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变质
3个月前 作者: 赵熙之
外面隔间笑声不断,唯此处死气沉沉。
还好追加的茶泡饭和烤串送来了,店员掀开隔间布帘的刹那,曼云率先从夷魍织就的铺天大网中逃脱出来。
他接过茶泡饭,说了一声:“饿死了。”
王子舟问他:“你是刚从墓地打工回来吗?”
曼云说:“是啊,我进来的时候你没闻见一股新鲜的青草香气吗?”
别人说起墓地,重点肯定不会是青草的香气。
真是神奇的男子。
《小游园》里的厕鬼顼天竺,总给王子舟一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感觉。但那种无视一切、看起来没心没肺的潇洒背後,分明隐藏着一些沉甸甸的、意味不明的东西,使得这个角色拥有谜一样复杂的底色——作者写到第三部,仍然没有对其进行揭露,这让王子舟十分好奇。
这种好奇投射到原型身上,使得虚构越过那道藩篱,闯入了现实的境界。
王子舟的直觉很敏锐,她打量着对面的作者与角色原型,嗅到了不寻常的故事气息——他们各自的,他们之间的,甚至、我和他们的。
翻译了那么多的作品,她头一次产生这样新鲜的感觉。
她问:“谈睿鸣现在在美国吗?”
“这个点吗?”陈坞抬手看了一眼表,很精确地告诉她,“不在了。”
正埋头吃茶泡饭的曼云扑哧笑出来。
王子舟不理解这突如其来的笑声。
曼云乜陈坞:“有必要吗?人家的意思是问谈睿鸣是不是在美国上学,不是问人这会在不在美国。”
陈坞说:“是吗?”
王子舟忽然反应过来:“谈睿鸣现在是不是在飞机上?!”
陈坞说:“是。”
王子舟问:“是放假回国,还是……”
曼云说:“飞关西。”
王子舟一愣:“诶?!谈睿鸣也要来京都吗?”
曼云抬头:“为什么用‘也’啊?”
王子舟说:“我有个朋友过几天也要来京都。”接着又补了一句:“哦,就是刚才说的那个蒋剑照。”
“又来一个江阴人。”曼云喝了口茶,挑眉说,“怎么回事啊,江阴人要在京都成立什么组织吗?”
王子舟警告他:“你小心讲话!”
“挺好。”曼云说,“两个江阴人联合起来我怕应付不了,但是三个江阴人凑到一起,肯定要内讧,到时候我们这些外地人坐收渔利就好了。”
明明是玩笑话,王子舟竟然真的能想象到五个人坐到一起的场景——尽管她压根没见过谈睿鸣,也不知道谈睿鸣长什么模样。
会见到的吧?
王子舟相信那种直觉。
虽然话题没有完全摆脱掉谈睿鸣,但王子舟可以确定,夷魍已经暂时离开了这里。旁边隔间的热闹气氛也顺利传递过来,曼云填饱了肚子,恢复了一贯轻松、不羁的姿态,开始说一些东竹寮的怪人怪事——
什么“留级到大七,别人问他没关系吗?他说当然有关系,然後继续若无其事喝酒”的寮生,还有“放着好好的宿舍不住,非要一个人躲到楼梯下面狭小储物间里,好多天也不出来”的寮生,以及“把便衣警察抓起来并软禁”的寮生……简直丰富多彩。
因为话多,曼云确实很容易成为席间主角,但他也会适当拱一拱陈坞,说一些“是不是”“你知道那个吧”“哦你那时候还没来东竹寮”之类的话。陈坞会顺着他应上几声,大部分时间是沉默的。
王子舟一边听曼云说话,一边留意着陈坞。同时,她也意识到陈坞一直在观察曼云和自己,以及帘子外面走过的客人和店员。
上次在东竹寮的宿舍里,王子舟就有所觉察——陈坞这个人虽然看起来很日常,但好像又在日常之外,他身处其中,却像一个旁观者。
甚至旁观自己。
王子舟隐约觉得他身上存在着一种自发的监察意识。
这个发觉让王子舟有点吃惊。
但她来不及细想,曼云就说:“小本家,你听我说话,为什么总在瞟他?”
“我没有。”小王将军矢口否认。
“明明就有。”大王将军咄咄逼人,还拱拱旁边的昏君,迫使他发话,“她是不是瞟你了?”
昏君偏不说话。
小王将军如遇大赦。
曼云计谋未能得逞,拿起杯子“哼”了一声,继续说墓地打工的事。
话匣一旦开启,就像冰川消融,溪水一路流淌,汇至河川,奔流入海,简直无法停下。
不知不觉,就到那个点了。
王子舟是作息规律的人,到点回家,到点洗澡,到点睡觉,就连智慧手表都在弹窗提醒她,到您设定的入寝时间了。
但对面的人明显不是,至少曼云不是,他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
在他停下来喝水的间隙,陈坞忽然说:“该结账了吧?”
曼云说:“哦,你结吧。”
王子舟开始算钱,曼云瞟她:“你这是要当场结清吗?”
王子舟抬眼:“不然呢?”
曼云懒散地搭着陈坞的肩膀说:“可以月结啊,在陈会计这开个月结账户,一个月打一次钱就好了,还不用装钱包在身上,岂不方便?”
“记账也很麻烦吧?”
“用脑子记啊,有什么麻烦的。”
王子舟叹服。
“用脑子记会记错的。”
“没有吧陈会计?”曼云扭头看陈坞,“我可没赖过一分钱。”
陈会计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王子舟觉得曼云肯定赖过账。
她把算好的钱放在桌上:“你们太熟了怎样都无所谓,我就算了吧。”
曼云不可思议地看她:“你跟我们不熟吗?”
王子舟小声地“嗯”了一声,结果曼云起身说:“行,那就去第二摊。”
“啊?”王子舟扭头看他离开了隔间。
陈坞跟她说:“你有负担的话,可以不去。”
曼云探头进来:“你在说什么?你们两个洗了头洗了澡出来,居然还惦记着早点回去睡觉?大好青春,怎么能用来睡觉?”
王子舟彷佛看到厕鬼顼天竺从《小游园》里爬了出来。
这是在说什么奇怪的醉话。
她扭头说道:“我记得你没有喝酒吧……”
曼云回:“所以才要去喝啊。”
所谓第二摊,所谓喝酒,竟然是到便利店去买啤酒。
从池田屋出来,凌晨的街道温暖又寂寞——零零散散的行人,飞驰而过的汽车,亮着车灯摇摇晃晃的自行车,行走其中,宛若梦游。到了亮白玻璃盒子似的便利店前,曼云推推陈会计:“快去买。”
陈会计问王子舟:“你想喝什么?”
王子舟:“都行。”
等陈坞进去,曼云说:“陈会计就从来不会过问我的意见。”
王子舟回说:“因为你们太熟了吧。”
曼云打了个哈欠。
“笨蛋。”他说。
“你不要老这样说我!”王子舟反驳道,“我智商很正常!”
“对不起。”
“你都打哈欠了,为什么还要去第二摊啊?”
他又说:“孺子不可教也。”
行吧,王子舟想,曼云的高考总分一定比自己高不少,姑且算他比自己聪明一点好了,真是可恶的考分阶级。
等陈坞出来,曼云扫了一眼袋子里面:“真够花哨的。”
“我们去哪?”王子舟问。
“还能去哪?当然是——”曼云指指东边,“不要钱的鸭川啊。”
王子舟心想,去鸭川还不如回家喝。
不过她也不可能邀请这两个人去自己家,于是真的来到了鸭川边上。王子舟天天在阳台看鸭川,却从未在这个时间接近过它。夜风潮湿,携卷了一点瘮人的凉意,道路的照明过于有限,整个视野都很黯淡,就连水面映照出的建筑与灯光也显出一种意尽的凄然。
她还没坐下来,就看到曼云在脱鞋。
“你在干什么?”她惊道。
“你洗脚不脱鞋吗?”曼云反问她。
“这样不好吧?!”王子舟很惶恐。
“日本人也洗!”曼云伸手一指百米开外,那里坐了个男子,居然真的在洗脚,“你看吧,那绝对是个日本人。”
“小声点!”
“怕什么?实在不行假装是大阪人就好了嘛。”
“你日语那么差,一定会露馅!”
王子舟听到了陈坞的笑声。
黯光里,看不清彼此面目,但王子舟只是听见那很轻的笑声,居然就能想象他笑起来的表情。
我好奇怪。
王子舟这样反思着,就看到陈坞也坐下来脱掉了鞋子。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陈坞就像班级里那种最乖顺的模范生——但显然他不可能是——如果最听话的模范生干出格的事,那就意味着,所有人都可以去干那件事。
王子舟也脱了鞋,把袜子团起来塞在鞋子里。
水漫过脚背,漫过脚踝,漫过小腿肚——
冰冰凉凉,让人打哆嗦。
竟然是这样的感觉。
那一瞬间,作为“我”这个躯体的存在感被激发了。
王子舟小心翼翼地感受着。
惊醒的触角被生活的实体仔细地抚摸。
没有人说话。
只有河水无声流淌。
忽然响起易拉环启开的声音,然後是曼云的叹息:“哎。”
那是什么样的叹息呢?
王子舟不得而知。
他们陆续开启易拉罐,喝着口味奇怪的啤酒,有一句没一句地从去年夏天那场淹了关西机场的超强台风“飞燕”,一路聊到高中朋友的葬礼。
王子舟说:“刚上大一的时候吧,听说她突然生病,很快就走了,刚好是寒假,去了好多同学,她的遗照挂在那里,看起来好奇怪——是大学入学的证件照吧,刚照没多久。”
同龄人像年迈长辈那样在这个世界上突然消失掉,在刚迈入成人世界的那个冬天,居然看起来那么荒谬和难以接受。
原来年轻人也会死的。
它并不是在遥远尽处等候,而是伺伏于道旁。
随时来袭。
通过观照他人之死得出这样结论的瞬间,还会被附赠更多的恐惧,以及没着没落的虚无——我的存在竟然如此脆弱,道旁那头名为“死亡”的野兽随时要扑向我,眼下我的一切努力居然会在那个刹那化为乌有,那我这一刻到底在做什么?
继续吃饭,继续喝酒。
任由河水从我的脚背上淌过。
陈坞没有接话,曼云也没有接话。
在凌晨三点的鸭川边上,他们度过了沉默的十五分钟。
曼云忽然起身:“不行,我早上还得赶去机场接谈睿鸣,我要回去睡觉了,你们继续待着吧!”他弯腰一套袜子,趿上帆布鞋就走了。
简直像风一样。
王子舟看得目瞪口呆。
她想站起来,又不太想起。
于是扭头问旁边的人:“你不用去接谈睿鸣吗?”
陈坞说:“曼云和他一起生活的时间比较久,曼云去比较好。”
王子舟问:“他们是室友吗?”
陈坞说:“对。”
王子舟又问:“那你和谈睿鸣呢?”
陈坞想了想:“住过同一栋宿舍楼。”
“诶?”王子舟有点惊讶,“你高中住校吗?”
“嗯,高一是强制住校。”陈坞看她,“蒋剑照没有和你说过吗?”
“高中的事她说的不多。”
“嗯。”
王子舟觉得总扒着谈睿鸣聊不太好,于是岔开话题说:“你平时也会在鸭川边上跑步吗?”
“对。”
“傍晚吗?”
“嗯。”大概是留意到王子舟用了“也”字,他问,“你呢?”
“啊,我都是早上跑。”王子舟说,“早上跑完冲个澡再开始工作,感觉脑子比较清醒。你呢,傍晚跑步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本科的时候学校下午才能洗澡……傍晚跑,跑完可以洗澡。”
“哦对。”
她想起来了,j大浴室每天下午一点开到晚上十点。
那会她还没有早上跑步的习惯。
又陷入沉默。
没了曼云,真是不习惯。
两个人太小,空间又太广阔,思绪简直东奔西窜,不知该在哪里停下来。
“上次那首歌——”王子舟忽然说道,“叫什么?”
他居然立刻知道她在问什么:“宿舍里放的那首吗?”
“对。”
“你想再听吗?”
“可以吗?”
他拿过书包,翻出降噪耳机,随後拿出了小包装的酒精纸,擦了耳机之後才递给她。王子舟从他手心飞快拾走那两枚小小的耳机,塞进自己的耳朵——
陈坞点了手机上的播放键。
熟悉的音乐进入耳道。
很奇妙,被抚平的奇妙感觉。
耳朵里只剩音乐,视野里是对方的侧脸。
我在听音乐,他又在想什么呢?
歌曲是随机播放的,一首播完就会自动切到下一首,明明结束了,王子舟却没有取下耳机,陈坞也没有问她要。
就这样静静地坐在河边。
再过一会,估计都要日出了。
她忽然冒出个大胆的念头,摘下耳机问陈坞:“你爬过大文字山吗?”
陈坞愣了一下:“爬过。”
她说:“我没有。”
k大生怎么能没有爬过大文字山?
陈坞问:“你想去爬山吗?”
王子舟说:“现在吗?”
陈坞还没答,她说:“那我们走吧!”
她把耳机还给陈坞,陈坞却递来了纸巾。
王子舟愣了一下,後知後觉反应过来脚是湿的。她接过纸巾擦乾了脚,穿好鞋袜,把用过的纸巾装进小袋子里,塞进帆布袋。
“从银阁寺那条路上去吧,容易一些。”他说。
“好。”王子舟应道。
两人一道往银阁寺方向走,街上还是黑的,王子舟第一次在这个时间漫步于京都街道,空气格外湿润,加上喝了酒,不真实感充斥着她整具身体。
摇摇晃晃。
影子也摇摇晃晃。
他踩到下水道井盖了。
王子舟停下来。
陈坞回头:“怎么了?”
王子舟盯着那个井盖说:“蒋剑照每次看我踩了井盖都要打我三下,说这样就可以把踩到的晦气撵走。”随後又觉得好笑:“几年被这样洗脑下来,我居然有点条件反射了。”
她抬起头,正想说,没事,我们走吧。
陈坞把手伸给了她。
手心朝上。
王子舟愣住了。
“是要打三下吗?”他问。
“是……”
王子舟看看他的手心,又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伸出手——
一、二——
三。
指腹触碰到的,对方的手心——
比想象中更凉,更乾燥。
为什么会有那种奇怪的想象?王子舟吓得缩回了手,简直逃跑似的埋头朝前走。这一埋头,步子立刻快起来。陈坞跟上她的步伐,两人路过车站,头顶的鸟一队队地栖在电线上,啾啾叫个不停,人一走过,哗啦啦全部散开。
哗啦啦。
晨光还在酝酿,街道上人多了一些,但仍旧是寂静的,甚至能听到自己快步走路时的呼吸声,鼻腔里则溢满那种湿润清新的叶子、泥土的气息——都是白天根本不会发觉的东西。
银阁寺在东北方向,约三公里,走过去大概要半个小时,在京都这个小小的城市里,不算远也不算近。
快到时,陈坞忽然停下来,说:“你在这里等一会。”
王子舟忽地顿住,转头一看,他已经进了路口的便利店。去便利店干什么呢?她正想着,陈坞已经提着袋子出来了。
“爬山会饿的。”他说。
袋子里有饭团,也有蔬菜汁和饮用水。
“你要现在吃吗,还是上山了再说?”他又问。
毕竟彻夜未睡,其实有一点点饥饿感,但王子舟说:“先走吧。”走了几步又问他:“沉吗?我可以先把蔬菜汁喝了。”
陈坞把蔬菜汁递给她。
王子舟插了吸管慢吞吞喝着,走到登山步道入口,也没有喝完。
天微微亮了,已经有穿着运动短裤和长袖的晨跑少年往上攀登,还有早起的老年夫妇——彷佛逛公园,这和王子舟想象中的攀登山林不太一样。
大文字山海拔只有四百多米,上山下山一般不到两小时就可以搞定,按说难度不高,可才走十分钟,王子舟就气喘吁吁了。
两个小学生喊着“こんにちは”,一溜烟地越过他们轻松跑上去了。王子舟目瞪口呆,一时很难辨明那句高亢嘹亮的こんにちは是什么意思,也许是——我们就先上去咯,老人家慢慢走哦!
小学生昨晚肯定睡了个好觉,彻夜不睡再来爬爬试试呢!
王子舟腹诽着加快了脚步。
陈坞提醒说:“可以慢慢走,不用着急。”
王子舟放慢步速,坦然接受了被小学生轻松超越的事实,遇到其他赶上来的人也能安心地打招呼了。
一旦不追求登顶这个目标,心情闲散地走着,好像也没有那么费劲乏味。
树枝上的鸟叫,脚底的碎石与落叶,步道旁的野草,刚刚开出来的粉紫色小花,流淌的山泉水,狭窄的木桥,还有风。
都是窝在工作桌前触控不到的东西。
王子舟久违地生出游玩的心情。
他们时而一前一後,时而并肩地走。
快到五山送火的火床时,王子舟忽然想到,说:“明天就是五山送火吧?”
陈坞说:“对,明天是八月十六号。”
所谓五山送火,即在每年八月十六日当晚,在京都诸山上点燃篝火,以驱散疫病,据传与盂兰盆节有关。大文字山得此名,也正是因为每年这天,会在这座山上用篝火点燃一个“大”字出来。
说起这个,王子舟立刻想起一个笑话。
她说:“听说以前有京都大学的学生,在五山送火前集体登山,在点火的时候一起开启手电筒,汇聚成一个大光点,故意让‘大’字看起来像个‘犬’字,惹恼了一众京都市民。”
“是鹫田清一写的吗?”
“嗯!”王子舟有些惊讶,“京都の平热:哲学者の都市案内。”
“我在j大图书馆好像见过它的中文译本。”陈坞说,“《京都人生》,沿206路电车的路线来讲京都各处的人和事,是同一本吧?”
“对!”王子舟说,“你要看原版吗?讲谈社出的,我那里有。”
“好。”他应道。
“你是哪一年看的?”
“大三。”
“我也是大三看的。”王子舟心想,我们读了名字不同的两本书,但其实好像又算是同一本书,“那时候我正好来k大交换。”
“为什么选了k大?”
“不知道,可能喜欢京都吧,刚好也有交换专案。”王子舟偏头看他,“你呢?学校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来这里?”
“考上了就来了。”陈坞说,“而且京都很适合骑车。”
“你喜欢骑车吗?”
“嗯。”
“我也喜欢骑车。”
王子舟喜欢这种靠身体控制平衡、完全仰仗双腿发力驱动的交通工具,比起摩托、汽车,它给人一种更踏实的掌控感。
天际已经白了,继续往上爬。
王子舟说:“你要读博还是找工作?”
陈坞回:“没有想好。”
王子舟想了想,说:“那留给你考虑的时间不多了啊。”
陈坞“嗯”了一声,问:“你是要找工作吗?”
王子舟答:“我已经找好了。”
他没有问王子舟去的哪家企业,也没有问具体是什么样的工作,只是说了一句:“那很好啊。”
“也许吧?”王子舟不确定地说。
过程其实很辛苦、很波折,但她不想去回忆了。
“你要spi考试的书吗?”王子舟说,“下山之後我可以一起拿给你。”
“好。”他说。
登顶近在眼前了,太阳也从地平线上一跃而出,慷慨地将阳光铺洒开来。等他们到了山顶,下眺便是完全笼罩在霞光里的京都。
“京都真小。”王子舟说,“还没有江阴大吧?”
“差不多,稍小一点。”
找了地方坐下来,陈坞把水递给她。
王子舟咕咚咕咚喝了大半,从袋子里拿饭团吃。
果然,爬山会饿的。
她三两口就把饭团吃完了。
扭头看旁边,完全和她不是同一种吃法,他非常小心,生怕米粒掉下来。
嘿,真是。
王子舟继续喝水,任由清晨凉爽的风拂过头发、触控她的脸。
与温柔的风一起到来的,还有阴恻恻的毒蚊子——
王子舟发现的时候已经迟了,脚脖子上迅速肿起一大块,她忍不住,一直去挠它。陈坞看她挠了一会,从包里翻出一只蚊虫止痒药水。
王子舟叹服了。
怎么还有男生随身带这个啊?
他又说:“是滚珠的,如果你不在意的话——”
王子舟飞快伸手夺过,迅速拔开盖子,胡乱涂了一气,盖好盖子还了回去——整个过程用时甚至不足一分钟。
她继续拿起矿泉水瓶喝水。
无事发生。
脚脖子那一片却因为药水生出清凉的感觉。
她莫名其妙地红了耳根。
“下山吧!”她收拾了垃圾起身,“一会太阳很晒的。”
“好。原路回,还是从南禅寺那边下去?”
王子舟想,上下山当然要走不一样的路,原路返回也太没劲了。于是,小王将军信心十足地说:“南禅寺吧!”
人总是要为自负买单,小王将军完全没有料到,下山的路竟如此糟糕——她几度都怀疑陈坞带错路了,步道狭窄,完全是泥路,两边树木生长交缠拱在头顶,像是进了什么野林子,但因为对面也不断有登山的人上来,王子舟便打消了“走错路”的疑虑,但神经仍然紧绷着,这导致她异常疲惫。
温度逐渐上来了,林间的蝉也醒了,蚊虫伺机而动,与上山时慢悠悠的心情完全不同——下山格外迫切。
到坡度大的地方,她觉得自己简直像颗滑落下坡的松果,骨碌碌地就滚下去了,刹都刹不住——有几次陈坞看她真的要摔下去,拽住了她的包带。
真是谢天谢地。
小王将军下了山,生出一种劫後余生的心情,伴随而来的则是铺天盖地的困意。到南禅寺後面墓地的时候,已经大上午了,因为缺觉和过劳,心跳快到飞起,王子舟觉得自己不是在行走,而是在漂浮。
烈日和蝉鸣折磨着我。
路为什么连尽头也没有?
没完没了的拐弯。
我要回家。
王子舟在心里哀嚎。
走不动了,不要说走回家了,她连走去车站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要打车。
王子舟飞快计算了里程和费用,决定打车回家。
她一意孤行地把陈坞也拽上了车。
她说:“正好我把书拿给你。”
回家其实很快,连三公里都没有,汽车哧溜一下就到了。
下了车往公寓走,陈坞止步于大门,王子舟却说:“进来吧,太热了。”
烈日杲杲,让人在外面等也太残忍了。
不过王子舟已经没有心思去细想那些了,她此刻的脑子就是一团浆糊,进了电梯上楼,她开门进屋脱鞋,看陈坞站在门外,说:“进来啊。”
陈坞走进下沉玄关。
他似乎想让大门开着,但门顶的闭门器却总是试图把门关上。
王子舟想起上次在东竹寮,他也非要把宿舍门敞着。他好像很在意封闭空间里的单独相处,所以非要开着门,王子舟想。
她站在进门的厨房过道里,说:“没事的,让它关上好了。”
刚说完这一句,就响起手机振动的声音。
王子舟从包里翻出手机。
是妈妈打来的电话。
她忽然生出一种逃学被抓的惶恐和心虚,一边匆忙地和陈坞说:“我接个电话。”一边拧开浴室的门,躲进去按了接听。
“喂,妈妈。”
“打你电话怎么没接啊?”
“哦,开静音没听到。”
“在哪啊?”
“在家里。”
“在家怎么会听不到电话?”她妈妈质疑了一句,又说,“你暑假真的不回来了是吧?”
“嗯。”她声音压得很低,“要写论文,还签了本新书要翻译,回家查资料不方便。”顿了顿,她问:“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啦?”
“嗯嗯。”王子舟靠着狭窄的浴缸蜷坐下来。
“耀明昨天回来了哦——”她在说王子舟表哥,“现在人在深圳蛮好的,问你工作找得怎么样,我说你找到工作了。你舅妈又说在日本工作不好,说还不如国内大城市,叫你回来多看看,不要吊死在一棵树上,还说耀明毕业的时候好几个单位拿在手里挑挑拣拣的,你怎么一下子就定了?离毕业还早,跟找物件一样,要多看看多挑挑。我越想越气,耀明那个时候高考比你差远了,主要你非要学这个专业,理科选什么不好?选个小语种,也只好去日本。你现在找的那个工作到底怎么样啊?舅妈说的也不是没道理,你不要太早定了!”
“已经定了。”她说。
“那是人家定了你嘛,你找到更好的,也可以不要人家。”
“不好这样。”她说。
“有什么不好的?实在不行,回国好了,日本还有核辐射。”
狭小的浴室里,很热,很闷。
王子舟一直在流汗。
不停地流汗。
疲惫、心虚,还得担心这道门外的那个人。
她忽然很累,于是不说话了。
“我们也晓得你事情多哦。
“学习嘛,我们肯定不担心你的。
“论文对你肯定是小事情,就是这个工作,你还是要多考虑考虑,也不是小孩子了,不要老是一冲动就去做,就跟那个时候选专业一样。
“你将来找物件啊,结婚啊,在哪里买房子啊……方方面面都要纳入考虑才好,到年纪了,知道吧?
“你要混得不好,舅妈又要笑我们。
“工作还是要多看看,知道吧?”
王子舟拿着手机拼命地擦汗。
视线凝固在浴室门把手上,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看什么东西,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嗡地一直在响。
好像有委屈和难受涌上来。
在胃里翻涌。
在眼眶里翻涌。
和汗液混在一起。
父母没有恶意,大多数时候的相处也都是愉快的,但每次他们用过时的、属于那个小镇的人生经验来指导她的时候,她都会感到难受,不能说明的,也无法说明的——
你们是不是以为我找工作,很容易?
是不是觉得它们躺在架子上,任我挑选?
我也是挤破脑袋考试、经过一轮又一轮的面试,才得到了它。
学习很容易吗?论文很容易吗?
也许吧。
但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你们可以接受我是一个普通人吗?
王子舟想说,但没有办法说。
电话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结束通话的,总之说了很久。
王子舟在浴室里也坐了很久。
她不好意思肿着眼睛出去。
等所有心情都平复了,她小心翼翼开启了门。
陈坞就蜷坐在玄关进来那个属于厨房区域的狭短过道里。他背靠着橱柜,抱膝睡着了。
太累了吧,换成自己,也要睡着了。
王子舟在对面蹲下来。
过道好小,刚刚容得下两个人。
其实屋里有单人沙发的,可他大概觉得爬过山的衣服太脏了吧,就选择蜷坐在地板上。黑色的袜子、纯色的长裤和t恤,右手手腕上贴着两块膏药,王子舟一眼就能认出那个膏药是什么——撒隆巴斯140贴那个,小小的,双面撕开的——因为她腱鞘炎发作的时候也贴。不过看他贴的位置,大概并不是腱鞘炎,或许是别的损伤或者炎症吧?
真好,有人和我一样,需要承受类似的疼痛。
王子舟莫名得到了一些安慰,歪着头继续观察他。
眉毛,以及藏在眉毛里的一颗很小的痣,鼻子、嘴唇,还有头发。
和家人毫无建树的沟通之後,王子舟生出的厌烦和委屈之心,在这样无人打扰、执迷不悟的观察中被抚平了。
很想薅他的头发。
王子舟吞咽了口水。
停下吧,王子舟。
你这样是不对的。
你和他的关系,只是——
管它呢!王子舟打断自己。
阳光从阳台探进来,有人坐在我的玄关过道里,我坐在他的对面,他睡着了,我在看他。不是有那样的情节吗?所有的一切都停了,只有主角可以活动自如。王子舟希望自己是那样的主角。这样的话,她可以来来回回走动,坐下来看坐在这里睡着的这个人,看腻了就站起来,出去走走,再回来,这个人还维持原样坐在这里。
很安全,又很过瘾。
非理性的念头在王子舟心海中疯长。
时间,请你务必停留在这个空间里。
请你务必。
可他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