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领地
3个月前 作者: 赵熙之
我居然以为他要载我。
太荒唐了,王子舟想,还好没把那句“京都骑车不能载人吧”说出口!但她还是扭头看了一眼自行车後座——什么嘛,没有後座。
救护车载着“嘀——嘟——嘀——嘟”声飞驰而过。
这是无论白天夜间、都最常听到的一种背景音。它有一种将人拽回现实的神奇魔力,让人沉沦在自造世界时,瞬间意识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事情正在发生。
一旦回过神,现实的存在感就变得明显。
我的运动鞋好像进水了,因为脚趾头感受到了潮意;左手边的书店哗啦一声,忽然拉下了一半的卷闸门;雨声啪嗒啪嗒敲击伞面,节奏很是稳定;身後跟着一对日本人,一边走一边说说笑笑……
是再也寻常不过的雨夜,但又不太一样。
丧失了那种一个人走路时的自在感。
居然会去在意旁边的视线。
其实没有视线,只是自以为的错觉。
两人一个撑伞,一个推着车,就这样行走在夏夜逐渐转小的阵雨里。
偶尔响起一点雷声,闷闷沉沉,势头已明显不足。
“术语库——”王子舟登时改口,“我是说那个专有名词表的线上文件,需要查证的部分还挺多的,你有什么参考文献可以共享给我吗?”
“你说电子版的文献吗?”陈坞回道,“有一些,但不多。”
“只有书单也行。”她说。
“那我回去整理一下发给你吧,还有一些纸质文献,你可以来拿。”
“诶?”
去宿舍拿书吗?!
“今天太晚了,改天吧。”他说。
“好。”
继续往前走。
一公里的路,居然这么短。
过了桥,王子舟指着右手边的路说:“我家在那边,那就到这里吧!”她持伞立在路旁,又说:“谢谢你的晚饭,哦——还有伞。”
说完挥手:“路上小心!”
“好。”他也说,“路上小心。”
然後骑上车,走了。
王子舟也往回走。
雨更小了,到家门口时,完全停了,只剩屋檐还滴答滴答往下落水。夏夜难得清美寂静,连蝉声与虫鸣都全部消停了。王子舟收起伞,开门进屋,把它挂在门把上。她没有撑开晾伞的习惯,一来因为玄关的空间本来就局促,二来则是因为无所谓——
只要挂在那里,无论如何都会干的。
不过这是别人的伞,还是晾一下吧,免得闷出什么奇怪的味道。
于是这一把黑伞,开启後完全占据了她的玄关。因为屋子小,她洗漱也好,到流理台烧水也好,怎么样都会看到玄关那把黑伞的存在,使她生出一种自有领地被入侵的奇怪感受。
她洗完澡吹乾头发,正看着那把伞发愣,忽然听见手机“嗡”了一声,遂转身去拿桌子上的手机。
解锁手机,讯息提示——
陈坞请求新增你为朋友。
王子舟时隔多日,再次看到那个头像——似洗笔水浸染过的宣纸。她点选接受,系统迫不及待提示:“你已新增了陈坞,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她犹豫片刻,发了一个hello的友好表情。
对方发来一长串书单。
“天啊——”王子舟在自己家说出了声,“他好可怕!”
陈坞:供你参考。
陈坞:祝顺利。
王子舟:谢谢!
她想了想,又在输入框里写——
王子舟:如果找不到,我再问你。
王子舟:希望你不要嫌我麻烦。
陈坞:不麻烦~
王子舟被句尾那个小小的波浪号震撼了一下——她以为他不会用这种标点呢!为什么不能用?真是奇怪的偏见。她看一眼时间,快十二点了,可以回个晚安之类的吧?可就他们的关系而言,说“晚安”又似乎不妥,思来想去,王子舟放弃了,最终什么也没有回。
她把手机放回桌子,让它重归黑寂世界。
王子舟去刷牙。
按照日常流程,刷完牙再去个厕所,就可以关灯睡觉了,可她莫名其妙地在上床之前,点亮正在充电的手机萤幕看了一眼。
三条未读讯息!
王子舟飞快点开,提示新讯息的数字红点却固定在蒋剑照头像上。
是蒋剑照啊,她点开聊天框。
第一条是机票出票资讯截图,然後是——
蒋剑照:朕放假了!
蒋剑照:朕的京都行宫准备得怎么样啦?有没有好好预备接驾?!
王子舟放大截图看了眼,南京大阪往返,八月中下旬的行程。
王子舟:还早着呢!
蒋剑照:哪里早?搁几百年前,你这个地方官半年前就得开始准备!
王子舟:劳民伤财!
蒋剑照:不要废话,好好准备,不然给你贬到岭南去!
王子舟:昏君!
王子舟:我睡了!
蒋剑照:你这个老年人作息。
王子舟:我们这里十二点了!
蒋剑照:你今天怎么这么多感叹号,感觉很亢奋啊!
王子舟:配合你!
她随即发了一个“我要睡了”的表情,蒋剑照回了一个“睡吧傻子”。王子舟想了想,忽然又问道:“问你个事,你以前为什么说陈坞是个奇怪的人啊?”
蒋剑照:我什么时候说过?
王子舟:大一的时候。
蒋剑照:你为什么还记得那种事啊?就是很奇怪吧,很难说!
王子舟:到底哪里奇怪?你举个例子!
蒋剑照直接发了一条语音过来。
王子舟点开,一个略甜美的女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来:“我不知道有没有跟你说过哦,他爸妈都是我们高中老师。他爸是我高二、高三的班主任嘛,教历史的;他妈搞竞赛班数学的,超级可怕你知道吧?反正我有次见过他被他妈拎去办公室罚站一个下午,还能若无其事去买晚饭吃,就觉得很震撼!”
蒋剑照语速很快,很快发来第二条。
王子舟往下点开。
蒋剑照继续说:“也可能因为教师家庭子女习惯那种高压了吧?反正换成我肯定是吃不下饭了,我就是超级容易赌气,但他好像不会——他妈就算当全班面训他,他估计都不会脸红的。也不是没心没肺、冥顽不灵吧,我觉得可能有那样一种人,就是自我认知比较完善,情绪也非常稳定。很厉害吧?那个时候他才十六岁,所以我觉得很奇怪,正常人这个时期内心都很动荡。”
她用了“动荡”这个词,王子舟理解她的意思。
对于多数人而言,十五六岁,才刚刚开始窥见自我,去触控、理解作为子女、作为学生这些身份之外,我这个“主体”的存在,遭遇慌乱、孤独与无解简直是必然。
王子舟甚至现在还会觉得自己的某一部分仍旧停留在青春期里。她不否认有人能更早想明白关于“我”的这个问题,但对于蒋剑照的这一番判断,她也有所怀疑——
因为如果不去怀疑,她就会嫉妒。
为什么他能这么早做到,我就做不到?
所以他肯定也没做到,一定存在别的理由。
接下来的几天,王子舟都在精读《小游园》,从第一册读到第三册,仔仔细细,不放过每个微处,偶尔也会让她拾得一些缝隙里对映出来的属于作者本人的真实——
写作者不可能在书写时摆脱自己,哪怕是在幻想题材的小说里。
故事开头,主角在一家新开的付费自习室里醒来。作者什么背景都不肯交代,上来就详细描写了主角面对这个陌生环境的一系列反应,比如试图去吹灭桌上亮着的台灯,去摸空调出风口的冷风,触角相当纤细,也让人不安——这个人是不是精神有问题?他到底在干什么?
然後人物一个接一个地登场。读者後知後觉,啊,原来这是一大群随时代进化了的古代妖怪,而主角居然是一个远远落後于时代发展的术士。可怜的术士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死对头们”竟然熟练使用各种他根本不懂的工具,在技术层面无情地碾压、戏弄自己。
术士束手无策,“反派”无法无天。
说是反派,其实也感觉不到有多“坏”,读完会觉得作者实在对“恶”没什么想象力,“狡猾、凶恶”也往往会沦为“滑稽、好笑”——比如妖怪对术士放狠话时,会使用一些当下流行的措辞,但落伍的术士根本听不懂,妖怪只好用文绉绉的古话同他解释一遍。
一解释,就全部完蛋了。
妖怪彷佛成了耐心的家庭教师。
什么嘛!
这是一群先进妖怪,在给後进术士补课吗?
作者对每个妖怪的出处都做了考证,因为每个妖怪的起源时代不同,因此连妖怪与妖怪之间也存在巨大代沟,甚至还有同一种妖怪前後版本的差异,即前一代和後一代之间也会产生纷争,彷佛将研究论文拟人化了——
这些都是属于这个故事有趣的地方,喜欢这种趣味的人,自然喜欢得不得了;不喜欢的人则往往会指责作者故意制造阅读门槛,文风半文不白、不够流畅,匠气太重等等。王子舟觉得後者的说法不无道理,尤其是“故意”这个词简直给得太精准了。
作者的“故意”,是一种傲慢。
她到现在也觉得陈坞很傲慢。
和这个傲慢的原作者的对话,还停留在三天前。
王子舟开启微信,最後的讯息还是那条“不麻烦~”,整个对话方块彷佛时间静止了,毫无进展。
她忽然关掉了电子版的《小游园-iii》原稿,开启了线上共享文件,仔细浏览一下,发现陈坞这几天又往这个房间里搬了些东西——新的补充资料。
真可怕啊,这个人。
王子舟扭头朝窗外一看——午後两点,太阳最是热烈的时候,隔着玻璃都被蝉吵到头痛——好想吃雪糕、喝冷饮,干一些夏天干的事。
她重新拿起手机,发讯息给陈坞。
王子舟:上次你说有些纸质文献要给我,我今天下午可以去拿吗?
没有回覆。
忐忑焦躁的十五分钟後,她又输“顺便把伞还给你”,还没点传送,对面轻轻浮上来一个讯息框——
“可以,到东竹寮楼下发讯息给我。”
王子舟抄起手机,装好雨伞和钥匙就打算出门。到门口一想,万一纸质文献很多呢?还是背个书包好了。于是又折回去,翻出书包将其腾空,下楼取了车直奔东竹寮。
路上经过711,她又进去买了一大堆的冷饮——总不好空手上门吧?但又不清楚人家爱喝什么,各种口味都买一点好了。
吭哧吭哧蹬车到了院门口,王子舟已经满头大汗,脸也被午後烈日晒得发红发烫。也许因为怕麻烦,也许单纯不喜欢防晒霜的质地,她是个夏天也从不防晒的怪人。
晒黑就晒黑,变丑就变丑。
她在东竹寮院子里停好车,给陈坞发了资讯,然後把装冷饮的塑料袋从车前筐里提出来,就这么站在太阳底下等着。
真热啊。她很容易出汗,正思索要不要进到楼里等,就看到陈坞抱了大概六七本大部头从楼门内走了出来。
这……
王子舟提着满袋冷饮走过去。
“这么多啊。”她说。
“还有其他的,但一次性都给你有点太多了。”他说,“先这些吧。”
王子舟试图去接,可她还提着满当当的冷饮袋,就只能腾出一只手来,一时间不知道是从底下托住、还是一把揽过来抱着。陈坞看出她的犹豫不决,遂伸手过来,暂时替她拿着装满饮料的塑料袋。
王子舟两手并用,从他怀里接过那几本沉甸甸的大部头。
“那个——”她抱着书,笨拙地用眼神指指陈坞提在手里的塑料袋,“你拿着和室友一起喝吧。”
汗从鬓侧淌下来。
她甚至连呼吸还没趋于平稳。
风尘仆仆。
陈坞扫了一眼袋子里的饮料,忽然说:“你要上去坐一会吗?”
“啊?”王子舟说,“好啊。”
对方伸手过来,轻轻松松就把书又揽了过去,转身朝里走。王子舟後知後觉回过神,拔腿跟上去,穿过一楼大厅,同他一起上楼。
有人在大厅里弹钢琴,断断续续的琴声与蝉鸣交织,像沉睡在夏季午後的梦里。促狭的楼梯间里,王子舟跟在陈坞後面,闻到了不知道是洗发水还是洗衣液的味道——皁气,她想。
“你室友不在吗?”王子舟问。
“有一个在,不过好像要出门。”他说。
王子舟没有白天来过东竹寮,但她确实感觉和晚上大不一样——也许是有自然光入侵的缘故吧,看起来明亮许多,连走道都好像阔了一些,让人对陈旧和杂乱生出一点宽恕之心。
陈坞在一扇门前停下来。
门是铁制的,中间掏出一块长条镂空,装了磨砂玻璃,底下还有个窄窄的投信口;门板上则尽是脏兮兮的涂鸦,还贴了一张字条,大字写着“ビラ不要”(谢绝传单);门把手圆圆的一个,是那种安全系数很糟糕的锁——往门缝塞一张卡片就能撬开的程度。
陈坞拧开门把手,正要推,里面却有人拉了一下。
一个穿红t恤的胖子赫然出现在王子舟视线里。
他很夸张地“えー”了一声,然後满脸惊奇地盯住王子舟的脸。王子舟看他挎着背包要出来,索性退到一边让开,他嘿嘿嘿地对陈坞笑了笑,最後招呼也不打,挪动着壮硕的身体走了。
好奇怪的人,王子舟想。
“进来吧。”陈坞说着,敞开了门,脚挪了一下地上的红砖块,让它挡住了门板。今天有风,宿舍另一边的窗户也开着,空气顿时流动了起来,但还是热得不行。
陈坞拧开立式风扇,说:“随便坐。”
王子舟一眼就扫见靠墙摆着的真皮红沙发,她正打算卸下书包坐下来,陈坞却阻止她说:“不要坐那个。”
“诶?”
“那个是野口的沙发。”
“野口?”王子舟问,“是刚才出去的那个室友吗?”
“嗯。”
王子舟觉得那人古怪得很,顿时离那张沙发老远。陈坞看她穿着阔腿七分裤,放心地递了一个坐垫给她。王子舟在宿舍正中的矮桌前坐下来,陈坞问她是要对着电风扇先吹一会直风还是开转风,王子舟说:“对着吹一会吧!”
太热了。
陈坞移动了电风扇的位置。
不太凉快的风迎面涌来,王子舟自鼻腔里重重逸出一口气,这才有闲暇打量宿舍内的布局。东竹寮是学生自主管理的宿舍,男女同楼,不过女浴室进门要密码,一楼则只有男生宿舍。各宿舍布局、定员数略有差异,陈坞住的这个是四人间,均为上下铺——
不过,现在这里应该只住了三个人。
王子舟只是扫了一眼床铺,就能得出这种结论,她甚至能判断出哪个铺位是陈坞的——下铺那个,深蓝色床品,薄被完全平展开,枕头上有耳塞盒子和眼罩——这就是狂妄的窥探魔的直觉。
可他也太奇怪了吧?东竹寮可没有空调,夏天盖薄被,难道不会出汗吗?
睡他上铺的应该就是那个野口,这家伙可真是热爱红色,t恤是红色,沙发是红色,连床单也是红色的。另一边的下铺则是花花绿绿的床单和小薄毯,毯子上扔了一本高野和明的《人类灭绝》,但不是原版,是汉语译本。
好,另一位室友,70%的可能是一个日语不太好的中国人。
还剩一个空上铺,堆满了杂物。
这就是此间宿舍的概况。
宿舍算私人领地吗?王子舟吹着电风扇想。算,也不算,如果还兼具待客功能,那个人隐私只能无限後退。她一直以为陈坞是界限感非常分明的人,觉得他在这样的空间里应该很难自在,但事实好像也并非如此。
他自在得很。
他甚至去公共厨房端来了吃的。
不是吧……竟然是卤翅中和鸡腿。
王子舟很是震撼。
不过对方似乎也没打算邀请她吃,只是盖上锅盖,放在一边。
然後把她带来的饮料都摆上桌,问:“你要喝哪个?”
王子舟扫了一遍,说:“白桃这个吧!”
陈坞拉开拉环递给她,自己拿了罐西瓜的,又抽纸巾擦掉了桌上那滩冷凝水。
汽水在夏季午後爆裂出迷人魅力。
王子舟咕咚咕咚喝下去三分之一,打了个嗝。
她倏地闭上嘴,空气似乎一下安静了,随後响起轻细的手机振动声。
“你好像有电话。”她小心地提醒道。
陈坞起身,去靠墙的桌子上拿手机。他看了眼萤幕,大概犹豫了三四秒,转头跟王子舟说:“不好意思,我去接个电话。”然後就放心地把这个空间交给了她这个外人。
王子舟很惊讶。
换成自己,绝对不会放任客人待在自己的视线之外——她对“入侵”自己领地的人,有先天的不信任感,她总是疑心别人会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做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我可真难对付,她这样想着,忽然听见脚步声。
那是人字拖的声音。
散漫、拖沓。
一个头发略长的清秀男子,走到门口,忽然停下来。
他眨了眨眼,不相信似的後退了一步,抬头看了眼门号:“我没走错吧?”
王子舟霍地起身。
他“あなた(你)”了半天,王子舟自报家门道:“你好,我是陈坞的同学王子舟。”
他流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陈坞带你来的吗?”他问。
王子舟点点头。
“好哇,真是——”他把所有头发往後一捋,展示了自己优美的发际线,“他人呢?”
“接电话去了。”
男子进屋把包甩在床边上,往旁边长凳上一坐,非常自然地伸长手臂捞过矮桌上的饮料:“你带来的吗?那我不客气咯。”
“哦,你喝吧。”王子舟重新坐下来。
对方坐在凳子上,她坐在地上,总感觉对方居高临下。
“你也姓王呀?”他说,“那和我是本家嘛!”
王子舟好久没听到这么老套的寒暄了。
她不甚热情地应了一声。
“你喊我曼云就好了。”名叫王曼云的男子随意地说道,“陈坞是我从申请材料堆里抢回来的。”
“哈?”
“你不是寮生吧?”曼云喝着饮料瞥她。
王子舟摇摇头。
“也不在别的寮住。”曼云自顾自道,“你在外面住单身公寓。”
王子舟觉得这个人有点——
她正要说些什么,曼云却突然起了身。
他手指捏着易拉罐,却彷佛拎了瓶酒似的,与她说道:“那你总知道东竹寮是自治寮吧?价格便宜,所以每年都是一堆人申请,通过面试才能来住——我呢,不管面试,但我掌握着本宿舍的新舍友挑选决定权!面试那群人确定了最後的名单,我就去挑申请人的材料——其中竞争,非常激烈,人人都想要好舍友嘛,所以有时候还要拼运气和技术。”
“具体是?”
“剪刀石头布。”
王子舟笑了。
“陈坞就是我——”曼云得意地摊开手掌,“用一个布赢回来的。”
“只看申请表很片面吧?”王子舟小声问道,“万一挑的舍友和预期不符怎么办?”
“啊,那没有办法,不能退货的。”曼云说,“我开始就很後悔!”
“为什么?”
曼云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她。
“哇,他浑身是刺,你看不到他的刺吗?他刚进到这里的时候活脱脱就是一只刺蝟!”曼云乾脆在矮桌对面坐下来,放下易拉罐,指向身後床铺,“你看那个下铺现在很正常吧?他刚来那会可是铺上了全白的床品,全白!”
“震撼啊!”曼云宛若一个舞台剧演员,“上铺的野口那天回来一看下铺这个鬼样子,眼睛都直了,发出了小山一样的惊叹——
“えー!(诶!)
“何これ?(这是什么?)
“白すぎる!(也太白了吧!)
“まじですか?(这玩意认真的吗?)”
王子舟先是一惊,然後埋头笑起来——大概是靠英语入学的,曼云的日语真的很糟糕,表演也十分夸张,王子舟完全判断不了他是在故意编排还是确有其事,不过他的比喻倒是不错——小山一样的惊叹。
王子舟笑出了声。
“好啦,我们是熟人了吧?”曼云兀自宣判道,“靠说别人坏话拉近距离,这个法子不错吧?”
王子舟有一种直觉,曼云和蒋剑照是同一类人。
这种人一般都非常好相处。他们看起来具备足够的敏锐,又会在适当的地方迟钝,会主动地选择、建立自己的交际圈,也能够比较轻松地相容他人的情绪。
不过,这些都是表象。
表象而已。
曼云说:“应该是为了制造出那种震慑吧?大面积的白色,在公共的空间里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不要靠近我。”
他突然正经起来,让王子舟一愣。
但这严肃也就持续了三秒钟,曼云立刻又嬉皮笑脸:“毕竟下铺嘛,随便来个人,屁股一挪,就坐上去了。搞一床白的,太吓人了,那之後,野口碰都不敢碰!”
“野口很邋遢吗?”
“啊,跟邋遢无关。”曼云完全不在意对面坐着的是个女孩,“你想象一下,你的上铺是一个会带陌生人回来睡觉、同时请你出去半个小时的人。门一关上,离开了你视线的下铺可能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我不要想!王子舟在内心嚎叫。
“很危险吧?所以,陈坞的策略奏效了!”曼云瞥一眼那张红沙发,“野口不仅不敢碰他的床,後来甚至捡了这个红沙发进来。”
“你千万不要坐那个沙发!”曼云说,“我都不坐!”
那个沙发……
王子舟捧起易拉罐喝汽水。
曼云忽然视线一斜,望向大敞的门口说:“哎?他一直站在那里的吗?”
王子舟看过去。
陈坞就站在过道里,一边听电话一边往这边看。
可能曼云进来的时候,他就站在那里了。
曼云忽然“哎!”了一声,说:“门特意大敞着也就算了,还一直盯着,把我当什么人了?”他说完捋了一下满头秀发,起身要出去。
王子舟却问:“他平时也会打这么长时间的电话吗?”
曼云故意说:“啊,偶尔会吧,可能是什么不伦情人,总是背着我们。”
他说完朝外喊道:“是不是谈睿鸣啊?你快进来打吧!谈睿鸣又不是什么外人!”
陈坞表情非常凝重地对曼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王子舟小声问:“谈睿鸣是谁?”
曼云的脸唰地冷下来:“没事,我们喝我们的。”
忽然只剩下电风扇和蝉鸣声了。
那是一通奇怪的电话。
王子舟敏锐地觉察到了。
陈坞站在那里接电话,却几乎没开过口,好像只有电话那端的人在讲话,他只是听着而已。
这种情况一般会发生在“一方训斥另一方,或交待什么事情”的时候,可陈坞的表情既不像在挨训,也不像在听人布置任务。
他在思考,但又有点游离。
电话那头就是谈睿鸣吗?
这到底是哪一号人物?
王子舟将视线转向曼云。曼云正在喝汽水,看起来仍旧没心没肺,但与刚进来时相比,状态明显不一样。
蝉鸣鸟叫,风声热浪,身陷其中的王子舟有些不知所措地叹了口气。
“小本家。”曼云忽然瞥到她,“我可以这么叫你吧?”
“随便你。”王子舟毫不客气。
“叹什么气啊——”曼云说,“小小年纪。”
“你年纪很大吗?”王子舟说。
“我至少比你大两岁吧!”曼云忍不住扫一眼外面,“你和陈坞同级吧?那就是比我小两岁。”
“看不出来哎。”王子舟又喝了一口汽水。
“你可真会说话。”
“那你是已经在读博了吗?”
曼云“哦”了一声。
“在哪个研究室?”
“陈坞隔壁。”
“你也是数学专攻么?”
“差不多吧。”
“你们研究的东西会差很多吗?”
“当然差很多。”
“很多是……”
“互相看不懂。”
王子舟低头不说话了。曼云忽然盯着她的脑门说:“不错,不愧是我的小本家——”说着一捋秀发,得意洋洋:“我们王家人的发际线就是优越!”
王子舟抬眼瞅他:“我要秃了。”
曼云讲:“胡说八道。”又探头看看她紮起来的马尾:“这不是还有一大把呢吗?”
王子舟觉得他在没话找话说。
曼云又问:“你是哪里人,南方的吧?”
王子舟说:“浙南。”
“浙南哪里?”
“说出来你也不会知道的,在温州下面一个县的小镇上。”王子舟每次回答这个问题都不会说得很具体,不像蒋剑照,总能够大大方方把“江阴市”挂在嘴边,连“江苏”“无锡”这些字首都不稀得加——毕竟是国内数一数二的百强县级市——很值得自豪吧?王子舟想着,顺口问曼云:“你是哪里?”
曼云说:“说出来你也不会知道的,在西北某个县城的镇上。”
王子舟摆弄着易拉罐:“干嘛学我说话?”
“哪有?”曼云捏扁了易拉罐,“我说的是事实。”
“那我说的也是事实。”
曼云又说:“你本科和陈坞也是一个学校吗?”
王子舟抬起头应了一声:“你也是吗?”
“才不是。”曼云说,“我本科在北京。”
“不会是五道口……”
“不许猜。”
“好的。”
王子舟收敛起好奇心,百无聊赖摇了摇喝空的易拉罐,一抬头发现陈坞收了电话回来了。她本来想,已经在人家这里坐了快半小时,差不多该走了,可就在她琢磨怎么道别的时候,陈坞走去墙边,开启了桌子上的音箱。
王子舟很喜欢关注电子产品,她只是扫一眼,就知道那台小音箱是2015年产的soundlinkmini一代产品,现在已经停产了吧?
音乐低低地响起来。
贸一听很轻快,听清楚歌词的刹那,王子舟又觉得很惆怅。
好像在追忆一些失去的东西——
童年之类的。
曼云扭头跟陈坞说:“你能不能让我听点开心的东西?”
陈坞没理他,在旁边坐下来。
曼云表情凝固了一刹,问他:“怎么样啊?”
陈坞没出声,曼云就不说话了,但他一转过脸面对王子舟,就又满面春风:“小本家,你今天来干什么呀,不会只是买饮料来给我们喝吧?”
“我……”
王子舟有些迟疑,毕竟她不确定曼云是否知道陈坞写小说的事,如果直接把工作内容抖出来,也太冒险了。
“他知道的。”陈坞忽然说。
“啊?”王子舟有些意外,遂回曼云说,“我来拿一些资料。哦,我是《小游园》汉译日工作的担当译员。”
“汉译日?!”曼云说,“好哇,我老王家竟然也有日语专家!我还以为姓王的都学不好日语呢!”
“啊?”
“我就学不好日语!我姓王!我日语很差!只糊弄过了n2!”
这是什么鬼逻辑,王子舟腹诽着,却意识到曼云是在努力活跃气氛——这会实在太、太惆怅了,十六叠的空间里充斥着那种灰扑扑的、像迷雾一样的东西,曼云在费劲驱赶它。
于是,王子舟也试图付出一点努力,她问曼云:“你的名字怎么写呀?”
曼云说:“曼妙之曼,云气之云!”
“呃——”王子舟莫名意识到,“这是真名吗?”
“不是。”曼云说。
“那真名是……”
曼云忽然一把揽住陈坞,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不许说。”
陈坞掰开他的手:“我没打算说。”
曼云松一口气,又看王子舟,语声温柔:“不要在意那些,我就叫曼云。”
“你不会还有个姐姐叫曼玉吧?”
“你怎么知道?我真的有个姐姐叫曼玉!”
“是真的有姐姐吗?!”
“当然真的啊!”
王子舟看陈坞,陈坞说:“是真的。”她才真的信了。
“你为什么相信这家伙的话啊?”曼云扭头看陈坞,不满道,“他难道就不会骗人吗?”
王子舟也愣了一下。是啊,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不会撒谎吧?可她却无端觉得陈坞很值得信赖。就在她反思这种盲目时,曼云却抱起臂说:“没事,他要是骗你,我帮你揍他,本家之情大过天。”
听了这话,王子舟认真观察判断了一下。这两人身高体型都差不多,曼云并没有压倒性的优势,谁揍谁真是说不定,可能是互相扯头发吧,那头发长一点的曼云肯定要吃亏。
“还顺利吗?”
王子舟胡思乱想的时候,原作者忽然过问进度。
她的社畜之魂一下惊醒了,答道:“啊,还行。”
接着又补了一句:“在做译前的文字分析。”
曼云忽然插话:“译前文字分析是什么?”
王子舟努力于脑海中搜罗术语,又设法把它具象化:“拿盖房子来说吧,作者写小说,就像建筑设计师,画好图纸,依样施工,最後房子落成,是这样一个流程吧?但是翻译不同,翻译是没有图纸的,翻译能看到的,就是这座已经落成的房子。至于它的设计过程、施工过程,翻译都无从知晓,翻译只能先把原来的房子一点一点拆乾净,拆到最小的单位,才有可能搞明白这个房子到底怎么回事,才有可能最大化地把它复原出来。”
“哇,好刺|激。”曼云想象了一下,“那你这会就是在拆这家伙盖起来的房子咯?”
“算是吧……”王子舟捏着空易拉罐。
“那他偷工减料、瞎糊弄的角落你也会发现吧?!”
王子舟不吭声。
当然会发现。
我都给你拆到最小单位了。
连你最狂热的粉丝都做不到这一步。
“他盖错的地方你也一定会发现咯?”
当然了。
负责任的译员还要帮作者捋逻辑,做事实查证。
王子舟点点头。
“那如果原作者这个地方盖得不好,那个地方盖得不妙,简直盖了一个狗屁不通的房子,翻译是不是还会大骂作者不行?!”
王子舟不置可否地拧起眉。
“太刺|激了吧!”曼云再次感叹,“感觉原作者被剥光了一样!天底下竟有如此爽快之事!这简直是偷窥狂的天堂!啊——好爽快!”他比王子舟还要亢奋,一把搭过陈坞肩膀,挑衅地说道:“怎么样,脱|光了躺在砧板上什么心情,害怕吗?”
陈坞回看他一眼。
又看向王子舟。
王子舟不小心捏扁了易拉罐。
她甚至吞咽了口水。
曼云的兴奋明显传染给了她。
彷佛真的站到了刀俎之畔。
举起了刀。
脸好热。
耳根也好热。
电风扇吹过来的风一点用也没有。
有人说,翻译不是翻译,是重写。
是在肢解、咀嚼、吞咽了原文之後的重新输出。
现在我就坐在你的领地里,决定肢解你,重写你。
你、准备好了吗?
“煮るなり、焼くなり、お好きなように。”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夸张地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