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过敏

3个月前 作者: 赵熙之
    盛夏上午,空调没开,电风扇也没开,与窗外的嘒嘒蝉鸣一对照,室内简直静得发疯。


    王子舟又听见了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


    宛若一只饿鬼。


    饿鬼虎视眈眈,对面却睁开了眼。


    只一睁眼,饿鬼气势全败,吓得一屁股墩坐了下来。


    尾椎骨与地板狠狠遭遇,王子舟痛得龇牙咧嘴,最後徒劳地用双手抱住了脑袋,紧接着闭紧了眼——天啊王子舟,你干了什么?趁别人睡着的时候蹲在对面上下打量,也太像个变态了。


    行吧,我就是。变态小王懊恼地承认了这个事实,却听到对面响起的衣料悉索声,很细小,能感觉到活动幅度十分有限。


    “没事吧?”


    几乎是从头顶传来的。


    王子舟整张脸都埋进了膝盖,只有双手交叠着覆在头顶,彷佛一朵即将开伞的蘑菇。


    “起得来吗?”


    我家过道也太狭小了。


    王子舟觉得那声音近得可怕。


    她伸了左手,想示意对方不要管她,手腕却忽然被握住——


    可怕的体温交流。


    面板下的血液简直沸腾了。


    他的手心贴着我的手腕内侧,除拇指和食指外的手指都压在我的手背上。他试图拉我起来,但这根本是徒劳的,于是他说:“右手。”


    叫我把右手也给他。


    不要!我内心叫嚣着,却伸出右手反握住了他的手腕,那一瞬间,我感觉到——原来手腕和手心的温度是不一样的。


    原来如此。


    我借力站了起来。


    过道好狭窄,狭窄到我能闻到属于大文字山的气息,也许是我身上的,也许是他身上的,总之,那是一种混杂着树叶、青草和泥土的味道,新鲜无比。


    王子舟满面通红,不知道是因为埋头埋久了,还是因为别的。她局促地杵在过道里,局促地把双手背到身後,试图抚去属于对方体温的痕迹。


    那一刻,王子舟猛然意识到,事情根本朝着另一个方向奔去了——体温而已,人人都有的东西,何必在意到这个地步?


    但就是平息不下来。


    像过敏一样。


    我对他的体温过敏。


    我们站在过道里,什么话也没说,沉默原来是这样奇妙的粘滞。


    “你热吗?”王子舟说,“我开一下空调。”


    她擅作主张,容许凉风闯入这个闷热的空间。


    真是救世主啊,空调机。


    睡意也好,潮热也好,在那一瞬间全部被凉爽的风扫进垃圾桶。王子舟甚至觉得现在头脑清醒到可以坐下来连续工作五小时——可惜肚子饿了。


    “好饿。”她情不自禁地说。


    一只饭团根本不足以抵消下山耗费的热量。


    “你饿吗?”她又问陈坞。


    “有一点。”他说。


    “你为什么一直站在那里?”王子舟试图开一些活跃气氛的玩笑,“是打算霸占我家的厨房吗?”


    一点也不好笑。她说出口就後悔了,于是假装无事发生,走到半人高的小冰箱前,弯腰开启检视:“真可惜,没什么吃的了。”


    就在她预备关门的刹那,陈坞也弯腰看了一眼。


    “你有速食米饭吗?”他问道。


    他怎么知道我家会存速食米饭?!我看起来很像是那种懒人吗?


    “有。”王子舟说。


    “有味淋和酱油吧?”


    “有的。”


    “做个照烧牛肉饭吧。”他提议道。


    王子舟又看了看,剩半盒可生食鸡蛋,顶上的冷冻抽屉里还有她之前分装好的牛肉片,煎一下,调个照烧汁一煮,再用微波炉打两份米饭,盖上鸡蛋就可以吃了。


    “好诶。”她弓着腰,扭头问,“你做还是我做?”


    他也弓着腰,侧头看她回道:“都可以。”


    “那一起做吧,这样快一点。”王子舟大方地让出厨房使用权,“你要什么我递给你。”


    很合理吧?王子舟想。


    劳动嘛,就是要分工协作。


    主刀医师直起身,说:“那先把牛肉片拿出来解冻吧。”


    副手小王从冷冻抽屉盒里取出牛肉片,放进微波炉里调到解冻模式。室内响起微波炉工作的声音,王子舟视线一侧,主刀医师正在准备料汁——调味品都放在架子上,一目了然,用不着她一一拿给他。


    “叮——”声响过之後,王子舟开启微波炉,徒手就去取牛肉片,他说“小心烫”,王子舟执迷不悟,忍着烫把牛肉片放到流理台上,下一秒就捏住自己的耳垂嘶出声。


    只是解冻而已,怎么会这么烫?


    主刀医师侧头看她一眼。


    王子舟垂下了手。


    “可以用这只锅吗?”他问。


    “啊,可以。”王子舟看着那仅有的一只平底锅回道。


    她想,也没有别的好选嘛,这有什么可问的——可能因为不是自己的东西吧?所以用之前要问一下,果然是边界感比较明确的人。


    但边界感这么明确的人,这个时候却在别人的厨房里忙活,感觉也有些诡异和离奇。王子舟看他往锅里倒食用油的瞬间,冒出这样的想法:这只是一个白日梦吧?真实的自己这会其实在呼呼大睡。


    为什么要做这种有香气的梦啊?


    牛肉片逐渐变色,释放出动物油脂的香气,照烧汁浇上去之後,单一的香气顿时变成了复合的、浓郁的,更馋人的气味。


    “热一下米饭吧。”主刀医师交代道。


    副手小王取出盒装的速食米饭,再次放进微波炉。


    一边等待米饭热好,一边等待收汁。


    王子舟忽然问:“我看你似乎挺喜欢做饭的,可以冒昧问下理由吗?”


    平底锅里滋滋滋地响,微波炉呜呜呜地转。


    陈坞没有立刻接话,好像真的在费劲思考这个问题。


    王子舟看他久久没有回应,遂先打破了沉默:“我觉得做饭是一种很接近冥想的行为,你觉得呢?”


    陈坞有些意外,但他似乎是赞同的,“嗯”了一声之後,又谨慎地补充了一句:“不过,也得看具体是做什么样的饭?”


    “对,得看情况。”王子舟应道:“越是机械,就越接近。”又说:“我经常在切菜的时候进入到那种状态,灵感爆棚,想了很久都想不通的事情,在那个瞬间一下子就想通了。不过我切菜水平不怎么行,切得很慢。”


    陈坞看一眼架子上的刀:“你不磨刀吗?”


    “刀怎么磨?!”王子舟印象里,磨刀是要用那种专门磨刀的砖石,添水磨的,感觉是手艺人乾的活——她小时候还见过挑扁担的磨刀匠。


    “有磨刀器。”主刀医师轻描淡写地说。


    啊,真是日新月异的新时代。


    王子舟心想,什么时候也磨一磨刀吧。就这么想着,米饭好了,平底锅里的照烧牛肉片也好了。副手小王手忙脚乱找饭碗,拉开橱柜抽屉,她忽然发现没有成对的碗。


    “你要哪个?”她蹲在地上仰头问他。


    都是她精挑细选来的,每一只都不赖。


    “这个,可以吗?”他垂眼说道。


    他选了一只唐草纹的波佐见烧——可恶啊,那么多碗,偏偏挑走了我最常用的那只,那我用什么?


    王子舟最终选了个描边桔梗的。


    米饭铺上去,牛肉片沿边摆上,汤汁一淋,鸡蛋敲在中间,撒上白芝麻,再有一点葱花就完美了,可惜没有。罢了,总要有点遗憾。


    王子舟找勺子。


    仍然没有成对的勺子,这回她不让陈坞挑了,把最爱的那个牢牢攥在了手里,塞了一个别的给他。


    又从冰箱取了两罐气泡饮料,悉数摆到小沙发前的方茶几上。


    面对面席地而坐。


    开始吃饭。


    王子舟拌开米饭吃了一大口,咀嚼时看了一眼对面墙上的石英钟,原来才过去十分钟,她头一次觉得做饭是这么有效率的事情。


    她一边吃一边看陈坞——


    他还在拌饭。


    等她狼吞虎咽到一半了,对方才吃了三两口。陈坞似乎注意到了视线,抬头看她,又看了眼她的碗,欲言又止。


    吃太快当然不好,这一点王子舟也心知肚明,但就是无法克服。


    “对不起,我吃得太快了。”她解释道,“我初中就住校了,那会吃饭跟军训一样,十个人一个大长桌,全部站着等,一坐下来就开始疯抢,晚了就没得吃了,後来越吃越快。”


    “你高中也住校吗?”


    “嗯,一直在住校。”


    王子舟觉得自己完全是在学校这个容器里塑造出来的。人也许和植物没什么两样,给生长的果实套上模具,果实就只能按照限制发育,如果去掉模具,会继续长成什么样呢?


    王子舟也不知道。


    她现在就像是被去掉了模具的植物果实。


    好像在生长,但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将来又会是什么样子。


    学校这个模具正在离她远去,作为果实,偶尔也会贪恋那种模具带来的虚假的安全感,于是渴望新模具的到来,譬如工作。


    工作也一种模具。


    即将套在我身上的模具,会是什么形状呢?


    王子舟的思绪莫名飘出去老远,碗里的饭也吃完了,一看对面,果然才吃了一半。老实说,她有些羡慕这种慢条斯理式的从容,好像生活里没什么值得匆忙去追赶的东西,我走我的,我抓住我能抓住的,至于那些从眼前一溜而过的东西,不要也罢。


    不要也罢,说来简单,可我要如何安放那争分夺秒的心情呢。


    王子舟现在就有那种争分夺秒的心情,于是她问对方,“你要喝咖啡吗?有挂耳,我去冲。”


    “好。”对方没有拒绝。


    王子舟烧了热水,拆了两包挂耳咖啡,分别摆在不一样的杯子里——哎,就连杯子也没有成对的,她压根没想过一模一样的东西要买两个。


    一个多好,独占的快乐。


    现在却生出古怪的想要分享的心情。


    她被自己吓到了。


    回过神,慌慌张张冲好了挂耳,正要端去茶几,陈坞捧着空碗过来了。


    他连带着收拾了她的餐具。


    还好吃得很乾净!


    几乎没有食物残渣可倒,他把碗放进水槽,拨开了水龙头。


    “放着吧。”


    王子舟想,让客人洗碗太奇怪了吧?


    气氛突然僵住。


    “就两只碗。”他侧头过来说。


    王子舟朝水槽里看看,又看看他,最後问:“放着不洗你是不是很难受?”


    强迫症的标准不一样,她说服自己。


    陈坞说:“有一点。”


    “那就洗吧!”她大方地交出洗碗权,拿起咖啡杯,“洗完喝咖啡。”


    王子舟在茶几前坐下来。


    这个位置是看不到厨房过道的,只能听到哗啦啦的水流声。


    她一边留意着动静,一边检视四周——空间很小,左侧是整面墙的柜子,身後是一张靠墙摆放的单人沙发。右手四步开外就是她的床,有一个不算高的置物架用以遮挡视线,聊胜于无而已。斜对面靠墙是一张奢侈的、长达一米四的工作桌。工作桌旁的地面上是一捆一捆的书,横放着摞起,像书店处理旧书那样,堆了足足有一米高。


    真是一笔难以挪动的巨财。


    水流声停了,又过了半分钟,陈坞才走过来。王子舟瞟了一眼,他连手都擦乾了,看得她简直想给他递护手霜——罢了,干什么呢?


    咖啡还是烫的,他没有着急喝,不像王子舟,下意识就是一口,结果被烫了舌头。我啊——王子舟想,真是心急。


    她放下杯子,忽然起身:“我先把书找给你吧。”


    她走到对面墙边找书。


    别看堆得小山似的,什么书在哪里,她一清二楚。找到鹫田清一那本《京都の平热》,王子舟试图将它抽出来,发力一试,感觉不对——要倒。


    陈坞说:“等等。”


    他说着起身走过来,搬开了上面压着的书。


    王子舟终于拿到那本《京都の平热》。


    “嘿,就是它。”她说。


    陈坞问她:“其他书要原样放回去吗?”


    “等等吧,不急。”小王将军往地上一坐,手一伸,乾脆指使起对方,“看到那个spi的书了吗?你自己看着拿吧。”


    陈坞拿书的时候,王子舟起身开启了工作桌上的蓝芽音箱,随後坐回地上拿起手机选歌,顺便给它接上充电线。


    音乐响起来的时候,陈坞扫了一眼。


    王子舟也循他视线看了看,说:“二代。”


    他马上就明白她的意思,她也知道他明白。


    桌上这只音箱,是他宿舍里那只音箱的二代产品。


    歌词里不断重复着sandman,sandman(睡魔),简直有一种催眠魔力。换了吧,王子舟随机切到下一首——


    norwegianwood(挪威森林),披头士的,唱到sheshowedmeherroom(她向我展示她的房间),王子舟吓得迅速切了歌。


    最後随便选了一首没有歌词的。


    “是游戏里的配乐吗?”他忽然问。


    王子舟低头瞧了一眼播放封面:“是哎,《八方旅人》里舞|女的主题曲,你玩过吗?”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是游戏里的?”


    “听起来有剧情感。”


    “那你触角还挺敏锐的。”


    王子舟咕哝着,看他翻开中岛敦的中短篇作品集。


    “你想看可以一起拿走。”她说。


    “可以吗?”他又确认了一遍。


    “嗯,我很大方的。”她说。


    “你最喜欢哪一篇?”他问。


    王子舟想了想:“《山月记》和《悟净出世》吧,只能选一篇,那就《悟净出世》好了,但《悟净出世》的收尾我不太喜欢。”


    “为什么不喜欢?”


    “说不上来。”但她还是尝试说明,“悟净去拜访沙虹隐士那里,虾精说的那一番话,已经让作为读者的我感到爽快了——他说世上什么都是空的,世上有什么好事吗?如果非要说有,那就是,这个世道迟早要完蛋!简直说得太好了,我想,停止吧,就到这里,就到这里。可悟净却不甘心,非要继续往前寻找所谓意义,最後还被菩萨教训一通,说什么增上慢,说他求证这些是步入歧途,叫他去投身现实的、具体的工作——好吧,可那工作竟然是跟着唐僧去西天取经,这我怎么能接受?给唐僧挑担子,能解决内心的虚无吗?我不信。”


    她说到兴奋时就爱红脸。


    甚至气喘。


    她又听到了那个笑声,似有似无的。


    是接近呼吸的笑,很难察觉,很难捕捉。


    “你笑了吗?”她这次终于问出了口。


    “啊?”陈坞一愣,但他承认说,“好像是。”


    “果然是笑了啊……”


    “为什么笑?”


    “哪里好笑吗……”


    延英殿召对。


    在自己的地盘上,陛下发出了连问。


    这下,一向颖悟绝人的谏臣也说不出话来了。


    某种笑与呼吸一样不自觉。


    没有人会时刻留意自己的呼吸,也没有人能时刻意识到这种笑的发生——看到了就想笑,听到了就想笑,甚至只是想到了,就想笑——几乎不伴随着声响,唇角已经弯起来,眼角也攒起弧度,是发自内心的、无知觉的笑。


    怎么解释它?


    无法解释。


    只是听陛下滔滔不绝地说,臣就想笑了。


    不是不屑,不是笑话陛下,也不是内容多么逗趣,只是想笑而已。


    谏臣捧着中岛敦的作品集,愣在那里。


    就这么沉默地对视了三两分钟,王子舟开始了奇怪的耳鸣,耳鸣伴随着潮|红,从脖颈一路蔓延到耳根,甚至眼尾、颧骨——好热。


    比预期还要严重的过敏。


    她伸手去挠,贪婪地深呼吸,率先避开视线起了身,逃到茶几後面,撇开话题说:“咖啡可以喝了。”


    滚烫的黑咖啡到了适口的温度,王子舟捧起来咕咚咕咚喝掉了大半,本以为能有所缓解,热饮的温度却反而加重了过敏的症状,脸和脖子根本无法冷却下来。


    惴惴不安,惴惴不安。


    双手接力,转动着杯身。


    谏臣也在对面坐下来,问:“你读过《帕洛马尔》吗?”


    王子舟飞快回忆了一番,随後意识到这可能并不是什么新话题,而是在延续《悟净出世》的讨论。《帕洛马尔》是有些特别的小说,全书虽然是以“帕洛马尔(palomar)”这个第三人称视角展开,但因其表达的触角琐细敏锐到了极致,也可以看作就是作者卡尔维诺本人的观察、思考与结论。


    作者在书写时隐藏自己,又终究会暴露自己。


    在王子舟模糊的印象里,《帕洛马尔》出版一年後,卡尔维诺就去世了。这完全称得上是他最後的作品之一——生命末期,落笔已懒得掩饰,暴露也像是刻意为之。


    王子舟几乎是将帕洛马尔看作卡尔维诺来读的,偶尔也看成自己——当作者的表达与我的经验、感受发生重叠,那一瞬间,帕洛马尔也是我。


    “我太早之前看的,记不太清了。”王子舟回说,“只剩下一些感受层面的印象,和读《悟净出世》时有相似的体验,是那种……”


    她不由皱起眉头:“徘徊于不可知、不可捉摸的巨大画面之前,茫然不安的心绪。我觉得,中岛敦虽然给出了《悟净出世》的结局,但那结局在我看来是妥协式的、无可奈何的,并非他真正求索的,或者说勉强求索到了,但并不能完全解决那些困顿与不安——写完《悟净出世》的中岛敦,仍然会被那些问题所持续困扰;《帕洛马尔》也一样,关于最终必须面对的死亡,卡尔维诺提出了那么多的解决办法与说辞,但最後也只是很荒唐地让帕洛马尔在思索这些问题的时候突然死去——这分明就是没有解决问题嘛。”


    “不可能解决的。”王子舟忽然悲观地说了一句,“存活着的事实。”


    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掉进名为痛苦的沼泽。在她的分类里,痛苦是区别于其他情绪独立存在的,悲伤、焦虑、恐惧、喜悦这些,往往都是因为具体的事件,而痛苦毫无由来且分外抽象,一旦跌落其中,需要耗费许多力气,才能抽身而出——有人说这是源自对死亡的终极恐惧,也有人说,是因为“渴望成为万物,万物却不可知”所带来的挫败。


    林林总总。


    王子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所有的潮热都退去了。


    在痛苦的沼泽里,连过敏这种事都不会存在。


    像濒死的鱼,躺在旱地上徒劳地张歙腮部。


    好在窗外还有蝉鸣,还有“滴——嘟——滴——嘟”的救护车声,像安全绳索一样牵引着我离开那个沼泽。但安全绳也并非时时刻刻都管用,王子舟也警惕着,万一它突然失效了怎么办?


    危险的念头。


    “那是什么?”


    有人觉察到了她的处境,顺手拽了她一把。


    王子舟从沼泽里跳出来,循他所指看过去。他指向对面墙上那个无痕胶贴上的相框,相框内装着的是一页文稿,白底黑字,以及密密麻麻的圈红与批注。


    “啊,那个——”王子舟有些愧赧,“是我收到的第一份审校返稿,用红笔改了好多好多,看起来是不是像血书?”


    他回头看她一眼,好像很容易就想明白她把这样一份返稿裱起来的原因。


    我们在意,在意的事。


    “刚收到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呢?”他问。


    “是生气吧?”王子舟犹豫了片刻,说,“我的翻译有那么不堪吗?要改到这个地步?但是——”她停顿了一会:“把返稿批注看完,又觉得我翻译得简直狗屁不通,紧接着就会觉得自己不行,怀疑自己。”


    专制君主独独向谏臣暴露了自己。


    谏臣注视着她。


    王子舟呼吸都暂停了。


    我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我对谁也没有这么说过。这种根本不受控制的剖露慾望,就像是过敏的後遗症。


    王子舟内心正煎熬,谏臣又问:“那些是你画的吗?”


    相框旁边,还用无痕胶贴上着二十来张方形纸片,纸片上画着各种规则的图形与线条,都没有上色,只是反覆盘绕、堆砌。


    “是哎。”王子舟说,“压力大的时候我就喜欢画这种东西,都是乱涂乱画的。”


    “你学过画画吗?”


    “没有。”王子舟说,“我没有上过兴趣班,也没有什么兴趣特长。”


    “我也没有。”谏臣附和道。


    “你不是会吹笛子吗?”王子舟脱口而出。


    谏臣回头看她。


    他微微敛目,眉头也蹙起:“是蒋剑照告诉你的吗?”


    专制君主咋舌。


    谏臣若无其事转过头,重新去看墙上贴上着的那些方形纸片。


    王子舟心想,历史上有死于话多的皇帝吗,应该有吧?那就是我。她捧起杯子,把剩下的咖啡喝完了,再看对面,大概才喝了一口。


    她也不想提醒他。


    只是说:“对了,我之前翻译的书都会告诉蒋剑照,《小游园》的事我还没和她说。但她过几天要来,她如果看到了问起来,我要怎么说,可以告诉她《小游园》是你写的吗?”


    “不用问我的。”他回过头来说,“你想告诉谁,就可以告诉谁。”


    “话是这么说,但我认为事先徵得你的同意比较好。”王子舟说得很小声。


    “没有那么要紧。”他说着,低头喝了一口咖啡。


    “真的不要紧吗?”王子舟觉得自己婆婆妈妈,但她克服不了,索性继续往前求证,“你周围的人除了曼云、谈睿鸣,还有其他人知道你写小说的事吗?比如……父母。”


    “没有特意说过。”他捧着杯子道。


    这话让人很难捉摸。


    没有特意说过,不代表对方不知道;但如果笃定对方知道,就会说“他们知道”。王子舟隐约感觉到,他和家人的关系没有那么亲近,或者说,写小说这件事,在父母眼里恐怕也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好事。


    可以理解。


    他继续喝咖啡。


    王子舟眼看他杯子里的咖啡,一点一点地少下去,那种争分夺秒的心情就又发疯似的长起来。


    “说到卡尔维诺的《帕洛马尔》——”


    人们在找不到新话题的时候,就总是往前回跳。


    王子舟说:“我觉得,他在那个书里故意暴露了自己。所以我很好奇,作者是可以控制自己暴露到什么程度的吗?”


    “有些暴露是刻意的,有些是不自知的。刻意的部分也许能够控制,其他的不好说。”他回道。


    “《小游园》里……”


    他又喝了一口咖啡。


    “有很多。”谏臣坦白道。


    “你会经常头痛吗?”王子舟突然问道。


    “会。”他答。


    “所以那些是你自己的经验?”王子舟问。


    她在看《小游园》时,一直很好奇主角的头痛症,它和一般的疲劳头痛、偏头痛根本不同,首先是症状——周期性发作,像涨潮退潮一样,一旦进入发作期,每天就像闹钟一样准时开启疼痛,进入消退期,则能平安无事地度过几个月甚至几年;其次是描述——他对现象的描述真实而具体,如果只是构想出来的,那也有点不可思议。


    她看主角发作的时候,总觉得那个人就是陈坞。


    他应道:“是的。”


    “原来如此。”她得到了确认,“这种头痛叫什么?”


    “发作性丛集性头痛。”


    “有什么解决办法吗?”


    “没有。”又说,“上了年纪也许会好吧。”


    “发作期要来的时候没有任何徵兆吗?或者说,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止它发作吗?”


    “没有。”


    “什么时候开始的?”


    “高中。”


    沉默了一会,她又问:“止疼药管用吗?”


    她在《小游园》里从来没见主角服用过止痛药,连妖怪都看不下去,劝说他,新时代了,医学很发达,吃点止痛药吧,他也固执地不吃。


    “不管用。”他回。


    “哎。”王子舟长叹一口气。


    怎么办,我翻译《小游园》的时候,看到主角头痛,要代入你的脸了。


    她甚至能想象他蜷缩在坚硬地板上,头发都被冷汗浸湿的样子。


    我想捋开他汗湿的头发,抚摸他的额头和紧闭的眼睛。


    王子舟吓得打了个哆嗦。


    我疯了!这可怕的过敏後遗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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