,做梦一样。”
“旅行是这样吧。”
“也许吧。”蒋剑照随口应道,“最後还是要回到日常。”
“几号回校注册啊?”
“回去就注册。”蒋剑照说,“秋季学期最烦了,春季学期只是延续,秋季学期就是崭新的开始,一到九月,就要升一个年级,变成更‘大’的人。”
“祝你顺利毕业!”
“你自己先毕业再说吧!”
“好!我努力!”
就这样走回了家,洗漱休息,一如往日。
那些彷徨、不安,似乎都被刻意封存在了那个古老的蜡烛会场里,谁也没有再提起。
蒋剑照上午的航班,王子舟一大早送她去机场。临近中午,她在回京都的车上遇到了曼云。曼云靠车厢站着,揣着书在看,王子舟鬼一样飘过去,刻意压低声音说:“你在看什么?”
“你有毛病吧!”曼云吓了一跳。
“嘘。”王子舟伸出手指示意他小声。
“你送蒋剑照啊?”曼云垂眼。
“你送谈睿鸣啊?”王子舟抬头,“为什么是你送啊,我的刺蝟呢?”
“刺蝟有组会。”曼云瞪她,“你能不能去掉那个限定词?他是你的所有物吗?”
“要你管我!”王子舟猖狂地回道。
“谁要管你,我又不是你哥!不对——”曼云说,“你等会下车别走。”他说着收起书,迅速掏出手机给陈坞发了一条讯息。
王子舟探头,想看看他发的什么,手腕上智慧手表却忽然震了一下。
她抬腕一看,是陈坞发来的讯息——
陈坞:你决定要和曼云结拜了吗?他让我开完组会去知恩寺找你们。
曼云耷眼睨她:“刺蝟通风报信!”
王子舟瞪他:“你擅作主张!”
曼云说:“我这是履行承诺。”
王子舟压着声音质问:“我答应结拜了吗?”
曼云一脸笃定。
王子舟想了想,回陈坞:“是的,那你来吧。”
曼云的手机立刻收到了一条回信,他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陈坞回的,乾脆连解锁都省了,直接把手机揣回了口袋。
王子舟看在眼里,忿忿说道:“瞧你得意的样子。”
曼云反而教训起她:“少说话,公共场合!”
王子舟于是闭上了嘴。
到了京都,饭都没吃,直奔知恩寺。
王子舟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寺庙,曼云说:“得找个菩萨见证一下吧,日本菩萨勉强也行。”
她问:“那为什么还要叫上刺蝟?”
曼云答:“总要有个见证人吧!”
王子舟一边说:“需要那么多见证干嘛?”一边又想:真不错,又可以见到我的刺蝟了!
曼云一眼看穿她:“口是心非,你有本事一会别和刺蝟说话。”
王子舟瞪他。
刺蝟姗姗来迟。
曼云问:“结拜用词带了吧?”
陈坞说:“带了。”
“好,随便找个菩萨念一遍就行,磕头就免了吧,在外面拜一拜就好。”
曼云说完,放肆地朝前走。
王子舟到这会还是觉得荒唐,她皱眉问陈坞:“这真的合适吗?”
陈坞一本正经说:“你後悔了可以撤退,我掩护你。”
王子舟扑哧笑出来。
曼云扭头,一眼瞪一个:“说什么小话?”又说王子舟:“鬼祟!来庙里找菩萨做个见证,东看西看、做贼一样,你怕什么?”
“我可没你脸皮厚!”王子舟说,“到底去哪?”
“走到了再说。”曼云头也不回。
说是随便找个地方,最後还是费劲绕到了偏僻的势至堂。正午时分,连香客都没有,曼云在殿门外停下来:“就这吧!大势至菩萨,我看不错!”
王子舟走得满头大汗。
陈坞递了手帕过来,她一愣,陈坞说:“没用过,新的。”
王子舟接过来擦汗。
曼云拽了她一把,示意陈坞:“见证人先吧。”
陈坞摸出一张字条:“要我领读吗,你们打算用什么名字结拜?”
“王曼云!”
“王大舟!”
陈坞各看他们一眼,说道:“我王曼云——”
曼云跟道:“我王曼云——”
陈坞又说:“我王大舟——”
王子舟跟道:“我王大舟——”
陈坞又说:“今日义结金兰,不求同生,不求同死。”
王子舟憋笑,曼云瞪她。
异口同声:“今日义结金兰,不求同生,不求同死。”
陈坞最後领道:“皇天后土,各路神仙菩萨,共监此心!”
曼云实在憋不住了:“叫你好好写的呢!你写的这是什么?糊弄我们!”
陈坞不说话,眼神示意了一下殿内。
曼云咬牙,拽上王子舟一起:“皇天后土,各路神仙菩萨,共监此心!”
“礼成。”见证人宣布。
曼云非常不满,威胁见证人:“我回去揍你。”又跟王子舟说:“你要不要给菩萨翻译一下?翻一个好点的版本!”
“才不用!”王子舟说,“菩萨精通各国语言!”
她说完拽过陈坞就要跑,曼云说:“跑什么,不吃饭啦?”
“当然要吃!”王子舟说,“但不要和你吃!”
“行吧,吃完来东竹寮找我。”曼云忽然变了语气。
他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抬起来挥了挥,反而催促他们:“快走吧!”
王子舟觉得曼云怪怪的,她说“不要和你吃”,本意只是想捉弄一下他,结果他真的叫他们走了,搞得她有些自责有些後悔。
王子舟懊恼地往外走,一脸闷闷。
陈坞见状,说道:“他需要自己待一会,就让他待着吧。”
王子舟原本以为结拜这件事很荒唐、很随意,但结合曼云突然的变脸,又听陈坞这么说,她意识到,这件事对曼云而言,也许并不是那么轻松的决定。
心情骤然沉重,陈坞朝她伸出了手。
王子舟抓住了那只手。
就这样走下山门,去吃了荞麦面。吃完饭,陈坞要回北部校区,王子舟独自前往东竹寮。
不知不觉,到来的九月。
夏日尾韵悠长,像空中划过的飞机云,久久不散。
碧蓝长空,没什么人的街道,偶尔飞驰过去的汽车,在一声又一声的蝉鸣里,夏末午後显得寂静又落寞。
秋天要来了。
王子舟走进东竹寮院内,蓦地想起借书的那个下午——也是这样碧空如洗的好天气,她跟着陈坞走进狭窄的楼梯间,去到那个十六叠的宿舍,第一次见到了日语很差、个性散漫的曼云。
她当时只觉得这个人奇怪。
想要离他远点。
可人与人的际遇啊——
不可捉摸。
在她给曼云发了讯息的两分钟之後,曼云双手提着一个纸箱子出来了。
王子舟吓了一跳:“干什么?你这个配置,像被解雇了!”
“想象力真丰富,”曼云睨她,“伸手!”
王子舟伸出双臂。
曼云一放纸箱,王子舟差点没接住——
她抬头:“太沉了吧!什么东西?”
曼云说:“你拿回家去吧,便宜你了。”
王子舟屈膝盖顶住箱子,费劲地腾出一只手,移开了盖子。
文具,全都是文具。
可爱的、花哨的,还有简朴的、素净的……
像不同年龄段的学生会喜欢的文具,大概积攒了很久、很久。
王子舟忽然想到陈坞有次随口说到的:“曼云喜欢买文具。”
她没有问为什么。
但此刻,她问——
“这些……你原本买给谁的?”
曼云别过头,不耐烦似的说:“问那么多干什么?反正也找不到了,再也不可能了,所以——”
“你就拿着吧!”他凶巴巴地说。
王子舟看到了。
他心里像尖刺一样的——
那个小女孩。
那个在曼玉和曼云之间出生、被送走的、不知去向的、小女孩。
“也不知道她上没上学。”曼云轻描淡写地说,“就算找到了,她也用不上这些了吧……”
太沉了。
王子舟忽然负荷不了,被箱子压得蹲了下来。
捂住脸大哭。
小王将军眼泪一开闸,大王将军就傻了。
他愣了会,回过神赶紧蹲下来用手去抹,王子舟拨开他的手继续大哭。
“哎呀!”曼云眉头拧起来,发愁地说,“你哭什么?白得一箱文具应该高兴才对!”
王子舟哭得更厉害了。
曼云束手无策,只好蹲在对面看她哭。路过的寮生投以奇怪的视线,曼云抬头回看看,说:“好了,他们肯定觉得我欺负你了!我好冤枉!”
王子舟开始抽噎,曼云伸手轻拍了拍她的背,又忽然想到:“刺蝟给的手帕呢?手帕在哪?”
听到“刺蝟”,王子舟终于有意识地停下来。
她摸出手帕,曼云抢过来胡乱地给她擦脸:“哎,你这个小孩,这么能共情是要吃亏的!刺蝟还能适当抽离自己,你可怎么办?你跟他学学吧!”
王子舟差点又哭了。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曼云说,“带你去吃冷饮!快起来!”
王子舟一边擦脸一边站起来。
太傻了,蹲在人家学生寮门口哭。
好在太阳够热烈,悲伤情绪蒸发得也快,王子舟重新找回理智,让自己平复了下来,可一低头看见那只纸箱,眼眶就又被酸涩包围,彷佛上面坐了一个面目模糊的小女孩,在朝她招手。
曼云两手提起那只沉甸甸箱子:“走吧!你家在哪个方向啊?”
王子舟吸了吸鼻子,伸手指路。
曼云抱着箱子率先走了出去,王子舟跟上。
这次他难得照顾了王子舟的步速,走得比平日慢许多。两个人静静地走了一段,路过便利店,曼云说:“走走走,吃冷饮!”随後用肩膀顶开了玻璃门,看王子舟:“愣着干嘛?快进去。”
王子舟挤进店内。
走到冷柜,王子舟指着papico桃子棒棒冰说:“我要吃那个。”
“好好好。”大王将军破天荒大方起来,“买!”
王子舟推开冷柜拿了一个,走到结账柜台,曼云抱着箱子後知後觉:“我没有带钱包出来!”
他甚至还穿着拖鞋。
王子舟“哼”了一声:“我就知道!”
她从书包里翻出钱包,付好钱,气鼓鼓地坐到临窗的台子前,撕开了外包装袋。papico一袋有两支棒棒冰,王子舟撕下一个开始吃,曼云伸手来拿另外一个,她捂住说:“这个也是我的!”
“等你吃完手上那个,它都要化了!”
“我就知道!”王子舟说,“你老这样!你就是骗我买的东西吃!”
“小气鬼!”
小气鬼小王捂了几十秒,最後还是把另外一支棒棒冰递了过去。两个人并排坐在玻璃窗前,默不作声吃冷饮,一瞬间,彷佛回到了童年的某个夏季,抱着暑期即将结束的心情,吃着这个热烈假期里最後一支水果味棒棒冰。
“曼玉现在在哪?”王子舟忽然问。
“北京。”
“是在做……”
“做舞蹈老师。”曼云说着掏出手机,从相簿里找到一张曼玉的工作照,递过去给王子舟看。
“哇,好帅气!”王子舟说,“比你好看多了!”
“乱说,明明一样!”曼云没收了手机。
“她是大学读了舞蹈学院吗?”
“舞蹈学院?怎么可能。曼玉初中就去北京了,一个人。”曼云看向窗外,用一种很冷硬的腔调说着这些话,“那应该是她最讨厌我的时候。”
王子舟侧头看他。
“我还记得那时候她骂我:你考那么好干什么?你考得越好,家里越觉得我多余、没用!我就应该在小时候掐死你,然後我也去死!让这个家彻底完蛋!”曼云说着居然笑起来,“真是不错,我也希望她乾脆掐死我算了。”
几不可闻地,王子舟叹了口气。
很小的时候吧,她也对捉弄她的亲戚说过那种狠话。亲戚说:“你爸妈要是生个弟弟就不要你咯!”她就恶狠狠地呛回去:“那我就把他弄死。”
回头想想,那种恶毒的想法,是因为觉得自己的生存受到了威胁吧?她那么小,就能看到大人们张牙舞爪说“我们想要个男孩”的惊悚面目,并为之感到恐惧,那种……成为曼玉的恐惧。
她终究没有成为曼玉。
可曼玉真实存在。
“我也想过,要不然随便上上学,随便考考试算了。”曼云说,“可分数一滑下来他们就打我哎!後来我想算了,还是好好学吧,如果我不成器,那最後还是要牵连曼玉倒霉,曼玉想骂我,就骂吧。”
“现在你们联络多吗?”
“还行吧。”他说,“在北京上大学那会她反而不想见我。我们明明在同一个城市待着,她当时住的地方离我也没有特别远,但她就是不准我去找她——她说你身上有那所大学的气味,我闻到了就觉得恶心。”
曼云停顿了片刻。
王子舟就在这个瞬间,看到了《小游园》作者写到第三部都没有揭露的、厕鬼顼天竺的底色,隐藏在潇洒放荡背後的阴郁底色——
他根本,不喜欢自己。
“其实……”厕鬼忽然偏过头看她,“曼玉骂我的那些,我都能理解,我都能接受,但是直到有一天,她跟我说,你有没有想过你户口本上的出生日期为什么是错的?因为你就是个强盗,抢劫了属于我妹妹的所有,世界上根本就不该有你这么一号人!”
桃子味的棒棒冰真是清爽甜美,王子舟想,我口腔里全是这个味道,可我闻到的却是像眼泪带来的那种咸味。
她忽然就想起昨晚从东竹寮回来後,蒋剑照随口说的:“曼云真可怜。”
她问为什么,蒋剑照说:“说不上来,但有一点我很明确,就是——我们几个人至少还觉得自己是自己,但曼云好像觉得他不是自己,他也不接受自己。这个人看起来云淡风轻,但比谈睿鸣还要有毁灭欲,你懂我的意思吧?”
王子舟昨晚不甚理解,现在懂了。
她甚至彻底想明白了那晚在天台,曼云为什么要说自己是踩着谈睿鸣这条警示线走到了今天——他希望得到警示,不止是学业压力,不止是期待,还有摧毁不该存在的自己、那种歇斯底里的慾望。
《小游园》里有个可以吞没一切的泥淖,厕鬼最喜欢在那一带徘徊,但总是会被结界拦住。
他骂过那道结界:“你怎么只拦我?”
结界静默不语。
厕鬼说:“我就是好奇想看一眼里面什么样子,你为什么不准我看?你可真是小气得要死!”
结界静默不语。
因为结界知道,厕鬼根本不是出于好奇想看一眼,厕鬼是想跳下去。
王子舟想,如果结界会说话,那它一定会说:“诚实一点吧,厕鬼,欺骗我放你进去没有用的,你就是想毁灭自己。”
陈坞为什么要在《小游园》里拦住厕鬼?
谁都被允许走到泥淖旁思索是否要了结自己,可厕鬼不被允许。陈坞单独为厕鬼设定了结界,独一无二的结界,永远不作回答的结界。
没有原因,就是不许。
作者真的很偏爱厕鬼。
无脚鸟、无根木,浮云般飘荡的厕鬼。
王子舟忽然好奇陈坞写这一段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她也同样好奇,作为厕鬼原型的曼云,看到这一段时又作何想。
因此,她不合时宜地问道:“你和刺蝟说过这些吗?”
曼云道:“我跟他说这些干嘛?”
“可是《小游园》里……”
“你是想问那个结界吧?”曼云瞥她一眼,忽然骂骂咧咧,“破刺蝟就是这样!他会读心术!他写那段的时候,我们甚至没见过面!”
“但你们应该经常联络吧?语音电话、视讯之类的。”
“没那么多联络。”曼云捏瘪了空掉的棒棒冰包装,“但他就是可以从只言片语里抓到你,他就是这种人——天生观察家,修习过读心邪术,你防着他点!”
“啊?”王子舟没料话锋又转向自己,“我防他什么?”
“你要是想脚踏两只船,千万不要在他面前想。”
“我不是那样的人!”王子舟辩驳道。
“也是,除了刺蝟,你也喜欢不上别人了。”曼云说道。
“凭什么这么说?!”王子舟不服气。
“王子舟,就像没有人会像你一样用那种方式读《小游园》。”曼云忽然喊她大名,“可能也没有人比陈坞更了解你了,你知道他看过你所有的译作吗?”
“我……不知道。”
“包括你给别人当枪手那本。”曼云盯她道,“你那个大师姐姓黄吧?我看他读过那本书。”
王子舟在池田屋跟陈坞说过给大师姐当枪手的事,可她从来没说过大师姐是哪位,以及那本代笔的书叫什么名字。
“他怎么会知道……”王子舟说,“问了编辑吗?”
如果找丁媛媛问,大概也能问出大师姐是谁,那本书叫什么,可这未免太唐突太冒犯,不像是陈坞会做出来的事。
“你应该了解的,他怎么会做那种事?”曼云耐心地说,“当然,肯定根据重点资讯做了排除,最後得到一个比较小的范围,在这个缩小了的范围里,他找到了那本书。”
“为什么?”王子舟满头雾水,“我甚至刻意模仿了大师姐的行文风格,大师姐最後还统一润色过!”
“听说过莫雷利监别法吗?”
“好像有一点印象……”王子舟于脑海中费劲搜寻,“是那个把型别概念引入艺术监别的乔瓦尼·莫雷利吗?”
“没错,按照莫雷利监别法的观点,画家会在构图以及绘制重要的部位时学习前辈、遵循传统,但在绘制那些不太重要的细节时——比如耳朵和手——会下意识地流露出个人特徵,而正是这些不起眼的特徵,成了监别画作是否出自某画家之手的重要凭据。”
曼云说完看她:“陈坞看那些译作大概也一样吧,他很清楚你会把耳朵画成什么样,清楚哪些耳朵是你画的,哪怕是在署着别人名字的译作里。”
那些耳朵。
不是我的下意识流露,而是我不甘心的标记,我故意的。
我觉得我藏好了。
可你还是把它找了出来。
你居然明白那些东西。
我担心喜欢只是幻觉,担心回应来得太突然、太意外,担心你不够了解我,担心你说“没有那么可怕”只是无凭安慰,现在我——
知道了。
我确定了。
我们在别人不曾留意的细节里,寻找彼此。
我们完全、是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