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我们
3个月前 作者: 赵熙之
雨过天晴,不过一瞬间的事。
楼梯间一下被照亮了,窗外响起清亮的鸟啼声,误入建筑的蜻蜓,宛若无头苍蝇似的寻找出路,王子舟就同它差不多——
她看清楚陈坞的脸,就很想逃跑,那种闇昧气氛助长的盲目式勇敢,在大量光线铺进来的时刻,忽然就消散无踪。
红着脸坐了一会,她突然说:“我来找资料的,先走了。”随後不管不顾起了身,把方才决斗的事撇得一乾二净,可就在她踏下阶梯的时候,陈坞叫住了她:“你的手表,不要了吗?”
他解开表带递过来。
王子舟扭头一把抢过,咚咚咚地跑了。
怎么会这样?!王子舟回到图书室,脸上的温度都没能降下来——太可怕了,是激素的错!在人家最虚弱的时候,我趁虚而入了,快把我抓走吧!可她转念一想,他後来也吻我了,那辛德瑞拉也该抓走!这种倒打一耙式的推卸责任,让王子舟心里负担掉落了一大半。
非要抓的话,得把我们俩都抓走。
非要审判的话,得把我们关在一块审判。
大郎不笑二郎,我们一路货色,曼云说得好!靠这种荒唐的自欺念头支撑着,王子舟找到了她要的资料,甚至回研究室坐到了傍晚,还写了两页纸的论文,最後跑去生协食堂吃了晚饭,在夜色降临的时候骑车回到了公寓。
到家洗完澡,她才回过神来复盘今日这场决斗。突然吗?很突然,也不算突然,毕竟她预谋这场决斗已久,本来就想今天找机会和陈坞摊牌,谁能想到他恰好就把车停在研究科图书馆附近呢?对,还有那个铜铃上的塑料袋——
王子舟仔细一想,那个塑料袋才是罪魁祸首。
和伊甸园里的蛇一样可恶。
是它叫我吃苹果的。
但指责它有什么用?说到底还是我禁不住诱惑,我活该被赶出伊甸园。
王子舟换了衣服在工作桌前坐下来,智慧手表已经充好电了。她移开磁吸充电头,拿过来往手腕上戴,忽然就闻到了奇怪的柑橘气味。我完了,我不仅幻听,还幻嗅了!她吓得把智慧手表撂到一旁,开启了手机上的手表应用,鬼使神差地点开了心率记录,找到那个专属于楼梯间的时间段——
这是我盗取来的,辛德瑞拉的心率。
真是澎湃啊。
她沉醉地看了一会。
这就是证据,如果审判我,我就把它汇出来当呈堂证供。王子舟忽然踏实了一点,想着时间还早,要不然再做一会译稿。也不知是什么心理作祟,她一开电脑,就率先点进了那个线上共享文件。
这是我们共有的房间。
我写点什么吧?
她思索着,忽然就看到文件内游标闪烁。王子舟吓了一跳,游标後面立刻跳出来一个“我”字,王子舟张了张嘴,眼疾手快地按下了delete键,把那个冒出来的“我”字删掉了,她飞快地打了个“你”字,本来想继续打下去,结果对方把她打的那个“你”字也给删掉了——
嘿!?
王子舟的战斗欲瞬间烧起来了。
我就不让你打,我要说我的。
可对面好像也想说话,胆大包天的谏臣在删她输进去的字。
怎么回事?这么大的空地,没别的地方可以打字了吗?非要霸着这一行?
于是一个打“我”,一个打“你”,一个删了又打“你”,一个删了又打“我”
………简直一反常态,不讲道理,没完没了。
兴头上的脑子宛若一团浆糊。
王子舟出现了幻觉。
我们简直是在这个共享文件里,交缠、扭打、厮杀,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你删我的,我删你的,最後萤幕上留下来的只有两个字——
“我们。”
带着句号,像休战符。
已经分不清这两个字和这个标点到底是谁打出来的,不重要了。
什么都不必说了,王子舟知道,我的辛德瑞拉,如今平安无事地躺在柔软的海绵垫上,并且感受到了我。这个时刻,她已懒得去琢磨他到底是怎么纠结的,又纠结了多久,反正——
我不用被抓走了,我们都不会被抓走了。
因为你是你,我是我,我们是——
我们。
王子舟睡了一个久违的好觉。
她睡前好像还给陈坞发了晚安,确切地说是互相发了晚安,带着一种“这个聊天框以後可能会变得很热闹”的预期,她醒来时发现枕头上居然有口水渍。
我怎么还流口水?!
王子舟吓得换掉了枕套,然後洗漱喝水,换衣服下楼跑步。下过暴雨之後的天格外晴朗,明明还是清早,蓝得宛若午後。她拉伸完身体,跑出巷子,就看到陈坞站在那里。
什么话也没说。
但王子舟感受到了一种憋笑的心情。
我在强忍着那种叫喜悦的东西。
“你怎么也早上跑步了?”她说。
“你发讯息叫我来的。”他说。
“是哎!”王子舟恍然大悟,“是我叫你来的,那你就来了吗?”
“嗯,答应的事。”
你看我,我看你,都在憋笑。
天气真晴朗,是吧?今天跑步我连降噪耳机也没戴,好巧,你也没戴。
“你平时跑到哪里?”陈坞问。
“学校医院西病栋那边。”王子舟说。
“想跑远一点吗?”他问。
王子舟没跑过超三公里的路,对她来说,晨跑是件速战速决的事,她总是担心跑太久会过分消耗体力,影响接下来要执行的事。
“我没跑过太远,但我可以试试。”她道,“你平时从哪跑到哪?”
“神宫丸太町到下鸭神社。”
“好远!”
王子舟心想,基础学科的人真的这么闲吗,每天跑那么远?!
“可以不用跑那么远。”陈坞说,“累了就停下来。”
王子舟说了声“好”,率先起步出发。遇到宽阔的地方,他们就并排跑,遇到窄路,就一前一後。王子舟原以为会很吃力——毕竟大家步幅不同,平时训练的强度也不一样,但她并没有被甩在後头,那必然是陈坞故意放缓了步速。
“你跑你的,你先到下鸭神社等我吧。”她说。
“你确定吗?”陈坞问。
“我确定!”王子舟斩钉截铁地说。
不就是下鸭神社,有什么了不起?这么想着,王子舟真的以高于以往的配速抵达了下鸭神社——其实没差多久,但她到的时候,陈坞已经买好了水。
找了个树荫坐下来,王子舟接过陈坞递来的水喝了一口。
水真是甘甜,风景也不错。
“今天头痛过了吗?”她忽然问。
“痛过了。”他轻描淡写地说,“五点多的时候。”
“现在怎么样?”
“本来还有些隐痛,现在跑完好多了。”
他仰头喝水,王子舟侧着头看他。
“看什么?”他问。
“没有理由。”王子舟说,“就是想看。”
又听到了,那个笑声。
“你又笑了,你总是笑我。”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王子舟想,好在是公共场合,不然——
她猖狂地想道,不然你可能会被我吃了,我现在饥肠辘辘,像个饿死鬼。
“走吧。”她起身说,“该回去了,早上的时间,很宝贵啊。”
陈坞跟着站起来。
一路往回疾走,陈坞问:“你平时在哪里吃早饭?”
王子舟说:“跑完步从西病栋往回走,会路过川端三条的全家,我在那边买早饭吃,你要去试试看吗?”
明明便利店都一个样子,有什么可试的?
可他很有兴致地回道:“好。”
于是在川端三条的全家买了蔬菜汁和饭团,并排坐在窗户边上吃。已经九点多了,街上人多起来,阳光也愈发热烈,真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一天,可明明又很不一样。
王子舟吃完饭团开始喝蔬菜汁。
她忽然侧过头问陈坞:“谈睿鸣还好吗?”
陈坞说:“还好。”
“签证的停留期快到了吧?”
“嗯。”
“他要回美国还是哪里?”
“先回美国吧。”陈坞停顿了一会,“他可能要暂停那边的学习,去办一些手续。”
“真的决定要停下来了吗?”
“嗯。”陈坞应了一声,随後说道,“我想——”
王子舟侧头看他。
他看着人来人往的玻璃窗外。
“我和曼云,是不是接力拖长了他的病程?”他说,“如果早一点停下来,会不会,不一样?”
他说完看她。
王子舟被那种实实在在的迷惘与怀疑惊到了。
原来你也有这样的时刻,且你居然乐意向我曝露这种迷路的心情。
王子舟想了半天说道:“已经过去的事,假设没有意义。我只是觉得……他现在停下来,也许比继续拖下去要好?就算是现在,也还是及时的吧?”
她说这话也觉得非常不安定,所以语气很小心。谈睿鸣的事,很难说有什么正确答案可以获取,所以她的看法未必就是对的,她能做的、试图做的,也只是给陈坞、或者同样感到迷惘不安的曼云,一点话语上的安慰。
不要计较是谁的过错了。
计较也于事无补。
陈坞沉默着点点头。
“我们走吧?”王子舟提议道。
“你看外面。”陈坞说。
王子舟扭头朝玻璃外一看,吓了一跳。
蒋剑照已经快贴到玻璃上了,简直像贞子一样!
王子舟差点叫出声来。
蒋剑照用口形比划道:“快给我出来!”
王子舟老老实实出了便利店,陈坞也跟出来。
“不是说下午才回京都吗?”王子舟看着她的行李箱问。
“下午回?”蒋剑照哼了一声,瞥了眼陈坞,又看着王子舟道,“下午我哪还能抓到这么精彩的好事?!”
她说完掏出手机:“我要告诉陈老师,你们早恋。”
王子舟反驳:“我们不是早恋!”
蒋剑照说:“上学前约着跑步,还在便利店吃早饭,这不是青春期恋爱是什么?形式是就是,跟年龄无关!”
王子舟脑子一热,脱口而出:“那你先不要告诉老师。”
蒋剑照差点笑死。
她假意威胁:“也行,但我有条件!”
“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我那么好打发吗?想用吃的收买我?”蒋剑照又举起手机。
“那你想怎样……”
愈是看她着急,蒋剑照心中就愈欢快。
正得意,陈坞冷不丁说——
“你告诉他吧。”
蒋剑照差点咬了舌头。
“当真吗?”
“当真。”陈坞说,“你告诉赵老师也没关系。”
只因为这一句话。
王子舟忽然意识到——
这个人,自始至终都是刺蝟啊!
为什么我靠近他的这段时间,忘记了这件事?抑或只是因为进入头痛发作期,导致他的战斗力被削弱了?
陈坞走了之後,王子舟拖着箱子带蒋剑照回公寓的路上,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蒋剑照则笑个不停,她说:“绝了,他说‘你告诉赵老师也没关系’的时候真的好叛逆哈哈哈哈。”
王子舟一边开门,一边问:“哪里叛逆?”
蒋剑照乜她:“哪里都很叛逆,你不会以为他是个乖学生吧?”
王子舟从没这么想过。
乖学生不可能被叫去办公室罚站一下午,不可能当着全班的面被训话,不可能撞见谈睿鸣的事不去告诉老师,也不可能气势汹汹闯进天文协会、因为一句不恰当的宣传语跟人割席——他说话的语气、神态,那种不想与你们为伍的架势,都充分显示了他的性格。
我很较真,我很不好搞。
王子舟忽然就理解了去东竹寮借自行车那次,蒋剑照对他的那种“畏惧感”从何而来——在蒋剑照的印象里,陈坞绝对不是好相处的人。
进了屋,蒋剑照又说:“你仔细想想,他来日本,住东竹寮那个破地方,是因为没有钱吗?就是我行我素啊——我不相信赵老师对他的规划和期待是这个样子,赵老师首先就不会允许他住那种奇怪的宿舍,但赵老师应该毫无办法就是了,天高皇帝远嘛。”
王子舟忽然就看见了他浑身的刺。
这段时间被她忽略掉的刺。
莫名生出不安,一大早累积起来的兴奋,瞬间就被这种情绪覆盖了——她甚至想,如果我们吵架,我赢不赢得了?楼梯间的对决,根本没有结束啊,甚至可以说那只是开场。
开场而已。
“你这么气鼓鼓地干什么?”蒋剑照一边喝水一边瞥她,“要去打架一样。”
“你觉得我打得过他吗?”王子舟认真地问。
“说什么鬼话,两头猪怎么打架,拱来拱去吗?”蒋剑照说,“他不会的,他要是敢和你打架,你可能会把他吃了。”
“这是什么话?!”
“你可是雌螳螂!”蒋剑照说,“性食同类知道吧?他的杀伤力如果是一百的话,那你就是一千,你想要他死,他绝对活不了。”
“我有那么凶吗?”
“我没说你是红背蛛就不错了!”蒋剑照笃定道,“他肯定很怕你。”
“不可能吧……”
“你问问他好了。”蒋剑照搁下杯子,“我都能感觉到你内心那种凶恶,我不信他感觉不到,他感觉到了还敢找上门,那真的——”蒋剑照竖起大拇指:“视死如归,勇气可嘉。”
“真不错,一物降一物。”
蒋剑照说着往单人沙发里一躺,开始玩手机。
王子舟带着疑惑和不安去浴室洗澡。
跑完步洗澡通常都很快,冲冲汗而已,十分钟就连头发都吹好了。她出来一看,蒋剑照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王子舟戴上智慧手表,解了锁一划全是新讯息,于是开启手机,讯息全部来自“猪猪大队(5)”。
本来的四人群里拖进来一个新人,谈睿鸣。
蒋剑照:本猪猪大队长今晚要摆驾东竹寮进行田野调查,参观一下传说中的“共产主义基地”,周知。
曼云:共产主义基地不欢迎封建帝王。
蒋剑照:不欢迎也没用,朕有内应,@陈坞刚刚在便利店答应我了。
曼云:他答应你也没用,少数服从多数,其他寮生反对。
蒋剑照:少数反对!
曼云:反对无效。
蒋剑照发了一个“气死我了”的表情,然後就没有下文了。王子舟刚准备放下手机,弹进来一个私聊讯息,陈坞发的:“傍晚见。”
王子舟:东竹寮吗?
陈坞:嗯。
属于少数派的造反,在日暮时分来临了——王子舟和蒋剑照走到了东竹寮院门口,一眼就看到了曼云。
“怎么是你来接驾啊?你不是反对吗?”蒋剑照问。
曼云双手插兜,不屑一顾地垂眼道:“我这就走了。”
“那可不敢耽误您!您请快走吧!”蒋剑照说。
曼云没好气地睨她,转身往里去。
“怎么还敢劳驾您带路啊!”蒋剑照跟在後面说,“真是受不起!”
曼云“嗤”了一声。
王子舟憋笑,蒋剑照则进了大观园似的四下张望,一会说:“天啊,纪念俄国十月革命胜利102周年,这谁贴的海报?”一会又说:“这纸盒子里又是啥?吃的吗?摆外面不怕被人偷吗?”
“共产主义,没听过吗?”曼云扭头。
“行,鄙人大惊小怪了!”蒋剑照应完,又说,“朕的内应在哪?”
“厨房。”曼云回道,又转头看了眼王子舟,“大概是有人喜欢喝酸梅汤,陈内应在煮呢。”
可能是爬山那天有一搭没一搭聊天时说到的,王子舟自己都快忘记了。
她短促地“啊?”了一声。
曼云忽然伸手一指大敞着的宿舍门,对蒋剑照说:“那。”又转过身来盯王子舟:“你,出列。”
王子舟彷佛被军训教官点到名似的,瑟瑟缩缩跟着下了楼。
曼云什么话也不说,抬脚走得飞快。王子舟紧跟在後面,忿忿道:“腿长了不起吗,可不可以走慢点?”
“不能。”他简直不讲道理。
“要去哪?”
“买酒。”
“买酒喊我做什么?”
“我怕你控制不了自己,带你出来醒醒脑子。”
“我怎么了?!”
曼云头也不回:“你和陈坞在一起了吧?”
“你怎么知道?!”王子舟吓一跳,“他告诉你的吗?”
“傻子也能猜到!”曼云扭头瞪她,“大早上头痛完,居然去跑步了,事出反常必有妖。老实交代,你昨天对他干什么了?”
“不能告诉你。”王子舟咕哝。
“我准你去掉少儿不宜的部分。”
“没有少儿不宜!”王子舟心虚地辩驳道,“我只是恰好在图书馆楼梯间碰见他头痛,我就、就好心借肩膀给他靠了一下。”
“你是恶魔吧!?”曼云忽然停下来,转身震惊道,“你把肩膀借给他?你让他头痛的时候靠你肩膀上?”
王子舟吓了一跳。
她不安地点点头:“有什么不对吗?”
“你知道他为什么跑去楼梯间吗?因为可以靠着墙!你知道他平时发作连枕头都不用吗?因为如果挨着软的东西会更痛!居然强迫人靠你肩膀上,你的肩膀有墙硬吗?你这个大恶魔!”
“啊?”王子舟小声地说,“我不知道,他没有跟我说……”
“他头痛的时候谁都不敢去招惹他,你居然——哇,真是仗着刺蝟肚子没有刺,胡作非为。”
王子舟不吭声了。
“怎么,还不高兴了?”曼云瞥她道,“刺蝟肯把肚子露给你不是好事吗?”
“不知道。”王子舟沮丧地说,“很难过。”
“你还难过上了,我看他高兴得很!”
“他高兴什么……”
“别人看我是刺蝟都离我老远,突然有个恶魔冲过来,说,你好刺蝟,我可以摸一摸你吗?刺蝟肯定吓了一跳,我浑身是刺,怎么还有人要摸我啊?!刺蝟纠结良久,别别扭扭让恶魔摸了自己的刺,没想到恶魔说,你的刺真是可爱啊!刺蝟吃了一惊,怎么还有人觉得我的刺可爱啊?恶魔得寸进尺,说,我还想摸你的肚子,可以吗?刺蝟心想,好,我最柔软的地方就是肚子了,于是高高兴兴露出了肚子。”曼云两手一摊,“看吧,就是这么一回事。”
“刺蝟也太傻了吧?你一定是在胡说。”
“刺蝟就是这样嘛。”曼云继续往前走。
“我不信!你肯定在骗我。”
“我骗你干什么?刺蝟只有竖起刺的时候不好骗,决定躺下来露出肚子就是傻子了,不信你自己去问他。”
“可照你的逻辑,岂不是随便来个恶魔都能骗到刺蝟?!”
“当然不是。”曼云停下来,瞥她道,“骗子恶魔图的只是柔软的肚子,不会真想摸那些刺的。为什么呢?因为在骗子恶魔眼里,那些刺就是扎手无比,恶魔可不想让自己被伤到。实诚的恶魔才真的会被那些刺吸引,抱着会受伤、会流血的心情去触控,最後发现——不过如此,那些刺不过如此,它们不仅不扎手,还很可爱。刺蝟确定了这一点,才会露出肚子。”
王子舟忽然愣住。
在京都的黄昏里,她回忆起了天文协会的那次遇见。从那时起,吸引我进一步观察和揣摩的,不就是那种与周围一切都格格不入的气息吗?
你大胆地将刺暴露在了外面,好像完全不怕吓跑其他人;而我总是期冀讨好周围的人,大多数时候都披着柔软的面板,小心翼翼地把那些不太友善的东西藏进了肚子。其实我也很渴望暴露那些东西,只是我藏得太久了,所以看到你,心生向往——
我触碰了你的刺,发现你其实细腻、柔软又可爱。
可我靠你这么近,你迟早也会发现我满肚子都藏着那些已经腐烂的坏东西——我没那么善解人意,没那么好脾气,一点也不好相处,我真实的内里,也许是个不讨喜的糟糕恶魔。
复杂的心情叠加着。
“愣着干什么呢?”曼云远远喊道。
“啊?”王子舟发现他已经走出去老远,赶紧追上去。
两个人买了酒回到东竹寮,天边仅剩的一点粉紫色霞光也彻底被黑暗吞没了。
宿舍里亮起灯,蒋剑照坐在椅子上,和对面的谈睿鸣聊天,很小声,听不清说的什么。曼云提着酒走进宿舍,王子舟也要跟进去,结果他伸长胳膊挡了一下,斜眼道:“去厨房找你的刺蝟吧,大恶魔!”
王子舟只好走去公共厨房。
她探头进去,陈坞也看见了她。
厨房昏暗、狭小,酸梅汤的味道随水汽升腾、弥漫。明明早上才见过,王子舟却生出“久违”的心情。她怀揣着糟糕的恶魔核心,走近他,说:“还没煮好吗?”
“快好了。”刺蝟一无所知地说。
就这样并排站着,看水雾漫上来。
恶魔张了张嘴:“你看到……”
刺蝟看她。
恶魔也转过头看刺蝟,想起他对自己说的“不协调感”。
刺蝟,你发现了我的不协调,可你看见藏在不协调里面的东西了吗?我自己都不敢翻看、不敢面对的东西,我甚至不知道它到底什么模样。
“你看到了吗?”恶魔鼓起勇气问道,“那些不协调里藏着的……不太好的东西,黑黢黢的,不可名状的,不讨喜的……”
刺蝟的眼睛好明亮。
他说:“我听到了。”
恶魔大吃一惊:“啊?”
刺蝟说:“就像你能听到我自己都觉察不出的笑声,我也听到了你咬牙切齿的声音。”
恶魔无意识磨牙的声音。
“听到那个声音,我就想笑,然後就被你发现了。
“为什么想笑呢?
“也许是……觉得可爱吧。
“那些东西,没有那么可怕。”
刺蝟滔滔不绝,宛若能言善辩的谏臣。
谏臣忽然诱惑陛下:“你想……抱我一下吗?”
陛下点点头,伸出双手,拥抱了手里拿着厨具的谏臣,随後摸到了那些刺——原来它们一直存在,我也一直能看见,只是它们确实伤不到我。
真好啊!
不是因为我忽略掉了,是它们不过如此。
而我内心的恶魔,对他而言,也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
锅里的水扑出来。
嗤啦——
水扑到灶台上,吓得王子舟慌忙松开手。
陈坞笑着关掉火,取出料包,用勺子舀了一点在小碗里,晃一晃让它稍微冷却一下,递给王子舟说:“你要尝一口吗?不够甜可以再加糖。”
王子舟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喝,咂出味道,回说:“不要加了。”
他伸手把碗接回来,也喝了一口:“嗯,是不用加了。”
王子舟又盯着他看。
恶魔垂涎刺蝟,刺蝟勤勤恳恳将锅里的酸梅汤倒进玻璃壶。
王子舟要去拿,陈坞说:“烫,放着吧。”王子舟就缩回手。他又说:“应该早点煮的,冰的比较好喝。”王子舟就说:“没事,放一放就凉了。”
“这个你拿一下。”
他变戏法似的递出一大盘毛豆。
王子舟接过来:“天啊,还有盐水煮毛豆。”
“你先拿过去吧。”他说。
王子舟捧着那盘毛豆回到宿舍,正要说:“看,我们还有毛豆下酒吃。”一看矮桌,登时愣住:“这么多菜!这个接待规格太豪华了吧?”
曼云“哼”了一声:“陈内应忙了几个小时!”
“太腐败了。”蒋剑照说,“这是共产主义基地该有的小灶吗?”
“那你别吃了。”曼云呛道,“马上出去。”
“就不!”蒋剑照迅速偷了一片牛肉,吃完说道,“还不赖嘛!”她瞥一眼王子舟,拍拍身边的位子:“快坐快坐!”
王子舟刚坐下,陈坞就带着酸梅汤来了。
五个人围矮桌而坐,彷佛过节。
真是奇妙,我们居然会坐下来一起吃饭——王子舟在池田屋那晚的预想成了现实。这令她生出一种“既视感”,觉得此情此景已然发生过,眼下一切不过是在重演。
到吃完饭,这种感觉才稍稍退散。
饭桌上只有曼云和蒋剑照一来一往,主要是满足蒋剑照“田野调查”的好奇心,说的几乎都是东竹寮和k大的奇人怪闻。王子舟在边上,偶尔插上几句,另外两个人则基本没开口。
尤其谈睿鸣,一句话也没说。
他存在,好像又不存在。
这个人给王子舟的现实感受,与在阅读过程中体会到的夷魍几乎是一致的,也因为这一点,王子舟觉得他面目都是模糊的。
盯着他的脸看很久,或许能记住他的样子,可一转身,很快就会忘掉这个人具体的模样,只留下一点余味,如同气氛一样不可捉摸。
陈坞可真是选了个好原型。
饭後收拾好桌子,又重新倒了酒。
王子舟问起野口,曼云说:“野口这几天回老家去了,今晚肯定不回来,你们多待一会也没事。”紧接着又说:“刚吃完坐地上也太难受了,等着,我去借椅子来。”
他说完起身,不一会就提了两把椅子进来,加上宿舍里原有的,刚好五把椅子,一人一个。
众人不约而同地散开坐了。
矮桌要求我们紧挨在一起,椅子却让我们离彼此老远,每个人都像一座孤岛,气氛顿时就变了——
从过节似的团聚氛围,转向另外的境地。
曼云甚至起身关掉了日光灯,翻出一支不知从哪里得来的蜡烛,摆在桌子中间,点燃它。
“你要作法吗?”蒋剑照说。
“一看你就没读过《小游园》。”曼云搁下打火机,支使王子舟,“小王翻译,快给她补补课。”
“什么?”王子舟骤地回神,仔细一想,转向蒋剑照解释道,“《小游园》里有一个专门开会的场所,因为特别古老落後,没有电器,只能点蜡烛,人到齐了就把蜡烛点上,蜡烛烧到底就散会。”
蒋剑照立刻凑上去观察那支蜡烛:“两小时烧得完吧?”
曼云说:“放心,烧不完也可以散会。”
蒋剑照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酒,瞥向桌上的杯垫问:“这是什么?”
她举起那个圆圆的软木杯垫,对光一照。
曼云说:“没长眼睛吗?中间写了那么大的π!”
“看到了看到了!你说话客气一点!”
藉着黯光,蒋剑照端详起来。软木垫最中心画了一个π,从最外圈往里盘旋的是一串数字,即3.14159265358979……小数点後大概有上百位数字。
“好变态!你们怎么还把圆周率印在杯垫上?”
“谁无聊到印这个啊?学校买的。”曼云道。
“这小数点後有多少位?”
“109。”
“为什么是109位?”
“因为k大某校长夸口自己能背到小数点後109位。”曼云回道。
“背这玩意有什么用啊?”
“你有本事背到109位,就能把109位数字都印在杯垫上,用314日元的售价卖给其他人。”
“不是因为他是校长吗?”
“背到109位就可以当校长。”
“因果倒置,胡说八道。”蒋剑照揣着那只杯垫坐回椅子里,“那你现在背给我看看,你背到109位,我立刻推举你当校长。”
“那你最好说到做到。”曼云一时兴起,抓过旁边桌子上的草稿纸,随手拾了一支铅笔,藉着蜡烛光开始写。
王子舟不自觉凑过去,看到数字源源不断从笔尖流淌出来。只是眨眼的工夫,曼云就撕下那张纸递向对面,蒋剑照正要接,他却突然惊醒似的,把稿纸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
“你干嘛?”蒋剑照讶道。
“太傻了!”曼云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酒,“傻到家了简直!”
光线很暗,辨不清脸色,但王子舟判断他应该满脸通红——你要我背圆周率?背给你看啊!这是下意识的条件反射,可只要回过神,就会感觉到窘迫。
成年人在这种事上争胜负。
太奇怪了,像小孩子乾的事。
蒋剑照故意说:“你不会默不出来才扔掉的吧?”
曼云不屑一顾:“随你怎么想。”
蒋剑照起身要去纸篓里捡,坐在曼云对面的王子舟拦住她:“不用捡了……我看到了,我可以证明他不是乱写的。”
“天啊,你也背过?!”蒋剑照瞪大眼,“你这个变态!”
“没到变态的地步吧……”王子舟看看对面三个人,又抬头看蒋剑照,“你没背过吗?上学的时候,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老师或者家长,觉得你能背下来的话就说明脑子好,或者够用功……”
“我就没有刻意背过!”蒋剑照说,“我只到3.1415926!”她说着转向对面的陈坞和谈睿鸣:“你们也背过吗?我指的是後面几十位几百位那种!”
对面没否认,蒋剑照说:“好了我知道了。可这东西有什么用啊?靠这个真的能证明脑子好或者够努力吗?”
“当然可以。”曼云冷眼回道,“因为可量化,很直观。你听过那个说法吧?日本宽松世代的圆周率是3,普通人是3.14,k大生小数点後100位。这个数字一拿出来,哪个看起来更聪明或者更努力?校长为什么要夸口说自己能背109位?潜台词不就是说自己脑子够好够用功吗?总要有东西证明自己,类似的东西都可以,你的考分、你的等级——”
蒋剑照语塞地坐回了椅子里。
曼云又说:“你考上你们省内top的大学是因为什么?是不是因为你的高考分数?你的高考分数是不是证明了你自己?”
蒋剑照盯住他:“你认真的吗?”
曼云说:“你千万不要告诉我你高考失利了,你应该去更好的学校,所以那个分数没法证明你。”
“恰恰相反。”蒋剑照说,“因为我模考从没考那么好过,所有人都认为我是走了狗屎运,才上得了那个学校那个专业,所以我还得反过来证明,我的能力配得上这个分数。照你的逻辑,如果高考分数就能证明我,我岂不是高兴得要死?连反证都不用了啊!可就算这样,我也不想认可你的观点,我觉得被分数定义太可悲了,你难道能一辈子都抱着那个分数过吗?”
王子舟心中警铃大作:别说了!曼云对这个很敏感!不要提高考成绩!
结果曼云咬牙接道:“是很可悲。”
空气里漂浮着咸味。
夷魍在此。
王子舟忽然感觉到恐惧。
蒋剑照也被吓到了——夷魍降临的气氛。
它阻断了每座孤岛之间的连线,让孤岛更孤岛。
名为曼云的孤岛冷酷反问:“那你觉得能定义、证明我们的是什么?”
蒋剑照明显没有答案。
她沉默了一会就开始耍赖:“反正不是分数。”又说:“再说了,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寻求定义和证明?智人早晚会灭绝啊!”
王子舟很习惯她这个话术了,她遇到暂时想不明白的事情,统统都会粗暴地推给“智人灭绝”,好像这样一来,什么都不必去想了。
而曼云显然不打算放她一马:“既然智人总要灭绝,那你还吃什么饭,还累死累活看文献写论文干什么?也不用担心拿不拿得到博士学位了,反正智人要灭绝,你的博士学位有什么意义?”
蒋剑照乱了阵脚:“你在混淆概念!”
“我混淆了吗?告诉我,有什么意义?”
蒋剑照深吸一口气。
王子舟本以为她要说个一二三出来,结果她气鼓鼓酝酿了半天,回了对方一句:“意义本来就是建构的、人为赋予的,没有意义,只要智人灭绝了,这些就都不存在了!所以,只要智人会灭绝——”
“你这简直是宗教式逃避言论。”曼云冷笑,“找不到答案就高喊上帝救我、佛祖救我,除了得到一点可怜的自我安慰,能解决什么问题?”
“我没有要解决的问题!”
“论文是不是问题?博士毕业是不是问题?毕业後去哪里是不是问题?哪里都是问题,你怎么视而不见呢?”
王子舟感觉蒋剑照要像气球一样炸掉了。
蒋剑照闭上了眼。
过了一会,她说:“你在通过攻击我,攻击你自己。”
王子舟觉得曼云在收紧後槽牙。
“那些问题的答案你也找不到,你心里跟我一样高呼智人会灭绝,你比我高明在哪?”蒋剑照瞥了眼谈睿鸣,又伸手朝身後床铺一指,“学长说你本科就买了那本《人类灭绝》,你不是因为喜欢看小说才买的吧?你就是因为标题那四个字买的,你从本科带到博士,真的读过里面的内容吗?”
王子舟想起第一次来这里时,观察到的、属于曼云的床铺,她记得曼云床上放着的那本书就是高野和明的《人类灭绝》,2014年出的中译本。
曼云闷头喝了一大口酒。
他说:“你说对了,我没读过,那四个字就够了。”
蒋剑照也喝了一大口酒。
王子舟忽然感觉这景况不喝好像不行,也赶紧喝了一口。她喝完甚至瞄了一眼对面的陈坞,陈坞于是也拿过杯子抿了一小口。
只有谈睿鸣一直隐藏在黑暗中。
《小游园》里,众人开会的时候,夷魍就算来了也从不出声——没法出声嘛,但因为有事要议,就算夷魍在,大家也必须积极发言,一直说到散会。
沉默肯定不行,蒋剑照于是说:“世界上那么多宗教,怎么就没人创立个智人灭绝教呢?”
曼云说:“为什么要指望别人?你自创不就好了。”
蒋剑照虚心请教大魔头:“怎么自创?”
曼云一本正经道:“必须要有一个救世主。”
蒋剑照拧起眉:“智人都要灭绝了,还要什么救世主?这个教的存在就是为了向大家宣扬智人会灭绝这个观点,没有救世主。”
“没有救世主,就无法敛财。”
“我不需要敛财!不敛财就搞不了吗?”
“想搞也可以。”曼云放下杯子,“这样吧,我给你一个封号,你就是智人灭绝教教主,你教下有灭智四大骑士,无非就是科学啊道德啊资本啊……你象徵性挑四个就好,四骑士将会为智人灭绝吹响号角,在智人灭绝之日,四骑士会将智人带入永远的深渊——寂界。强调一下,寂界不是一个世界,只是为了方便理解而强立的概念,它是与存在完全对立的。教主的任务呢,就是向世间痛苦迷茫的羔羊传递这样的福音,宣说这个物种终将灭绝的事实。你还可以拉上古往今来一切圣贤给你背书,让我来为伟大的教主您一一解说——老子云,‘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说明身死神灭,一无所有,才是真道!庄子云,‘何不树之于广漠之野,无何有之乡?’所谓无所有,便是一无所有,此乃暗喻永死之境!佛祖也说,‘生灭灭已,寂灭为乐!’大阿罗汉灰身灭智,一切不还,求证涅盘,乃真永死之境!耶稣宣说——”
“快停下!”蒋剑照匆忙制止,“你等等,教主我不做了,让给你,你哪天打算成立的话,务必提前一天通知我们!”
“干嘛?”曼云端起杯子後仰睨道。
“好让我们跟你割席!”蒋剑照大声道,“你这样很危险,会被抓走的!千万不要连累我们!”
“我又不敛财!何错之有?”
“你不要执迷不悟了!全部给我忘掉!简直一派胡言!解读的什么鬼东西?圣贤听到了都要把你吊起来弄死的地步!”
王子舟没忍住,捂脸大笑。
陈坞居然也在笑。
“是,是我胡说。”曼云说,“刚才的不开心都可以忘了吧?整天想智人灭绝,还不是一样要吃饭,还不是一样要喝酒?还是说点轻松的吧!”
“就是,管它灭不灭绝,管它什么意义。”蒋剑照附和,“此刻能喘气就好!”
气氛松快了一瞬。
但只一瞬。
蒋剑照又问曼云:“你不愁毕业的事么?”
“有什么可愁的?想得出来就毕业,想不出来拉倒。”
“拉倒是?”
“延毕啊!”
“真话吗?那你心态真好。”
“不然还能怎样?”
“也是……”蒋剑照默默喝了一口酒,忽然又看向王子舟,“可其他人会在你身上附着期待吧?延毕的话,应该在那些期待以外。”
“关我屁事。”曼云说着侧头扫了一眼坐在最里面的谈睿鸣,“把别人的期待压在自己身上,是给自己上刑。我好好的一个人,凭什么上刑具?我已经做够了我能做的,延毕如果必须发生,那就只能让它发生。何况,延毕这个选项既然存在,那就说明,每个人情况就是不一样,为什么要觉得它很糟糕?”
“可就是存在区别啊。”蒋剑照看看谈睿鸣,谨慎地说道,“这个世界就是很在乎那些区别。虽然智人会灭绝,那些话语体系归根结底狗屁都不是,但我们现在就是会被卷入这个话语里——不可避免地被卷入,你理解我的意思吗?”
“你说是竞争、求职、升迁吗?”
“也许吧。”蒋剑照说,“人总要餬口。”
“你问小王吧。”曼云把问题抛开了。
王子舟忽然被带到,愣了一下:“为什么问我?”
“只有你找了工作嘛。”蒋剑照扭头看她,“我还真没认真问过你这个问题——你怎么就那么确定自己要去工作,要去做什么样的工作?”
“我……”王子舟说,“其实也不知道。”
“真话吗?”
“真的啊。”她小声地说,“因为日本文科博士就是很难毕业嘛,大部分人不会接着读的,那我的选项就只有去找工作,校招挑一挑看得过去的,挨个考挨个面试,谁家最终录我,那我就去。”
“你觉得那是你心仪的工作吗?”
王子舟沉默了很久。
她想过很多遍这个问题,去大企业工作,是我想要的吗?
她最终说:“是看起来不错的、合适的工作,能解决很多具体的问题。”
能解决很多具体的问题——可以给父母交待,父母拿出去说也不丢人,同时能有一份不错的薪水,可以在异国他乡立身,以上条件能全部满足,就足够幸运了,甚至应该感激。
这是我努力了二十几年,可以交的答卷。
我满意吗?我不知道。
只是,有一点点的不甘心。
我也不知道那不甘心到底是什么。
我在这个过程里,一定妥协了。
具体妥协的是什么?我很难说得清楚。
随波逐流,就是削足适履,成为相似的人——我挤上电车通勤的身影,与周围的人看起来没什么两样,我们明明那么的不同,却终归成了相似的人,过着差不多的生活。
差不多的生活。
十六叠的宿舍,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夏虫夜鸣声包围。
它们真是吵闹,显得我们如此沉默。
王子舟害怕这种沉默——参与谈话,如果气氛是因为“我的发言”而忽然冷下去,她就会冒出自责般的心情,迫不及待地想要做一点挽救。
就在她纠结怎么开口时,陈坞起了身。
他说:“酸梅汤应该冰好了,要现在喝吗?”
之前吃饭的时候都说热酸梅汤不好喝,于是放进了冰箱,此刻它肯定已经到了合适的温度,几个人都点了点头。
陈坞被曼云和矮桌拦住了去路,王子舟见状忙说:“你不用出来了,我去拿吧。”
陈坞说:“还要拿杯子。”
曼云坐在椅子里,没好气地抬头瞪他:“你给我坐回去。”
陈坞问:“那你去拿吗?”
曼云不耐烦地站起来,拖长尾音:“行——”
小冰箱靠墙放着,上面有个木架子。王子舟弯腰开启冰箱,曼云从架子上拿杯子——是饭店里那种可以摞在一起的杯子,不知道从哪淘来的。屋里只有昏黄的蜡烛光,冰箱门一开启,则一下冒出又白又冷的光,曼云垂眼问王子舟:“你明年四月是不是就要去东京工作了啊?”
王子舟愣了一下说:“应该是吧。”
“那没多久了啊。”曼云接了一句,回头看陈坞。
王子舟意识到什么,没吭声。
蒋剑照说:“你们拿个东西怎么还说小话呢?”
曼云转身走回去:“什么小话?我们在讨论——具体的问题。”
“又是具体的问题。”蒋剑照咕哝。
从圆周率说到我们靠什么定义自己,再扯到智人灭绝,好像一切都要完蛋一切都不值一提,最後却又被迫回归到具体的问题——哪怕王子舟没有明说具体问题的指向,但每个人都清楚她的意思。
谈话不会无缘无故掉入沉默的陷阱,就是因为太清楚了,知道具体的问题的每一个细节,甚至不必动用到想象的力量,就是知道,就是清楚。
蒋剑照接过一只杯子,坐下来忽然说:“那既然具体的问题不可回避,我有个疑问——”
曼云也坐下来,抬眼道:“说。”
“解决这些具体问题,存在最优的选项吗?”
“最优的选项?”曼云睨她,“你好贪心,还指望有得选。”
“可事实就是会存在选项——”蒋剑照举起例子,“读这个专业,还是那个专业?毕业了继续读书,还是去工作?回老家工作,还是去别处工作……往更小了说好了,我这个课程论文,是写这个题目,还是写那个题目?人生处处都是选项啊,在那个括号里,填了a就不能填b。”
“没有最优解,只有後悔。”曼云答道,“因为a和b都不能称之为正确选项,你无论选哪个都会为没选另一个而後悔。”
“那正确选项在哪?”
“为什么要当成选择题来做?!”曼云转向陈坞,“你们省这几年的高考数学卷连选择题都没有吧?”
陈坞应道:“是,只有填空题和解答题。”
“那不就行了!”曼云说,“卷面上根本不存在abcd,想它干什么?你能做的,就是在空白的地方写上你的答案,写上什么就是什么!”
“填空题也不能乱写啊,填空题可比选择题更难做!选择题还有概率能蒙对呢,填空题如果不会,那就是做不出来!”
“什么叫对,什么叫错?别说根本不存在什么正确解,就算真的有所谓正确解,错了又怎样?现在这道填空题摆在我面前,我就随便画个爱心画条狗,不行吗?”
“这是不负责任,你如果真的随便画个爱心画条狗,那你必然会为这种随心所欲付出代价,我们这个社会的容错率——”
“你好矛盾。”曼云打断她,“一方面大喊智人要灭绝、凡所见皆是空中楼阁,一方面又对这个物种虚构出来的话语体系如此执着,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室内掀起波澜。
蒋剑照深吸一口气。
王子舟感受到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过了好半天,蒋剑照投降似的说了一句:“好吧,我确实矛盾,我不知道我要的到底是什么。”
曼云叹气。
他把杯子放回矮桌,扯了纸巾递过去。
“干什么?我又没哭!”
“给你擦汗!”
“你好凶!”
“不识好人心!”曼云坐回去,端起杯子喝完了剩下的酒,又说,“你不是不知道,你是想要的太多了。”
蒋剑照瞪他。
“干嘛,我说的不对吗?”曼云道,“当代智人就是知道得太多,见识了过于丰富的图景,眼花缭乱,觉得哪个我都可以去试一试,但事实就是,你能求索到的,永远也不如你所见那样‘无穷’。”
“这我当然知道!我也知道我的人生只存在有限的可能,我只是想弄清楚这有限的可能里,是不是有所谓——”
“正确的道路是吧?”曼云说,“你又绕回去了,绕进那个评价体系里,这完全是优绩主义的陷阱——仰望胜利,蔑视失败。胜利者觉得我付出了,一切都是我应得的,理直气壮;失败者连辱骂这个世界都做不到,反过来只能怪自己这里不对那里不对。成功、失败,这些话语到头来根本不尊重每一个人。”
王子舟紧张地吸了口气。
陈坞起身往她杯子里添了酸梅汤,又给曼云倒了一点。
曼云瞥他:“满着呢,倒什么?”
“意思一下。”陈坞应道。
昏暗的空间里顿时响起笑声。
不知道是谁笑的,反正有人笑了。
曼云拿起杯子,自嘲般地也笑了:“我也太傻了。”他看看蒋剑照:“你去博物馆看过那些史前的石器玉器吧?”
蒋剑照闷闷应了一声。
曼云的语气和善了许多:“我上大学第一次去国博,碰到一个老师。他指着橱窗里的玉器说,你看这块玉磨得多好,他们没有好工具,也许就是靠兽皮砂石和水,要花费巨量的时间,那会人寿命又短,这块玉器的制作者,说不定一辈子只干成了这一件事——你现在看它躺在这里,它是玉器,也可能是一个史前智人的一生。磨这件玉器的史前智人,从生理上来说已经和我们没有太大差别了。他看似和我们相隔甚远,但又和我们是一样的人,他会去想你烦恼的那些事吗?”
蒋剑照应道:“他当然不会。”
“对吧?他当然不会,因为那些话语、那些叙事还没有被建立起来,他也未必清楚把那块玉器磨出来有什么用——毕竟玉器也不是生产工具,可他就是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去做这件事。按照我们现在的话语,一辈子除了吃喝拉撒只干了这一件事,是不是太离谱了?”
“很有可能活不下去吧。”蒋剑照说,“他怎么活下去的?”
“你学历史的,听说过原始丰裕社会吧?”
蒋剑照摇摇头:“学考古的可能知道吧。”
“原始丰裕社会的观点大意是说,狩猎采集时代的智人也没我们想象中那么可怜——自然资源丰富的时候,狩猎采集者每天工作三四个小时就可以顺利地活下去了,因为他们劳动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交换,是为了自足。”
王子舟插话道:“吃饱就行,是这个意思吗?”
曼云道:“是啊,吃饱就行,余下的大把时间干什么呢?晒太阳,看雨,发呆,做自己想做的事——包括打磨那块玉器。”
只是打磨那块玉器,没有人指责我不务正业,也没有人逼迫我创造更多的东西,我只是在自足的基础上,打磨了那块玉器。
他又说:“我们确实困在各种话语体系里,被塑造成了现在这个可怜样子,但谁也不能阻拦我们偶尔去想一想那个史前智人,代入一下他的生活,当那些话语还没有被建设出来。”
只是偶尔,想一想——
那个和我其实没什么两样的史前智人。
这个物种也没那么可憎了。
来来回回,在一些没有问题的答案上徘徊。
好像明朗,又好像跌入了更大的迷雾之中。
烛光摇曳,蒋剑照不说话,王子舟也抿起唇,一直旁观他们发言的陈坞起了身:“要听点什么吗?”
曼云嫌弃皱眉:“好老套,你只会靠播放音乐来调节气氛吗?”
王子舟示意陈坞坐下:“你不用出来了,我来吧,是连那个音箱吧?”
“对。”陈坞真的坐下来。
王子舟有那只音箱的二代产品,操作起一代来易如反掌。蓝芽配对声响起之後,她举着手机问:“听什么?点歌,还是随机……看看运气?”
“看运气。”异口同声。
王子舟点了随机播放。
清澈、带一点童真的别致女声响起来——很有年代感的歌曲,比他们所有人年纪都大。歌词大意是说,我愿永远是挂在长空的云彩,可最後却还是化成雨落下来。
可最後却还是化成雨落下来。
“等等,这两句歌词怎么回事?”蒋剑照说,“虽然我已变做丝丝小雨,我愿洗净大地所有尘埃——明明之前那么不情不愿,怎么一变成雨落下来,就立刻开始奉献自己了?”
“这就是意义的赋予啊。”王子舟站在音箱边歪头看她,“再不情愿,也变成雨落下来了。既成事实,那只好赋予自己变成雨的意义,这样才能缓解那种不甘心嘛。”
哪怕我们这个物种明天就会迎来末日,可今天的我们仍然被围困在具体的问题里,必须化成雨从长空落下来。
什么意义?不过是突围时必须戴上的一顶高帽,不过是支撑行动时一些必要的理由,不过是——
不过是。
“我们是不是太执着个体的存在了?”蒋剑照说,“伟人肯定不这么想。”
“所以我们成不了伟人嘛,我们只是被优绩主义洗了脑、同时又笃定智人会灭绝的迷茫羔羊,难道还不允许羔羊质疑自己为什么存在了吗?”曼云说。
蒋剑照夸张俯首:“大教主说的是。”
曼云气笑了。
过一会,他忽然说:“骗你的,那个杯垫。”
“你嘴里没有真话,你不要说!”蒋剑照制止了他,乾脆问陈坞,“那个圆周率的杯垫到底怎么回事,真的是为了炫耀校长能背到109位吗?”
“不是炫耀,是嘲笑吧?”陈坞说,“为表达对校长这种说辞的嘲讽,把109位数字印在杯垫上。”
“学校还能嘲笑校长?”蒋剑照大开眼界。
“你把它翻过来。”陈坞说。
蒋剑照重新拿起矮桌上的杯垫,翻到背面,上面印着k大校徽以及k大工房字样。
“是学生团体做的,这是他们第一个产品,也是卖得最好的产品。”
“k大生厉害啊!”
背到109位又如何?
又如何?!
又如何。
音箱里的歌曲走到了尾声,局限在这个夜晚,局限在东竹寮这个十六叠的空间里,我们——
停留、彷徨,只关心自己,短暂得像已开封的碳酸饮料里的气泡。
蜡烛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