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吴小如
    我们今天主要讲两首古诗,然后顺带谈一首七绝,都是同一倾向性的写法。一首《丹青引(赠曹将军霸)》,曹霸是天宝时代给唐明皇画画的,就因为他是世家子弟,“将军魏武之子孙”,所以封他为左武卫将军,画家被封为将军。结果安史之乱以后,他不但将军地位丢了,身份也没有了。还有一首诗《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公孙大娘是唐明皇时期最走红的一个舞蹈家,杜甫在夔州看到公孙大娘的弟子李十二娘的剑器舞,他又发了一通感慨,所以诗的主题倾向性是一样的,都是乱后见到当年很受欢迎的艺术家。杜甫晚年离开四川后进入湖广地界,碰见了李龟年,作《江南逢李龟年》,李龟年也是当时著名的音乐家。这三首诗的内容不一样,但是倾向性,甚至说诗的主旨都是一样的,不过有详略的不同。


    《丹青引(赠曹将军霸)》这首诗的结构是有意识安排的,八句一换韵,前八句是平声韵,第二个八句是仄声韵,第三个八句又换成平声韵,第四个八句再换韵,八句一换韵,结构很整齐。曹霸首先是一个名门贵族,“将军魏武之子孙”,而且在天宝时代被封为左武卫将军,乱后将军的头衔没有了,门第也谈不上了,所以说“于今为庶”,现在变成老百姓了,“为清门”,就是寒门。从魏晋时开始就有九品中正制,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那么按道理讲曹霸在九品里应该是属于高级的,因为他是魏武之子孙嘛。可是天宝乱后不讲究了,他沉沦了,所以现在既是老百姓,又是寒门。这两个有点差别,门第下降了,身份是百姓了。因为从曹操讲起,故而下面说“英雄割据虽已矣”,这句有点陪衬的意思,曹操当年那种身份地位、威风权势,所谓一世之雄,谈不到了;可是“文采风流今尚存”,曹霸出自名门,是魏武帝的子孙,不是普通画匠,学问很好,本身的艺术修养也很高。这里我要谈一个问题,现在我们的国画家不会写字,绘画不说多好,起码还可以有个六七十分;但写出的字,说不客气话,有时太次了,这就不行了。请看杜甫对于曹霸的评价:“学书初学卫夫人,但恨无过王右军。”换句话说,曹霸写字的功夫了得,在王羲之以后,就很少有像曹霸的书法那么漂亮而有功力的了。杜甫这里不是强调曹霸会写字,可是特别提出两句来。说点闲话。有位自命为书法家的人,跑到北大讲坛讲书法,他有一个演讲集。这位书法家写一手狂草,但是我发现他写字就像用钢笔写外文一样,千篇一律。一篇下来,该黑的地方一片黑,该白的地方一片白,看不出“狂”在何处,最大的特点就是“不认识”。他在北大的演讲有一段话,认为基本功第二,创新精神、自我精神面貌的体现第一。他认为基本功不是不要,但是得摆在其次。王羲之的基本功是最高的,如果只讲基本功,你写的再好,也超不过王羲之,永远排老二。这是那位书法家的高论。我就想,假如王羲之排第一名,然后把历代的书法家一个一个排下去,排到一千名、一万名,是否能排到这位书法家头上,我看都很成问题。如果有一天,有人说写毛笔字,王羲之第一,而吴小如能排到王羲之之后的一百名,那我真要弹冠相庆了。从王羲之排下来,“书法排行榜”,不要说一百名,就是五百名以内,我都很高兴,因为它是以王羲之打头的,什么颜真卿、苏东坡了……最后哪怕第一千名是吴小如,我也高兴。而这位在北大做讲演的书法家,我敢保排到第一万名,也不一定能排到他。同样道理,拿唱戏来说,如果京戏老生行的谭鑫培第一,那余叔岩应该算谭鑫培第二;或者干脆把谭鑫培迈过去,余叔岩第一,而把孟小冬排第二,杨宝森排第三,那很不错了。要我说,能排到余叔岩之后的若干位,就该很知足了,因为第一位的都是大宗师啊。我就想问这位书法家,以王羲之做冠军,你排多少名?换句话说,你参加初赛,接下来的复赛都未必进得去,你还夸夸其谈什么?最近有熟人跟我聊天,说有人对文徵明的字评价不高,认为缺少变化。我说,古往今来少变化的字很多很多,有名的书法家的字缺少变化当然是个缺陷,但也是特点。启功先生的字变化就不大,谁一看就知道是他写的,但启先生有他自己的特点。说文徵明的行草变化不大,因此就没落了、不行了,这就好比说启先生的字千篇一律一样。我就想问一句,你写一个试试。不是学启功先生的字,拿到潘家园还能卖钱吗?后来有人告诉启先生,启先生说,他没饭吃,让他弄俩钱过日子吧,不必追究。记得报纸上登过一段启先生的逸事。启先生晚年拿毛笔写不了了,但有一位跟他太熟,强迫他写,他随便给写了几个字,结果那人就裱了;另外又拿了一条琉璃厂冒充启先生书法的,一块儿拿给启先生看。启先生的评论是,我这个是真的,是我写的,但太劣;那个虽是假的,但还够格,写得不错,不劣。所以,在启先生眼里,字像不像,是不是一个风格,跟好坏两码事。即使真是启先生写的,要是力量达不到或者精神不行了,自己也会说“劣”;而虽然是假的,但写的不错,就不劣。我跟启先生是老朋友了,他故去多年,我觉得作为一个大书法家、艺术家,第一、他有容人之量;第二、他评论优劣,不以真假为标准。现在回过头来说到画画的人,现在的画家很多不会题款、写字。“文革”后一个朋友出国,想着送给美籍华人一幅画,我看了,画不错,结果题款的人不懂行,行款的字既难看,位置也不对,把一幅好画给糟蹋了,拿出去也显得外行。北大艺术系曾经找我去讲课,让我谈书法,我倒没谈书法,大谈了一通如何在书法和绘画上题款,位置、词怎么题,甚至还谈了给人写信,长辈、平辈、晚辈各称呼什么,信封、信内容格式怎么写,题画、册页、中堂、对联怎么题,讲了一堂课。我又说,写字都得从临帖开始,或欧字、颜字,或楷书、行书,帖不是单个字,而是一篇文章或者一首诗,碑是碑,铭是铭,泰山刻石也好,千字文也好,我要求各位在临帖或者创作作品时,先把文章或诗弄懂了再写。我就看见有人写扇面,王维《终南山》“太乙近天都”那首,字写的好坏不说,写到七句话“欲投人处宿”,没地儿了,末一句“隔水问樵夫”只好不写,题一个款了事。结果一个扇面七句话,这不行。要临帖,必须把碑帖的意思弄懂,王羲之《兰亭集序》、柳公权《玄秘塔》、颜鲁公《多宝塔》等等,都有含义,先把文弄懂了,再临帖。


    杜甫对于曹霸的画,说吹捧也好,说赞美也好,总之非常崇拜曹霸,当然也很惋惜他。这首诗涉及好几个问题。画画的人是艺术家,艺术家一般不考虑两个问题:一不考虑年轻时攒钱为将来养老,包括杜甫也不考虑这个;其次不考虑把画拿出去挣点儿钱,预防以后生活出问题。当曹霸做将军的时候,画个马,皇帝就赶快说赏钱,我想那时曹霸的生活是很优裕的,至少在当时比杜甫要优裕,甚至比郑虔也优裕。可是晚年在成都,杜甫碰见他的时候,觉得他已经“世上未有如公贫”,大概他是最穷的了。就是说画家不事生产,他没有考虑到年龄问题和生活问题,所以“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杜甫把一个艺术家的品格概括得再好没有了。一般现在的画家不至于“丹青不知老将至”,也不至于“富贵于我如浮云”,搞艺术的都有点儿钱了;可是曹霸没这个问题,“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不知老将至”是孔子的话了。曹霸一脑门子就是画画,根本不考虑年龄,也不考虑生活,“富贵于我如浮云”。当时他是将军,即使不带兵,是个荣誉衔,我估计待遇也不差,何至于安史之乱以后,流落到成都?说不定他还是护驾,因为唐玄宗到四川去了,可能也带走一批人。但是,终于流落在四川,穷的不得了。当然杜甫的遭遇跟曹霸不一样,可是杜甫也处于这种环境。杜甫七律《狂夫》有一句“厚禄故人书断绝”,赚钱赚得多的老朋友跟我不来往了,嫌我穷,所以他说“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他们升官发财有的是,我倒霉了,而且不但是“厚禄故人书断绝”,连他的孩子都老在死亡的边缘上挣扎,“恒饥稚子色凄凉”。从《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北征》,那时起,他的家庭就困难,到成都以后,日子算好过了,他孩子还带着饥色,面有菜色,这就是杜甫及其家人的生活。换句话说,比曹霸也强不了多少。所以前八句,就把曹霸的性格、出身、门第、成就、性格,全都写了。


    然后写具体的事,最得意的,是“开元之中常引见,承恩数上南熏殿”。皇帝都在殿上召见他。曹霸有两个特长,一个画马,一个画人物。开始是画人物。“凌烟功臣少颜色”,“凌烟阁”原来是唐太宗时就开始建造的,从太宗到玄宗时,差不多有将近百年了,这些人物画的颜色都有点变了,时间久了,该刷浆加工了,所以就请曹霸去了,我们今天有个词叫“整旧如旧”。请看杜甫写的,他不说画房玄龄这些宰相啊,是什么样,也不说画武将应该怎么样。他说“良相头上进贤冠,猛将腰间大羽箭”,说的都是配搭,正面的没写。可是,在这两句以前有一句“将军下笔开生面”。我们现在有个成语叫别开生面,就是从杜甫这首诗里来的。什么叫“开生面”,就是开了一个新的面貌。“面”是面貌,指人物的面貌;“生”有两个意思,一是新,还有一个是栩栩如生,又活又新。所谓别开生面者,就是别开新面也。人物还是那个人物,画完以后人的精神面貌变了。“别开生面”现在用的很广,实际上这个成语原来应该只限于画画。这一句“开生面”就够了,所以下面就画装饰了,一个帽子,一个兵器。但是,特别提到其中的两个人,“褒公鄂公毛发动”。后来,苏东坡用典,说你要画人物,“但写褒公与鄂公”,用的就是杜诗。大概凌烟阁上画的武将里,这两员猛将特别有神,所以专门讲。褒公是段志玄,鄂公是尉迟敬德,“毛发动”,画的比“开生面”又进了一层了,简直就跟在前线打仗一样,所以“英姿飒爽犹酣战”。“飒爽英姿”也出自杜诗。凌烟阁上自然都是文官武将,这是写曹霸画人物。


    除了画人物以外,曹霸还会画马,也举了例子。上面八句人物过去了,下边又换韵了,写画马了。当初唐玄宗最喜欢的一匹马就是玉花骢,“先帝御马玉花骢,画工如山貌不同”。请了多少人画,就是画不像。“貌不同”者,就是画不像也。会画画的当然不止曹霸一个,当时名家有的是,就是画这匹马不行。“是日牵来赤墀下,迥立阊阖生长风”,先写真马。说皇帝要考考曹霸,这天把玉花骢牵来了,就在宫殿的赤墀下。墀是台阶,在红色的台阶底下,把这马搁在当院里,让曹霸看;这匹马是“迥立阊阖”,阊阖本来是天帝、上帝的门,这就指殿门。马在院子里、殿门外“迥立阊阖生长风”,不得了啊,一牵来就不同凡响。马本身就带着“生长风”的特点。请看,不用多,说一匹马牵来以后是神马、是骏马,简直神气极了。“诏谓将军拂绢素,意匠惨淡经营中。须臾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写的多好。皇帝说了,画一个跟真马一般大的,得费好多纸。古人画画不心疼纸啊,你看《韩熙载夜宴图》多长啊,《清明上河图》更长,古人就是讲究画一个整体。所以“诏谓将军拂绢素”,拿出画画的用具;当然曹霸也不是神,“意匠惨淡经营中”,他也琢磨,一看这马,意匠是指他自己的设想和规划,怎么把马画好,“惨淡经营”也出在这儿,这首诗里的成语太多了。他为什么经营还特惨淡呢?想必也是发了愁,在那儿皱着眉头琢磨,费了老大劲。曹霸并不是欢欢喜喜,拿过来哈哈一笑就画得了,他也下了工夫,但这时间并不长,“须臾”,没多久就画出来了,“九重真龙出”,那马活脱就是一匹活马,“一洗万古凡马空”,画出来的马简直不得了,这还不够,下边换韵了,还说这匹马。


    画出来的马搁在殿上,皇帝的榻旁边,展开让皇帝看,“玉花却在御榻上”;真马没牵走,还在庭前,“榻上庭前屹相向”。屹,就是相对的,不动了,愣在那儿了。屹立是两个对峙。诗人写得好就好在这儿。那马,应该是活的,不受任何拘束的,但是真马看见旁边有一匹马跟它长得一样,这个活马也愣了,也对着那个画儿发愣,当然画儿是不会动的,可是你看老杜写的“榻上庭前屹相向”,真马、假马都愣在那儿了。当然那假马愣不愣无所谓了,但是画的马儿多像真马啊;而真马愣住了,好像照镜子一样,出来一匹跟它一样的马。然后,下面两句衬笔。有人问我什么叫陪衬。在写事物本身以前,加以铺垫,叫陪;写事物本身以后,还要再写几句话来衬托,就叫衬。所以下面两句是衬笔。“至尊含笑催赐金”,皇帝一看,假马跟真马一样,画得太好了,赶快赏钱,这一赏钱呢,“圉人太仆皆惆怅”。圉人是养马的人,太仆是管马的人,心想我们伺候真马也没赚这么多钱,画一匹马就给这么多钱,发财了,愣在那儿了。养真马的不如画马的博得有名有利,艺术水平太高了。这是衬笔。上面都是说曹霸,忽然底下来了四句说韩幹的话。韩幹是先拜的曹霸,然后自己又独创了,也是画马的杰出人才。诗人说“弟子韩幹早入室”,是曹霸最得意的弟子,“亦能画马穷殊相”,各式各样的马他都能画。可又点明了一句,“幹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有人注解,把“忍”当忍心讲,实际这个“忍”是不忍的意思。说韩幹画马,光画肥马,不画瘦马,画肉不画骨。要照现在的注解讲,这么一画就使得骅骝不高兴了。我认为,韩幹之所以光画肥马,不画瘦马,画肉不画骨,是不忍让骅骝看到自己有不幸的一天。所谓瘦马,有骨头的马,有两种,一种天生的骨架就瘦,杜诗里有《房兵曹胡马》,“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那个马天生就瘦,可是有精神,“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这是一种;另外杜甫还有一首古诗《瘦马行》,那是官兵打败仗了,把一匹老弱病残的马扔在那儿了,太可怜了,那真是一匹瘦马。本来是一匹好马,结果被抛弃了,搞得瘦骨嶙峋的不成样子了,杜甫可怜这马,觉得马太冤了。这种马不是为打仗用的,骅骝是名马,就好像伯乐看见那马,不是拉车用的,是骏马,结果因为不善于驼东西,也不善于打仗,受伤就扔在那里了。杜甫一看,写了《瘦马行》。这是另一种瘦马,是被摧残的、被抛弃的,或者说营养不良、倒霉了的马。韩幹画马有个原则,就是专画膘肥个大、雄伟壮大的马,不画瘦马,省得引起误会,所以韩幹画出的马看起来全都精神。这里有一个说法,就是韩幹带有一点浪漫主义精神,把马美化了。曹霸不是这样的人,曹霸画马是什么样就什么样,画玉花骢,当然玉花骢是吃的饱、喝的足,特别受照顾,肯定不会瘦,可是他画的特别像。到韩幹这儿有变化了,他专画膘肥体壮的马,而不画瘦马。就在把曹霸捧到天上的时候,说他画玉花骢,画的连皇帝也高兴,圉人、太仆都惆怅了,这马神了,已经写到极点,忽然笔锋一转,插进几句韩幹,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是写曹霸的诗吗,说他徒弟干什么?而且徒弟的画风跟曹霸又不一样。韩幹画马是中国美术史上有名的,他画马穷殊相,可见什么样的马都会画,甚至于名气比曹霸还大。诗人为什么要来这么几句,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认为韩幹不免媚俗,也说的通,但是这么说委屈韩幹了,显得韩幹人品比曹霸差,或者说他老把马美化、理想化,不画容易引起负面影响的东西。另外,还有一说,说曹霸怎么不跟你徒弟学学呢。你徒弟早就看出来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画马尽量满足马的好的一面,也让人只看到马美好的一面,他不画马的容易使人怜悯、遗憾的一面。换句话说,韩幹比他老师世故,会动脑筋,所以韩幹不至于落到你曹霸今天的这个局面。所谓“忍使骅骝气凋丧”,影射的是曹霸。你要有你弟子的那个聪明脑筋,画出画来让人们都欣赏、都喜悦、都满足,而不是你想怎么画就怎么画,画出来让人讨厌,让人不高兴。曹霸是忠于艺术,而韩幹也忠于艺术,但是韩幹不完全为艺术服务,也考虑到人事。你曹霸比韩幹傻,比你的弟子脑子少根弦。虽然你画画的功力、精神、水平,高得多,但是不如你弟子吃得开,有这个意思。不是说对韩幹进行贬义,而是说韩幹比你曹霸识时务。说韩幹难免媚俗,那是古人说的,也有道理。


    底下转到后八句,就全是同情曹霸的话,说曹霸倒霉了。你看你,当初画人物、又画马,结果怎样呢,“将军画善盖有神”,当年你画人物是次要的,画马是主要的,现在“偶逢佳士亦写真”。“写真”这个词目前已经变了意思,古代“真”就指的是人像,所以现在日本照相馆还有个词叫“写真馆”。古代没有照相,画出来得跟真人一样,所以叫写“真”。有的时候,古书上画着个美女,底下题字,苏小小“真”,就指苏小小的像,某某人的“真”,“真”是名词,就是画像。所以“写真”,不是我们现在静物写生、写真,不是那意思,这“真”就是人像。曹霸也画人物,“偶逢佳士亦写真”,佳士是什么呢?比如凌烟阁上的当然都是佳士,还有知名之士,也是佳士。苏东坡有一首诗,他说一个画家会画两种人,第一个画的是唐玄宗,玄宗最早做潞州别驾的官,“君不见潞州别驾眼如电”,那是苏东坡说画家能画人物,像玄宗那是贵族;“又不见雪中骑驴孟浩然”,画家既能画贵族阔人,又能画寒士,孟浩然下面说,“皱眉吟诗肩耸山”。皱着眉头吟诗,“肩耸山”,两个肩头都耸起来了,苏东坡形容那个画家举这两个例子,最后结束说,你要画画还是画褒公与鄂公。可见“真”是指人像。过去他老给佳士画,“即今飘泊干戈际”,惨了;“屡貌寻常行路人”,貌读mò,当动词解,不要曲解说曹霸专画贵族阔人、不画平民穷人,“寻常行路人”就不该画吗?我们很多写实主义的画家专画农村老太婆,不也是“寻常行路人”吗?不是那个意思。意思是说曹霸太穷了,只要给钱什么人都画。现在是战乱之后,飘泊于干戈之际,没辙了,不能捡着他想画的人画了,变成摆地摊的了,经常给陌生人、过路人画,什么人都伺候了。“屡貌寻常行路人”,过路的人找他画也画,那画就不值钱了。安徽不是有个画家叫黄叶村嘛,早年专门在邮局门口摆摊,可是现在他的画也价值不菲了,甚至还有冒充他的画赚钱的。艺术家,在他生前未必就那么红。现在提起来,唱京剧老生的杨宝森是一派——杨派,余叔岩之后除了孟小冬,就得数杨宝森了。那会儿我看杨宝森的时候,经常卖三成座儿,没人看。我二十岁左右在天津,跟一个朋友去看杨宝森的《洪洋洞》,唱到最后,台底下没人了,就我们两个观众,杨延昭临死前的一大段唱,专给我们两人唱了。我们特别捧场,唱一句就给鼓掌,他唱得太好了!我估计宝森当时心里一定在想:这回可遇见知音了。我的朋友在旁边大声说:“一字一珠!一字一珠!”演员绝不因为没观众就不好好唱。回到杜诗,曹霸关键不在于寻常行路人不画,而在于“途穷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贫”,没有比你再穷的了。最后慨叹“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稟缠其身”,不是说一会儿坎稟,而是整天的倒霉,那个倒霉劲儿啊,一辈子到死都倒霉。所以说曹霸也罢,公孙大娘弟子也罢,李龟年也罢,全是乱前曾经享盛名于一时、有真才实学、有绝招的艺术家,天宝乱后,到了晚年都让杜甫碰上了,诗人遂感慨万千。总结一下《丹青引》的几个问题,我特别提出来,第一,画家要会写字;第二,画家是不考虑年龄与生活的;第三,曹霸不如他弟子的思想会转弯;最后,人生坎坷,倒霉到什么程度,一如诗所云。这一首就讲完了。


    《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有序,比较长,其实就是一个具体的叙述,我简单的顺一下。序里有几个词,解释一下就过去了。杜甫先天元年生人,序里提到开元三年,杜甫五六岁时看过公孙大娘舞剑器。杜甫是个天才,他自己说“七岁咏凤凰”,七岁时就可以写诗,可见他五六岁时看这个节目,对公孙大娘的印象一定很深。杜甫从小就看艺术,他懂艺术,不是看着玩儿。序是从公孙大娘写起,写到李十二娘,由李十二娘回忆开元天宝的盛况,然后归结到唐玄宗已死,所谓“金粟堆南木已拱”,金粟堆就是唐玄宗的墓地,旁边的树都长得很粗了,换句话说,唐明皇已经死了一段时间了。因此诗是由李十二娘回忆开元天宝的盛况,归结到玄宗墓木已拱,然后写自己,层层递进,点题为止。现在的考证说,剑器大概就是剑,也不是流星锤,也不是什么特殊的兵器,可能剑的形象不是三尺龙泉,不太长,但还是剑。诗的主题不在于舞剑,而在于舞剑由第一代传到第二代的人,他又看到了,然后联想到开元盛世,联想到唐明皇死,最后又想到自己,有了身世之感。就是从艺人的身世之感,联想到自己的身世之感,这是主题。我们谈戏,有个词叫“关目”,其实舞剑是这首诗的关目,是很关键的东西,但不是主题。诗是通过这样一个媒介物,串起诗的主题来。剑器是关目,当然关目也很要紧,不能随便找个东西就当关目。比如《牡丹亭》,杜丽娘自己画的像就是关目,要是没有那个自画像,故事没法往下发展;又如《窦娥冤》,六月雪其实不是关目,真正的关目是羊肚毒药,那是关目,害死人了,结果窦娥蒙冤了,那碗汤是关目。至于《长生殿》的金钗钿盒,也是关目。《长生殿》这戏,有个常识,一般爱情主题,当一个爱情要起誓,大概这爱情就不保险了,“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最后来个“此恨绵绵无绝期”。当时是金钗分一半,钿盒也分一半,跟杨玉环密誓嘛,那是《长生殿》很重要的一折戏。换句话说,实际上这个爱情是不坚牢的,可是,为了表示所谓海誓山盟这东西,只得如此。这是一个事实。封建社会的皇帝,动不动就“丹书铁券”,保证功臣及其后代,就是犯罪也死不了。但是真正发给“丹书铁券”的,有哪个不是灭族的?有哪个不是倾家荡产的?


    这首杜诗使人感动的地方在于,大乱之后,看到一个公孙大娘的继承者,感慨万端。这首诗我跟林焘先生有具体感受。在抗日战争以前,我们对于京剧武生泰斗杨小楼都崇拜得不得了,但是杨小楼1938年就故去了。杨氏故去的那天,我正在饭馆吃饭,听到杨氏逝世的消息,我午饭都没吃。一个艺人的去世竟能影响一个十几岁的小孩不吃饭,那我确实是动感情了。哎呀,杨小楼死了,觉得太遗憾了。之后国家就陷入长期的战乱。记得1936年,我最后一次看了杨小楼的戏。林焘先生在去内地以前,也看了杨小楼的戏。我们北大的好几位老师都是杨小楼的戏迷,在去西南联大以前,还在看杨小楼的戏,临上火车都要看杨的戏,看完再走。经过多少年动乱,直到1979年末,快过年了,俞平伯先生主持的北京昆曲研习社复社,我忽然接到复社专场演出的邀请函,大轴《挑滑车》,没写谁演,我心想业余的还能演《挑滑车》,倒要看看。林焘先生是昆曲研习社的社员,也在现场。到了剧场才发现,是王金璐先生演《挑滑车》,王先生也是研习社社员,特邀他演的。换句话说,从1936年至1979年,这中间经过多少年,几十年过去了,最后在舞台上看到王金璐,演的全是杨小楼的路子,我一下就想到杜甫当年看了公孙大娘,又看李十二娘,其实就是我那时的感情。散戏以后,我跟林焘先生一块儿走出剧场,他就说,哎呀,我们几十年都没见过这场面了。他回忆起来,简直是感慨万端。我说这首杜诗甭讲了,就把我那时的心情传达给各位,就知道杜甫是什么心情了,就是这么一个感受。从公元715年767年(大历二年),是相隔了五十多年,“五十年间似反掌”,这五十年杜甫过的什么生活,首先是安史之乱,然后是“漂泊西南天地间”。在成都也没过几天安生日子,挪到这又挪到那,最后落到夔州,在夔州看的这场表演。正如同我们这些人经过了十年浩劫,居然又看见这儿还有个演杨派武生的演员,而且演得还相当好。我们是什么感情?就是这首杜诗的感情。


    这里我想解释几个词。诗序里说,“壮其蔚跂”。什么叫蔚跂?杜甫以前和以后都没有用这个词的,于是就有人说杜甫不通,这词儿是生造的。不过这确实是个特殊的词儿。真是活到老学到老,我后来才发现这“蔚”字有两个读音,我们现在都读错了。说“蔚秀园”的“蔚”,出自《醉翁亭记》“望之蔚然而深秀者”,是草木茂盛的意思。还有个词,我们都念错了。说“蔚蓝色的天空”,这里“蔚”念yù,跟郁郁苍苍的“郁”是一个意思,深蓝色的,带有点透明度的。“蔚然大观”的蔚可以念wèi。“蔚跂”,“蔚”是草木茂盛;“跂”,足字旁一个支,就跟我们今天写企业的“企”是一个字。这个字形容跳芭蕾舞最合适,一个人踮着脚跳舞,就是“企”。另外,一个人看不见什么东西,把脚踮起来,为了看远处,那也叫“企”。“蔚跂”两字连起来,就好比一个人舞剑器,让你看到天花乱坠、眼花缭乱,这是“蔚”;同时又轻飘飘的,跟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一样,等于脚没沾地,这叫“跂”。蔚跂这两字是相反的意思,一方面非常缤纷缭乱,热闹极了;另一方面脚底下轻极了,简直脚没沾地,所以叫“壮其蔚跂”。这舞的太棒了,上头看不见人了,两把兵器耍的跟千军万马一样,底下脚就靠两个脚尖在那撑着,这就是“蔚跂”。


    还有,“自高头宜春、梨园二伎坊内人……”,什么叫高头?高头就是上头,指“内廷供奉”,是最接近皇帝、最接近上层的那个戏班。再有一个最难讲的,“玉貌锦衣,况余白首”。这有两种说法,一个说此处有阙文,还有的说杜甫不善于做文章,文章不通。“况”,今天只作连接词用,况且、何况。古代有个词叫“譬况”,“况”是连类相比也。我听过周祖谟先生讲声韵学,周先生在讲课时,经常讲某个词是譬况词,就是可以拿这个词比那个词,“况”即连类而比的意思。杜诗上头说了“玉貌锦衣”,那是诗人看的舞者,主要指当年他看的公孙大娘,那时玉貌锦衣;对比之下,我现在头发已经白了。底下还有两句,“今兹弟子,亦匪盛颜”。当年公孙大娘玉貌锦衣,我是娃娃,现在比比看,公孙早就没有了,我的头发白了,是个衰翁了,而她的徒弟也不年轻了,这不就连上了吗?诗人的意思就是作个对比。诗人下面没太写李十二娘,主要还是写公孙大娘,因为前边序里有“波澜莫二”,居然这个弟子能把师父的东西继承的非常全面,这就够了。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这都好讲,我就略过去了。最妙的是“观者如山色沮丧”,不是“色兴奋”,不是眉飞色舞,观众一看都傻眼了。就像我们今天看马戏似的,风险太大了,大家提心吊胆的,怕出事,看着害怕,是这种感觉,不是说“观者如山色狂欢”,而是看的观众都面无人色了。而且,写得太抽象了,“天地为之久低昂”。不光是在一个场面上活跃,天地好像都随着起起伏伏,简直太神了。下面接连四个比喻,“霍如”、“矫如”、“来如”、“罢如”。头两个因为用的是神话,比较抽象,但我们也知道是什么意思。“霍如羿射九日落”,那是说剑光闪烁,霍是闪烁的样子;“矫如群帝骖龙翔”,一群神仙骑着龙在天上飞,也有点儿悬,不太好想象,但我们知道意思是舞台上一个人如同千军万马一样。一个是剑光闪烁如同羿射九日落,一个是公孙大娘一人占满了全台,跟千军万马一样,到处是她的影子。发点儿感慨。梅兰芳唱《游园惊梦》,或者什么独角戏,戏台上就一个演员,可是好演员有一个人占领整个舞台的神奇功力。梅兰芳就有这个本事,整个舞台就一个人,但观众全被吸引住了。可是我们现在舞台上出来穿靠旗的,动辄二三十,然后旦角又出来好几十,恨不得舞台上能站两千人,这到底看谁啊?怎么看啊?公孙大娘一个人就好像是“群帝骖龙翔”,这了不起。这两句还比较抽象,下边两句就可以体会,“来如雷霆收震怒”,要不怎么色沮丧呢,那气势之猛,简直震撼人心,然后表演到一个关节时,一下就打住了,“收震怒”,戛然而止,这个我们能体会到。因为打雷我们都有经历,而且这个“收震怒”好,本来气势汹汹,让你惊心骇目,可是一下顿住了。其实还在“怒”,但是暂时停顿。最后等节目演完了,就好像梅兰芳《霸王别姬》舞完了剑以后,台底下和台上都静默无声。又像是大风大浪的江海,最后波平浪静,“罢如江海凝清光”,这个境界太好了。前边热闹的简直让你透不过气来,最后收住的时候一点声音没有,波平浪静,宁静到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的见,这两句比头两句更好。写舞蹈表演就到这儿为止了。然后说“绛唇珠袖两寂寞”,什么叫“两寂寞”?绛唇是唱歌,珠袖是舞蹈。从公孙大娘以后,音乐听不见了,舞蹈也看不见了,此之谓“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这个弟子是谁呢,她是临颍美人,现在到白帝城来,到夔州了,“妙舞此曲神扬扬”。她舞蹈的节目和诗人小时候看的舞蹈是一样的,还是“神扬扬”,觉得好像神采不减当年,就是说现在公孙大娘的徒弟很好地传承了老师的艺术。底下这句不太好讲,“与余问答既有以”。“有以”在古文里常见,“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这里的“有以”是什么意思?还有,“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那个“以”是由的意思。“良有以也”就是良有由也,良有原因。可杜诗里的“有以”不好讲,我认为这个“以”跟那个表示完了的“已”相通。“与余问答既有以”,就是说我跟她谈话告一段落了,我是这么讲。因为这两个“以”和“已”,古通用。“感时抚事增惋伤”,这不用讲了。当初“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五十年间似反掌”,快的很;“风尘澒洞昏王室”,天下大乱。“梨园弟子散如烟,女乐馀姿映寒日”,现在的“映寒日”都是说到了天冷的时候,快散场了,可是“女乐馀姿映寒日”不是指现场。有人讲成杜甫看节目时是十月,所以叫“映寒日”,我认为太简单了,不是这个意思。三十多年前,我听俞平伯先生讲杜诗,对于“女乐馀姿映寒日”一句,他说这句是暗用向秀《思旧赋》的序,借以寄今昔沧桑之慨。我认为这个解释是很精辟的。正与诗里头的上文“感时抚事增惋伤”一句相映照。《思旧赋》的序怎么说的呢?嵇康,“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他临死时看看太阳,然后拿琴弹,广陵散从此绝矣。向秀就说了,“余逝将西迈”,我就要往西走了,“经其旧庐”,走过他的故居,“于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在向秀走过嵇康的故居时,太阳快下山了,“寒冰凄然”,天气特别冷,“邻人有吹笛者,发音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这是向秀《思旧赋》的序,所以俞先生说“映寒日”者,用《思旧赋》的序“日薄虞渊,寒冰凄然”。“梨园子弟散如烟”了,而女乐的馀姿还有个别人留下来了,但是就好像向秀过嵇康的故居一样,是“映寒日”。我觉得俞先生的说法是对的。做学生的,也有师承,也有家法,我觉得俞先生讲的好的,一定都照着讲。有一次我在城里讲杜甫,俞先生的女儿、外孙、亲戚去了一大堆,讲完以后,俞先生给我写了封信,说“感谢你宣传鄙说”。到下边就是,“金粟堆南木已拱”,唐明皇已经死了,诗人会跳跃,一下子蹦到自己,“瞿唐石城草萧瑟”。皇帝早已死了,我现在瞿塘峡这个地方,“草萧瑟”,时令也到了暮年了。“玳筵急管曲复终”,这个节目演完了,大家散了;“乐极哀来月东出”,等到散了,月亮出来了,可是我的心情太乱了,看了这么个好节目固然很激动,跟她谈话以后又很感慨,所以诗人思绪纷乱。“老夫不知其所往”,这就跟那《哀江头》似的了,我要回家,路都走不出来了;“足茧荒山转愁疾”,走的是山路,特别难走,我倒反而发愁了,干吗走那么快啊,简直累不了了,“转愁疾”,“疾”是快的意思。这个“茧”,他用的是蚕茧的茧,还有一个说脚上长了趼。“趼”念jiǎn。


    这个讲完了,捎带讲《江南逢李龟年》。好讲极了,就四句。“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岐王也好,崔九也好,都是长安的贵族大官,在那个地方我们经常见面,而且也常听说你的消息。“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俞平伯先生当年说,这诗还用讲?多念两遍就行了。其实就是诗人这种今昔之感,内心的伤痛,用不着多说。当年,“岐王宅里寻常见”,贵族门前是踪影不断的;“崔九堂前几度闻”,也常听说你的消息。“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赶上这么一个时候,诗人已经从四川出来了。好风景啊,可是落花时节,赶上春暮,暮春又碰见你了。我常用对比,李白要写碰见熟人,送给人诗,那可是一气呵成,“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就大白话,而且一目了然,就这么点意思全说了。这也有好处,这是李白。可杜甫不这么说,“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我又碰见你了,这次碰见你,既不是岐王宅里,又不是崔九堂前,时间又是“落花时节”,虽然现在是“江南好风景”……琢磨琢磨吧,这诗就得反复多念几遍,它这个含蓄的劲儿在里头。《世说新语》有两句话“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杜诗就是这种类似的感情。


    这首诗我提醒大家,杜甫做了一个尝试,可惜在杜诗中就见过这么一次。是我的一个学生发现的,当时我没理会,后来我发现这又是杜甫写旧体诗的一个新尝试,可惜这个传统,大家都没注意。“岐王宅里寻常见”的“见”,和“正是江南好风景”的“景”,属于见纽,见古音念gin,景念gǐng,这音我们现在都发不出来了。请注意,一三两句的末字,虽不押韵,但是同纽。“见”和“景”同纽,就是现在的读音也类似。不要以为一三两句的末字就没关系,照样可以有音律上的特点,可惜我没有找到杜诗其他的例子,但是这个例子很突出,因为头句没韵,第三句当然也不入韵,而他用这两字怎么那么巧,用了两个古音非常难读的见纽,这个要提醒大家一下。杜诗有很多创造性的东西,后人没有注意,我讲《江南逢李龟年》跟别人的讲法也不完全一样。这三首诗倾向性是一样的,曹霸也好,公孙大娘也好,李十二娘也好,李龟年也好,都是盛时在长安碰头见过、经常了解的,各自身怀绝技,可是现在跟我一样,都倒霉了,结局如此,都有沧桑之感。


    杜甫离开四川以后,最有代表性的两首诗,是《登岳阳楼》和《江汉》。


    先说《登岳阳楼》。“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这两句不用讲。可是“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是气象阔大得不得了。有两句唐诗,“到江吴地尽”,到了江边,吴地就尽了,以江为界,这边是吴,那边是楚,“隔岸越山多”。长江是分界,所以说“吴楚东南坼”,坼是断开、裂开,“乾坤日夜浮”,也是“天地为之久低昂”那个意思。在岳阳楼上看洞庭湖,简直天地都低昂。“乾坤日夜浮”,整个天地都在那动荡,这气象是够阔大的。下面一下又缩小,缩小到什么呢,“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太可怜了。杜甫晚年出了四川以后,没有家啊,就住在船上,船就是他的家。所以“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另外,杜甫“晚节渐于诗律细”“语不惊人死不休”,就拿“亲明无一字,老病有孤舟”这十个字来说,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都有,五声俱全,读起来顿挫有致。也正体现“诗律细”。毛泽东《长征》“红军不怕远征难”一句,也具五声,读起来也是很铿锵的。然而这还不是诗人最难受的、最伤心的事。“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北方还在打仗,外族还来侵犯,诗人最伤心难过的是国家尚未太平。“轩”就是楼外头,栏杆里面那块地方,比较宽敞。“凭轩涕泗流”,诗人哭不是为老病,也不是为亲朋不理我,而是为“戎马关山北”,所以哭了。前四句写楼,后四句写人。这首诗平常也平常,高就高在三四跟五六句,等于一个大坝,高不可攀,而下边的落差那么大。但是我认为这首诗还不如《江汉》好。我念了《江汉》以后就觉得挺惨的。“江汉思归客”,诗人是想要回去了。他实际上人并没有到汉水,离洞庭湖也不太远。“乾坤一腐儒”,这个腐儒跟“百年粗粝腐儒餐”的腐儒比,外延更大。杜甫老说自己是腐儒,而“百年粗粝腐儒餐”那是客气话,可这里的“腐儒”上加了个乾坤。乾坤者天地也,换句话说,天地间有我这么个迂腐的读书人。这是什么意思呢?这腐儒跟乾坤也落差太大了,可是有特点。照理讲乾坤的事应该谁管呢,上有皇帝,下有宰相,有文臣武将,保卫社稷,安定民生。这都不是我的事,是贤君、良相、名将的责任,可是我算老几啊,我是腐儒啊,但我呢,又“致君尧舜上”,又“穷年忧黎元”,用得着吗,你干吗要“穷年忧黎元”呢,你干吗要“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呢。老杜整天在这儿每饭不忘君。老舍《茶馆》里有句经典台词:“我爱国,可谁爱我啊?”我爱国,国家不爱我;我爱朝廷,朝廷根本都把我都忘了。“亲朋无一字”,“厚禄故人书断绝”,根本孤老头子一个,这还不算腐儒吗?这够腐的。有些事不是我办得了的,可是我整天在那儿担心,忧国忧民,何苦来啊。所以仔细一想,他这个“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的“腐儒”,内涵太深刻了。乾坤那么大的范围,我考虑的是什么呢,不是自己,而是国家、社稷、朝廷、政权、外患、内忧,什么什么的……全都不是你管得着的事,你的忧患意识太深远了,所以你是腐儒。下面两句说明问题了。叫做“片云天共远”,我就好比天上的一块云彩,在那么广阔的天空,不过就是一块孤云而已,所以“永夜月同孤”。漫漫长夜,四下里都安静极了,就那么孤零零的,“皎皎空中孤月轮”。天上的月亮是孤独的,而我的人也是孤独的,只有月跟我是同样孤独的,写的太好了。那个“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还有点客观,这两句纯粹是主观。诗人自己的豪情壮志之大,大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整个国家、社稷、百姓全在他肚子里装着呢。但是怎样呢,我不过是这天上的一块浮云,而我的心,“永夜月同孤”,真是好。咱们再拿李白来比,李白有一首不对仗的五律,“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也怀古,但是,他那个思想境界,没往这方面考虑,一比就比出来了,那是李诗,这是杜诗。“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越琢磨,越替老杜伤心,他就是这么一个苦人儿。下面尤其好,这个落日不一定就是天快晚了。“落日心犹壮”,和下面那个“古来存老马”意思一样,就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落日,一天到了黄昏时是落日,一生到了我这个岁数也是落日。虽然落日,可心犹壮,还想着做一番事业;“秋风病欲苏”,在这个大热天过去之后又刮秋风了,实际上一年要过去了,“病欲苏”,好像我的身体轻松一点了,不像以前那么重了,注意这里不是“病已苏”啊,而是“病欲苏”,好像诗人的身体快复原了、快好了,但不是真“苏”。最后用老马比,“古来存老马”,我说这里用马比自己有三层意思。这马,要是一匹老马的话,不在跑的路多,它已经跑不动了。一个意思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虽然是老马,可是有千里之志。“烈士暮年,壮心未已”,我还是有志报国,有志为国家做点贡献,这是一层意思。还有一层意思,《韩非子》里有个故事,齐桓公派管仲和另外一个人叫隰朋征孤竹。当时孤竹是个边远荒凉的国家,带着大队人马去了,结果到那儿迷路了,回不来了。隰朋就急得不得了,说糟了,我们孤军深入,即使打了胜仗也回不去了,怎么办呢?管仲说靠那个马,马认得路,它有经验,“老马识途”的典故就出在这儿。诗里说“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不是跑的路多,而是它有智慧、有阅历,它认路。管仲说让马领路,果不其然,老马给引了路。“老骥伏枥”是一个典故,“老马识途”又是一个典故,但这都是从本身来说的,还有一个是从统治者来说的。他说“古来存老马”,“存”是慰问、体恤,等于我们现在说照顾老年人,要以人为本,以和谐为本,这就是存的意思。说“古来存老马”,不是为了让它再继续去跑。这里头还有一个典故,见于《韩诗外传》。《韩诗外传》里有个故事,说田子方走到路上,看见一匹老马,就是杜甫《瘦马行》那个意思,一匹没有人管的老马被扔在路上,田子方看了以后很生气,他说这马年轻时为人效劳、替人奔走,苦了一辈子,现在老了,没人管了,“是不仁也”,太不仁了。田子方这话是责备统治者过河拆桥的,人家给你卖了一辈子命,到人老了,老而遭弃,这是田子方发牢骚的话。所以这句有三层意思,我本人是老骥伏枥,有没有用处呢?我识途,我是老马,我可以领路,我有处事的阅历经验;另外还有一层,你们做最高统治者的,当官当权的人,应该考虑考虑,一个知识分子,贡献了一辈子,到老了就遭遇像我这样的悲惨处境。杜甫老年的处境,大家都了解。“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想着让马跑长途是不行了,但是从当官的来看,应该对老马有所表示,应该“存恤”,“古来存老马”,说明你现在没“存”啊。这就跟杜甫说那个《瘦马行》似的,军队打完仗把马扔了,这太忘恩负义,太过河拆桥了。


    二〇〇三年秋讲杜诗第一卷


    我忽然间发现,手头这本浦江清、吴天五合注的《杜甫诗选》变成了珍本,因为里面抄了很多古人谈杜诗的材料。


    游龙门奉先寺


    已从招提游,更宿招提境。


    阴壑生虚籁,月林散清影。


    天窥象纬逼,云卧衣裳冷。


    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


    我们从《游龙门奉先寺》讲起。关于《登兖州城楼》,《杜诗详注》里引了张綖〗的说法,“考公作此诗时,年甫十五,而所作已如此,其得之天者,良不偶也”。这显然不对。如果《登兖州城楼》是杜甫十五岁作的,那前面的《游龙门奉先寺》和《望岳》就更没法办了。


    《游龙门奉先寺》是在洛阳,唐代的奉先寺也很有名。这里有个问题。我看了《杜诗详注》、《杜诗镜铨》等好几家注本,都说题目是“游”,而实际写的是“宿”。首句提到“游”,而下面一直到最后,全是晚上的“宿”。那为什么不径直改个题目《宿龙门奉先寺》?其实杜诗里有用“宿”字作题目的,如七律《宿府》等。古人在写诗的时候,题目很重要。有的题目是自己定的,有的是后人给起的。为什么这首诗的题目要这样起?后来我仔细看诗,又想了一下,认为这诗是夜游,并不是天一黑诗人就在庙里睡觉了。


    “已从招提游,更宿招提境”,白天游的景致都不谈了。龙门奉先寺是古迹,估计游人很多,但是能在那儿过夜,欣赏到夜景的不多。如同张岱写杭州,《湖心亭看雪》,下大雪没人的时候,他去游赏;还有《西湖七月半》,专写夜景,因为平时有关城门的问题,一般没有人赏夜景。所以,就好比我们现在去逛颐和园、香山,在那儿住一夜的人,要写文章、写诗,一定会写夜景,因为那是一般人见不到的。这儿的杜诗也有此意思。谭献评周济的《词辨》,有一句话,说周邦彦的《齐天乐》“绿芜凋尽台城路”,谭评曰:“扫处即生”。“绿芜凋尽台城路”这句是说夏天台城的风景词人不写了,词人要写的就是眼前看到的景色。不妨把谭献的评语移用到杜诗的这两句,意谓白天之游,就不提了,专谈夜晚的“更宿招提境”,但实际上夜晚也是游。“阴壑生虚籁,月林散清影”,前一句是听觉,“籁”是风声,虽然看不见,但夜晚山谷里吹来的风声能听见;后一句视觉,月光从树林里照下来,不是整的,故用一个“散”字,可以参考苏东坡的《承天寺夜游》。“天窥象纬逼,云卧衣裳冷”,一作“天阙”,不好,还是用“天窥”好。杨慎的说法可取,因为它跟下面的“云卧”相对,“天窥”即“窥天”,“云卧”即“卧云”。周汝昌先生《诵杜微音》一文,谈到这两句,可参考。仇注引的那些说法牵强,说“天阙”、“云卧”是地名,太生硬。其他“天开”什么的,都不好。“窥天”就是看天,寺庙里看到的苍穹,究竟跟在地平线上看到的不一样。“象纬逼”,天上的星宿好像离自己很近,“逼”字用得好,不是说诗人上天了,而是说仿佛天上的东西离着自己近了。后一句并不一定是真冷,而是有点高处不胜寒的意思。“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看起来末两句有点虚,实际在庙里住,可以听见钟声,而“发深省”有禅意,有佛家的思想在里面。如果在外面住,听到钟声,像“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那就不一定有“发深省”的意味了,而在庙里住则不同。“令”念平声,凡是作动词,读平声;而作名词,则念去声。但有个例外,就是作姓,“令狐”念平声。《杜诗详注》特别注出“令”读平声,这很好。


    关于《望岳》,翁方纲的《复初斋文集》卷十一和《石洲诗话》卷六,各有一段大讲其“夫”。夫是代词,代指泰山,不是白用的,一直贯到底。俞平伯先生在课堂上讲“夫”挺有意思。《论语》里有“天何言哉!天何言哉!”而《鲁论语》则是“夫何言哉”,俞先生认为“岱宗夫如何”是用《鲁论语》的“夫何言哉”,可备一说。


    这首杜诗真正写“望岳”,就是“齐鲁青未了”、“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和“决眦入归鸟”四句,老杜有时也很用“险笔”。八句诗,首句是问话,“造化钟神秀”是虚的,赞美泰山的巍峨气象;再近一步,“阴阳割昏晓”,让诗人的视觉发生变化;再往前走,越走越高,所以“荡胸生层云”,这是近处;远处看见鸟飞,“决眦入归鸟”;末两句指未来,也是虚的。因此,这诗有一半都是虚笔。高明就高明在“齐鲁青未了”一句,太了不起了。过去,从齐到鲁是两个国家。换句话说,从齐进入鲁的边境,远远就看见泰山了,可是已经到了山附近了,还没望见泰山的边儿,泰山该是多么雄伟壮阔!我说《望岳》不仅仅是静止的望,只望不走;而是边行边望,越望越近,越走离山越近。


    “岱宗夫如何”,是未见泰山时心中所疑;而看到泰山的大轮廓是“齐鲁青未了”。然后越走越近,进入山内,所见令诗人大为惊叹,“造化钟神秀”,仿佛大自然把最好的神秀的东西都寄托到泰山了;“阴阳割昏晓”一句,我认为旧注都有问题。我父亲有个讲法,开始我还怀疑,但后来认为我父亲讲的不错。谁都知道,古文里山的南边是阳,北边为阴。杜甫肯定是由齐入鲁,看泰山不会走到山背后——靠海的那边,而只能是面临大陆的一边。也就是说看山不会同时看见山的两边,除非我们今天坐飞机。山南水北为阳,这是常识。过去给小孩讲河的阴阳,拿一个茶杯,搁在太阳光的底下,一看就明白了。我父亲讲“阴阳割昏晓”,不是指山的南北,而是指望过去,山是连绵起伏的、不平的,山的坡面接受阳光的地方,亮得很,很刺眼;而低洼的地方,不一定能接受到阳光,可能很昏暗。同一个平面上,有无阳光照射,亮度是大不一样的,对人的眼睛瞳孔的刺激也不一样,所以用一个“割”字,写出望山者视线的差异,就像刀切的一般,阴阳突变,光线的反映忽暗忽明。“荡胸生层云”,越走越高,云气就像回荡在自己的胸口,指人在山的高处,被云所包围,这是近处;“决眦入归鸟”,远处有个焦点,看见一只鸟飞,越飞越远,甚至把诗人的眼眦都看裂了,穷极目力,直至望不见为止。那是回山的鸟,飞得比较快,词里也有“宿鸟归飞急”。我又联想到老杜的《秦州杂诗》里说“抱叶寒蝉静,归山独鸟迟”,形容归鸟用了一个“迟”字。杜诗很辩证,蝉如果一声不响,行人反而不知道树上有蝉了。听见寒蝉的叫声,且声音极衰微,从有声音反衬安静;后一句说鸟飞得快,并不是慢,用“迟”字,实则是速。别的鸟早就回家了,这个鸟“耽误”了,落单了,所以拼命往家里赶。这两句说静倒不静,用迟而实速。杜诗之妙,可见一斑。《望岳》的五、六句说明诗人已经到了半山腰,最后“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是联想,请注意这里用“一览”,而不是“一望”之类的。览者,乃鸟瞰的意思,俯瞰群山。这两句用的典故就是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诗人没有把自己的安邦定国之志明写在诗里,但意思是可以体会到的。这种诗很多,如“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站的越高,看的越远。除了视觉的感受外,杜诗更有一层俯瞰大千世界的意思。不妨把王之涣的《登鹳雀楼》略提一下。“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前一句是眼前景,平常;后一句好,实际登鹳雀楼是看不见黄河入海的,看不见而想象着去写,气象就远了。


    上面讲的两首五古,算是一种类型,实际上都是律诗的写法。除了平仄以外,中间四句对仗工稳,可见杜诗还是很有创造性的。创新不是另起炉灶,完全撇开旧有的东西,我认为创新就是在原有的基础上出新。在杜甫生活的时代,五律已经比较成熟了,但是把律诗的做法尝试着往古诗里运用,这是很了不起的。另外,我说王勃的《滕王阁诗》绝不比《滕王阁序》差,“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诗里的三四句是七律的格调,我们注意后面四句的平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仄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平仄平。虽略有点儿拗,但是一首很完整的七绝。所以从初唐开始,诗人已经尝试把古诗融入有格律的诗里,或者倒过来说,用有格律的对仗、平仄关系尝试着写进古诗。杜甫的《游龙门奉先寺》、《望岳》都是如此。我觉得要讲唐诗,讲分体研究,不应该只就古体说古体、近体说近体,而应该找些这种边缘的创新进行研究。《游龙门奉先寺》和《望岳》,虽都是诗人青年时候的作品,但是杜甫已经在摸索创新,写古诗用律法。


    俞平伯先生在课堂上说,杜甫青年时写律诗就达到非常成熟的境地。《登兖州城楼》即是一首非常成熟、四平八稳、无瑕可指的五律。当然,要说它出类拔萃,也不是。其身手不凡之处,乃在于青年杜甫已经达到了别的中老年诗人写诗的火候。这是俞先生讲的。换句话说,杜甫在青年时期,已经走完了其他诗人一生走过的道路。杜甫的起步点就比别人高很多,所以后来的发展和水平,别的诗人无法企及。《登兖州城楼》这诗不用细讲,其优点在于具备五律应有的章法、句法和技艺,律诗的做法都包含在内了。“东郡趋庭日,南楼纵目初”,杜甫的父亲在兖州做官,他来省视,登上城楼眺望。“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往东看,有海、有泰山,回过头来,平原一望无际。“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馀”,这两句是怀古,鲁殿就指鲁灵光殿。“从来多古意,临眺独踌躇”,前一句照应五、六,“临眺”照应第二句,同时把三、四句也涵盖在内。“踌躇”的内容实际就是怀古。这个结尾显得“平”,不够精彩。有点像《游龙门奉先寺》的结尾,都比较虚。学作旧诗,搞不好,结尾往往出这种毛病,来两句不相干的话一补,就完成了。最后两句弄得不好,就是凑韵。好诗必然在最后两句有新意,《望岳》的最后两句就好,《游龙门奉先寺》的结尾似乎比《登兖州城楼》还略好些。


    题张氏隐居


    (其一)


    春山无伴独相求,伐木丁丁山更幽。


    涧道馀寒历冰雪,石门斜日到林丘。


    不贪夜识金银气,远害朝看麋鹿游。


    乘兴杳然迷出处,对君疑是泛虚舟。


    (其二)


    之子时相见,邀人晚兴留。


    霁潭鳣发发,春草鹿呦呦。


    杜酒偏劳劝,张梨不外求。


    前村山路险,归醉每无愁。


    《题张氏隐居》,一般的选本都不选,这两首诗,尤其第二首五律,我和前人的观点一致,认为“未能免俗”。因为这种作五律的办法是比较容易的,七律也是如此。我觉得第一首七律是有毛病的,“春山无伴独相求”,既是“无伴”又“独相求”,当然是“独相求”了,词义重复,写诗弄不好往往就出这种毛病,杜诗也并非完美无缺,第一句是说诗人去拜访张氏隐居;“伐木丁丁山更幽”,这句还可以,但是把《诗经》里的话整个搬过来了,写路上所听到的。“涧道馀寒历冰雪”,按照仇注的说法,“冰”应该读去声,“仄仄平平仄仄仄”,这是个拗句。第三句写路不好走,因为在深山里,虽然是春天,但有高寒的天气,山里还没化冻;“石门斜日到林丘”,下半天了,终于找到张氏隐居,显然这地方比较远,诗人肯定也在这儿住了一夜。“不贪夜识金银气”,今天再作诗,即使作古诗,最好也不要用“金银”字样,所以我说这首杜诗未能免俗;“远害朝看麋鹿游”,“远”作为动词,念去声,yun。这句说主人是隐者,整天和麋鹿来往。“乘兴杳然迷出处,对君疑是泛虚舟”,我乘兴来访问,到了地方,就像进了桃花源一样,不知再往哪儿走了。“虚舟”用《庄子》里的典故,人即使心胸狭窄,在水上划船,被空船碰一下,也不会生气,因为船上没人,所以肯定不是有心撞的,故云“对君疑是泛虚舟”。费了好大好大的劲,才找到这地方,诗人是乘兴而来,有意拜访,用戴逵的典故,“杳然迷出处”,好像忘记了应不应该回去。看到主人,诗人倒好像变成“虚舟”了,坐在一个没有主宰的船上。乘兴而来,有意识来找主人,找到以后,不说兴尽而返,而说好像坐了一个空船,无心中走到这儿。言下之意,诗人赞美主人是方外之人,是隐者,是绝对没有“机心”和世俗尘俗之气的人,所以诗人倒疑心是坐着空船来的。换句话说,诗人是什么样的人,主人绝对不会过意的,绝对不会考虑的,因为隐者在山里呆久了,已经忘怀得失、清静无为。这首诗也有点四平八稳的,在七律里达到这种境界不太难。


    下面的一首五律《题张氏隐居》其二,更刻板些,用《诗经》里的词儿太多了,诗的头两个字“之子”就出自《诗经》。第一首是初访,到第二首时来往已经很多了,可能访张氏隐居还不止这两首,但保存下来就两首,第一首是初次去,第二首五律在写法上有点技巧。“之子时相见,邀人晚兴留”两句是说请诗人去,就留住诗人,不让回来了。在这个环境里看到,“霁潭鳣发发,春草鹿呦呦”,两句全用《诗经》。“杜酒偏劳劝”,杜康是造酒的,酒是姓杜家里的,但是到主人这儿,反倒劳你劝我;“张梨不外求”,姓张家里的梨是最有名的。我觉得这两句有点儿俗,用典的痕迹太明显了。那个“一览众山小”为什么好,就因为明明用“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但典故含在字面里头,没在表面上。“鳣发发”、“鹿呦呦”太明显了,另外用姓杜、姓张的典故也容易落俗套。就像用姓名凑成对联,让人容易学。凡是那种一学就会的,想必境界不是最高远的。“前村山路险,归醉每无愁”,尽管路不好走,因为路熟了,该怎么走就怎么走,心里有数了,不必发愁。这样的诗在杜诗里不算最好的。


    讲了五首诗,归纳一下,有两个重要内容,一是以律诗的作法来作五古,如《游龙门奉先寺》和《望岳》;再一个五律的基本模式,《登兖州城楼》比较规范,黄生《杜诗说》里有段相关评论比较精彩,可以抄下来。(见《杜工部诗说》卷四)《题张氏隐居》的五律中间四句不免落俗,我记得《皖人诗话八种》里也有类似观点。我有个想法,如果能把《皖人诗话八种》里有关杜诗的评论条目都摘出来,集中起来,那用起来就比较方便了。


    我以前开过杜诗的课,而且20世纪60年代纪念杜甫时,应北京图书馆的邀请,还在城里做过报告。我翻阅过大量谈杜诗的专著,杜诗的资料书实在太多了。1948年,我去拜访梁实秋先生,他的客厅里空空荡荡,只有桌子和几把椅子,但在客厅的一个墙角,堆着一大批杜诗的专著,说是琉璃厂的人给他送来的,他还没有甄别挑选,就跟我说,你要用哪部,随便拿。但我当时跟他不熟,没好意思,不过我在那儿略事翻了翻。梁实秋后来好像也没有写出什么杜诗的专著。新中国成立后,萧涤非先生也专门组织人搜集有关杜诗的文献材料。我认为,如果有志于搞杜诗,广为搜罗杜诗的资料,还是很有必要的。


    我们讲杜诗,需要涉及近体诗的五律、七律什么时间逐渐走向成熟。如杜诗的《登兖州城楼》、《题张氏隐居》等,写作技巧已经很成熟,但杜甫的同时,五律影响所及,还没有达到每一个诗人都能写出完整的五律作品。举例说明,王维的一首很有名的五律《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尽管“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大家都认为是名句,诗也是名诗,可是三、四两句就不对仗了,“倚仗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毕竟有缺点。固然王维的五律写得不错,实际上这时的五律还没有完全成熟。李白就更有意思,那首《夜泊牛渚怀古》“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一句也不对仗,虽然平仄没问题,但它不合五律的规范。我过去在课堂上就说,当时五律还不成熟,但有人就这么写了,而且还流传下来了,何况又是一首好诗。但是,不能因为有这么一首诗,我们就可以任意胡来。因为那是个无法企及的作家,那是李白写的。假如你是李白,你可以那么写。如果你自己有自知之明,说还够不上李白的份儿,那你最好别那么写。要那么写,就是自己给自己找遗憾。我的意思是,唐代开元年间,在杜甫前期,五律规范的程度还不是说已经到了无可逾越的阶段。一方面要讲具体的诗,另一方面还要看到当时流行的五律里,例外的还是不少。所谓例外者,就是不合律,不合规范。七律的成熟就更晚一些了。李白几乎就没有七律,据说李白佩服崔颢的《黄鹤楼》不得了,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但是请问崔颢《黄鹤楼》的前半首是七律吗?“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馀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空悠悠”是平平平,三平怎么能是七律呢?后面四句倒是符合律诗规范。李白模仿《黄鹤楼》作了一首《登金陵凤凰台》:“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五、六句也有问题,“青天外”怎么能对“白鹭洲”呢?另外,李白的诗集里还保留了一首《鹦鹉洲》,也学崔颢,但我怀疑那首是赝品,那诗实在不怎么样,不像李白的手笔。这些都说明,在杜甫的时代,五律没有完全成熟,七律就更不用说了。可以说杜甫写律诗是后来居上,比起同时代的人,他是一个先驱者。


    刘九法曹郑瑕丘石门宴集


    秋水清无底,萧然净客心。


    掾曹乘逸兴,鞍马到荒林。


    能吏逢联壁,华筵直一金。


    晚来横吹好,泓下亦龙吟。


    下面一连讲八首杜甫的五律,从《刘九法曹郑瑕丘石门宴集》到《夜宴左氏庄》,这八首都是杜甫早期的作品,可是也都很成熟,不妨进行比较,很有意思。我翻了一下,《杜诗镜铨》的评和注比较简单,比如《刘九法曹郑瑕丘石门宴集》,只有寥寥几个注,一个评语也没有。说明什么?说明这首诗不好,是一首纯粹的应酬之作。“秋水清无底,萧然净客心。掾曹乘逸兴,鞍马到荒林。能吏逢联璧,华筵直一金。晚来横吹好,泓下亦龙吟。”为什么说这首是应酬之作?严格说,诗里没有多少实际内容。其实就是两个不大的官儿请客,杜甫参加宴集。首两句平常,略有敷衍泛泛的意思,“客心”指诗人之心。宴会的地点很好,水清,景致也好,诗人把一切烦恼不快都忘怀了。中间四句写实,不过是应酬。“掾曹”指刘九法曹,“联璧”兼指刘、郑。“华筵直一金”写宴会很铺张,不过有点凑韵的意思。在唐朝说宴会,说一个人花钱奢侈,动辄用“万钱”,《饮中八仙歌》不就说“左相日兴费万钱”嘛,一金即万钱。这句为了协韵,就用一金。最后两句,写宴会上的音乐。在唐宋,凡有宴会,必有音乐。宴会的音乐好到什么程度?我估计也没什么特色,所以杜甫末了用虚笔,“泓下亦龙吟”,谁听过龙吟啊。因此我说这是地道的应酬诗,是思想价值比较差的一首。


    与任城许主簿游南池


    秋水通沟洫,城隅进小船。


    晚凉看洗马,森木乱鸣蝉。


    菱熟经时雨,蒲荒八月天。


    晨朝降白露,遥忆旧青氈。


    《与任城许主簿游南池》就比上一首好。好在什么地方?“秋水通沟洫,城隅进小船”,首二句很平常,“秋水”指城外的水,“沟洫”是护城河,“城隅”用《诗经·郑风》“俟我于城隅”。第二句说从城犄角儿划进一小船。这是从城外往城里写,城内外的水相通,坐船可以进出城。中间四句不太像城里的景象,仇注引《一统志》“南池在济宁城东南隅”,南池这块水可能连接城里城外,看景致还有点野趣,不是在繁华闹市开人工湖,还是自然景象。我认为第二句“城隅进小船”写的挺好,这种手法跟孟浩然的《过故人庄》有类似的地方。孟诗开头“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然后就上路了;“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刚出城,看到远远的农村那边一片树林,等快到目的地了,回头一看,“青山郭外斜”。绿树、青山二句的境界好像跟这里的杜诗有点接近。林庚先生讲唐诗,在课堂上大谈“绿树、青山”二句,认为好。我理解所谓好,就是指用的辞藻不像谢灵运、鲍照等六朝诗人那样,写景致堆积辞藻,而杜诗写的朴实。“晚凉看洗马,森木乱鸣蝉”,挺有意思,诗人旁观池边有人洗马,这是眼睛看到的动作。第四句是听觉,请注意“看”是动词,而“乱”这里也作动词用。正因为树林多、蝉多,尤其黄昏时,蝉不是一个节奏,不同节奏的蝉同时在鸣,节奏不合拍,所以说“乱鸣蝉”。“菱熟经时雨”,时令接近秋天,菱芡之类的果实成熟了,“经时雨”,就是“好雨知时节”。这句虽写秋景,却显出生趣;而“蒲荒八月天”是开阔的大场面,中秋以后蒲草就一点点荒芜了,秋天的衰飒气象逐渐蔓延开来。“晨朝降白露”,点明节气,正是白露节的前夕;“遥忆旧青氈”,最后一句略显弱。关于这句,古人有个说法,说是思乡,我觉得没有多少根据。这实际用了《世说新语》的典故,王献之家里半夜来小偷,主人发觉了,就对小偷说,家里的东西你随便拿,唯独“青氈”是旧物,一定留下。旧物虽然不值钱,但是有纪念意义。照我的想法,这句有个特殊的意思。可能杜甫这时家里的生计,已经跟从前不一样了。他的生活可能已经不是那种裘马放浪的生活了,又快到白露节了,回忆起家里还有“青氈”,实际带有由盛转衰的意味了,而前面的“蒲荒八月天”也有衰兆的意思。当然,这也是我的臆测。总之,最后的结尾不算太理想。我个人有个判断,特别是五律,如果七、八句写得好,证明诗的水平高。换句话说,水平高的人写诗,不会让七、八的收句弱。


    对雨书怀走邀许主簿


    东岳云峰起,溶溶满太虚。


    震雷翻幕燕,骤雨落河鱼。


    座对贤人酒,门听长者车。


    相邀愧泥泞,骑马到阶除。


    《对雨书怀走邀许主簿》,跟上一首的对象是同一人,上一首和许主簿一块儿出游,这一首请他来喝酒。此诗有点幽默感,这得从后四句说起。“座对贤人酒,门听长者车”,“贤人”是褒义词,可“贤人酒”是比较次的酒,酒有点浑浊。“贤”跟“圣”相对,“圣”是比较好的酒。《羌村三首》里就说“父老四五人,问我久远行。手中各有携,倾榼浊复清。”“浊复清”,这里的浊酒就是“贤人酒”。“座对贤人酒”意思说我请你来喝酒,可是我这儿的酒不是最上品的,用“贤人”表示谦虚。“门听长者车”,用《汉书·陈平传》的典故。陈平家里很穷,但外边老有阔人的车走过,“长者”总之指那种有权有钱有势的人。这句意思是诗人老怕人家不来,又赶上下雨,请人喝酒,酒也不怎么样,但诗人老注意外边的动静,看看客人是否来了。然后再客气一下,“相邀愧泥泞”,下雨请你来,大概客人也不好意思不来,真要坐车来,从大门口走到屋里,路上还很泥淖。实在很惭愧,路不好走,但真心希望客人能来,“骑马到阶除”,不一定摆谱坐车,你骑马来,可以直接进门,到门口的台阶。再看前四句,颇有幽默感。先是聚云阴天,然后雷雨就来了,雷电交加,震雷骤雨,确实写得好。“东岳云峰起,溶溶满太虚”,雨还没下,但从泰山那边,山里的云就起来了,云简直像山峰一样,天空一下子浓云密布。“震雷翻幕燕,骤雨落河鱼”,一个震雷,一下把燕子的窝都震翻了,真有震撼力,写的好极了;然后,骤雨倾泻而下。此处体物非常细腻,一般下大雨之前,空气湿度大,温度并不低,闷得很。因此鱼都浮到水面,甚至露出头,张嘴透气。可是意想不到的大雨把鱼从水面砸到水底去了,一下把鱼都打沉了。可见前四句的警语是非常有层次的。在这种震雷骤雨的情况下,诗人还希望客人来喝酒,所以后四句就用带有一点儿诙谐的笔调把这首诗写了。这首诗从水平、技巧、意思来说,都不错。


    巳上人茅斋


    巳公茅屋下,可以赋新诗。


    枕簟入林僻,茶瓜留客迟。


    江莲摇白羽,天棘蔓青丝。


    空忝许询辈,难酬支遁词。


    《巳上人茅斋》带有一点隐逸诗的意味。过去我们一提唐朝人学陶渊明,就说王、孟、韦、柳,实际上王、孟属于盛唐,他们的诗写山水、写园林,固然跟陶渊明接近,但气象还是盛唐时代的气息。孟浩然还多少有些隐逸,但王维那是有钱人住别墅的感觉,王诗还是《左传》里的话,“其乐也融融”、“其乐也泄泄”,给人比较温暖的感觉,气象不是很衰飒。而学陶渊明另外的一面,是中唐的孟郊、贾岛、姚合,一直到北宋初年的林和靖、梅圣俞,然后到南宋的四灵,带有一点隐逸气。好的一面,是有林下之风;不好的一面,用苏东坡的话说,就是有点酸。《唐诗三百首》选了一首常建的《题破山寺后禅院》,其中“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两句很有名,那就带有一点隐逸的林下之风。


    《巳上人茅斋》写一个隐居、有文化的和尚的茅庵,但诗人去找他,并不是谈禅、谈佛学,“巳公茅屋下,可以赋新诗”,巳上人是个诗僧,不是世俗的和尚,所以七、八两句才有着落。“枕簟入林僻,茶瓜留客迟”,住的房子、内宅很深很深的,在园林的深处,偏僻幽静,而且主人待客又是非常的热情。然后写外景,“江莲摇白羽,天棘蔓青丝”,我赞同朱鹤龄的注,莲花最好的不是粉红色,而是白色最漂亮。江莲在水上被风吹摆动,就好像一个仙风道骨的道人在那儿摇白羽扇。“天棘”经过好多注家的考证,我们姑且从《杜诗详注》,指天门冬,这是一种中药,爬蔓的,所以说“蔓青丝”。我为什么说这首诗有点像中晚唐诗,甚至于有点像隐逸诗?当然,宋朝初年九僧的诗,我们看的太少了,看不到了,但是林和靖、梅圣俞、四灵的诗,还是可以看到。隐逸意味如何体现?得用具体的东西来体现,请看诗里写了枕簟、茶瓜、江莲,天棘这词很生僻,而且用的典故也是和尚的典故。“茅斋”,诗的表象就带有那种山林的隐逸之风,这诗开后来隐逸诗派的先河,跟陶诗不完全一样,它在很工整、很细腻的描写之中有种萧疏散淡的气质。“空忝许询辈,难酬支遁词”,许询是晋朝玄言诗的代表人物,这里杜甫自况,杜甫说,我来访问您,您就好比是东晋的高僧支遁,那是有学问、佛法上乘、文化素养很深的僧人,这里把支遁比巳上人。


    真正的好诗在后面,一般的杜诗选本选《房兵曹胡马》、《画鹰》、《夜宴左氏庄》的比较多,这是最好的诗,我对《夜宴左氏庄》非常欣赏。而《过宋员外之问旧庄》那首还不算太好。不过杜甫大概由于世交的关系,对宋之问还是有一定感情的,尽管很多人对宋之问的人品有微词。不过杜诗不涉及宋之问本人,诗里写了沧桑之感、今昔之感。


    房兵曹胡马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


    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


    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房兵曹胡马》写一匹马。“胡马大宛名”的“宛”读yuān,有的人读wǎn,那就错了。这个字也念wǎn,但那是地名,河南的宛城,《三国演义》里曹操和张绣打仗的地名,过去是兵家必争之地。但《史记》里“大宛列传”的“宛”不能念wǎn。杜诗这里如果是仄声字,那就失粘了。杜诗是最讲究的,不可能出这种错误。“胡马大宛名”,先说马的来路,没见过这匹马,但听说是西域来的所谓汗血马,好马、骏马;“锋棱瘦骨成”,第一印象,这马不是肥马,不是养膘的马。然后具体写形象,“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由形象逐渐转入神。后四句全写其神。一般来说,律诗前四句多作景语,后四句多作情语。这首咏马诗自然是咏物诗了,按规矩先写形、后写神,而后四句写神的太精彩了。“所向无空阔”,这马哪儿都能去,不论多荒远的地方,照应最后一句。还有一层意思,即使在闹市,马也可以如入无人之境。请注意,写马之神,还转入人,“真堪托死生”,如果主人骑上,把身家性命交给它,也没错的,这马太棒了。“骁腾有如此”,这么一匹骏马,“骁”是勇,“腾”是飞,马的精神状态、体力、能力,全都十全十美。这句不是虚的,末句又结合到人,“万里可横行”,如果主人骑上这马,哪儿都能去。杜诗的用笔技巧真是高啊,看《房兵曹胡马》的题目,有人有马,这马是有主的,不是野马,而且这是主人物色的一匹名马。所以先从马的来历写起,然后写马的形,从马的大轮廓写到耳朵和马蹄。即使没真看见马跑,但感觉马跑起来四条腿悬空,就像飞起来一样。然后再联系人,这样的骏马是可以托付性命的,后四句一句马、一句人,这首诗不但针线密极了,而且气势非常磅礴。有一次我跟周一良先生聊天,他问我当年念诗,从什么地方入手,我说当时父亲教我念诗,就让我念杜诗。周先生说,他对杜诗不熟,但“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这样的句子是脱口而出的,说写马写得太神了,可见周先生也很欣赏这两句。


    朱自清先生有篇文章叫《论逼真与如画》,说往往形容自然景物如画,而画又很逼真,像真的一样。这是从美学的角度来看文艺作品。这首杜诗《画鹰》明确了不是真鹰,可是尽量用逼真的写法来写。“素练风霜起”,逼真到画的鹰如同活了一般。我父亲当时给我讲杜诗,认为“素练”应该是白金属的银链子,但我后来细想,认为不合适。朱鹤龄等说“素练”是画纸,画鹰的绢帛,应为确解。我想到,谢朓的名句“澄江静如练”的“练”,不能通“金”字旁的链,所以把“素练”讲成“绦镟”是不合适的。《论语》里说“绘事后素”,可见“素”是过去用来画画的,“澄江静如练”的“练”肯定是指白的丝织品。显然“素练”即指画画的绢帛。老杜真是天才,不止画的鹰栩栩如生,连“素练”都“风霜起”。画鹰之前,绢帛纸上居然出现了风霜的气氛,有意把风霜提在画鹰以前,有一种造势的作用,可知鹰的栩栩如生乃是必然。然后点明,“苍鹰画作殊”,我认为“画作”是一个词,指绘画的作品,这幅绘画作品太高明了,太不同寻常了,绝非凡品。“㧐身思狡兔”,看鹰在架上好像要飞,实际画上没有狡兔,诗人这是替鹰在想象;而鹰的眼睛“侧目似愁胡”,就好像猿猴的眼神,“胡”,猢狲。“絛镟光堪摘”,“絛”就是素练,“镟”是许多小环连接起来。“光堪摘”还是指闪亮的链条,很有立体感。“轩楹势可呼”,“轩”是窗户,“楹”是柱子,鹰所在的背景是临窗的地方,看那个意思简直就是呼之即来。“何当击凡鸟”,最后相像,如果这是真鹰,让它出去击凡鸟,它一定可以不负众望,“毛血洒平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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