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吴小如
我们前面第十讲中接触到杜甫的一首五古《佳人》,我把大意说了,特别提到过去以佳人才子为题材的小说、戏曲,在当时来说有一定的进步意义。这首杜甫的《佳人》,我个人认为,正如欧阳修的《醉翁亭记》一样,也是不可无一、不可有二。杜甫在他的诗集里,写佳人这样的题材也只有这一篇,正如他写《月夜》也只有一篇,老写没什么意思。再举一个例子,清朝有个诗人,他们夫妇都写诗。孙原湘,字子潇,他写女性的诗,确实有特色,而且当时也没有女权主义,可是他的夫人能诗,也写得很好。如果比起杜甫来,他们写的内容广阔多了,而且远不止一首。可是多了就难免雷同,杜甫只有这一首,但一首就树立了典范。我认为杜甫这首诗,还是符合西方的文艺标准的,特别是恩格斯所讲的典型环境里的典型人物。“幽居在空谷”,空谷就是典型环境,佳人是典型人物、典型性格。诗里杜甫有很深的意思,唐人对门阀贵族,并不像现在讲阶级斗争,谈到门阀贵族就否定。在杜甫当时,富贵人落魄,特别是遭遇安史之乱以后,遇到种种困难,生活越来越困难。作为人道主义的诗人,杜甫是同情的。这诗写到“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就结束了。那我要问了,她的家当要连典带当卖光了,她还能活下去吗?佳人最后的命运恐怕比陶渊明难多了。陶渊明再穷再苦,除了他以外,儿子长大了,多少还有劳动力,还不至于挨饿;可是佳人的命运不堪设想,他不写了。诗人主要是描写在那样一个环境之下,一个出身高贵的人始终保持纯洁的品格、尊严的身份,她的人格没受任何影响,也没有屈辱,也没有降格,更没有被困难所吓倒。当然有人说这是寓言诗,我不相信这完全是寓言诗,有虚构但也有事实,否则他编不出来。所以头两句,就点出了典型的生活环境,然后又是这样的一个佳人,而且“绝代有佳人”,在当时来说应该是有才有貌。下边就是社会问题了,“自云良家子”,我是好人家的子女,门第也很高贵,但是“零落依草木”,只能过着很贫寒、很简朴的生活了。“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我家里不是没有做官的人,但在动乱中都死了。他们的地位并不低,“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敌人来了,胡乱杀戮,整个局面都混乱了,我的兄弟们都死了。说明这个女子出身于上层社会,年头太平时也是千金小姐,可是现在零落在穷山幽谷中。杜甫写的是一首抒情诗,只有一个主角,可是要知道,从高贵的阶层一下子跌落到底层,其实整个一部《红楼梦》就是反映这个思想的。你要说《红楼梦》受什么影响,现在谈接受美学,没有人谈《红楼梦》接受杜甫《佳人》的,但这实际就是一个接受。还有,鲁迅的《呐喊·自序》里说只有切身经历了从富裕到贫穷,在逐渐没落的过程中,才能看透人情世态。这在《呐喊·自序》里表白的比较明确了,而《红楼梦》整个就是写由盛而衰的,接受了杜甫的《佳人》,不是我联想太远,而是事实如此。现在我们讲诗歌缺乏比较,我说《红楼梦》里林黛玉出场,曹雪芹用了百分之二百、三百的力量来刻画;你再看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安娜·卡列尼娜出场的时候,托尔斯泰是用了多大的功力来描写这个女性。我发现这样的比较才是真正从作品到作品的比较。诗人当然在这里说得很简单,可是“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这不是家破人亡吗?身世凄凉啊,够了,杜甫就写到这里,也不往深里写,也不往详细里写。下面怕还不明白,就说“世情恶衰歇”,社会上就是这种欺负人的情形,当你倒霉、衰歇了,就另眼相看。“万事随转烛”,我看了好些注解,什么叫“转烛”,都没讲清楚。元宵节时有一种走马灯,灯笼中间点着一根蜡烛,外面的灯笼罩是转的,那个就叫“转烛”,所谓走马灯。里面有了热力,外面就转圈,就是说变来变去。万事就跟走马灯一样,有变化的,你倒霉的时候,他跟着瞧不起你;你发财了,他又跟着捧你,“万事随转烛”是这个意思。
顺便提一下辛弃疾《青玉案》里的“玉壶光转”。关于“玉壶”有各种讲法,夏承焘、邓广铭先生都讲成灯。依我的看法,玉壶还是月亮。《全唐文》里有一篇《玉壶赞》,我为此专门请教了沈从文先生,沈先生给我回了一封长信,专讲玉壶是怎么回事。那个壶其实就是一个圆球,既没有把儿,也没有嘴儿。现在我们有冰箱、冷气,不稀奇;但古代没有啊,这壶就起到降温解暑的作用。从鲍照开始就有“玉壶冰”,辛词里还有“冰壶凉簟”;周邦彦词里也说屋子里搁玉壶,苍蝇都不来了。我们不要受今天的壶的概念和器形的影响,其实唐代的冰壶,是圆的,口在上头,内放方冰,外圆内方,是解暑的,器形是滚圆滚圆的。“一片冰心在玉壶”,就是这个壶。这种壶就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月亮。“玉壶光转”是光转,而不是壶转,辛词从月亮出来一直写到下半夜,所谓“一夜鱼龙舞”。“玉壶光转”显然是月亮在转动、运动。辛词《青玉案》可以参考一下张岱的《西湖七月半》里关于月圆时节的描写。词里的抒情主人公在月圆之夜约了一个心上人,“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可是在最热闹的地方找不到这个人,“众里寻他千百度”。等到人越来越稀少,抒情主人公心里很失落,以为约会的人没来;但是没想到约会的人早就来了,只是不愿凑热闹往人多的地方去,“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真正的知音不凑热闹。《青玉案》写得好极了。李后主词里说“春意阑珊”,“阑珊”就是行将结束。
《佳人》是一层一层地写,先说一个佳人在空谷,然后说是良家子,因为家庭的关系败落了,所以“零落依草木”。为什么呢?因为丧乱,兄弟死了,官高也没有用,“不得收骨肉”,家里人都受连累了。而社会上对我们是另眼相看了,我也嫁过人,对方想必也是门当户对,也是做官的。杜甫的阅历很了不起啊,一千多年后的今天,仍旧可以从杜诗里看到今日社会的不良现象。“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丈夫也把她抛弃了,可见当初丈夫不在乎她的美貌和人品,就因为她家是豪门、权门,有钱有势;如今倒霉了,她家败人亡了,丈夫另选了年轻美貌的,而且想必对他的前途也有好处。下面就用乐府的手法了。“合昏尚知时”,“合昏”就是合欢花,这个花是该开时候开,到了晚上它就并上了;“鸳鸯不独宿”,植物、动物尚且有情,何况人呢?人就是“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写得好就好在这儿。当然,女性美丽漂亮是一个因素,更重要的是金钱权势,正因为女家败落了,丈夫把她抛弃了。这样的写法,作者不光写一个人有个性,写社会环境也是世态炎凉。下面,这一女子到底是随波逐流呢?还是保持自己纯洁高尚、素有的人格呢?“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我宁可隐居,隐姓埋名,也要保全我人格的尊严。怎么生活呢?家里还有点积蓄,自己不能出头露面,“侍婢卖珠回”,卖点儿钱;然后也不请人,“牵萝补茅屋”,主仆一块儿动手,修理破房子。这里的佳人还是爱美的——摘花,但是再无心把花插在头发上了。“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柏树是最坚贞的,品格最高的,就是说我的心跟松柏一样,“动盈掬”是下意识的采柏,采了一捧。在这种情况下诗人树立了一个形象,“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我们说唱戏有“亮相”,而这句诗有一个定格,背景、装束、形象,写得多好、多漂亮。
我以前给学生讲课,说中国文学家,描写妇女怎么美,有两种写法,一种写法,从头到脚,连衣服带什么都写了,不厌其烦,《洛神赋》有点儿这个倾向,但还是写的不错的。后来说书、小说可不得了,又是柳叶眉、杏核眼,又是悬胆的鼻子,樱桃口……身上穿的什么从头到脚,一直这么写。写了半天,既看不出什么美来,而且啰里啰嗦,一点儿不精彩,甚至人家认为是俗套子。当然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这种词,第一次说也是不错的,老说就没意思了。所以真正会描写的高手就抽出整个形象的一部分来,这一部分就能胜过全局。你看《陌上桑》和《羽林郎》,都有点儿后来说书的那种口气。真正好的是《西洲曲》,“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不但把女孩子的美表现出来了,而且还有色彩,既没描写她的脸什么样、身材什么样儿,但仅仅是衣服、鬓发,一看就知道是豆蔻年华的少女。这是真正会写的人,就摘出那么一个片段来,让你去联想。“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也是如此,这是少妇的形象,而且是很有尊严、人格高尚、品格很美好、气质也非常好的一个形象。我们写东西既要经济,又要突出。光经济不行,没写出来不行,还要突出。人物形象也可以“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但是我觉得真要照着杜甫这个形象画一个仕女图没什么意思,不如读诗。这个好就好在诗用极简单的语言勾勒出一个轮廓来,给你无限丰富的想象空间,这才叫好。
下边讲杜甫入川以后的诗。入川以后有一个特点,就是杜甫的七律在入川以后写的特别多。今存杜诗的七律,比五律大概少五分之四或五分之三。杜诗七律只有一百多首,而五律有好几百首,多了好几倍。但是入川以后七律开始多起来,《秋兴》、《咏怀古迹》等都是七律。所以入川后着重讲几首七律,今天讲倾向于闲适方面的七律。
好不容易杜甫有比较安定的生活了,不能说描写战乱、民间痛苦就是好诗,是高峰,而潇洒、闲适一点就不好了,这种看法太肤浅。我在备课时一下就想到:杜甫入川后的若干首心情比较快乐、舒畅的诗,怎么那么像陶渊明?所以我有一个想法,一谈杜诗就是忧国忧民,好像他的生活里从来就没有宁静、休闲,更谈不到快乐,当然这是片面的。可是闲适诗离不开生活,在中国的传统诗歌里,写生活而带有淡泊、从容、闲适、宁静,最有代表性的就是陶渊明其人其诗;但是后来人谈陶诗,还有唐朝的闲适诗,都是王孟韦柳,没人涉及杜诗。我后来一想,王维是写了不少自然景物的诗,而且“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但是王维是阔人的闲适,有辋川别墅,生活富裕,他的闲适不如说是享受。王维的闲适诗十之八九带有一种旁观者的意思,“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这样的诗本身就带有王孙派头的。孟浩然呢,不错,也是一个隐者,但是孟浩然的诗里老有点儿浮躁的成分,比如“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还有他最有名的诗,当然前半首很有气势,“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写得多好;可是下边呢,“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还是一脑瓜子想出来做官!所以孟浩然的隐居思想不是很彻底,跟陶渊明也不是一个劲头儿。所以我觉得王、孟跟陶诗有距离。韦应物是一个做官的,一直有官做,做到苏州刺史,当然有一点隐逸思想,但是跟陶渊明也不是一回事。特别是近年韦应物的墓志铭出来了,连他的身世、字号都解决了,他的身份跟陶渊明不一样。至于柳宗元呢,柳宗元不像陶渊明,倒像屈原。年纪轻轻就倒霉了,四十几岁人就死了。柳宗元的诗,即使写山水,特点也是幽冷,幽暗又冷。最有名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环境就是冰天雪地,一个孤零零的渔翁。因为柳宗元高兴不起来,一辈子受压抑、倒霉,诗当然也好,但是读起来让人心里压抑。所以唐朝所谓王孟韦柳,没有一个能够接近陶渊明,跟陶渊明都对不上号。比较能对上号的倒是些二流诗人,比如裴迪、祖咏、储光羲,像储光羲也不是真隐士,多少有点儿接近。反而是杜甫入川以后、刚到成都写的几首诗,倒和陶渊明的感觉特别接近。在杜甫一生的诗歌生涯里,可能在某一阶段内,他虽然写的是格律诗,可是跟陶渊明颇有相通相近之处。第一,陶渊明和杜甫一生都没有大富大贵,生活都比较贫困,但是都豁达乐观。第二,陶渊明、杜甫始终在诗里保存了忧患意识,不是纯粹的闲适和单一的享受,这一点杜、陶接近。第三,陶渊明、杜甫的诗的最大亮点就是他们的诗是有真感情的。我老说王维诗是阔人的享受,王维感情不是很深;而杜诗,如《赠卫八处士》,跟郑虔告别,都是非常感人的,因为他的感情太真了。应该说陶、杜都是性情中人,所以我主张陶渊明的诗应该拿来跟老杜刚入蜀的一些诗对比,要我看,比王、孟、韦柳更接近陶诗,这是我的个人看法。当然有一点要承认,陶渊明是单一的,他就是田园的环境,即使做官,时间也很短,而且对做官也没什么感情;而杜甫是多面手,又忧国忧民,又经历过好多陶渊明没经历过的种种痛苦的环境,这是不一样的。再附带说一句,杜甫入蜀以后,也有好的五言诗,我们顺带提一句。五言里描写闲适、心情愉快的,比如说“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写的多好。再有就是大家熟得不能再熟的了,“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大概杜诗最熟的就是这首《春夜喜雨》了,可是现在这诗的好几个通行讲法都有问题。那个“当春乃发生”的“发生”怎么讲?“好雨知时节”,好像雨也懂得季节,春天来了,雨也下了;“当春乃发生”,这“发生”跟我们现在说的发生问题、发生事故,是不一样的。发是发育,生是生长;发是茁发,生是万物复苏生长,所以“当春乃发生”是说到了春天它又活了,是这个意思,而不是又“发生”了。这是一个要注意的。还有那句“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我看过好几个注释,似乎都有问题。很多注解说因为头天下雨,第二天花瓣都让雨打湿了,显得很沉重。这样注,那还是花吗?花不都败了、蔫了吗?其实唐诗里用“重”字的太多了,比如《长恨歌》“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这里的霜大概不会“重”吧,所谓“霜华重”就是密度大,霜下的多,是这个意思。陆游的诗有一句最能说明问题,“雨馀山翠重”,山上的翠色加重了,这个“重”绝不是轻重的“重”,而是茂盛、缤纷的意思。所以“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者,花盛锦官城也。这场春雨,“润物细无声”,所有的花都开了,这个诗人真是个乐观的诗人。锦官城,顾名思义,一是水洗东西越洗越漂亮,“浣锦”;还有就是锦城,花开的最盛。所以“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一夜春雨,杜甫第二天一看,把花全都催开了,这场雨太棒了,是这个意思。要是花都耷拉下来了,“花重锦官城”成什么了?“因雨打湿了而花瓣就显得重了”,这不等于把好诗给糟蹋了嘛!“晓看”两句,恰好还跟前面的“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形成一个反差,下雨的阴天,看不见路和云的分别,只有江船上的微弱小灯,四面八方全是黑的,再接最后两句,就象征着一个更绚丽、更美好的前景。在这一时期段里,杜甫还有好多的名篇,如五律《游修觉寺》、《后游》等,但是我们就跳过去了。
还有一首《江村》,是真正描写生活的。后来杜诗影响到宋朝,而宋诗特别注意生活细节。我们今天写散文有个词叫“身边琐事”,像《江村》里写的就是身边琐事,这个对宋诗影响最大。“五四”以后也有两种散文,一种是批判现实的,像鲁迅杂文就是批判现实的;还有一种是身边琐事,当时被否定的,可是我认为身边琐事没法否定。到现在为止,朱自清的《背影》,还有抗战胜利以后回到北京,看见清华的老看门的……这些平淡极了,但是极有感情,至于有名的《荷塘月色》,那就更甭说了。身边琐事不能否定,而杜甫闲适诗里有身边琐事,除了《堂成》、《江村》,再有《宾至》、《客至》,宾是请来的客人,客是熟人串门,不一样。我写过一个小文《释宾客》,专谈什么叫宾、什么叫客。外交部从来有“礼宾司”,没听说有礼客司的。“嘉宾”,电视里请来的都是嘉宾,没有叫嘉客的。宾者,是被下请柬请来的,来宾、嘉宾,都是受尊重的。《易经》里有不速之客,没打招呼就来了,只有不速之客没有不速之宾。《诗经》里有“宾之初筵”,那就是接待上层人物,所以宾跟客不一样。
先讲《宾至》、《客至》。在第七讲中略说到《宾至》一诗。宾可能是有身份的人,杜甫住址在“背郭堂成荫白茅”,应该是半郊区,草堂比较远,不在市中心;但是杜甫名气很大,可能有什么达官贵人来看望杜甫。越是这种情况,杜甫特别有种态度,就是越要见有身份地位的人,杜甫自己就先把身份地位占足了,这很要紧。不能说你是大官,是阔人,我就低声下气、卑躬屈膝,这不行。大概事先说好了,他就来了,“幽栖地僻经过少”,这一句实即陶渊明《饮酒》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一句抵四句,我认为跟陶诗很接近。还有《韩诗外传》里的一个故事,子贡坐着高车大马拜访原宪,原宪穷得要命,那胡同太窄了,车马都进不去,结果原宪穷人有穷脾气,对子贡很冷淡,子贡挺谦和、挺礼贤下士的,还是碰了原宪一个软钉子,最后只好走了。子贡前脚一走,原宪就放声高歌。这个故事写的好极了。原宪当然有点狂了,其实他跟子贡还是熟人,只是觉得子贡,你不就是有钱吗,高车大马,纡尊降贵;我虽然身份不如你,但却不失品节。所以杜诗“幽栖地僻经过少”这句是说我人微言轻,地方也偏;但是下面马上要体现自己的身份,“老病人扶再拜难”,你来了我得行大礼,只是我身体不行了,“老病”得让人搀扶着,行礼挺费力气的。其实杜甫那时充其量就五十上下,这是占身份的话。然后表示谦虚,反而说了一句狂言,狂言有时自己说是正面的,比如“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可是见了来宾,他谦虚说“岂有文章惊海内”,我哪行啊,您这么大官儿,瞧得起我,来看我,其实我不行的;“漫劳车马驻江干”,也是跟子贡访原宪似的,高车大马,从城里摆着谱儿就来了,我不值得你这么尊重我啊。偏偏来宾还算有礼貌,没有点个头儿就回去了。“竟日淹留佳客坐”,宾客真在我这儿坐了一天,我还得留他吃饭,“百年粗粝腐儒餐”,没好的,净杂粮啊,您凑合吃吧。最后终于要走了,说两句客气话,“不嫌野外无供给,乘兴还来看药栏”。这个“看药栏”,可以参看《江村》那诗。杜甫到了成都以后,什么都好,就身体不好,所以他不是种花种草,他有个药栏,自己种点药。末两句说你要不嫌我这儿净吃粗粮,您有空再来,就这意思。客气话说的也很有分寸,这是《宾至》。我后来还想到,《江村》那首,有一句叫“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后半句用的是《列子》的典故,鸥鸟这种水鸟,是跟人亲近,当你跟它和睦相处,它不躲;但是如果你心里想逮一个,它就不来了,所以“相亲相近水中鸥”。杜诗现在很合潮流,怎么呢?大讲其生态环境啊。就拿现在我住的这房子来说,有时我觉得挺好的,麻雀、喜鹊,人站在窗户那儿它就来,人往窗户台那儿洒点米,鸟儿就来吃,它也不怕人,知道你给它吃的。从前的燕子是在人家屋子里搭窝的,所以“相亲相近水中鸥”,这是说鸥鸟。但是请注意,这虽然跟《客至》里的“但见群鸥日日来”典故相同,可并不是一个含义。“但见群鸥日日来”是一句比兴,兴底下“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这个过去讲《客至》的人没讲过。“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没有人来,只有鸥鸟来做客,今天人来了,所以那个是比兴,跟“相亲相近水中鸥”不完全是一回事,同一个典故但这句是比兴,“舍南舍北皆春水”,有了春水了当然群鸥就来了,“但见群鸥日日来”。可是今天不光是群鸥来了,人也来了,来的却是不速之客,“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我这儿“幽栖地僻经过少”,没人来,今天却来了。底下“盘飧市远无兼味”,今天“飧”都写成“餐”了,飧可以是晚餐,还有一个讲法就是做熟了的饭菜。留人吃饭,做好了的,不是鲜的,而且我这儿离闹市区远,就这么点儿菜,“无兼味”,两样好菜都没有;“樽酒家贫只旧醅”,酒也是剩的,凑合喝吧,但是跟《宾至》不一样,那个“百年粗粝腐儒餐”,特别表示我跟你档次不一样,你是吃酒席的,我是吃粗粮的。《客至》不一样,这里的关系也比较亲近,“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你要嫌咱们俩人喝酒没意思,可以找一邻居来,凑合聊聊天,这很亲切。这诗有一点像孟浩然的《过故人庄》,但是比孟诗内容丰富,层次也多,当然七律、五律不一样了,孟诗比较简单,杜诗层次丰富。所以《宾至》是《宾至》,《客至》是《客至》,很好讲,一顺就懂了。
然后咱们回过头来讲《堂成》和《江村》。《堂成》主要是杜甫草堂盖得了,地点是背郭,背靠城市,“背郭堂成荫白茅”,不止“荫白茅”,而且那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还提到“三重茅”,因此郭沫若就批评杜甫,说他过的是地主的生活,因为盖茅草还三层。我说郭老形而上到了极点,就是片面到了极点。请翻李白诗集,那么多诗,从来没谈到他住房子的问题。提到住宅的,那是李白上别人家去,比如《下终南山过胡斯山人宿置酒》。他是旅行到别人家,至于他自己住什么房子,没提过。但想象中李白自己不一定是住茅草房啊,那怎么就挑眼杜甫呢?三重茅也是茅草房啊。我写文章考据过,用瓦盖房子相传是从夏朝以后才有的,在古代来说用瓦盖房已经是高级建筑了,所以用茅草盖房充其量就是一般老百姓。“背郭堂成荫白茅”,这个杜甫很满足了,他就写到诗里了。而且盖房过程中,家里人奔来走去,这地方又靠着江边,所以真正房子盖成了,他就说了,“缘江路熟”。虽然房子刚刚盖成搬进来,但是为这房子奔走,道儿已经走熟了。而且这地方地势还比较高,草堂是在江边高处,所以“缘江路熟俯青郊”,低下头来看一片绿化。下边两句是即景,但是先大后小。“桤林碍日”,一大片树遮住了阳光,这是大场面,然后由大写小,“吟风叶”,风一吹,一片片的树叶都发出声音,大的是“桤林碍日”,小的是“吟风叶”;下边也是,“笼竹和烟滴露梢”,早晨来江边水气重,雾大,“笼竹和烟”,一片竹林水气弥漫,就像被烟雾所笼罩一样,等到太阳出来雾散了,水气变成露珠,一点点儿从叶子上往下滴,就是“滴露梢”。“笼竹和烟”是大的,“滴露梢”是小的,先宏观然后微观的,之后又是宏观再接微观。这种细腻的写景也只有杜甫能办到,这比那个“冉冉芙蕖”之类的细致多了,那还有点笼统,这个太细致了。可是搬家了,家人都居有定所了,这是安定的生活了,比较平静、幸福,但这样写诗就没意思了。搬家过来大人喊、孩子叫,大人连吵带闹、孩子连蹦带跳,写诗肯定不能这么写。那写什么?写鸟。“暂止飞乌将数子”,不写乌鸦叫,因为乌鸦叫不好听。实际是杜甫带着老婆孩子往新家里搬,可是他不那么写,他写“暂止飞乌将数子”,人搬来了,鸟也跟着搬来了,带着一群小乌鸦,也来安家,这是动态,一个大乌鸦带着一群小乌鸦也来搬家;然后呢,“频来语燕定新巢”。我房子盖得了,燕子也在我屋里搭窝了,燕子搭窝挺费劲的,衔着泥,一趟一趟,燕语呢喃,不停地叫,它也在这盖房子。这可比写大人吵、小孩闹高明多了。如果写搬家,说孩子也高兴,老婆也高兴,我也高兴,那同样不行,因为太直截了当了。“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写得多好啊,人来了,乌鸦、燕子都来了。另一首就换一种写法了,“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比较笼统,这主要是写气氛。下边又是自己占地位、占身份。杜甫自己曾经说过“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换句话说只有扬雄、曹植可以比,杜甫自视还是甚高的。但是扬雄的处境和杜甫是不一样的,扬雄是先穷,住在四川,西蜀子云亭,也算是一个陋室。后来扬雄到长安做官啦,又赶上一个时代悲剧——王莽篡位,结果扬雄患得患失,最后从天禄阁跳了下来,当然没死,但是上演了一出挺无聊的悲剧,这是扬雄。杜甫不一样,他是经过患难,然后缓过来了。诗人入川以后,大家就说四川来了一位大文学家,汉朝这儿出过一个扬雄,现在又来一个杜甫。“旁人错比扬雄宅”,意思是说,要说我的本事,自然不比扬雄差;但是按我的经历来说,还比扬雄强点儿呢,现在拿扬雄比我好像有点贬低我了。既然如此,我就要解释一下,说明我跟扬雄还是有差别的,“业务”上我们差不多,但是人品上我比他强。“旁人错比扬雄宅”,拿我比成扬雄,可是我就觉得,何必白费劲跟这些不了解我的人说太多呢?“懒惰无心作《解嘲》”,甭跟他们解释了,算了,扬雄就扬雄吧。这两句写得好极了。
那首《江村》呢,就更闲适了。应该说非常平淡,就是生活细节描写。“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这地方安静极了,住的地方周围是水,“舍南舍北皆春水”,环境特别寂静幽雅。活动的是什么呢?“自去自来梁上燕”,天上飞的是燕子;周围呢?是“相亲相近水中鸥”,跟人很融洽。不要认为这是身边琐事,要讲和谐社会,要讲气氛的和谐,像《江村》这样的诗,真是和谐得无以复加了。那是不是就闲得无聊了呢?不是,闲是闲极了,但闲并不意味着无聊,而是有精神寄托。在这种特别宁静、特别平和冲淡的气氛之下,老婆孩子都在各自忙自己的事,“老妻画纸为棋局”,没有棋盘,拿纸画棋盘,画棋盘干什么呢?当然看得出来,画好棋盘老夫妻俩可以下棋;而孩子就想出去玩,去钓鱼,“稚子敲针作钓钩”,找不着鱼钩,就找一个细一点的铁。身边琐事写得那么细腻而又亲切。老妻、稚子都有事做,并不是闲的无聊;闲是闲,可是他们都有精神寄托,有生活。最后说到诗人自己,“多病所须唯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我并不要求什么,但是我的身体不好。这两句话,得联系杜甫大半生的经历,从早期的《望岳》、《登兖州城楼》开始,杜甫年轻时也享受过一段,后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跟要饭一样,然后又是“三吏”又是“三别”,种种的环境波澜。他还有两首诗,我没讲,一首《夏日叹》、一首《夏夜叹》,那是他在华州做小官、倒霉的时候,生活差极了,现在生活安定了,所以“多病所须唯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我能把身体维持好了就不错了。所以这诗,特别像陶渊明。
老杜不是自己有房子住了吗,老婆、孩子也写了,还写了来宾客,再附带谈一首。他还有个街坊,那首也写得很好——《南邻》。把《南邻》讲了,草堂生活基本就差不多了。这个南邻,是“锦里先生乌角巾”,注解上有,邻居姓朱,朱山人,杜甫有一首送给朱山人的诗,底下说“园收芧栗未全贫”。《庄子》里有一个朝三暮四的典故,说一个养猴儿的,一天给猴子七个栗子,白天给仨,晚上给四个,朝三暮四,猴子不干;养猴子的倒过来,朝四暮三,猴子就同意了,猴子的脑筋还是太简单。但《庄子》里的栗子是什么呢?是草字头,一个给予的予。这字有两个读音,如果当植物讲,念xǔ,仄声字;如果是栗子的意思,念yú,阳平。芧栗是一种特殊的栗子,有一点棱角,它不是圆的。所谓芧栗,就是那种带棱角的栗子。“芧”不能写成芋头的“芋”。芋头是半水产植物,有点像菱角、芡实米这类东西。芋头还有一个名字叫蹲鸱,跟芧栗不是一码事。我们现在有的地方管白薯叫山蓣,草字头下有个预备的预,是薯类,类似白薯,现在都写芋,实际芋只限于黏糊糊、能剥开的那种特殊食品,白薯、红薯、马铃薯应该写作蓣,都跟“园收芧栗未全贫”的“芧”不是一个字。“锦里先生乌角巾”,这个人很朴素,他靠什么吃呢,自己种的,芧栗是可以当主食吃的,种点坚果,家里还有点生产,所以“未全贫”。好在底下那两句,“惯看宾客儿童喜”,这家也有孩子,但是这家人缘好,东邻西舍老来串门,孩子看惯来客人了,也欢迎客人,所以“惯看宾客儿童喜”,孩子有人缘,这样客人就更愿意上他家去了。特别是家里“环保”搞得也不错,“得食阶除鸟雀驯”,鸟在院子里随便吃食。我们的诗里也写天然的禽鸟跟人有接近,我在欧洲也看过这种场景,大广场有一大群鸽子,鸽子也不怕人,有时也挺厉害的,跟人要吃的。可是我觉得“相亲相近水中鸥”也好,“但见群鸥日日来”也好,“得食阶除鸟雀驯”也好,都是挺安静的。如果是一大群鸽子,我确实有点嫌闹腾,而且它们有时也不是绝对不怕你,你要真走到鸽子群里头,呼啦一下都飞起来了,也吓你一跳。在欧洲城市的广场,成群的鸽子很普遍,小孩很喜欢,但是我就觉得不如“得食阶除鸟雀驯”,这挺好,不是一大堆,我是觉得有时看起来挺害怕的,一群鸟哗一下都飞了,不够淡泊,不够平静。凡是东西一多了就不好了,偶尔看见一两个蜻蜓还挺有意思,要是一大堆蝗虫就不行了。而且朱山人还有生活,有时也出去逛逛,“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插句闲话,我有一次被朱德熙先生谬赞。有人问朱先生,说某人的书斋起名叫“恰受航轩”,什么叫“恰受航轩”呢?朱先生被问住了,不知道。于是就让陆俭明打听,陆俭明说这事得问吴先生,就跑来问我,说朱先生让我问你什么叫“恰受航轩”,我说杜诗里“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出处在这儿。这诗好在最后,第七句说他这个邻居,隔着不远,风景是这样的,“白沙翠竹江村暮”,好在什么地方呢?杜甫有时上邻居家串门,“相送柴门月色新”,这句太好了。黄昏时,不早了,该回家了,“相送柴门月色新”,好极了。
我讲杜甫的闲适诗就举这几个例子,《宾至》、《客至》、《堂成》、《江村》、《南邻》,当然还有其他很好的,但就到此为止了。杜甫美好生活的一面很短暂,但是也不妨作为一讲来谈。
第十三讲
怅望千秋一洒泪
萧条异代不同时
咏怀古迹
(大历元年
夔州)
其一
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
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
羯胡事主终无赖,词客哀时且未还。
庾信生平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
其二
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
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
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
其三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其四
蜀主窥吴幸三峡,崩年亦在永安宫。
翠华想像空山里,玉殿虚无野寺中。
古庙杉松巢水鹤,岁时伏腊走村翁。
武侯祠屋长邻近,一体君臣祭祀同。
其五
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
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
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
运移汉祚终难复,志决身歼军务劳。
登高
(大历元年、二年,居夔州时作)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贯穿整个杜甫一生的诗的主题,有两个,一是古人说的“每饭不忘君”,连吃一顿饭的工夫都不忘记朝廷、君主,《秋兴》就能体现,诗人老是回忆在朝廷的那段生活,如“几回青琐点朝班”等。当然有人说这是杜诗的“局限”,其实倒不好说是个人的局限,而是时代的关系。《登楼》里说“北极朝廷终不改”,朝廷再差,但跟北斗星一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朝廷永远是朝廷,所以“西山寇盗莫相侵”。不过,杜甫虽然“每饭不忘君”,但我体会,他对“君”也是有所选择的,《咏怀古迹》里的“云雨荒台岂梦思”,这句我认为杜甫的思想指唐玄宗。天宝时社会那么繁荣,而皇帝却铺张浪费、荒淫无道,最后导致朝廷崩溃,“岂梦思”,不要以为那是做梦,意思是宋玉即使作了《高唐神女赋》,那也是有所寓意的。杜甫最向往唐太宗,“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老想着“贞观之治”;唐玄宗早年也不错,“忆昔开元全盛日”,他对玄宗后期持批判态度,诗人是有所选择的。而对于亡国之君,诗人不客气,“可怜后主还祠庙”,亡了国的刘阿斗,还沾着父亲和诸葛亮的光,受享人间烟火,这样诸葛亮在九泉之下,心里怎么想?所以杜甫就替他说“日暮聊为梁父吟”。再看《登楼》,“花近高楼伤客心”,照理讲看花是高兴的事啊,但是归结到“万方多难此登临”。然后,景物是好的,“锦江春色来天地”;但是社会的变幻是无常的,“玉垒浮云变古今”,山光物态,容易变化。可是诗人的心目中是“北极朝廷终不改”,现在地方上叛乱,搞独立王国,“西山寇盗莫相侵”。这种局面,四川的历史上有个例证,亡国之君还沾祖先的光,所以说“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父吟”。
再有一个,没有什么归纳很好的话,我们姑且还用老的说法,就是杜诗的“人民性”非常强。在讲《咏怀古迹》以前,就举一首杜甫在白帝城写的非常有名的诗《白帝》,这诗就完全能体现杜甫忧国忧民的思想,而此种思想贯穿了老杜的一生,一辈子如此。诗人在白帝城,住在山上,看见下面,诗里说“白帝城中云出门,白帝城下雨翻盆。高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这几句写实,写白帝城的气象和景色,非常有气派,尤其三四句实在是好。四句景写完了之后,忽然说“戎马不如归马逸”,打仗的马不如回家的马那么潇洒从容;“千家今有百家存”,十分之九的老百姓都因为战乱而家破人亡了。最后他举了一个突出的例子,“哀哀寡妇诛求尽”,“哀哀寡妇”家里什么都没有了,“诛求尽”,就等于是程砚秋唱的《荒山泪》,一家人死亡殆尽,家徒四壁了,还逼着要钱啊;末句杜甫表态,“恸哭秋原何处村”,别看古老的名胜好,但老百姓家破人亡,白帝城这儿连一个整个的村落都没有了。写诗人在白帝城亲眼所见到的景象,诗人的心目中没有别的,就是装着老百姓,生活那么困难依然想到老百姓。像《白帝》就最能体现杜甫时时刻刻考虑的不完全是个人命运,而是整个社会国家,这一点贯彻杜甫的一生。这种诗一直到他离开四川以后,依然如此。《登岳阳楼》也是气魄很大,但最后归结到“戎马关山北”,从楼上往北看,还有战乱,老百姓还没有过安定的日子。诗人自己倒霉、挨饿,生活没着落,无家可归,这不说了,等到看远处的时候,“凭轩涕泗流”,诗人哭,为的是朝廷和国家。他自己“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也够惨的,但并没有流泪,等他想到北方的战乱还没平定,就哭了,哭的是国家大事。杜甫的晚年,有人考订生活非常悲惨。没有房子住,从四川出来,就弄一条破船,所以“老病有孤舟”,全家老小就住在一条破船上,船就是家。到了耒阳,地方官请他上岸吃饭,居然撑死了。此说虽然近于传奇,但是也有可能。多少天都没饭吃,突然间大吃大喝,一下就撑死了。杜甫很长时间挨饿,肚里没有油水,猛地又喝酒又吃肉,吃不消,一下就致命了。这冤不冤啊,但仔细想,虽然有偶然性,但也有必然,还是符合科学道理的。有时苦尽甘来,但也不能暴饮暴食。
《白帝》的前半截写景,气势很壮,但后面写的很惨,《登高》也是如此。“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景致写的非常好,虽然写秋天,但也很漂亮。“渚清”,水中的一块孤岛还是绿洲,秋景尚有值得玩味的地方。然而诗的气势好就好在三、四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其实要单抽出第四句,谁都会说,但是有了第三句就不一样了。写远景,可这是登高,只有居高临下,才看到全面的景致,所以前四句的气势非常好。可是在这种景象之下,诗人的忧愁来了,“万里悲秋常作客”,“万里”的言下之意就是说我非四川人,离开故乡万里,又赶上秋天,“悲秋”,而且多年在外面“作客”,这句有三层倒霉的意思;“百年多病独登台”,岁数大了,而且多病,况且一个人独自登台,这句也有三层意思。五、六句合起来就有六层意思,浓缩在两句里,老杜的这些律诗真是好得不得了。“艰难苦恨繁霜鬓”,在这种情况之下,诗人的生活艰难,而忧愁、忧患的意识始终如一,头发也越来越白了;“潦倒新停浊酒杯”,我本来是喜欢喝酒的,“何以解忧?惟有杜康”,酒可以解忧,可是偏偏我刚喝完酒啊,酒杯刚放下,心里的忧愁并没有解开,这意思就深了,就像“旁人错比扬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那两句,意思有转折顿挫。杜甫入川以后的七律,虽然数量不特别多,但每首都是好诗,而且所谓顿挫都出来了,就像那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这是一种浓缩的、七个字里包含多层意思的写法。《宿府》也是如此,“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意思一层套一层的。
《咏怀古迹》五首也不好讲,首先有一个问题,有人就批评,说诗的题目就不通,什么叫“咏怀古迹”?阮籍有《咏怀诗》,说自己心里的抱负,那叫“咏怀”。可是“咏怀”的后面又有“古迹”。我体会,古迹是一直存在的,诗人到了夔州以后,准备顺江而下,到荆州、江陵,所以古迹不限于白帝城一带,而是指一路之上的古迹。古迹是原有的,而且都涉及古人,所以这是因地及人、因人及己,因此题目看似不通,但是要把因古迹而及古人、因古人而及本人这种意思串起来写,可见题目包含的意思也很深。换句话说,杜甫的诗题也是用沉郁顿挫的手法来拟的诗题。所以诗题看起来欠通,其实不是,得看诗的具体内容。
五首诗,第一首说庾信,第二首说宋玉,据说在楚国的境内,有一处宋玉的故宅,看来从前的人保存文物比我们现在还注意。当梁武帝在台城被侯景困死以后,国不可一日无君,梁元帝就在湖北的江陵即位。庾信的父亲叫庾肩吾,是梁武帝的大臣。因为金陵失守,庾信就去投靠梁元帝萧绎,元帝也很器重他,相传庾信就住在宋玉的故宅,大文豪住大文豪的故宅,这很巧合。但是梁元帝派了庾信一个使命,现在南朝的局面不保险,皇帝派庾信做使臣出使北魏。可庾信到了北方以后,赶上政变,北魏分裂了,被大军阀官僚瓜分了,一分为二,变成东魏和西魏,其中西魏占上风。庾信被迫留在了西魏,西魏很快又变成了北周,而北周的宇文氏对庾信特别看重,重用他。后来梁朝也被灭了,庾信想回南朝也回不去了,只能留在北周。庾信的官做的也不小,“清新庾开府”,这是北周封的。没有太长时间,北周很快消灭了北齐,而这时宇文氏的手下又出了一个大臣杨坚,就是后来的隋文帝。当然庾信没赶上隋统一中国。庾信虽然在异国他乡,但受的待遇不错,他自己也没有那种亡国奴的感觉,北周对他很礼貌。那时和后来宋朝讲理学的时代还不完全一样。我看过很多的墓志铭,一个人,往往从魏到周到隋,甚至到唐,跨越几个朝代。唐朝统一以后,给好多的隋朝功臣立碑,有墓志铭。好多的唐碑,实际写的是隋朝人,比如欧阳询有《皇甫诞碑》,皇甫诞就是隋朝的忠臣。所以唐朝对于隋朝的所谓亡国之臣,不是另眼看待的,情况跟后来不一样。庾信的命运就是如此,这恰好跟杜甫相反。杜甫是北方朝廷变乱,没辙了,先到了秦州,由秦州又到了四川。在成都,严武对杜甫很照顾;严武走了,他就不得意;严武回来了,他还凑合;没多久严武死了,没办法了,只好离开成都。后来杜甫到了梓州、阆中、白帝城,最后待不住了,干脆出峡,从四川往湖南、湖北走。杜甫和庾信的经历恰好相反,所以杜甫觉得,第一、自己可以和庾信的才华学问媲美,第二、跟庾信的命运相似。所以第一首的最后说“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指庾信虽然在北周地位很高、做官很大,大家对他很看重,但他作了一篇《哀江南赋》。直到今天,这都是一篇非常好的文章,后面是赋,学《离骚》;而前面有序,是典型的高水平的骈文,有人选文章就专选《哀江南赋序》。所以庾信的才华学问那是比不了的,而杜甫的心目中所佩服的人,庾信是一个,宋玉也是一个。
说点题外话。程毅中同志是搞小说的,他从《汉书·艺文志》一直到《隋书·经籍志》,找出了一部佚书《宋玉子》,书是看不见了,但我读了他的考证文章受到启发。宋玉的一生,究竟怎么回事,不很清楚。但有两点,《屈原列传》写得很清楚,宋玉是能写赋的,现在流传下来的赋是否宋玉所作,不敢说,但宋玉能写赋。现在都说《九辨》是宋玉作的,那是模仿《离骚》的。不管怎么说,屈原以后,写“楚辞”,有名的就是宋玉,而且他的赋很有名。宋玉流传的这些赋有意思极了,《风赋》、《登徒子好色赋》、《高唐神女赋》等,《文选》里都有,每一篇赋都是一个小说。程毅中研究小说,他从小说的角度切入,来研究宋玉。宋玉的特长是用当时流行的赋体来写传奇故事,所以有高唐神女的故事、登徒子的故事等等,甚至包括《对楚王问》,都带有传奇色彩。中国的小说,如果往上推,可以推到《穆天子传》,推到战国时的《燕丹子》,现在程毅中又找出《宋玉子》。用赋来写小说,一直到敦煌的文献里还保留。不要以为中国古代就没有小说,而且中国的小说往往不是通过散文、故事来写的,而是通过这样一个庞大的文学体裁,以一种特殊的形式来写传奇故事。请问《桃花源记》算不算一篇小说?也是小说。文学史上的现象很不容易理清楚,看了程毅中的文章,受很大的启发。我始终坚持一点,尽管宋玉的赋不一定都可靠,但我坚信《高唐神女赋》肯定在司马相如的《子虚上林赋》之前。如果没有《高唐神女赋》这样的姊妹篇,那司马相如的《子虚上林赋》出不来。我以前给北京出版社《历代赋选》写过序言,有人说那篇序言解决了不止一个问题。《高唐神女赋》的主要特点,就是人跟神发生爱情关系,这样的情节在《楚辞》里屡见不鲜,《离骚》、《九歌》里都有,总之都跟神女打交道。所以《九歌》里的《山鬼》实际是《神女赋》的前身,后来林庚先生也同意我的观点。《山鬼》里“采三秀兮於山间”,“於”读“巫”,所以我就跟林先生说,注《楚辞》“於山间”能不能注成“巫山间”,山鬼实际就是神女,后来林先生认为可以。因为《楚辞》里找不出“於”是介词的。“於”是象形字,指一群乌鸦在飞,是“乌”的本字。我这个说法,周祖谟先生也同意。有点古文常识的都知道,古书里“於戏”读“呜呼”。我跟周先生讨论过,现在有个词,北京话口语说,我“糊弄”你,什么是“糊弄”?“糊弄”就是戏弄。因为“戏”最早读“hū”。我当年在北大,选过三四门周先生的课。周先生上语言班的课,课堂只有三四个学生,而我是正式选课的学生。其实我是文学班的,不是搞语言的。周先生开《尔雅》的课,我选了。有一次跟周先生讨论,我说准备搞《尔雅》,并提到王闿运有关《尔雅》的书,周先生说没看过。后来又跟魏建功先生谈了想法,魏先生说,丁福保有《群雅诂林》,别人搞出来了,你就别费事了。我又准备搞《方言》,杨伯峻先生说,杨树达先生搞了,遂又作罢。但我后来就以外行玩票儿式的搞训诂,也搞出了一点点名堂。我搞训诂虽然属于外行,也算解决了一些问题,而且被我的老师所认可。
回到杜诗。我讲杜诗有时也钻牛角尖,“支离东北风尘际”,我们现在“东北”的概念,以山海关以外作东北。唐朝高适的《燕歌行》也是这么认为的,“金伐鼓下榆关,旌旗逶迤碣石间”,“榆关”是山海关,“碣石”是秦皇岛的渤海湾,“燕”是河北,所以高适的《燕歌行》说的是河北的东北部。安禄山造反是在河北、山西一带,用我们现在的观点指华北。可见唐朝的东北概念跟我们今天不一样。那为什么叫东北呢?我后来懂了,唐朝的中央不是今天的北京,而是长安。所以在长安的东北边的,都叫东北。比如山西,今天看,肯定在中国的西部,可是在唐朝,那是东部,因为陕西是中央。唐朝有个词“三边”,刘长卿的诗说“独立三边静”,后来我查书,“三边”指幽州(河北)、并州(山西)、凉州(甘肃)。这样看,“支离东北风尘际”,杜甫的方向是以长安为中心,因此安禄山在幽州、河北造反,杜甫就认为是东北。
我老说,讲“四书”也不太容易,动不动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但是那个“家”跟我们今天的“家”不一样。先秦的“家”是家族,不是今天的小家庭,所谓宗法制度的一个大家族。“四书”里“家”的范围比我们今天“家”的范围大,而“治国”的“国”比今天的“国”小得多,那个“国”是诸侯国,那时的“天下”就指周朝的版图,不知道中国以外还有世界。《穆天子传》,跑到西边去,看见西王母,那就出了“天下”的圈了。我们看京戏《伍子胥》,老觉得戏词不通啊,伍子胥一家三百余口满门抄斩,一家有那么多人吗?后来改成“数十余口”,那也够多的。其实不对,这里指伍子胥整个一个大家族全都受株连。
“支离”就是颠沛流离的意思,指诗人在大乱的局面下东奔西跑,逃难。“漂泊西南天地间”,四川是西南,这个好理解。
“仇注”有时也有问题,“三峡楼台淹日月”,他说杜甫在夔州耽搁的时间太久了,把“淹”当留讲,我说不对。杜甫在夔州只是居留四川阶段里的一段时间,“丛菊两开他日泪”,没待太长时间。“淹日月”不是淹留日月,“淹”有时是遮盖的意思。这句杜诗怎么讲?三峡本来四面皆山,中间一条长江,已经够高的了,别管什么神女峰,七十二峰全都是高山,而高山上面又有楼台,因此日月就被遮挡住了,看不见了。用梁朝吴均的散文就能说明问题,“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连树枝遮挡,就看不见太阳了,何况在群山之上又有楼台,当然日月就被遮盖了。所以“淹”一定不是淹留、耽搁,而是遮盖的意思。“五溪衣服共云山”,古今的注都没注清楚。我在废名先生讲陶诗的课堂上,跟他聊天,聊出这句杜诗怎么讲。“五溪”指少数民族。五溪蛮,这个少数民族四川、广西、湖南都有,是一个大范围的少数民族。少数民族穿的服装都是花花绿绿、五颜六色的;而西南方的山,包括三峡的山,一直到广西、云南、贵州等地,也是五颜六色的。我们画画有个词叫“金碧山水”,指山不是单纯的绿色或灰色,南方的山是五颜六色的,和北方的山色彩不一样,所以五溪少数民族穿的衣着、装饰跟云山的色彩是调和配合的。而云霞也是五色的,不是一个颜色。这样讲就通了。此两句不是具体古迹,但杜甫已经写出当时的特点。
“羯胡事主终无赖”,承第一句,“羯胡”指安禄山,他在造反以前,对唐玄宗特别尽忠,竭诚表忠,博得唐玄宗百分之百的信任。“无赖”,仇注引古书,解释成今天的“无赖”、“二皮脸”的意思。我认为不能这么讲。赖者,倚靠也,“终无赖”就是终于靠不住啊。安禄山造反前和造反后的态度截然不同,那是假的,赖当依靠讲,《孟子》里有“富岁子弟多赖”,衣食无缺,不事生产,反正有所依靠。而诗人却受牵连了,“词客哀时且未还”,从安史之乱开始,诗人一直有忧患意识,为时局担忧,“词客哀时”。“且”用的很无奈,暂且的意思。老想着回去,但暂时回不去。
“庾信生平最萧瑟”,庾信一辈子倒霉,但是“暮年诗赋动江关”,晚年写出了不朽的作品,他的《哀江南赋》不但在北方流传,甚至南方人读了以后也觉得很沉痛、很有感情,诗人的意思是,我虽然写不出《哀江南赋》,但我的心愿、思想是跟庾信一样的。所以这首诗里,既有“咏怀”,又有“古迹”。
第二首写宋玉。“摇落深知宋玉悲”,“摇落”是一个词,见于《九辨》。秋风起而树叶落,就是“摇落”,后来变成一个专名词,指没落、迟暮的意思。杜甫这里即用这个专名词,宋玉的一生便是“摇落”,仿佛树叶在秋风中飘零,对于人来说便是年老体弱之义。人们都看到宋玉是楚王的宠臣,但我能看到宋玉的心情是摇落的、悲哀的。杜甫对宋玉评价不低,“风流儒雅亦吾师”,不但有文采,而且儒雅有内容,“风流”指文采,“儒雅”指内容,宋玉的作品无论外表,还是内容都是我所师法的。但是,宋玉一生未曾如何得意,不过一介词臣而已,也是怀才不遇,如李白翰林供奉一样。“怅望千秋一洒泪”,对于宋玉的身世洒一掬同情之泪。“萧条异代不同时”一句前人有争论,有人认为这句重复,“异代”不就是“不同时”吗?1946年我住在严群先生家里,他是严几道先生的侄孙,小时跟严几道先生读书。我第一次跟他聊天,他就问我这句该怎么讲。我认为不重复,“异代”是说彼此的时代背景不同,“不同时”是指生活遭遇、生活的环境氛围也不一样。时代不同,遭遇也不同,这是两层意思,不重复。宋玉一生虽然萧条,但还有故宅,杜甫自己居无定所,写此诗正是漂泊的时候。两人所处的环境,生活遭遇、生活条件完全不同。
“江山故宅空文藻”,宋玉的故宅,后来庾信住过,到唐朝时还在,大概保存得还不错,所以说“空文藻”,不要认为宋玉的《高唐赋》、《神女赋》是在宣扬色情和国王的享受,或是在编造神话,其实那是有所指的,国王与神女的故事不是编神话、歌功颂德,这一句杜甫实有所讽刺,不要说楚国的古迹故址现在早已看不见了,但是当年宋玉写《高唐赋》、《神女赋》时,他未必全是幻想,因为眼前唐玄宗所做的,不就是“云雨荒台岂梦思”吗?这与写刘备是一样的——“翠华想像空山里”,当初楚王与神女在这里,肯定是一个豪华宫殿,“最是楚宫俱泯灭”,那种过眼的繁华、富丽堂皇的东西,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舟人指点到今疑”,江上的船夫在那里指指点点,可能当初这里就是楚宫,但找不到准确地点了。富贵享受、荒淫无道的生活,不过是一场梦,可是宋玉写的不一定是一场梦。这首诗的意思很深,里面有一个对比,“江山故宅空文藻”,宋玉的故宅还有文藻,可是楚宫泯灭了,文人的命运,当年虽然萧条,但是千百年以后,国王、神女、传奇美梦都没有了,可那个故宅文藻还保留着。因地及人,因人及己,所以是咏怀,“云雨荒台岂梦思”,不仅仅指楚宫,还有讽刺当前的意思,唐明皇够荒唐的了。
第三首最难讲,我们可以说杜甫以王昭君自比,但杜甫和王昭君还是不同,这一首以凭吊王昭君为主,我认为古今歌咏王昭君的诗,以杜甫这一首写得最好,最精练,最概括,最有深度。后世真正懂得杜甫此诗的是王安石,其他人,包括欧阳修,都隔着一层,后来很多吟咏昭君的诗都有自己的主题思想,但真正能表达杜甫此诗之义的,还是王安石的两首《明妃曲》。
“群山万壑赴荆门”现在中学课本被注成“群山万壑”是主语,此句是动宾结构,这样讲意义错了,诗也讲歪了。杜甫写诗好,好就好在始终没有离开长江,一个旅行者坐船从重庆顺江而下,通过三峡,一路下来,两面是群山万壑,一直到荆门。山水移动是坐船人的感受,并非山水真能搬家。就在群山万壑之中,出现了一个很小的“点”,在地图上可能都找不到,湖北秭归县相传有王昭君的故里,这也是“古迹”。在如此大背景下的一个“点”,这里出现了一个千古不朽的女性——王昭君。杜诗常常以气势夺人,李白也很有气势,但是杜甫的气势与李白不同。“白发三千丈”一看就是夸张,而“群山万壑赴荆门”是写实,却很有气势。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不宜断成四——三的句式,应该是二——五,王昭君离开了故乡之后,经历了两个生活阶段,一是在“紫台”,一是在“朔漠”,这两个环境都是不理想的,独留的是向着黄昏的青冢,读成二——五,意思才深。下面“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其中的“省识”的“省”是读shěng,还是读xǐng?读xǐng,就是两个动词连用,读shěng,就是副词,古人一般都读xǐng,读shěng是从金圣叹开始。下句“空归”之“空”是副词,因此这里应读shěng。“画图省识春风面”是什么意思呢?皇帝没有深入调查研究,仅凭画图大概地判断,“省”今天还有省事的意思。由此造成王昭君不幸的遭遇,到了北方,身在异国他乡,她的内心是很寂寞的,王安石的诗说“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贵在相知心”,汉朝对她不好,匈奴对她比较好,甚至可以说特别好,但匈奴就知心吗?汉恩浅、胡恩深,对王昭君而言不过是五十步和百步,本质上没有什么差别。心情寂寞,死在异国他乡,所以下句云“环佩空归月夜魂”,“空”字很重要,死后即使魂想回故乡,但也没有人理解,回来也找不到知己。因此杜甫就揣摩昭君的心情,“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后来的人根据王昭君的心态编成了曲子,通过琵琶来演奏,琵琶是胡乐,杜甫说琵琶奏的是胡语,虽然不懂琵琶,但昭君的怨恨还是从乐曲中传达出来。此诗也许有诗人怀才不遇的寄托,但主要是凭吊王昭君,替她鸣不平,她的怨恨的表达方式,千载以后的人也未必彻底理解。她的怨恨是太深了。曹禺晚年写过王昭君的剧本。记得我在1961年写了一篇关于王昭君的文章,《光明日报》发了两版,影响很大,翦伯赞亲自和我谈话,系里也议论纷纷。直到80年代还有读者给我写信,同意我的观点。
第四首写刘备。杜甫对王昭君是同情,人道主义思想很充分,对庾信和宋玉有共鸣,对诸葛亮是称赞歌颂,而对于刘备,则有微讽。五首的分量各不相同。“蜀主窥吴幸三峡”,本不应该跟孙权打仗,但想钻空子,希望侥幸灭吴,“窥”字用得很有特点;“崩年亦在永安宫”,“亦在”,死也死在白帝城。这也是古迹,是个不光辉的古迹。来的时候还是很排场的,“翠华想像空山里”,“翠华”是皇帝的仪仗队,从成都顺江而下,一眨眼就没有了,我现在只能想像当年的排场;今天是“玉殿虚无野寺中”,当初的行宫变成一个破庙。“古庙杉松巢水鹤”一句与“映阶碧草自春色”的意思差不多,现在古庙中老树还在,但栖息的不是在陆地上活动的禽鸟,为什么是“巢水鹤”?老实说,我不太懂这句的意思。“岁时伏腊走村翁”,这里用了一个“走”,快跑谓之“走”,快走谓之“趋”。就是路过顺便看看的意思,当年刘备是君,诸葛亮是臣,现在逢年过节的时候,“伏腊”一是指“腊月”,一是指三伏天。刘备的祠庙也不是没人来,但也只是顺便看看,这里不用“吊村翁”、“祭村翁”,而用“走村翁”,很有意味。“武侯祠屋长邻近”,因为刘备的庙临近诸葛亮的庙,人们去诸葛亮庙时,顺便会来这里看看;“一体君臣祭祀同”,祭祀诸葛亮的时候,顺便祭祀一下刘先主,后人对两人祭祀的待遇是差不多的,但二人本是君臣,其实刘备的地位是低了,沾了诸葛亮的光。杜甫对诸葛亮崇敬极了,“诸葛大名垂宇宙”,评价何等之高,而对刘备则是“蜀主窥吴幸三峡”,乃春秋笔法。写诸葛亮的第五首前面第十一讲已经讲了,兹不赘。
我个人认为,《咏怀古迹》五首甚至比《秋兴》八首还要好。有人指出,《秋兴》第五首“降王母”、“满函关”、“开宫扇”、“识圣颜”、“惊岁晚”、“点朝班”都是动宾结构。前两首很精彩,“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这里有生活;“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这也写得好。“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也很精彩。杜诗也不是首首好,句句佳,如《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其四,“新松恨不高千尺”一联固然不错,但结句“衰颜欲付紫金丹”就不算好,像《登高》那样通首都好的,也比较少。《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是杜甫在四川一系列诗中,最高兴的一首,也是唯一的一首。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每一句都有一个虚词,“忽”、“初”、“却”、“漫”、“须”、“好”、“即”、“便”。八句诗有八个虚词,生动活泼,很提神,喜气洋洋,一下子就活了。杜甫听到喜讯,想到自己颠沛流离,百感交集而涕下,但老婆孩子比较简单,他们喜气洋洋。要收拾自己的行李,屋中都是书,书都是卷子,这里收拾一下,那里收拾一下,不知从何下手,这就是“漫卷诗书喜欲狂”。想象回家时非常顺利,顺风顺水。用想象未来归途的顺利来衬托自己“喜欲狂”的心情。虚词用得这么巧,这么合适,只有这首诗。李白《早发白帝城》很潇洒,要表达愉快,就让你感觉到愉快,直截了当,比较容易理解,如果处理不好就显得肤浅。“床前明月光”这首诗最早的本子是“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现在改成“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著作权不全是李白了。李白的诗好在一念就好,“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不用讲,就是好。杜甫的诗要一个字一个字地琢磨。明代的王世贞评李杜,说李白是天才,但千篇一律,杜诗好,又太费琢磨。没有李白的天赋水平,最好不要学;杜甫只要工夫下到,还是可以学的。
第十四讲
彩笔昔曾干气象——《秋兴》
秋兴八首
玉露凋伤枫树林,
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
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
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
白帝城高急暮砧。
夔府孤城落日斜,
每依北斗望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