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吴小如
富连成在京剧界影响之大,无须我来饶舌。社长叶春善、教师萧长华,是京剧界的元老。学员当中,从“喜”字科算起,如雷喜福、侯喜瑞,“连”字科如马连良、于连泉(小翠花),“富”字科如谭富英、马富禄,“盛”字科如叶盛章、盛兰和裘盛戎,“世”字科如李世芳、毛世来、袁世海,其姓名至今家喻户晓。但从“喜连成”到“富连成”是怎样草创而兴盛的(《三十年史》成书之际正是该社顶峰期);教师有哪些位,学员总体情况如何;上演剧目共有多少,这些情形在书中都有翔实记载。无论从文献价值还是从京剧发展沿革的角度看,无论是戏曲研究工作者还是老、中、青几代戏迷观众,窃以为都有一读此书的必要,即使作为参考资料也是好的。京剧至今确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我们应予“善待”;而难得的文献资料就更应该“善待”;尽管此书成于近七十年前,如再任其亡佚,则多少戏曲史实将从此湮没。故乐为小文予以介绍,愿广大读者善待之。
原载二○○○年十二月三十日《北京晚报》
二、鸟瞰富连成续
小引
由于拙著《鸟瞰富连成》在约稿合同上规定不得超过三万字(实际字数),尽管篇幅一再压缩,也只写到“富”字科。而“盛”、“世”两科,不仅好角辈出,也是我看他们演出最频、剧目最精的时期,恐怕写上一二十万字是不成问题的。现在也只能写到哪儿算哪儿,因为这一本仍规定为三万字。这只能请读者鉴谅了。
前一书的写法是以演员为主,这一本稍加改动,除了以“人”为主也同时写剧目和场次,但在章节安排上则难免零乱琐碎。好在人们品茗话旧时总是从一个话题扯到另一话题,希望读者能予以谅解。我的师辈在课堂上讲课有好几位都是看似语无伦次而实际却自成章法的,事后使我歆羡佩服得无以复加,而我自问无此学问修养,只有请读者多多包涵了。
一九三二年初入关时所看的三场戏
一九三二年从东北回到北平,是由先父的一位青年朋友刘克昌先生护送先祖母携我和舍弟一路入关的。刘是中国银行工作人员,酷爱京戏。到北平刚把家眷安顿好,便昼夜不停地找戏看。他长我十二岁,我称他刘叔叔。他万没想到我这十周岁的孩子竟有如此大的戏瘾,于是经常领我出去看戏。我第一次看梅先生演出(剧目是《牢狱鸳鸯》)就是刘叔叔带我去的。当时富连成科班每天日场固定在广和楼演出,每星期五、六、日夜场在华乐戏院演出,每星期一、二夜场则在西单哈尔飞戏院演出。记得有一晚富连成在哈尔飞戏院演出大武戏全部《洞庭湖》,刘已买好第一排中间的票,临时有事,便把票给了我,让我独自看戏。这是我第一次看富连成演出。当晚戏码我记得十分清楚:开场由江世升、杨世群合演《花蝴蝶》(带水擒);第二出是刘盛莲、叶盛章、孙盛武合演的《双怕婆》(一名《背板凳》);第三出是叶盛兰、陈盛荪、张盛馀合演的《孝感天》;大轴即《洞庭湖》。我到场时,《花蝴蝶》已演了一半,江世升的姜永志刚把桃花玉马盗回。接下去就是“水擒”。杨世群的蒋平,只记得武生和武丑的开打动作配合得很和谐。但杨世群后来却不常见到,有些武丑戏,都由高盛麟的弟弟世泰应工了。最使我开心的是《双怕婆》,叶盛章的“大板凳”犷悍的外表下面藏着内心的虚怯,后来才知道这叫做“色厉内荏”。孙盛武的“小板凳”属机智隽永型,表演尤为出色。《孝感天》是唱工戏,盛兰、盛荪分扮共叔段夫妇,张盛馀是老旦、老生兼演,在此戏中扮姜母。我因从小听过陈德霖《孝感天》(在高亭公司录制)的唱片,对此戏尚不陌生。叶与陈功力悉敌,观众彩声不断。我听得很过瘾。后来我还看过不少叶、陈合演的“对儿戏”,印象最深的是昆曲《白兔记》中的《出猎回猎》(俗称《井台认母》)。此戏小生有漂亮身段,青衣有丰富表情,当时虽听不懂唱词,却把我带进了戏。六十年代初,我同盛兰已很熟,有一次在他府上,他拿出《出猎回猎》的本子(同时还拿出了《起布·问探》),问我曲词大意,我一面讲解他一面在小客厅地毯上比划着身段,看得我陶然如醉。我说起曾看过他在台上演出这折戏,两人慨然良久。因为在当时忆旧时,相隔已快三十年了。新中国成立后这折戏改成皮黄,茹绍荃常演,我觉得反而没有什么味道了。
大轴《洞庭湖》是群戏。据刘克昌先生说,他已看过一次,主角岳飞是由“盛”字科大梁老生李盛藻扮演的。而我看的那一次据说盛藻病了,改由沈富贵扮岳飞。杨幺由骆连翔扮演,杨再兴由高盛麟扮演,牛皋由孙盛文扮演。骆与孙在“水擒”一场都有高难度特技。杨幺从三张桌上翻台蛮而下,头顶雉尾,身扎硬靠,难度极大;牛皋则有踩水动作,全身是戏,已超出架子花表演的范围。这两位倘无坚实过人的功底,是演不出这样水平的。
《洞庭湖》是从《金兰会》演起的。《金兰会》又名《火烧王佐》,可以拆唱。剧情大意为岳飞想收服杨幺谋士王佐,致书邀王,王奉杨幺命邀岳飞来山寨赴宴,然后放火准备烧死岳飞。不料王佐反而几乎被烧死,岳云误以王佐为岳飞,将其救出。自此王佐始决心降宋。此折戏除沈富贵扮岳飞外,由李盛荫扮王佐。盛荫为盛藻之兄,在科班习二路老生,演此戏王佐,扑火一场,甚见功夫,惜嗓音不佳。但演戏全力以赴,表演认真,颇受观众欢迎。但我以后看过多次富连成演出,未再见盛荫登台,或因嗓败辍演耳。
附带说一事。我后来曾看过言菊朋的《金兰会》。言演此戏贴剧目为全部《孝义精忠》,从《镇潭州》演起,至《火烧王佐》止。言前扮岳飞,后扮王佐,而后部由赵颂南扮岳飞。言演王佐,除唱工较李盛荫精彩动听外,扑火身段亦较盛荫漂亮俏皮。此外言演此戏还有一特点。李盛荫演王佐,先穿官衣戴纱帽,至扑火时,改甩发穿褶子;言菊朋扑火时亦戴甩发,但官衣到底。盛荫扑火时肯大卖力,且能摔,言自然无法相比;但言身段严整大方,动作幅度虽大而显得美观受看。我的感受是:如果未看过李盛荫,便不知此戏王佐的重点表演在何处;但盛荫功夫过硬,却不够美;有了看过李的印象,再看言菊朋,就体会出言的分寸和劲头,有其特殊独到之处了。此即“大路活儿”与名角有“派”的不同。结论是:看戏要看不同演员所演的同一个戏,也要看同一演员所演的各个不同的戏。既看了富连成“通大路”的《金兰会》,乃能从言菊朋的演出中看出了“美”的特点。又由于看过言演王佐的“扑火”,才懂得“扑火”的技巧和表演并非千篇一律。我在言的全部《吞吴恨》中看过他扮《连营寨》刘备的“扑火”(言此戏从《伐东吴》演起,至《白帝城》止,前扮黄忠,后扮刘备),与王佐的演法完全是两种劲头,两样风格。两者之间的差异还是不小的。如仅粗粗看过,便无从体会演员在表演上的深细用心了。
这场《洞庭湖》使我对富连成发生极大兴趣,于是克昌先生于某一天下午又携我到广和楼去看了一场日戏。这一次入场已下午三时,实际只看了三出戏,即《法门寺》带大审,压轴后部《双铃记》即《马思远》(在这前一天演的是前部《海慧寺》),大轴《拿高登》。《法门寺》的刘瑾是裘盛戎,赵廉是胡盛岩,宋巧姣是陈盛荪,前部贾桂似是高富权(七岁丑)。而从《大审》起,贾桂改由孙盛武扮演,出场竟有碰头好,足见盛武当时已很“红”了。《马思远》中,只有“法场”的贾明那一次不知谁扮,其他角色十分硬整。刘盛莲的赵玉,许盛奎的马思远(许前部扮王龙江),萧盛萱的甘子千(他在前部《海慧寺》里有从三张半桌上拿大顶然后台蛮翻下。一九九八年在一次宴会上晤盛萱先生,他还提起这场演出),沈富贵的满刑部,刘盛通的汉刑部,叶盛章的毛师爷。这一堂角色,若干年后,除盛莲早逝,由毛世来接替;贾明则由孙盛武、叶盛章相继担任,其他演员一直保持了很久。而在小翠花(于连泉)班中上演此戏,王龙江和马思远均由于永利(连泉之兄)扮演;而金仲仁的满刑部,因其本为八旗子弟,故演来十分出色(只有一次是由叶盛兰扮演的)。这都是三十年代的旧话了。
大轴《拿高登》,由杨盛春扮高登。当时的印象是杨嗓子不好。其他已无印象。后来盛春出科,不常演勾脸戏。五十年代,盛春已参加北京京剧团,我同林焘教授又看过他一次《拿高登》,演得非常好,看上去十分妥帖舒展,真是一次美的享受。平生所见《拿高登》,以尚和玉和孙毓堃两人所演最多。杨小楼此戏惜未寓目。孙毓堃此戏有真传实授,与杨派风格不尽相同。高盛麟全宗杨小楼,惜气魄不足,正如有的观众所说,“看上去不像坏人”。而最使人终生难忘者,是尚和玉的表演。我看尚老此戏至少有五六次之多,中间的跨度约五年左右(一九三六-一九四一)。每次演出,举手投足,一招一式,基本上不走样。而且全神贯注,始终无懈可击(一九三七年侍先父于天津明星戏院看尚老与程继先联袂演出,事后我问先父,先父说,三十多年前看尚和玉的戏不少,现在基本上同当年一样。我说,这就太不容易了。先父亦谓难得)。特别是高登逛会与花逢春等相值,联袂蹚马,虽节奏一致而彼此神情各异,观众真如行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但这一场戏尚老与众人又最能体现台上“一棵菜”精神,使观众心情随演员动作一同跌荡起伏。六十年代初,高盛麟来京在广和剧场演了一场《拿高登》,稍后侯永奎也贴演了几场尚派戏。自此之后,北派的《拿高登》(自俞润仙演此戏加入武旦打法,所谓“一封书”,然后分为俞振庭、杨小楼、尚和玉三个支派)竟基本上从舞台绝迹。近年人们一谈《拿高登》,就提到厉慧良。其实厉此戏向壁虚构、自作聪明处太多,非但出“格”,而且欠美。古人说“恶紫夺朱”,正可用厉此戏作为代表。至杨盛春此戏,学自科班,路数与尚派为近,而略病剽疾。大约盛春想融会杨小楼的飘逸,遂显得不够凝重。但腰腿功夫依然稳健,动作亦洗练利落。惜劳累过度,逝世太早。其子少春,虽承父业,而相去远矣。
一九三二年冬,先父请老友毕绍明先生(我曾拜绍明老伯为义父)为我补习英语,乃邀毕老伯看戏以答谢老师。于某星期六夜场,先父侍先祖母并携我与舍弟同宾,陪毕老伯同赴华乐戏院看富连成演出。大轴为《借东风》,由《群英会》起,至《烧战船》止,演到《华容道》前一场始散戏。倒第二为《浣花溪》,倒第三为《祥梅寺》,开场为《青龙棍》。先从开场戏说起。杨排风由朱盛富扮演。朱是武旦世家,祖父朱文英,叔父朱桂芳,皆为著名武旦。盛富武工甚好,惜此戏未能大展所长。《祥梅寺》由叶盛章、孙盛文合演。这出戏本王长林、钱金福合作名剧,我当然没有见过。后来看了王福山、钱宝森合演此戏,才知盛章、盛文的《祥梅寺》也是学有本源。盛章是王门嫡派而略病火暴,盛文则钱派仪型。一出短短小戏,令人回味无穷。张伯驹先生讥盛章只凭外功而不及王长林有内功,实则火候随年龄而日深。一九六二年为庆祝萧老八十五岁诞辰,盛章演《贺龙衣》一折,仅下场抬腿撩襟,几秒钟动作便成绝伦精品。可见功夫已由表及里,从筋骨开张转而为潜气内转,非外铄功夫可力强而致也。《浣花溪》由刘盛莲演任蓉卿,孙盛武演鱼氏。盛莲念白不用假嗓,全效王瑶卿晚年,家父深以为然,屡称其难得。盛武扮彩旦,稚气犹存,结尾翻虎跳下场,赤膊穿红肚兜,使人捧腹。
《群英会·借东风》一出,显出三十年代“盛”字科实力。李盛藻前鲁肃后孔明,贯盛习前孔明后鲁肃,叶盛兰周瑜,裘盛戎黄盖,贯盛籍蒋干,裘世戎曹操(后部易人,不悉为谁扮),沈富贵赵云。不仅配搭阵容整齐,而且人人全力以赴,戏无懈场,人无败笔,此科班戏之所以餍饫人心处。盛藻出科后艺有退步,盛习由硬里子晋升正工老生,蒋干一角由孙盛武取代,曹操一角归袁世海专利,使人小有沧桑之感。独盛兰之周瑜,愈演愈深入,愈演愈传神,到五十年代拍成电影,艺术亦登峰造极。盛戎之黄盖,兼摄侯(喜瑞)、金(少山)之长而出之以蕴藉,使人感到游刃有馀,时至今日,小生花脸两行,俨然成为叶、裘二人之天下,信乎真才实学之有目共睹也。回首前尘,感慨良深。富连成何以竟出了那么多的人才,而今之中国戏曲学院(包括其前身戏校)、北京戏曲学校何以终不能及,是不是也有可发人深省之处呢?
当然,我看过的《群·借·华》不算少了,《群》,我看过言菊朋、高庆奎、雷喜福、马连良、谭富英、周信芳、奚啸伯、王少楼、陈少霖、唐韵笙的鲁肃;《借》,我看过高、雷、马、谭以及纪玉良的孔明;《华》,我看过王凤卿、高庆奎、李少春、唐韵笙的关羽。但真正开眼界、长见识、打基础的第一次观看演出,却是富连成演出的这一次。甚至在盛藻出科后,我还看过他和茹富兰合演的《群英会·借东风》,好像也不如这一次过瘾了(当然,茹的周瑜还是很值得一看的)。
“盛”字科老生行述略
当我在三十年代初开始热心于做富连成的观众时,胡盛岩、孙盛辅都已“红”过去了。胡盛岩我只赶上他息影前的“尾声”,孙盛辅则听老观众盛加赞誉过。胡到八十年代病殁,李盛藻还写了哀悼文章纪念他,不久李也病故。一九九九年六月,接到四川寄生虫病防治所研究员周肇西先生来信,谈到一点孙盛辅的情况。周肇西教授是拙著的热心读者,不远数千里来信赐教,盛情可感。今将周教授来信和他的大作中有关怀念孙盛辅的内容转录如下:
……孙盛辅于抗战初期到西安在“夏声剧校”担任教师,一九三九年初来成都演出,一九四八年去当时的西康省雅安市演出。解放后奉命组建了“雅安市京剧团”,任团长。以后终于雅安市(以上周教授来信)。
……经历过抗战时期的成都京剧观众,至今对当时的盛况仍津津乐道……刘奎官演红生和武净……刘荣升演老生……另一位很受欢迎的老生演员为孙盛辅,他出身富连成科班,功底深厚。他的嗓音虽逊于刘荣升,但唱极富韵味。他登台头几天的打炮戏为《借东风》、《空城计》、《战猇亭·连营寨》,一下便吸引住相当一部分爱好京剧的成都观众,成为他的常客……(以上节引周肇西教授著《抗战时期及其前后京剧在成都》)
此外还有一位老生关盛明,我没有听过他的戏,但知他后来授徒为业。这里值得一谈的是吴盛珠。盛珠是梨园世家,在“盛”字科师兄弟中年龄较稚,但人极聪明。初习丑,后改老生。初改老生时经常派不上他的戏。有一次先姑父何静若先生到后台,见盛珠正在扮戏,问他:“今儿有活儿了,什么戏?”盛珠答:“赵云!”静老问:“什么戏的赵云?”盛珠答:“《定军山》。”当年老路演《定军山》,孔明升帐,传令者乃赵云。今则改由张著传令,与《阳平关》相呼应,而不用赵云矣。我曾见盛珠演过生旦对儿戏,如《赶三关》、《武家坡》、《教子》、《二堂舍子》等,窃以为确属可造之材。家表兄傅和孙先生尤喜聆其唱工。可惜不久即从台上消失。我曾询及王世续先生,亦不知其下落。或言改行,或云早逝,不得而知矣。
“盛”字科生行翘楚,实应推李盛藻为一时之冠。据唐伯弢著《富连成三十年史》,记盛藻“自谭富英、孙盛辅去后,恒以一人支持广和(楼)台柱者亘六年之久”,足见其影响之大,叫座力之强。至三十年代前期,“盛”字科各行人才已在科内效力若干年,都想出科自谋生路。故盛藻一去,牵动了大批好角,科班一时确呈断层局面,以致一度形成僵局。而对富连成情有独钟的观众如我本人亦其一分子,乃于盛藻出科后仍追着他的班看戏,跑遍东、西、南三城,其实倒并非专看盛藻,实因其重要配角都是好几年中经常爱看的老相识也。
我看盛藻的戏,可分两个阶段。即出科前与挑班后。剧目相重复者亦多。但在科内所演,有时能看到折子戏,如《法门寺》、《寄子》、《广泰庄》、《借赵云》等;而挑班时所演多重头大戏,如《四进士》、《借东风》、《苏武牧羊》、全部《火牛阵》、全部《审潘洪·黑松林》、全部《浔阳楼》等。几年之间,我对盛藻印象确有“每况愈下”之感。盖我所看之戏既多,便感到盛藻的长进太少。尽管他谭派、高派、马派戏都拿得起来,但学谭不纯,学高无力,学马不帅,乍看还有新鲜之感,看多了就不解渴了。
但李盛藻能戏极多,有些戏已濒于失传,他却能演,且有特色,非出杜撰。我举三个较突出的例子。一是我亲在北京三庆戏院看他和茹富兰合演《雄州关》,当韩世忠(李扮)听其子韩彦直(茹扮)说奸臣孙浩已死,一时情急,提枪就刺,彦直持锤翻一抢背,极为精彩。而此戏在当时舞台已绝迹若干年了。二是余叔岩于一九三九年在国乐公司录唱《沙桥饯别》后,此戏立时脍炙人口。但余本人在台上从未演过,这段二黄三眼只是平时调嗓所唱。李盛藻乃于舞台正式演出,使观众得悉此戏全貌。有的老观众说,自龚云甫逝世后,此戏便再无人唱,论者都认为李有兴灭继绝之功。三是一九四八年,李贴演全部《蟠桃会》,自扮吕祖,我是在收音机中听到的。是晚李嗓奇佳,高、亮、脆、润兼而有之。记得景孤血先生在报刊上评论,喻盛藻之唱工嗓音如赏玩“玻璃翠”,玲珑剔透。新中国成立后盛藻长期患病,渐入颓唐,无复往昔之精神面貌矣。
贯盛习为贯大元三弟,在科中初习老生。后因“盛”字科缺少硬里子,盛习乃专以硬里子老生应工。他与李盛藻合演《借东风》、《四进士》,不仅珠联璧合,且为主角增色。如演《四进士》毛朋,读信时念白一时无两;又如《浔阳楼》演戴宗,一句散板竟博得满堂喝彩。出科后先傍李盛藻,后搭谭富英班,演《珠帘寨》程敬思,彩声竟压过富英的李克用。一九三七年金少山北来,乃与金合作。曾配金与言慧珠合演《二进宫》,金嗓宽远,贯音畅亮,相形之下,言慧珠竟有噤不成声之势。张君秋组班,贯盛习乃正式挂二牌,专唱老生戏。一度兼搭毛世来、吴素秋班,盛习演《坐楼杀惜》,“杀惜”一场,有脱巾戴巾动作,为其他演员所无。我曾询之贯大元先生,拟从学此戏,时已在“文革”期间,我入牛棚而贯老病逝,此愿遂终未能偿。新中国成立前夕,盛习傍赵荣琛;新中国成立初又一度傍程砚秋,后乃自挑大梁。因他常在外地,遂失去观看机会。子名镇山,亦演老生,嗓音颇似乃父。
“盛”字科里子老生,享年最高而腹笥又最博,厥惟刘盛通。盛通为刘景然之子,自属家学渊源。在台上极规矩,虽演扫边角色,唱念做表皆一丝不苟。《马思远》之汉刑部堪称一绝。出科后曾搭梅、马等大班,后长期傍杨宝森。宝森加入天津京剧团,盛通乃入北京京剧团,并经常为人“说”戏。举凡谭、余两派名剧,一腔一字,经盛通条分缕析,皆能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窃谓盛通在台上真有鲍吉祥之风,较马盛龙之艺高出数倍。据说马亦富连成出身,惟“盛龙”并非本名。艺实平平,惟久傍马连良,得地利人和耳。
“盛”字科还有一位老生、老旦两门抱的里子演员,名张盛馀。我看过他的老旦戏有《孝感天》、《四进士》、《登台笑客》等,皆属配角。我以为他演硬里子老生更精彩。如《铜网阵》的公孙策,与曹世嘉扮演的颜查散极为默契。假扮钦差遇刺一场,庄谐杂陈,十分有戏。又如演《九更天》知县,念到“与我糊里糊涂地打九更”,末三字例用京白,亦极精彩。盛馀之外,尚有苏盛贵与吴盛宝。苏盛贵与富恩、富旭、盛轼为兄弟四人,是富连成元老教师苏雨卿的四位公子,盛贵行三。在科时专演《八大拿》一类戏的施公,平淡规矩。吴盛宝是盛珠之兄,长期在科中专演旗牌、家院一类角色,看似碌碌无奇,其实倒是不可或缺的人物。他在台上有时一出戏连一句台词都没有。只有演《五人义》中的周顺昌,算是有名有姓的角色。而整个富连成的演出,也正是靠这些“无名英雄”齐心协力,“众人捧柴火焰高”,使科班维持了近四十年。
小生巨擘叶盛兰
富连成班主叶春善共有五子。长子龙章,在叶老先生去世后子承父业,继任班主。次子荫章,善司鼓,长期在科里效力。三子盛章,是王长林嫡传弟子。因年辈关系,盛章拜王福山为师,实际有不少戏皆老王先生亲授,下面拟另辟专章叙述。四子盛兰,一九一四年生,初习旦行,后改小生。未出科即头角峥嵘,出科后傍马连良最久,与梅、程两位大师亦尝合作,终乃以小生自挑大梁,成为当代小生巨擘。在他挑大梁之前,曾搭过小翠花班;而在新中国成立后加入中国京剧院,则长期与杜近芳合作。惟自一九五七年被错划“右派”后,精神受到打击,身体愈来愈差,终于过早地辞世。我于五十年代初因其弟子田健国君绍介获交于盛兰,至“文革”前始未再往来。而盛兰自六十年代又与沪上名中医何时希先生交往频繁。何时希先生为小生名票,与姜妙香、俞振飞及盛兰皆相熟稔。时希先生晚年曾为盛兰专写一书,原说由北京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叶祖孚先生设法出版,并嘱我写序言。结果未能如愿,而时希先生遽归道山,今遗稿亦不知下落矣。
我看盛兰的戏,可分几个阶段。三十年代初,盛兰尚未出科,在科班中常演富连成独有之戏,代表作为《南界关·战寿春》,此外尚有《出猎回猎》、《双合印》、《虎牢关》等;昆戏《探庄》、《雅观楼》也是盛兰叫座剧目。初出科至四十年代,盛兰一直与马连良合作。中间在李盛藻等大批人马出科后,科班一时青黄不接,盛兰乃又回到富连成,短期挑过大梁。除《南界关》外,盛兰还演过梅派的《木兰从军》、尚派的《秦良玉》以及小生重头戏如《翠屏山》、《临江会》等。原说与盛章合演昆曲戏《起布·问探》,终未实现。富连成即将散班前夕,盛章、盛兰曾联袂到上海演出,实为最后的孤注一掷。不想盛章伤足,不能演武戏,于是以《女起解》(盛兰演旦)及《连升店》之类小生与文丑对儿戏维持局面,是为最不景气的阶段。其后盛兰自挑大梁,剧目有《吕布与貂蝉》(自《凤仪亭》起《白门楼》止)、《辕门射戟·战濮阳》及全部《罗成》等。入中国京剧院后,《柳荫记》、《白蛇传》、《周仁献嫂》等又成为盛兰的叫座戏。综观盛兰一生,唱念做打,无一不精。他是程继先高足,但程给盛兰只认真说过一出《奇双会》和半出《八大锤》,其他文武各剧,主要是茹富兰所授(茹是盛兰姐夫)。而茹富兰有些小生戏也是从程继先处得到的(此闻之刘曾复先生),故盛兰乃成半个世纪来小生集大成的人物矣。
我们说盛兰是集大成者,绝非溢美。这要从京戏小生行的发展历程来看。过去小生的唱腔极其简单,徐小香是传说中人物,我们无从查考。曾与谭鑫培配戏的小生,有王桂官(楞仙)、德珺如和张宝昆,稍晚有朱素云。王艺术较全面,但嗓子不是很好;德、张能唱,德的唱工尤有名,但念、做、打方面不是全材。入民国后,朱素云比较全面,但唱工仍属老腔老调。够得上全才的是程继先,惜嗓子不好,不耐重唱。在小生唱腔上有极大突破的是姜妙香,虽亦能演武小生,终逊程继先一筹。而叶盛兰则全面继承了程继先,更加上有一副好嗓子,不少小生唱工戏,姜妙香能动的,盛兰也能唱,如《叫关》、《射戟》、《孝感天》、《监酒令》等,盛兰都能唱出自己特色。六十年代,由何时希做牵线搭桥人,盛兰想拜姜妙香为师,终因某种原因未能实现。尽管如此,盛兰确是小生全材,已为内外行所认同。他既能兼程、姜二贤之长,当然是小生行集大成者无疑了。
在盛兰的保留剧目中,《南界关·战寿春》、《木兰从军》都是旦角戏。但在剧中须女扮男装,串演小生,这对盛兰最合适不过。他演《木兰从军》,要比梅派传人如言慧珠、魏莲芳等都高得多,就因为他演这类戏的小生是“正串”,而旦行演员(包括梅先生本人)只能是“反串”。当然,这类戏只占盛兰拿手剧目的一小部分,而能唱能打、允文允武的雉尾小生戏(如吕布戏、周瑜戏),才是盛兰台上的真正强项。难得的是,扇子生、官生(如《奇双会》、《玉堂春》),特别是穷生(如《打侄上坟》),盛兰也都能胜任愉快。任何一出小生戏,只要由盛兰扮演,便能使全剧为之增色。这样的小生难道还不够集大成的资格么!
盛兰除唱工、武工有独到之处外,我还想特别提出两点。一是盛兰头上功夫(当然这与腰上功夫分不开),除表现在雉尾上之外,还表现在甩发上。传统老戏如《双合印》、《秦淮河》,新编移植剧目如《周仁献嫂》,都见出盛兰的甩发功夫已登峰造极。如《秦淮河》,盛兰扮安道全,在下场时被张顺用单刀削头上方巾,盛兰能用力向后一甩,甩发呈一条笔直的上扬的线,使方巾飞进下场门后台,倘非腰、颈、头部同用一股劲,如何能达到这样出神入化的效果!二是盛兰晚年念白,不少人都已体会不到,几乎与乃师程继先的念白一模一样,无论音色气口,以及略带鼻音的抑扬顿挫,完全可以乱真。盛兰确算得程(继先)派最佳传人。可惜今之学盛兰者,再也达不到这种炉火纯青的境界了。盛兰生前,从未以“叶派”自居,即使是念白酷似乃师,亦属“不谋而合”,非矫揉造作而成。今之演小生者,几乎大部分演员皆以“叶派”自居,实则能传盛兰之艺者几人?以其子少兰而论,先不要说剧目,即基本功便不能与乃翁相比,况神情韵味与修养火候耶?
田健国君拜盛兰为师后,我曾从健国处得知二事。一是盛兰主张习小生宜学一点老生戏,故健国一度请人说余派戏,盛兰的长子叶蓬竟专演老生,学杨宝森。而我曾见盛兰反串《八蜡庙》褚彪,做打表情不用说了,只就髯口一项,倘非真正懂得其中三昧,便无法使之举重若轻,我之佩服盛兰,以初习旦而后改小生终身不挂髯口的演员居然驾驭髯口比一般老生都洗练纯熟,自不能不心悦诚服。二是盛兰教学生亦因材施教、量体裁衣。健国身材比乃师略高,盛兰便告以抬手扬水袖不宜距头部过远,而盛兰自己表演,则手每扬到头部以上数寸,而水袖下垂,尺寸正好。可见其教授方法是很科学的。
人们或以为盛兰为人比较狂傲,盛兰有时也并不讳言。但对有真本领、真学问者,盛兰从来持虚心求教、诚恳待人的态度。他同我多次谈话,最佩服的就是杨小楼。五十年代中期,言慧珠来京一度与盛兰合作。每次对戏,总是言登门求教;特别是演《得意缘》,盛兰几乎是给言“说”戏。就是同一出《得意缘》,盛兰与荀慧生合作,先是向荀借本子,然后亲到荀宅与荀先生对戏,非常有礼貌。此皆盛兰弟子所亲见,我本人亦听荀夫人张伟君谈过。《十老安刘》中《监酒令》一折,与传统演法不同,小生改唱唢呐,且在席前舞单剑。其舞剑招式与身段,就是接受了何时希先生的建议而有所改进。凡此种种,皆可见盛兰之为人与虚心好学。盛兰已矣,有些戏亦随之成为绝响。我本人与盛兰自五十年代初相识,过从不足十年。与之几次做长夜之谈,堪称莫逆。而自一九三二年至一九六二年,看盛兰的戏则有三十年的经历。作为一个老观众,泚笔至此,真有说不出的感慨。纸短情长,聊志不忘耳。
“盛”字科小生尚有陈盛泰。李盛藻出科,陈即久搭李班。一般小生戏,称职而已。其后“世”字科江世玉继盛兰之后在科班中为李世芳、毛世来配戏,似较陈盛泰犹胜一筹。陈晚年在北京教戏,小生郑元即出其门。陈教郑元《孝感天》,郑有录音行世。按此戏小生反调第三句应使大腔,有姜妙香唱片为证,盛兰与陈盛荪合演,此句亦唱大腔。而陈授郑竟根本无腔。我一听录音,即明告郑元,陈此戏没有准谱,第三句不使腔,等于不会这出《孝感天》。于此亦可见陈艺之一斑矣。
陈盛泰出科后,科中无二路小生,乃令武旦朱盛凌改演小生(盛凌是朱素云之孙)专演二路活。我曾见其演《双摇会》之公子。及江世玉露头角,此人便不知下落了。
“盛”字科的几位武生
“盛”字科武生有几位杰出人才。最先露头角者为李盛斌。盛斌在科时长靠短打兼擅,且有嗓子,虽不耐重唱但够得上调门。出科后戏路渐趋南派,演短打戏多于长靠戏,而以扑跌翻摔见长,勇猛犷悍,十分卖力。拿手戏如《界牌关》、《四杰村》、《伐子都》、《花蝴蝶》以及《铁公鸡》、《三江越虎城》等,均能使观众过瘾解渴。但有时也能演唱工戏。记得谭富英组班,武生一直用茹富兰,一度用过杨盛春。某次富英贴《南天门》、《黄鹤楼》双出,后者赵云须有几句唱,而盛春嗓音不好,乃临时邀盛斌助演。而盛斌在李盛藻出科后,则久搭盛藻班。盛藻演《战北原》,盛斌扮秦朗;演全本《庆顶珠》,盛斌扮总兵,实英雄无用武之地。某次盛藻演全部《祢正平》,不过在《骂曹》后加长亭与骂黄祖两场,并无特色。而盛斌于中轴演《三江越虎城》,火炽精彩,观众大悦。可见彼时一场演出,观众并不专为头牌主角才买票入座,前场的好戏照样可以叫座。四十年代,盛斌与中华戏校毕业的短打武生贺玉钦曾作较长期的联袂演出,每场几乎都是跟头特技大竞赛。当时有人已慨叹京剧式微,现今则翻跟头和打出手之类已成京剧核心内容,唱念做舞反而退居次要位置,到底是京戏振兴了还是向杂技“异化”,真令人难赞一词也。
与盛斌同时出科的,还有一位赵盛璧。此人本极有前途,在科中也“红”过一阵。他的拿手戏如《摩天岭》、《八大拿》,若干年后还脍炙人口。但因自甘堕落,吸毒日剧,四十年代在天津沦为中国戏院班底,最后竟倒毙于后台厕所小便池前,也算是“自作孽不可活”吧。
杨盛春在“盛”字科武生中,除嗓子不好外,实为一难得之材。前文已屡及之。他是小荣椿科班班主杨隆寿的孙子,但盛春的戏路仍应归于俞润仙门下,受杨小楼、尚和玉影响较大。长靠戏《挑华车》、《回荆州》等宗杨派,《战滁州》、《对刀步战》等则宗尚派;《八大锤》、《战濮阳》则得自茹富兰。我在第一舞台曾一见杨小楼《夜奔》,在聆杨之前曾见茹富兰《夜奔》,之后又见盛春《夜奔》,发现富兰、盛春之忠实于杨小楼,真是亦步亦趋。但茹、杨所演亦极过瘾,不能因其专学某人即轻易加以否定。又盛春之《英雄义》、《三岔口》等亦极规矩,一招一式,看了令人感到舒展熨帖。盛春新中国成立后参加北京京剧团,因演出过于疲劳,致使心脏病猝发,过早逝世,实在可惜。盛春既逝,北京京剧团武生剧目一度由黄元庆接替,视盛春不啻大小巫、上下床之别。作为几十年的观众,乃益追思盛春不止。盛春一生未挑头牌,但忠于艺术,恪尽本职工作,大约尚和玉之后,非盛春莫属矣。
在“盛”字科武生中,声望最高者应推高盛麟。尤其在新中国成立后,盛麟从三牌武生一跃而挑大梁,自武汉几次来北京演出,均大受欢迎,不少人认为承杨小楼衣钵者只有盛麟足以当之无愧。盛麟是刘砚芳之婿,其条件优越殆与刘宗杨相埒。尤其难得者,他得自先天禀赋,有一副足与乃父高庆奎抗衡的好嗓子,为所有学杨派的武生所无。这样的条件,实在太难得了。但盛麟亦有先后天两样不足之处,一是身材不够高,二是脸上没有戏。所以老舍先生有一次评论盛麟的《拿高登》(老舍先生是见过杨小楼此戏的),说比杨小楼还差一截,这话是很公允的。
盛麟坐科时我并未看过他多少戏,只见过他《洞庭湖》的杨再兴、《安天会》的哪吒等,都属群戏。刚出科时,搭其父高庆奎班,初出茅庐,一鸣惊人。最精彩的一次,是高先生贴演全部《逍遥津》,自《单刀会》起,至曹操逼宫止,高前部关羽,后部汉献帝,观众十分过瘾。而盛麟在《刀会》后夹演《战合肥》,即《三国演义》中《张辽威震逍遥津》故事,盛麟演张辽。配以毛盛荣(庆来之弟,世来之兄)、张连廷、鲍盛启等,虽非杨派戏,盛麟演来却杨味十足,台下观众无不交口称赞。一九三八年杨小楼逝世,杨派传人呈群雄逐鹿之势。而盛麟以《连环套》(与侯喜瑞合作)、《骆马湖》、《恶虎村》等黄天霸戏争为各班社所聘,用以叫座,内外行皆认为盛麟最有前途。因其嗓音高亮,有时亦演黄派戏,我在毛世来班中即见盛麟演过《刺巴杰》。四十年代,我见过盛麟演《英雄义》,念白铿锵有力,起打章法谨严,水擒时甩发、抢背,无一不见功夫。这出戏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至六十年代初,盛麟重来北京,以《英雄义》打炮,我怀着与故人久别重逢的心情特地莅场观摩,同座者有刘曾复先生和钮隽、钮骠昆仲。但这一次却使我大为增加了失落感。第一,盛麟嗓子已不如前,除了发“左”之外,兼有麒、盖诸家念法,显得驳杂零乱;第二,融入不少盖派弹须、剔须等耍髯口技巧,反显小气;第三,水擒时竟用了“鲤鱼打挺”特技,这是武丑所用,用在大武生身上很不相称。而昔时紧凑谨严、招式清楚的优点已不复存在。这就给我对盛麟的好印象大大打了折扣。所幸后来看他演《挑华车》、《连环套》、《铁笼山》、《长坂坡》、《拿高登》诸戏,犹有昔日仪型,不愧为杨派传人。终以有些场次嫌力不从心,只点到而已,不免为盛名之累。当时有报刊嘱我写文章对盛麟做出评价,我均婉辞。盖实话实说,未免不合时宜,且对盛麟令誉有损也。
盛麟晚年,留下几出戏的录像。《古城会》是红生戏,盛麟演来略嫌“温”与“钝”。《独木关》未全力以赴,有点平淡。《挑华车》虽在起打时略有删减,但凭着几支曲子能唱出内心感情,以弥补其面部无表情之不足,甚为难得。“挑车”时身段略病雷同。但在盛麟已属上乘精品了。
“盛”字科还有几位二路武生,值得一谈。鲍盛启嗓子不大好,但举手投足有准谱。苏盛轼有嗓子,却嫌过于飘浮,不像武生,但武功扎实。孙盛云曾拜尚和玉,晚年在中国戏曲学校(后升格为学院)执教,培养出不少人才。但其人随和,且过于诙谐;能戏甚多,却嫌动作毛手毛脚。六十年代初,为萧老祝贺八十五岁生辰有纪念演出,盛云表演了一场《恶虎村》走边,干净利落,但下场时因太剽疾而成了演杂技,盛云本人亦笑场,博得观众一粲。此亦可见盛云平时之有人缘也。
“盛”字科旦行述略
从喜连成到富连成,旦行人才除于连泉(小翠花)舞台生命较长外,其他演员往往刚崭露头角,即不幸夭逝。“连”字科的李连贞,三十年代初即病故,与“喜”字科云中凤命运相同。“富”字科唐富尧、吴富琴舞台生命较长,惟始终演二路青衣。“盛”字科仲盛珍工花旦,实是全材,在科时挑旦行大梁,朱家溍先生每盛誉之,未出科即夭逝。我一九三二年开始看富连成的戏,花旦王盛意、孙盛芳已出科;在科效力者,青衣为陈盛荪(他是陈丽芳之侄,《鸟瞰富连成》中误作陈德霖之侄),花旦为刘盛莲,武旦为朱盛富,呈鼎足之势,各有专工,皆出类拔萃。盛荪在科时,与老生合作《二进宫》、《南天门》、《法门寺》、《寄子》、《二堂舍子》诸戏,与小生合作《出猎回猎》、《奇双会》、《游园惊梦》,《孝感天》等戏,与花旦合作二本《虹霓关》、《能仁寺》等戏,无不铢两悉称,游刃有馀。其本工戏如《宇宙锋》、《六月雪》,亦学有本源,循规蹈矩。出科后曾见其配王又宸、王泉奎合演《二进宫》,随老生调门唱至终场,陈德霖、尚小云外殆无如盛荪能嗣响者。未几抱病息影,随即夭亡,除搭李盛藻班时间较长外,只与王又宸演过一两场未展其长即俶尔而逝,真可惋惜。
但更值得惋惜的是刘盛莲。盛莲在科时,所有花旦戏几乎由他一人包揽。其嗓音较差,却自出机杼,学王瑶卿倒嗓后念白,全用本嗓(只在唱时用假嗓),别具一格,这里特别值得提出的,是我在吉祥戏院看李盛藻全部《祢正平》的那一次。前面提到,那场戏中轴子是李盛斌的《三江越虎城》,而压轴则是刘盛莲的《十三妹》。这是我看盛莲的最后一场戏,也是他最精彩的一次演出。故时逾六十馀年而至今犹不能忘。这个时期的盛莲,表演艺术已臻成熟,扮相也一脱稚气。何玉凤全身红妆,眉心一点红痣,一出场便使观众眼前一亮。光彩照人,台风极美,广东人说女性喜用“靓丽”字样(“靓”读亮),惟盛莲这一场戏足以当之。第一场“蹚马”,不仅身段婀娜,而且步法谨严,浑身上下,无一处无戏。尤其念白用本嗓,几乎疑为王瑶卿重登舞台。一场未终,观众彩声已情不自禁地沸腾起来。难怪吴祖光先生以盛莲为模特儿,写出了他的成名之作《风雪夜归人》。未几听说盛莲染肺结核,终于不治而早夭。“盛”字科的三位杰出的旦行人才,仲盛珍、陈盛荪和刘盛莲都是英年早逝。其后李世芳又于四十年代乘飞机罹难,不幸的命运何以大都汇集于富连成出身的旦行演员身上!朱盛富出科后即未见其演出,或言其寿亦不永,岂真属造化弄人耶?
下面再谈一下王盛意和孙盛芳,这两位旦角演员似乎也是彗星式的人物。
一九三二年,王盛意已出科。我第一次在北平哈尔飞戏院看荀慧生的全部《十三妹》(自《红柳村》至《弓砚缘》),即由王盛意配张金凤。那是一个星期日的日场,除大轴《十三妹》外,压轴为贯大元的《南阳关》,中轴为时慧宝的《搜孤救孤》(从“白虎堂”起,至“法场”止),前场为吴彦衡的《薛家窝》。这时傍荀先生的“四大金刚”(芙蓉草、张春彦、金仲仁、马富禄)已去其二,芙蓉草改为王盛意,张春彦改为曹连孝,金、马犹在班中。这出《十三妹》除荀、王分扮何玉凤、张金风外,金仲仁扮安骥,曹连孝扮安学海,马富禄扮赛西施,蒋少奎扮邓九公,红花绿叶相当整齐。到三十年代中期,荀班配角已每况愈下。老生王文源,二旦林秋雯,里子老生陈喜星,虽稍逊色,还够一定水平。丑角则马富禄换成朱斌仙,已有上下床之别。幸金仲仁、蒋少奎及老旦孙甫亭仍为旧人。再到后来,金仲仁年事已高,由徐和才接替,观众已啧有烦言。盖徐艺本平庸,而年龄视荀先生差距又大,在台上演夫妇,使人有“如同母子”之感。而二旦则长期用何佩华。何早年艺本不弱,晚乃渐入颓唐,与荀合演《红娘》,莺莺如半老徐娘,红娘虽尽量做出天真烂漫姿态,亦属于“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境界,加上小生沈曼华亦嫌脂粉气太重,勉为其难,甚少是处。故自五十年代以后,除大合作戏外,我已极少看荀先生的演出。非其艺之不精,惜其年之日耄也。这是题外话,但郁积心中数十年,聊借此机会一吐为快耳。
再说王盛意。盛意傍荀先生时间不算太长,但作为二旦,确是难得人才。无论扮相身段及唱念做表,皆中看而动听。惜自一九三六年我移居天津后即未再看过王盛意的戏。
孙盛芳亦工花旦,惟接近王瑶卿一派而非纯粹小(翠花)派。三十年代孙出科即挑班,惟不常上演。我只见过一次他演的《胭脂判》,与小派风格异趣而以台风取胜。后亦不知其所终。
孙盛文和裘盛戎
说到富连成“盛”字科净行演员,不能不首先提及孙盛文。盛文是一位特殊人物。他在科班里不仅是出色的演员,而且是资深的教师。与盛文同科的裘盛戎,稍后一点的袁世海,都曾受过这位大师兄的教益。而我本人,则是孙盛文的忠实观众,从一九三二年即开始听他的戏了。一九八○年,承钮骠兄先容,并陪我专程拜访了盛文、盛武两位先生,畅谈良久,我向他们两位请教了不少问题,获益良多。由于事忙,还未及再次向两位先生请教,盛文以心脏病遽归道山,使我深感遗憾。现在借写这本小册子的机会,仅就记忆所及略谈我所看过盛文的戏和他多年从事戏曲教育工作的劳绩。这只是一个普通观众的心声而已。
前面已谈过,在一九三二年我最初看富连成的三场戏中,就有两次看到盛文的演出。一次是《洞庭湖》的牛皋,另一次是与叶盛章合演的《祥梅寺》。牛皋属武二花性质,《祥梅寺》的黄巢则为钱派路子。后来知道,盛文的老泰山是钱派名净刘砚亭,足见盛文的钱派戏是学有本源的。
三十年代初,是“盛”字科演员群挑大梁的鼎盛阶段。而花脸一行,裘盛戎当时刚崭露头角,许多重头戏都由盛文独挑重担。与此同时,盛文在科里已承担起教戏的任务,据翁偶虹先生亲自对我谈及,盛文不仅给师弟们“说”过戏,连初演老生后改花脸的刘连荣,也曾向盛文问业。可见他教戏的资历也相当长久了。一方面是勇挑重担的主要演员,另一方面却是科班中经验丰富的良师,这在当时确不可多得,所以我说盛文是一位特殊人物。
我所听过盛文的戏,可分三个阶段。最早的阶段是盛文所主演的大轴戏,也可以说是以花脸挑大梁阶段。自侯喜瑞成名后,富连成(也包括其他班社,如中华戏校)所培养的架子花很少有不宗侯先生的。盛文在科里长期效力,所演侯派戏极多。有的戏侯喜瑞本人并未演过,而盛文却能经过揣摩,以侯派路数来演出。如富连成独有本戏《战官渡》,曹操实为主角,而这出整本群戏中的曹操在当时非盛文莫属。出场的大引子,足与《长坂坡》、《战宛城》两戏媲美。我看盛文此戏,心目中一直以为他是宗侯派的。及后询问过好几位知情人,才知科里排此戏时,侯早已出科,这出戏的曹操实为盛文所独创。可惜此戏用人太多,“盛”字科大队人马出科后,这戏便挂了起来。故盛文这出戏的曹操堪称空前绝后了。新中国成立后孙承佩先生以北京文化局领导的身分给北京京剧团的马、谭、裘编了一出《官渡之战》,那完全是另一出新编历史剧。我曾当面问过孙承佩先生,是否看过富连成的《战官渡》,他根本没听说过这出戏。我于是缄口无言,再不发表意见了。
除《战官渡》外,盛文的《英雄会》,也是列大轴的主角戏。记得此戏演出,例由韩盛信配窦尔敦,而所用人员极多,竟使后台为之一空。我一生遗憾,既未看过杨小楼的《英雄会》,又未看过侯喜瑞此戏。而差堪告慰者,独见过盛文此戏的黄三泰。当时盛文年纪虽轻,却已具老成人典型,对我来说,已经心满意足了。
盛文所演大轴戏中,还有一出《沂州府》,盛文扮主角李逵。此戏包括《真假李逵》,但李鬼不作为主角(如演折子戏,则李鬼为主角),演至李逵打虎,沂州府被擒,由梁山英雄劫法场,李逵与李鬼同上梁山结束。一九八○年,我曾亲自请教过盛文先生,证实老戏《沂州府》与今本《李逵探母》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看盛文戏最多的,还是在后两个阶段。一是“盛”字科大队人马离去之前,凡花脸应工的各个角色,大都由盛文担任。如配叶盛章演《九龙杯》的黄三泰、《五人义》的颜佩韦(这两个角色后来归宋富亭配演)、《巴骆和》的鲍自安(后来由袁世海接替)、《安天会》的李天王、《铜网阵》的襄阳王(后来由裘盛戎接替)等。二是“盛”字科诸人出科后,我因对这一批演员深有感情,一度追着李盛藻的班看遍东西南三城。而盛文长期搭李班,因此同时也看了不少盛文的戏。最精彩的是《四进士》的顾读(侯、郝二老此戏我均未见过,他如马连昆、刘连荣及后来的袁世海、周和桐,都不及盛文;裘盛戎曾演过此戏,亦不对工),《夜审潘洪·黑松林》的潘洪,还有《取洛阳》的马武。盛藻演全部《浔阳楼》,我记得盛文演的不是刘唐,而是《李逵夺鱼》一折的李逵。在李盛藻班中,所有花脸戏大都由盛文应工,只有《火牛阵》的伊立和《骂曹》的曹操,临时特烦盛戎加盟。及富连成报散,叶氏昆仲邀请同科师兄弟演出过几次“合作戏”,我见过盛兰与盛文合作的《临江会》,盛文扮关羽,与周瑜碰面时两人的表演都十分精彩,极为过瘾。更稍晚,裘盛戎初试挑班,邀盛文合作,首场演全部《普天乐》,即《探阴山·铡判官》,盛文扮阎王。自此之后,盛文便逐渐息影舞台,我看盛文的戏也就告一段落了。
盛文的表演艺术有几个突出特点。第一,规矩有法度。富连成出身的花脸很多,在盛文之前有马连昆、苏连汉,以及刘连荣,都有水平。但马连昆演戏有时松懈,甚至爱开搅,观众看他的戏得碰运气;苏连汉天赋差,唱工不受听;刘连荣能唱,其他方面略嫌粗疏。而盛文演戏,从来一丝不苟,处处有准谱,该卖力的地方绝对不马虎,同时又不抢戏做。他演《临江会》关羽,虽由花脸应工却具红净工架,与盛兰合作,相得益彰,恰到好处。《四进士》的顾读,盛文全宗侯派,重点戏为“三公堂”的前两场,与宋士杰舌剑唇枪,做到滴水不漏;而身段表情尤能不温不火,我所见过的这个角色应以盛文为第一。《夜审潘洪·黑松林》的潘洪,有两处与通常不同:一是《夜审》一场盛文不耐重唱,改二黄导板、原板、散板为吹牌子;二是《黑松林》一场虽摘去相貂而不脱红蟒,当杨延昭念“结冤一百单三箭,报仇二百零六枪”时,盛文穿蟒着厚底靴,先全身颤抖而后走“乌龙绞柱”,两腿具见功夫。髯口、袍襟均一丝不乱,且面部有表情。平生所见上述诸戏,皆以盛文水平为最高。第二,盛文兼侯派与钱派之长,如曹操戏纯宗侯派,而《祥梅寺》黄巢、《奇冤报》判官、《打棍出箱》煞神则纯宗钱派;他如《取洛阳》马武、《五人义》颜佩韦、《恶虎村》濮天雕等,又兼融钱、侯两派之长,却又给观众以完整印象,毫无生硬拼凑痕迹。不像后来标榜学侯派的演员演全部《连环套》,于“拜山”出场时竟唱出裘盛戎自编的垛板,让观众听了感到不伦不类。第三,盛文嗓未变音时,是连铜锤戏也唱的;后来专工架子花(兼演武花脸),唱工便非其所长。但有时演《空城计》司马懿、《铜网阵》襄阳王,该唱大段时也从不敷衍,虽不能如裘盛戎那样出色,却以淳朴平正取胜,不给人以力竭声嘶的感觉。这说明盛文在花脸行中无论唱念做打,均有功底。人们只知老生有所谓“功夫嗓”,其实净行也有“功夫嗓”,盛文就是明显例证。甚至连裘盛戎的嗓子,虽有天赋,亦恃后天功力。如果你从三十年代一直听裘盛戎,听到六十年代,便知吾言不谬。这正是盛文与盛戎异曲而同工之处。
盛文后半生一直以教戏为主,新中国成立前后,他都培养了大量京剧人才。我一九八○年与盛文先生谈及给青少年初学者“说”戏的事,盛文举了一个例子。他说:“盛戎的《铫期》唱红了,有他自己的演法。想学这出戏的青年人无疑都愿学裘派。可是在学校里,我给孩子们开蒙,仍先按老路教他们唱传统的《草桥关》。等把头二本《草桥关》学会了,再教他们琢磨盛戎的风格特点和唱腔特色,一点点往深处、细处加工,唱出来就是盛戎的全部《铫期》了。”我认为盛文真不愧为一位资深的戏曲界老教育家。我本人也是教书匠出身,一辈子以教书为业。记得自己做学生时,初中、高中的课程重复的很多。如史地、生物、理化,初中时学一遍,高中时又学一遍。但第二遍就跟学第一遍时感受大不一样。如果你上了大学文科,本国通史或世界通史可能还要再学一遍。这一遍学下来,跟中学小孩子时代学历史课可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有一段时间,中小学教育主张避免重复,一门课从小学到中学十几年中只学一遍。结果学生毕业后,学了等于未学,哪一门课程也没有掌握得很牢固。这实际上与学戏同理。我是一名京剧业馀爱好者,为了深入理解戏曲艺术丰富的内涵,我从听戏、看戏一度也发展到投师问艺,向内外行专家学过戏。我学戏的过程乃是从开蒙戏学起的。如《取帅印》、《凤鸣关》、《渭水河》、《天水关》以及若干里子老生戏,是我最早学的第一批剧目。老师教的只是“大路活儿”,自己也没有考虑应该归入哪一门哪一派。听了盛文先生一席话,我从他教戏过程中同样悟出,不论是读书还是学戏,都应当循序渐进。而现在的青少年演员,戏会的不多却一上来就归了某派。由于基础未打好,纵标榜为某派最多也只能学到一点皮毛,不但无法超越前人,甚至连自己的戏路也受到限制,把自己的前进道路也给走狭窄了。因此我想,盛文先生已仙逝多年,他一生演出的剧目和他在教学方面积累的无数经验,都应抓紧进行研究而予以继承,并尽快加以总结。舍此而不为,仅在口头上侈谈什么“振兴”、“改革”、“创新”,结果只能每况愈下,死而后已。
关于裘盛戎,五十年代我曾写过一篇《裘盛戎的舞台艺术》。此后所写文字也有涉及盛戎者多处;到八十年代,我又写了一篇回忆盛戎的小文。时至今日,京剧界中、青年演员几乎呈现“无净不裘”的局面。从这一点看,盛戎身后的影响甚至超过了马连良和叶盛兰,因为马在今日老生界,叶在今日小生界,还未达到垄断一切的程度。然而盛戎实不易学。学盛戎成就最大者,无过方荣翔;但方荣翔不能演架子花,更不能动有武功的戏。即使是论唱工,恐怕也还比盛戎差一大截。盛戎离开我们已三十年,对盛戎的艺术成就究竟分析、研究、总结了多少东西,值得怀疑。我五十年代初始识盛戎,到“十年浩劫”前,相交有十馀年。看盛戎的戏,自一九三二年看他《法门寺》刘瑾和《群英会》黄盖开始,到“文革”前他演《杜鹃山》乌豆时止,前后凡三十馀年。他的铜锤戏无论矣,属于架子花的戏,我看过他《取洛阳》的马武、《花田错·桃花村》的鲁智深、《打严嵩》的严嵩、《四进士》的顾读等。他陪朱家溍先生打过把子,能打《赵家楼》的王通和《拿高登》的徐士英。他与刘宗杨合作,演过《骆马湖》的李佩。他配金少山演过《真假李逵》的真李逵、《白良关》的尉迟宝琳,配孟小冬演过《搜孤救孤》的屠岸贾,虽属“二路活儿”,演出效果竟丝毫不让主角。这就是盛戎有真才实学的体现。
我在拙文《裘盛戎的舞台艺术》中对盛戎的唱工和表演已谈了很多,虽是四十六年前旧作,现在也不想重炒冷饭。这里我想换一个角度来谈谈盛戎之所以成大名、享盛誉的原因,以供当前学裘的中青年演员们参考。
盛戎有两个基本条件是他能够取得超越前人成就的关键,一是家学渊源,二是坐科时打下的扎实基本功。他是著名花脸裘桂仙的长子,他从小即基本上掌握了乃父的唱念艺术。裘桂仙的嗓子并不特别好,比起金秀山、少山父子得天独厚的嗓音可以说瞠乎其后。正由于先天禀赋不够理想,便竭力从后天的刻苦勤奋方面下工夫弥补,如发音吐字比较讲究,运气使腔力求用种种发音技巧来完成规范的唱法,唱腔追求韵味,音量虽小而音色力求醇美动听,这些功夫,实际从裘桂仙即已开始探索,而到盛戎这一代乃益加发扬光大,终于成为盛戎在唱工方面所具有的独一无二的特色。有家学的传承和没有经过环境的耳濡目染,其结果是肯定不一样的。至于盛戎在坐科阶段打下的基础,更是他后来成为“做工铜锤”或以能唱为主的全方位发展的花脸的先决条件。盛戎晚年,有人认为他接受了麒派和盖(叫天)派艺术,以证明其博采众长的特色;其实盛戎无论在戏路或表演程式方面,除直接从乃父身上继承了优良传统外,他在表情做派方面,首先吸收了侯派特长;而在唱工方面,有不少地方干脆就是从金少山那里拿过来的。今天不少人努力仿效盛戎,却没有把盛戎的家学和侯、金两派表演艺术的优点和特点进行探索并加以理解分析,那么即使学盛戎学得再像也只是皮毛或形似,更不要说如何超越盛戎了。
当然,盛戎是懂得藏拙的。比如《李七长亭》,除了他在香港演过一次外,多少年来他从不贴演。因为他知道演这出戏不对工。《四进士》的顾读亦然。六十年代初,北京京剧团做过一次尝试,由马、谭、张、裘合演了一次全部《四进士》。盛戎演顾读,在受贿之后加进了一场思想斗争,同时也增加一些唱工,结果弄成画蛇添足。张君秋的杨素贞并没有恢复旧本原有的“探监”一场所唱的二黄导板、慢板,而在末一场与宋士杰见面时硬添了若干句摇板、散板,尽管新腔迭出,观众听了却感到不伦不类。演了一次就收起来了。记得那晚演出相当隆重,地点在工人俱乐部,连彭真同志也到场看戏。结果观众的评价认为反不及马连良一个人演出的效果好。此外,盛戎不演《霸王别姬》和《野猪林》,亦是藏拙之道。尽管如此,盛戎在净行中毕竟属于全材。学盛戎者如仅在唱工方面争效之而不及其他,则盛戎的表演艺术终于会失传的。
盛戎弟世戎,在先天方面亦具优势。惜功底不及乃兄远甚,故成就亦不及盛戎。
“盛”字科其他净行演员
“盛”字科净行演员除孙盛文与裘盛戎堪称出类拔萃外,还有好几位关键人物。首先要提到的是叶盛茂。叶盛茂在二路花脸中亦称得上多才多艺。当年丽歌公司延富连成演员录制唱片,花脸一行除盛戎昆仲外,只有叶盛茂有一张唱片。一面为《法门寺》刘彪的大段流水,这个唱段自三十年代在舞台上已罕闻见,而盛茂居然留下了这份珍贵文献资料。另一面为《九更天》的文太宰,是入梦前所唱的二黄导板、回龙、原板。今《九更天》禁演已久,此一唱段殆亦濒于失传。昔马连良演《九更天》,多次皆由袁世海配演此角,现在想学这一唱段乃至这一角色,恐怕只有请教世海了。此片敝箧曾入藏,后为人窃去,终未再遇到,看来只能求之国家所藏各资料馆室了。盛茂文戏既擅唱工,偶动武戏,亦应付裕如,如《花田八错》的周通,即甚称职。“盛”字科最叫座时,叶盛兰演《射戟》,叶盛茂配纪灵,袁世海配张飞,确为全剧生色不少。及盛兰自挑大梁,配角反不如在科时整齐了。
叶盛茂之外,当推韩盛信。盛信本武二花,与孙盛文合演《英雄会》的窦尔敦,很早即脍炙人口。后来与叶盛章配戏,所扮角色有甚吃重者,如《黄一刀》的铫刚、《铜网阵》的邓车等。后亦搭班与茹富兰、杨盛春合作,茹、杨所演《夜奔》,皆由盛信配徐宁,俊扮不勾脸,即宗钱金福配杨小楼的演法。盛信能戏极多,但表演较粗糙,是好配角,终难独当一面。有些富连成独有剧目,如《登台笑客》,盛信演晋大夫郤克,亦属“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不知科班报散后,此戏尚有传人否(此戏由骆连翔演齐顷公、张盛馀演萧氏,剧情已见《鸟瞰富连成》)。
韩盛信之外,有高盛洪(有时写作盛虹),是长于摔打特技的武二花。盛洪最有名的一出戏为与叶盛章配演《打瓜园》的郑子明。盛章每演此戏,必由盛洪为配。自科班报散,盛章有不少好戏都挂了起来,新中国成立后我即未再见过盛章演《打瓜园》,当然也就不知盛洪的下落了。
关于富连成出身的以摔打擅场的武二花,就我知道者有张连廷(长期为杨盛春配戏)、高盛洪和“世”字科的张世桐。叶盛章演《水帘洞》,即由李盛佐配王八精,张世桐配虾米精。“闹海”一场,三人严丝合缝,动作协调,既有功底,又具准绳。此戏我见过杨小楼(一九三五年在第一舞台,前场有尚小云、小翠花《梅玉配》)、尚和玉(在天津)、叶盛章和李少春共四家。杨、尚当时已入晚年,主要看的是神采和风度;李少春则近于花哨炫耀,故我以为叶盛章此戏实胜少春,姑不多谈。
“盛”字科净行演员,尚有林盛竹、刘盛常;另有刘盛汉,乃介于净、丑之间的角色,后来顶替许盛奎者。刘盛常专演二路花脸,出科后搭李盛藻班,艺平平。林盛竹已无印象,只记得他嗓子不错。至于群戏,如全部《铁冠图》、《洞庭湖》、《战官渡》及“八大拿”等,出现花脸非一,实难一一辨忆姓名,只有从略。
王长林的衣钵传人叶盛章
在“盛”字科大批人马出科以前,叶盛章以武丑时演大轴,已具相当号召力;及以李盛藻为首的一批好角出科之后,富连成的局面只靠盛章、盛兰支撑。当时盛兰已入马连良的扶风社,只能在扶风社不演戏时回科效力三两场,所演重头剧目多属反串性质,如《南界关·战寿春》、《木兰从军》及《秦良玉》等,前已述及。故多数场次,皆靠盛章一人以扛鼎之力独立支撑。而我本人看“盛”字科在班内演出,亦以盛章所演剧目为最多。粗略归类,可分为三种。第一种是传统武丑戏,第二种是传统文丑戏,第三种为自三十年代以后新编剧目。今分别述之。
盛章自初坐科决定演武丑时始,乃翁春善先生即有意加以特殊培养,邀请武丑名宿王长林为盛章授业。但因行辈关系,盛章乃拜王长林哲嗣王福山为师,实际则从师爷爷问业。盛章得王长林实授之剧目不少,最脍炙人口者为《巧连环》、《雁翎甲》、《打瓜园》、《连环套》(朱光祖)、《五人义》及文戏《问樵闹府》、《祥梅寺》、《跑驴子》、《小过年》、《一匹布》等(以上诸戏我均见过)。我所见盛章《水浒》戏,尚有《生辰纲》(白胜,脸谱与时迁近似)、《盗王坟》(时迁)、《大名府》(时迁)等,公案戏有《铜网阵》、《黑狼山》(均扮蒋平)、《溪皇庄》(贾亮)、《九龙杯》(杨香武)及《施公案》中“八大拿”(朱光祖)等。此外则有《三岔口》(刘利华)、《刺巴杰》(胡理)、《黄一刀》、《战宛城》(胡车),也是盛章常演的戏。猴戏则有《安天会》和《水帘洞》(另有《二本安天会》,即后来李少春据以改编的《五百年后孙悟空》,叶、李所演,均不见佳)。至于文戏,我所见盛章所演除前面已引述的《问樵》等五出外,还有《双怕婆》(已见前)、《大小骗》(非《定计化缘》)、《头本海慧寺》(贾明)、《乌盆记》(张别古)、《金瓶女》(即《佛门点元》,盛章扮土地)、《打鱼杀家》(教师爷)、《青石山》(王半仙)、《龙凤配》(苟阴阳)、《花子教歌》(昆曲《绣襦记》中一折)、《武大招亲》(仅一场)及《连升店》等。至于第三种,有的戏编得成功,有的实非佳构。计有《酒丐》(此是富连成为盛章及李世芳等所编第一本新戏,场次松散,近于海派,还不及盛章弟子张春华未出科时所编的《侠盗罗宾汉》)、《智化盗冠》(此戏尚好)、头二本《藏珍楼》(盛章演徐良)、《徐良出世》(此是在《藏珍楼》叫响后新编的)及《白泰官》(此戏盛章等于串演武生,除有特技外几乎一无可取)等。及盛章与李少春合作,曾串演过三本《铁公鸡》的向帅和《将相和》的李牧,还反串过《八蜡庙》的施公(每句念白均念成上句,纯属插科打诨,近于开搅)。仅从我所见的剧目看,称得起是盛章的忠实观众了。
平心而论,盛章嗓子不算太好,在念白上颇有败笔,他缺乏“开口跳”所具有的“快”、“脆”、“亮”,吐字有时也不够清楚。上不及王长林、傅小山,下不及其弟子张春华,甚至刚出科的艾世菊,彼时的念白也比盛章醒脾动听。但盛章既得王长林真传,又加上坐科的幼工扎实,无论文戏武戏,举手投足均有准谱。而且叶氏昆仲都有“恨台”的特点,即一到台上必全力以赴,绝对不偷工减料,投机取巧,表演宁失之过,绝对无不到家处。故观众对盛章、盛兰的人缘极好。时至今日,年逾七旬的张春华犹保持乃师遗风,在台上从不惜力。可惜自春华以后,武丑一行几乎等于练杂技,这更怀念六十年前的叶盛章了。
在上述众多的剧目中,有的戏我看过两三次,多数只看过一次。唯有《巧连环》看得次数最多,前后不下十次;其次则是《五人义》,因我一位舅父最喜看《五人义》,不论谁演此戏,他每场都不落空。故上自杨小楼,下至江世升,以及李万春、叶盛章,他都要我陪他去看。故盛章此戏,我看过不下五六次。而《巧连环》之所以引人入胜,不仅盛章在当时的表演艺术十分精彩,主要还在于这出戏是我国传统戏曲中一出标准喜剧。前半出时迁与店家勾心斗角,不仅有滚翻穿衣、偷帽子、偷银子、偷鸡种种变幻莫测的情节,而且所有武功特技都为剧情服务,起伏跌宕,百看不厌。后半出开打之后,上草鸡大王,时迁上面摘他的头盔,下面脱他的一只靴子,然后站在草鸡大王肩上,让那位光着一只脚的“大王”一瘸一拐地驮着他进入后台,全剧随之终场。虽近于匪夷所思的闹剧,却谑而不虐,适可而止。看得次数多了,深服当初编剧人与演员的精巧构思与出色表演。可惜近几十年来久无人演出,张春华虽能演此戏,却也多年不动(春华晚年只演过一折《盗甲》,而未及《巧连环》),真恐此戏迟早会失传,实在太可惜了。
关于《巧连环》,还有几个情况值得一提。此戏的店家应由二路武生应工,俊扮却念京白。自三十年代初,盛章每演此戏,一直由谭盛英配演店家。盛英是富英堂弟,在科里演二路武生,我见过他在《宣化府》里演张耀宗,《骆马湖》里演计全,表演并不理想,念韵白亦不受听。惟独在《巧连环》里念京白,不但圆熟老到,而且与盛章配合默契,呈水乳交融之势,看了非常熨帖舒服。到三十年代中期,盛英病逝,盛章再演此戏,先由李盛佐扮店家,后又由苏盛轼配演,都不及盛英榫铆相合,滴水不漏。盖盛佐初习武净,后改武丑,嗓音尖亮而发怪音,如演《五人义》地葫芦,堪称一绝。而扮演此戏店家,盛佐反压低调门念京白,颇不受听;又因与盛章配合不严,动作生硬,实不够理想。而苏盛轼因嗓音高亮,念白一直压着盛章一个调门,不免喧宾夺主(如念“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一段即过于响堂),显得把主角的神采给盖下去了。虽较盛佐熟练,终不及盛英之恰到好处。此是美中不足之一。《巧连环》后半出上草鸡大王,此角一直由许盛奎扮演,极具特色。盛奎身躯高大肥胖,臃肿笨拙,实乃一难得怪才。而草鸡大王必须演出其草包无能之状,始合剧情,由盛奎应工,真是再合适不过。方其为时迁所戏弄,一巧一拙,一灵活一笨重,一个是绝顶聪明人,一个是天生脓包相,相映成趣,相得益彰,所谓相反相成,宛如天作之合。及抗日战争开始,盛奎亦不幸病逝。故我最后一次看盛章《巧连环》,草鸡大王乃由刘盛汉承乏。盛汉亦属于净丑之间的一种特殊角色,与盛奎确属同一类型的演员。但他比盛奎矮,亦不及盛奎胖,较之盛奎,可谓小了一号。故在演出效果上亦逊色一筹。因知一出好戏,必红花绿叶都极一时之盛始有可观。“光杆牡丹”,毕竟是一缺陷,此又美中不足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