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爱人
3个月前 作者: 赵熙之
真是挑衅,变态小王想。
自己手持解剖刀,助手曼云问砧板上的鱼肉:“脱|光了躺在砧板上什么心情,害怕吗?”鱼肉脖子一横,回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变态小王甚至听到自己磨後槽牙的声音。
直到曼云嫌弃地一把推开陈坞,大叫了一声“做作”,王子舟才从那个想象的情境里骤然醒来,慌慌张张一摸脖子,竟然也热得不行。
鱼肉抬眼看曼云:“俎上鱼肉,不就只能任人宰割吗?是你先用了这个比喻,我回应你而已,有什么问题?”
曼云摆手示弱:“好好好,没有问题,你对,你都对。”继而扭头转向对面的王子舟,压着声音比了个口形:“看吧,刺——蝟!”
王子舟差点笑出来,不过还是忍住了。她似乎明白陈坞为什么不用母语回答。曼云的问题实在是太赤|裸了,用母语回怎么都很奇怪,还不如回个更奇怪的,何况——使用非母语还有巨大的容错空间,就算胡乱说上一通,就算遭遇误读,也没什么心理负担,不过就是没学好外语嘛。
耳根潮热迅速退去,音箱里的歌也跳到了下一首,气氛忽然明快起来,彷佛先前那些灰霾未曾到来过似的,这个空间仍然属于炽热、耀眼的夏季。真好啊,比躲在公寓空调间里可松快多了,王子舟生出几分古怪的贪恋心情,但她也很清楚,是时候道别了。
她拿着自己喝空的易拉罐起了身,问:“垃圾桶在哪里?”
曼云忙说:“哎呀,你放那就好了,会有人收拾的。”说着乜一眼陈坞,又问王子舟:“你要走了吗?”
王子舟“嗯”了一声,小心翼翼将易拉罐放回矮桌,提起书包。陈坞也跟着起身,把那一摞书重新抱给她。王子舟道了谢,将它们一一装进书包,费劲地拉上了拉链。
曼云在一旁垂眼看她收拾,说:“简直就是个炸药包。”
王子舟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她说:“那我走了。”
王子舟说着将书包甩上肩,曼云却忽然拽住了她另一条背包带:“等等,没看见正在装吃的呢吗?”
王子舟这才看到陈坞在装便当盒。
太奇怪了吧?!
陈坞把装了翅中和鸡腿的盒子递给她。
“你有微波炉吧?”“有。”“中火热四分钟就好了。”
王子舟光顾着说话,没接盒子。曼云一把抢过来,直接拉开她的书包,把密封饭盒塞了进去:“行了,更像个炸药包了,带着便当好好上学去吧!”
王子舟觉得肩膀要塌了。
她短促呼了口气,逃跑似的出了门——
真是诡异的宿舍!真是诡异的一天!以至于等她蹬车回家、从包里翻出那只饭盒时,都没能从那种离奇感里脱离出来。
明明只是去借个书。
却接连遭遇可疑室友野口、奇奇怪怪的红沙发、话多秘密也多的潇洒男子曼云、赤|裸裸的译者与作者之间的关系比喻,以及这个尚未完全变凉的便当盒。
哦,还有谈睿鸣。
这个人到底是谁?
陈坞接电话时的神情一直在王子舟脑海里挥之不去。
窥探欲简直要吞噬她了,可她左思右想,也没有能够在记忆里找到有关这个名字的任何资讯。但有一点,她很确信,除陈坞外,曼云和谈睿鸣之间应该也存在不浅的交情——
难道,是宿舍里那个空床位?
想不通。
想不通就只能把自己投入无限的工作中。
暑期天亮得早,王子舟把睡觉时间和起床时间都往前挪了一个小时,这样上午可以多写会论文,下午和晚上的工作时间也不至于太长。像设定好的程式一样连续跑了十来天之後,王子舟忽然意识到,她和原作者的联络又中断了。
她有好几次遇到问题都想问,但是一开启聊天软体,就罢手了——其实不光对陈坞这样,她对许多不熟的朋友也是如此,从不主动联络也不主动麻烦别人,被动地社交着,就像球场上的那个接球陪练。
早年和蒋剑照还不太熟的时候,蒋剑照就说她:我如果一个月不找你,你是不是也不会给我发讯息?
好像是的。
主动联络半生不熟的人,要么迫不得已,要么冲动到了极点。
现在这两点,好像都不太具备。
这天她从研究室出来,正犹豫要不要给陈坞发个问题汇总邮件之类的,一进食堂,一眼就看到了曼云。
说来奇怪,她明明只见过曼云一次,却觉得曼云像个老熟人——或许比老熟人还可怕,她总觉得曼云像亲戚,关系好的堂兄之类。
曼云要了一个烤肉卷,她也要了一个烤肉卷。
站在视窗外等烤肉卷出来的时候,曼云余光一瞥:“学我干嘛?”
王子舟毫不示弱:“你申请吃烤肉卷的专利了吗?”
曼云先接到了里面递出来的烤肉卷,王子舟紧随其後也拿到了。曼云去买饮料,她也去买饮料。曼云结账,她也去结账。
“跟着我干嘛?”
“你坐哪?”王子舟只问不答。
曼云找了个最近的空位坐下来,王子舟跟着往旁边一坐。
“跟屁虫。”曼云说她,“你有这个劲还不如去折磨你那个原作者。”
“我可不敢。”王子舟喝了一口饮料打算开始吃烤肉卷。
“有什么不敢,我看你胆子大得很。”
“你小声点。”王子舟瞥一圈周围,人不多,声音稍大就很明显,“食不言!你还是先吃饭吧!”
曼云没好气地瞅她。
两个人一言不发吃完了烤肉卷,曼云後仰说道:“你是不是有事想问我啊?”
王子舟怔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笨蛋,这么明显!”他屈指点点桌面,“去,给我买个大芭菲!”
大王将军一下令,狗腿小王立刻拔腿去视窗购买了大芭菲,恭恭敬敬呈送到大将军面前:“请吧!”
满满一大杯的奶油冰淇淋。
曼云独享着大芭菲,心情大好:“问吧!”
王子舟侧坐在一旁,谨慎问道:“谈睿鸣到底是谁?如果实在不能说……你也可以拒绝告诉我。”
曼云用余光斜她:“你是想知道谈睿鸣和我们的关系吧?这个嘛……很难说,非要类比一下,那就是爱人吧!”
王子舟差点被口水呛到。
曼云说“爱人”,用的是日语发音“あいじん”。
“你、你知道——”王子舟结巴了一下,她知道曼云日语不行,但好歹也是过了n2的人,不至于瞎用到这种地步,“你知道这个词在日语里的意思和汉语里不一样吧?”
“知道啊。”曼云瞥她,“不就是情人、第三者嘛!”
王子舟傻了。
曼云若无其事继续吃大芭菲。
“你们……”
“我说了类比嘛。”曼云说,“干嘛那么吃惊?我、陈坞、谈睿鸣,就是类似那种结构的畸形关系——互为爱人(あいじん)!”
他很厚脸皮地又把那个词说了一遍。
乱用外语的人真是可怕!
王子舟叹服了:“这是什么鬼关系?”
“好奇吧?来,纸笔给我。”
王子舟从包里翻出ipad和笔给他。
曼云点开她的笔记软体,拿起笔就开始写写画画。一共画了三条长横线,右边分别写“谈睿鸣”“陈”“我”,然後再在每一条长线下面,又画短平行线,短线中间又标注“谈”“陈”“我”这些字样,看得人一头雾水。
“看懂了吗?”老师敲击萤幕问道。
王子舟摇摇头。
“笨蛋!”老师气绝。
“你给解答一下嘛。”
“不行,补课是另外的价钱。”
“你还想吃什么?”狗腿小王问道。
“吃什么吃?”曼云将那一大杯芭菲吃到了底,反过来教训她,“你现在就是贪吃金鱼,一下子给你投太多鱼食,你会不加节制吃到撑死。”
王子舟气死了。
曼云慢条斯理收拾了餐盘:“走了。”
“去哪啊?”
“去打工。”
“去哪打工?”
“华侨墓地。”
王子舟也收拾餐盘跟上去。
“干嘛,你要跟我去墓地打工吗?”
王子舟摇摇头。
处理了餐盘一起往食堂外走,曼云伸手挡了挡太阳,问王子舟:“你怎么不打遮阳伞的?”王子舟说:“麻烦。”曼云说:“就是。”
“跟着我干嘛?”曼云伸手一指,“你们研究室在那个方向吧?”
“饭後消食,我绕一圈再回去。”
曼云嗤了一声:“我看你挺活泼啊,为什么在陈坞跟前装小哑巴?”
“哪有?只是因为不熟。”
“行了!什么不熟,不就是有包袱吗?”曼云说,“你管他怎么看你?他自己又算那颗葱?还有你到底打算占用我们宿舍的公共财产到什么时候?”
“诶?”
“那个饭盒啊。”曼云双手插兜,睨她道,“我也出了钱的好吧?”
“啊对不起。”王子舟吃完就洗乾净放起来了,“我忘记了。”
“记得还回来。”曼云点点她,转身走了。
王子舟也转头回了研究室。本来下午要干活的,可效率简直低到发指,她乾脆合上了电脑,盯着ipad上曼云写的那条笔记思索。
曼云既然用“爱人(あいじん)”来类比,那这段关系里一定存在着先来後到,仔细看那张示意图——
在属于曼云的那条横线上,最前面空了一小段,然後是谈睿鸣,之後又空了一段,最後一段是陈坞;在属于陈坞的那条线上,前一小段是谈睿鸣,中间空了一长段,最後一小段标注了曼云自己;而在谈睿鸣那条线上,前一小段是陈坞,中间一长段标注了曼云,最後一长段竟然是空着的。
上面的长横线是以各自作为标尺,下面的短横线则表示着交集。
笔记本用的网格纸。
横线的长度,曼云绝对不是随便画的。
长度代表了时间。
推理小王突然抓住了解题思路,提笔在网格线上标红,从10年一路标到19年——瞬间合理了。
2010年,陈坞高一。
2011年,曼云大一。
谈睿鸣……
王子舟忽然抄过手机,给蒋剑照发讯息。
王子舟:你认识谈睿鸣吗?
等了一分钟,蒋剑照发来了回覆。
蒋剑照:你怎么会知道谈睿鸣?
王子舟:他是你们高中的吧?
王子舟:大你两级。
王子舟:去了北京读本科。
王子舟:学的数学?
蒋剑照:……
蒋剑照:牛哇,你是户口调查员吧?
蒋剑照问出“你怎么会知道谈睿鸣”的刹那,王子舟就基本确认了——谈睿鸣是陈坞的高中学长,升学去了北京,和来自西北的曼云成了大学同学。
但她还是谨慎地作了进一步求证,问蒋剑照:“你仔细说说这个人吧!”
蒋剑照发来一段长语音:“谈睿鸣啊,赵老师得意门生,搞奥赛的,属于预录取那一拨的牛人,现在好像在美国读博吧。”
王子舟:赵老师是谁?
蒋剑照:陈坞的妈。
王子舟:谈睿鸣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蒋剑照又发来一段语音:“不爱出风头,没什么存在感。怎么说呢,别的优等生一般也会是什么好乾部之类,但谈睿鸣除了学习什么也不干,老师也不敢让他在其他事情上分心。你忽然关心他干嘛?谁跟你说的,是不是陈坞?你最近怎么回事,怎么和陈坞走得那么近?你有问题!”
王子舟:我没有问题!
蒋剑照:你就是有问题!你有小秘密了!等着吧,没几天了,我已经收好去京都的行李了!
一转眼,竟然已经八月了。
时间真是急性子。
王子舟一看窗外,都傍晚了,遂将电脑和ipad都装进书包,骑车回家去。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她特意选了大路,也许是想沿着鸭川骑回去吧。因为没有风,平静河面上映出完整的粉紫色晚霞,与真正的晚霞接叠,大面积的梦幻色彩被强行堆进路人的视线,逼迫人说出“真美啊”这样的字眼。
独属于夏天的灿烂,王子舟却沉浸不进去。
除却分给道路的,她其余的注意力都给了曼云留的谜题和蒋剑照有关谈睿鸣的描述——“赵老师的得意门生”“除了学习什么也不干”,听起来是个有能力、但比较离群的人。
就在她要左拐回家的当口,道路另一边有个人正往这个方向跑来。
王子舟倏地握紧车刹,不假思索地喊了一声:“嗨!”
那人在马路对面停下来。
有些气喘。
王子舟心想,我刚才也喊得太大声了吧?但她马上又想到曼云那句“你管他怎么看你”,遂放下所谓“包袱”,自然地隔空问道:“你在跑步吗?”
陈坞点点头。
王子舟想,他居然也喜欢沿着鸭川跑步,为什么之前从没遇到过?
她想了想,又喊道:“你快跑完了吗,还是刚开始跑?”
“快跑完了。”他说。
王子舟心一横,大声问道:“那你要不要来把饭盒拿走?”说着手往左边路口一指:“我家就在里面。”
路中央接连好几辆车开过去,再然後,对面那个人也不见了。王子舟前後看看,最後发现他穿过人行横道,往这边走来。
什么嘛,喊别人来拿饭盒居然真的就是一句话的事?过于顺利的进展,令王子舟信心陡增,她下了车,站在路口等着。
陈坞走过来,看一眼她车筐里的书包:“从研究室回来吗?”
王子舟“嗯”了一声,又说:“正好看到你,突然想到那个饭盒在我家放着好久了,我就想……”
陈坞说:“走吧。”
王子舟推着车往巷子里走,陈坞跟在一旁,王子舟突然生出一种风水轮流转的感觉——简直是上次雨夜的调换版嘛。
她在公寓楼下停了车,陈坞则止步于公寓大门口。她回头看看他,欲言又止,最後说:“那你在这里等我一会,我拿了就下来!”
他说:“好,不急。”
王子舟开启门禁,飞快按了电梯上楼,回到家迅速翻出那只饭盒,甚至开启盖子闻了闻,确认有没有什么残留的奇怪味道——很好,洗得很乾净。她安心地拿着饭盒下了楼,走到门禁处又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不舍,还一件东西居然是这么高效的事情吗?!
陈坞仍旧站在那里。
王子舟开启门禁走出去,把饭盒递给他。
“挺好吃的。”她给了一句迟到的评价,但又说不出“谢谢”,大概觉得这两个字太单薄了,最终到嘴边的话变成了,“你吃过晚饭了吗?”
“还没有。”陈坞接过饭盒说。
“那要一起吃晚饭吗?”王子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脑子里反覆回荡着曼云那句——你管他怎么看你?
就是!我管你怎么看我!
本民选首相现在就是要求一起吃晚饭!皇室最好不要不识抬举!
但她还是忍不住翻找出一个正当理由递了过去:“刚好我有点关于《小游园》的问题想要请教下,本来要汇总了发邮件的,既然碰到你了,就面聊吧。”
陈坞想了想。
他说:“我要回去洗个澡。”
王子舟愣了一下。
转念一想,好合理的要求,总不能逼迫一个洁癖跑完步不洗澡就去饭店吃饭吧?她连忙点点头,说:“那行。”又看手表,七点不到,于是她说:“七点五十我们在三条那个池田屋见吧,来得及吗?”
“来得及。”他说,“一会见。”
王子舟目送他离开。
等人真的消失在视野里了,王子舟才返回公寓楼内。回到家,她一下子不知道干什么,稀里糊涂进了浴室,决定也洗个澡。
她好像从来没在这个时间洗过澡。
人在陌生的时间洗澡,容易生出一些说不明的情绪——完全来自生理上的不安,因为不习惯嘛,尤其是对王子舟这种拥有固定日常流程的人来说,这种感觉更为明显。身体不由抗议:你到底要去干什么?是要去赴死吗?竟然在这个时候容许热水大面积长时间地冲刷我?
她从浴室出来看着窗外的暮色,心里非常空虚。
但体表温度一旦降下来,就又好了。
头发吹乾束起来,换了乾净的衣服,那种焕然一新的清爽感觉顿时取代了空虚不安。
一看时间,走路去池田屋正正好,于是出门。
这次小王将军连行军策略也没有,就这样散漫地移动到了会面的地点。
陈坞已经在门口了,王子舟走过去问:“没有等很久吧?”
“我也刚到。”他说,“进去吧。”
池田屋是在“池田屋事件”遗蹟上重建起来的,店内店外全是新选组的相关物料,进门就有个八米长的大楼梯一路通往二楼。楼上没什么人,底下倒是很热闹,若干个小隔间挨在一起,半截布帘子遮挡部分视线,却管不住说笑声溢位来。
好吵。
不过也挺好。
太安静的环境反而让人有压力。
王子舟把陈坞“撵”进了隔间里座,自己坐在了外面。这让她感觉很好,连点单都积极起来,主动在平板上戳选单看,又问他:“你有特别想吃的吗?”
陈坞说:“都可以,你点吧,我没有忌口。”
这种店也不会有什么出格的菜品,王子舟点起来没有一点负担,选饮料的时候她问:“你可以喝酒吗?”
陈坞回:“可以喝一点。”
“有以新选组队员命名的特调酒,你要哪个?”
“土方岁三。”
“那我要冲田总司吧……”她自说自话,心里却想,为什么他点个酒都要比我官大一级?!罢了,一个战死一个病故,结局都不甚美妙,就这样吧。
点完单,就是等。
百无聊赖的王子舟问道:“你看过土方岁三和冲田总司的同人文吗?”
对面波澜不惊地反问道:“cp文吗?”
王子舟愣了一下。
她心想,这人怎么这样啊,我可没说是cp文!
他又说:“没看过。”
王子舟马上接了一句:“我也没看过。”
不知道为什么,王子舟又听到了那个似有似无的笑声。每次她疑心别人在笑她的时候,都会产生这种幻听。
陈坞随口问:“你为什么学日语呢?”
王子舟想了想:“中学的时候看了网上的一些日本轻小说译本,感觉翻译得很差劲,就像是机器翻的,连通顺都做不到。当时就想,我要是看得懂原文就不用忍受这些烂译文了,所以学了。”
陈坞又问:“你是本科开始做翻译的吗?”
王子舟点点头。
对面说:“契机是……”
王子舟忽然感觉对方在做什么田野调查,而自己就是那个被调查物件。不过她并不觉得被冒犯,就如实回道:“有个博士大师姐,她挺厉害的,本科阶段就有独立署名的译作出版,当时她跟编辑签了一本新书,但那边交稿时间压得挺紧,她又在忙博士论文,没空就给我做了。”
陈坞问:“你和出版社新签了合同,还是延续她的合同?”
王子舟说:“当然没有新签啦,我只是枪手嘛。”
那本书上,没有她的署名。
“大师姐也没办法,已经签了的合同,也不可能再加署名什么的。”她又补充道,“而且因为没能加上署名,大师姐觉得抱歉,就把我推荐给了编辑。哦,就是丁媛媛——你知道她吧?”
“我知道。”
“那之後,我就有署名啦!”
“嗯。”
气氛曲线过山车似的掉下来。
王子舟第一次跟蒋剑照以外的人说这件事。
还好店员及时送来食物和饮料,气氛曲线又缓慢往上爬了一点。
王子舟松一口气,瞄到陈坞看着新进来的手机讯息皱眉。她的视线刚扫过去,陈坞就说“不好意思”。王子舟说:“没事。”又问:“是有急事找你吗?”
陈坞说:“没什么急事,是曼云。”
哦,原来是那个独吞了我买的大芭菲的男子。
王子舟说:“他怎么了?”
陈坞说:“问我在哪,说要过来。”
王子舟想,这个本家大哥怎么像鼻涕虫一样?!想到那句“互为爱人(あいじん)”她就十分无语。
罢了。
王子舟大度地说:“那就让他过来吧。”
陈坞有些意外地看她一眼。
“好。”他说。
曼云来得比上菜速度还快,可能脚底装了风火轮吧,王子舟扭头看他掀开布帘子,忍不住想道。
明明可以坐外面,他非要挤进去跟陈坞一块。
“点了什么呀?平板给我看看。”
曼云说着,忽然各看了他们一眼。
他看陈坞:“你洗了头。”又看王子舟:“你也洗了头。”又看陈坞:“你换了衣服。”又看王子舟:“你也换了衣服。”最後说:“你们干什么呀?”
王子舟心说:这个人好烦,他可不可以闭嘴?
陈坞却忽然问他们:“你们白天见过吗?”
王子舟和曼云面面相觑:“啊?”
小王将军缄口不言,大王将军口无遮拦:“见过啊,在食堂,是吧?”他瞥一眼王子舟:“某人还蹭了我一个大芭菲!好吃吧?”
此人简直信口雌黄,颠倒黑白,祸乱朝纲!
小王将军气死了,脑子里涌出一百八十条骂人的成语,最後还是只能忍气吞声背下这口黑锅。
等着瞧吧,王曼云。
我们秋後算账。
陈坞听了曼云的话,点了点头。
昏君!小王将军想——昏君配佞臣,国将不国,祝福你们。
大王将军若无其事在平板上追加了订单,又看看他们喝的酒,一个红色一个黄色:“噢哟,土方岁三和冲田总司,那我点近藤勇吧?”手一顿:“怎么没有近藤勇?!算了不喝了。”又故意把他们的酒杯摆在一起,啧啧说道:“岁三和总司,也太暧昧了吧?”
“你说的那是同人文吧?岁三和总司现实中并不是那样,他们只是同事关系!”王子舟抢回酒杯辩驳道。
“怎样,岁三还给总司看病配药呢,这么关心总司,就是很可疑!”
“你好奇怪!”王子舟说。
劝架昏君上场了,昏君说:“快吃吧。”
王子舟夹了一筷子炸鸡块,塞进嘴里,气鼓鼓地咀嚼着。
曼云差点笑昏过去。
曼云说:“你看她好像仓鼠。”
陈坞接道:“我是刺蝟,她是仓鼠,那你是什么?”
曼云单手支了下巴:“我嘛,《疯狂动物城》里那个狐狸尼克·王尔德。”
王子舟心道,是挺像的,坑蒙拐骗,样样在行。
但她不服:“为什么你是主角?”
曼云厚脸皮地说:“因为我有魅力啊——”又瞥陈坞道:“你问他,他那个《小游园》里最受欢迎的角色,原型是谁?”
王子舟立刻想到《小游园》里一个名叫“顼天竺”的鬼。
经她查证,“顼天竺”见载于唐人段成式的《酉阳杂俎》前集卷十四《诺皋记上》。在段成式的笔记中,顼天竺仅一笔带过,至于长得什么样,拥有什么样的个性,一字未提。在《小游园》里,顼天竺则是一个帅气潇洒、放荡不羁的厕鬼。
王子舟读的时候就能感觉到,这个角色简直不受作者控制——像是自己从土里冒出来、从树上掉下来的,完全自发生长,充满了生命力,这大概也是顼天竺受读者欢迎的原因吧?
王子舟看有些书评里讲顼天竺,说他是这个故事中难得聪明、且有丰沛活气的生动角色,一定程度上甚至超越了男主角。那时候王子舟就很好奇,陈坞为什么会写出这么一个角色来?文献里的妖怪,一般都没有说明性格,他是依照什么去设计、给这些妖怪匹配上个性的呢?
竟然有原型。
原型就坐在她面前。
“你就是那个厕鬼?”王子舟问曼云。
曼云说:“算你聪明。”
王子舟很震撼。
完蛋了,她以後只要翻译到顼天竺相关的剧情,脑子里都要浮现出曼云的脸了——是的,书里的妖魔鬼怪们平时并不以真身活动,它们有人形。
王子舟喝了口酒压惊。
等一下。
她忽然意识到,顼天竺是《小游园-i》中就登场的角色,而《小游园-i》是在她大三那年出版的作品,写成时间应该更早,那陈坞至少在大二的时候就认识远在北京的曼云了?
也就是说,在陈坞申请入住东竹寮、曼云去挑申请人资料表之前,他们就已经是熟人了。
因为如果在不熟悉不了解的情况下,拿对方当原型来写,最终呈现结果很可能是四不像的一团糟,生动不起来的。
王子舟问:“所以,你们那么早就认识了?”
陈坞没吭声。
曼云挑眉:“比你想象得更早。”
“更早是?”
曼云嘴角忽然弯起一个不可言明的弧度,似乎包含了非常复杂的情绪。他用手肘拱了拱陈坞:“你来说。”
“我高二。”陈坞答道,“他大一。”
“因为谈睿鸣认识的吗?”
曼云瞪大了眼,陈坞也有些惊讶。
王子舟後悔了一刹那,不过转念一想,也没必要瞒着陈坞这件事,乾脆坦白道:“不好意思,我那天在宿舍听见这个名字之後有点好奇,就打听了一下。刚好我有个好朋友和谈睿鸣一个高中,她跟我说了一些关于他的事。”
“是蒋剑照吗?”陈坞问。
王子舟一惊:“你认识她吗?”
“有一点印象。”他说。
曼云微微後仰,略眯眼道:“她怎么说的谈睿鸣?”
王子舟回道:“说成绩很好,但存在感不强……可能是因为不爱出风头?”
“半对半错吧。”曼云从略微紧绷的状态调整到一个放松的坐姿,“他确实不爱出风头,但你知道,有些人的存在感,是想掩也掩不了的吧?”
“嗯。”
“谈睿鸣就是小说家最爱的那种角色。”曼云余光扫了一下陈坞,又转向王子舟,“《小游园》里有一个——你上哪个图书馆都查不到出处的妖怪。”
“我可以说吗?”他停顿了一下,问陈坞。
陈坞没出声。
“我不说,她也肯定会问的。”曼云重新看向王子舟,“是吧?小本家。”
王子舟知道那个妖怪。
她也确实很想问问陈坞,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该怎么翻译?
她问:“是那个叫作‘夷魍’的妖怪吗?”
曼云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真不愧是我的小本家,工作就是认真负责,书读得真细!”
王子舟对陈坞说:“我确实没有查到那个妖怪,我们的那个线上文件里,你也没有新增有关那个妖怪的任何说明。”
“夷魍”是《小游园》里最弱气又最强大的妖怪。
所有角色就属它没有人形,甚至可以说,它没有形,就像一团看不到的空气——它很弱,弱到无法控制自己的到来,无法控制自己的消散,但却因此制造出了一种强烈的恐怖感,让人惴惴不安。有时众角色聚在一起说说笑笑的时候,忽然安静下来,就是因为——夷魍到了。
谁也看不见它,但大家都能感觉到它来了。
被它笼罩、包裹。
“完了,夷魍来了。”——这是《小游园》中最常出现的一句台词,它会让故事气氛急转直下,掉进泥潭死水之中。
王子舟在阅读过程中,一方面很害怕这个夷魍出来,另一方面又觉得它很可怜——在陈坞的描述中,与其自带的那种强烈的存在感截然相反的,是夷魍根本没有一点自主决定的权力,到来也好,消散也好,夷魍都做不了主。
王子舟常常觉得,那个被大家害怕、厌恶的夷魍,总是在无声地哭泣,因为它无形,它的悲伤与无助甚至不能用眼泪来解决。
如果它有形,应该是一个爱哭、脆弱的小孩子。
也许在历史文献中有过相似的妖怪记载,不过“夷魍”这个名字,王子舟一直没能查到。
“是我自造的。”陈坞说。
“造词的依据是?”王子舟问。
陈坞想了想,说道:“夷魍的设定是无形、是看不见的。《道德经》里说‘视之不见名曰夷’,《幽冥录》里说‘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夷’字即取自于此。至于‘魍’,把这个字的鬼偏旁去掉就是‘罔’,即‘象罔’之罔,《庄子》里提到的象罔,也包括无形之意。”
停顿了一会,他说:“大概是这样。你可以参照你的语料库来翻译,这取决于你。”
“好。”王子舟应道。
但这个问题明显没有得到最终解答——曼云说谈睿鸣是小说家最爱的那种角色,紧接着就说起《小游园》里这个唯一的自造妖怪,他们之间不可能没有联络。
曼云在一旁徒劳地转动茶杯。
王子舟小心留意着气氛,问道:“所以……这个夷魍,也是有原型的吗?或许……也和谈睿鸣有关?”
“是。”陈坞犹豫了片刻,说道。
他应声的时候,甚至没有抬头。
曼云也一反常态,收起了所有的嬉皮笑脸。
王子舟忽然觉得压力好大,其实好像不该问了。
不该问了。
但曼云抬头看了她一眼。
她又觉得可以问一问。
“谈睿鸣知道自己是夷魍的原型吗?”
“他就是夷魍,他当然知道。”曼云答。
他就是夷魍。
存在感巨大、却随时要消散。
陈坞没说话。
曼云也不再吭声了。
席间气氛忽然掉进冰窟。
完了,夷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