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吴小如
富连成科班尽管培养了不少旦角,但旦行演员的命运总是不幸的多。“喜”字科六大弟子中的云中凤中年夭逝,其辉煌的艺术仅昙花一现。“连”字辈的李连贞,习青衣,人们本亦认为他很有前途,不久也就病殁。特别是“盛”字科,仲盛珍还未出科已负盛名,可惜二十几岁即患肺痨病夭逝。朱家溍先生有文盛赞其艺,但我到北京后他已早离人世。仲盛珍以后,陈盛荪工青衣,刘盛莲工花旦,都是十分了得的人才。陈是陈德霖的侄子,扮相略清苦,唱做都是一时上选;刘出科后艺事大进,不仅是“小”派(小翠花即于连泉)传人,且深得王门(王瑶卿)法乳,吴祖光先生的成名作《风雪夜归人》,即是以刘盛莲为模特的。可惜这两人都病故于三十年代。及“世”字科崛起,李世芳和毛世来堪称一对璧人,一时瑜亮。毛世来后来扮相日非,晚年久羁长春,盛名远不及当年。李世芳入梅门后声誉鹊起,人们认为足可传梅先生衣钵,可惜乘飞机罹难,又是夭折而亡。屈指算来,舞台生命力最长,艺事最精,足以称得上承前启后的旦行名宿,唯有艺名小翠花的于连泉一人而已。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如暴风骤雨席卷人间,先后弃世者,有马连良、王少楼及于连泉诸人。王、于之逝,我当时正在贯大元先生家做客,噩耗传来,贯老为之惊心动魄,悲从中来。这样一位杰出的旦行表演艺术家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尘世。事隔多年,我见到了于连泉先生的弟子陈永玲和哲嗣于世文,犹不禁唏嘘感叹,有不堪回首之痛也。
自王瑶卿以后,几十年来,“四大名旦”基本上代表了,或者说垄断了京剧界“旦行”的天下。在四大名旦之外,如徐碧云、朱琴心、黄玉麟(绿牡丹)等,皆旦行之翘楚,惜均未能全始全终,只“红”了一阵。黄桂秋后半生在上海扎根,有较大影响,然而自其逝世,亦渐成绝响,有人琴俱亡之叹。惟独于连泉自出科后,一度与尚小云合作,后来梅、程也都曾同他携手同台。长期独挑一班,始终拥有大量观众。以花旦而独树一帜,且经久不衰,是真有艺术魅力之明证。倘无十年浩劫,他肯定仍能发挥馀热,为京剧艺术继续做出贡献,其影响必不下于四大名旦也。
于连泉自幼坐科喜连成,艺名小翠花。初与同科的于连仙(小荷花)和久搭高庆奎、谭富英两班的计砚芬(小桂花)齐名。于连仙有一段时间长期跑码头,三十年代末回到北京搭班唱二旦,四十年代即病殁;计则人老珠黄,最后也默默无闻。独小翠花长期在北京挑班,兼演闺门旦、泼辣旦和刀马旦,能戏极多,而庄谐并擅。年轻时他与梅兰芳同师事路三宝(玉珊),也受教于王瑶卿。因他专工花旦,故亦兼得杨小朵、余玉琴、田桂凤之长。他演《醉酒》,与梅先生早年平分秋色,异曲同工,戏路更接近余玉琴、路三宝。中年以来,多演泼辣旦即荡妇型人物,《挑帘裁衣》、《坐楼杀惜》、《翠屏山》、《战宛城》一时脍炙人口。但我更欣赏他的闺门旦小戏,如《拾玉镯》、《得意缘》、《荷珠配》、《打樱桃》等,潜气内敛,不温不火,庄谐得中。至于近于舞剧之《小上坟》、《小放牛》,鬼剧《红梅阁》、《活捉》和久不上演的《阴阳河》,实为“小”派戏之绝唱。我还看过他与梅兰芳合作的《樊江关》,与尚小云合作的《梅玉配》,更是铢两悉称,精彩绝伦。当然,他还有几出黄色奸杀戏,如《双铃记》(即《海慧寺·马思远》)、《双钉记》(即全部《钓金龟》)、《杀子报》等,从剧情看自当批判,而从演技看则值得借鉴。
小翠花的表演艺术最难能可贵处,即他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乃至信口谈吐、眉目神情,无不从妇女现实生活中提炼摹绘出来。也就是说,他不但掌握了一般市井妇女言行举止的生活习尚,甚至也窥透了女性私生活中的精神世界,甚至在现实生活中,真正的女性对自己身上独有的语态行踪和心灵上特具的细微思想活动,都没有能体察到如此细致熨帖,而作为男性演员的小翠花,却不但能丝丝入扣地表演出来,而且还升华到高品位的艺术境界,这就不能仅用什么糟粕或鄙俗之类的评价去一笔抹杀了。我们从京剧大师身上看到写意艺术的超越于生活表象的美,却同样也从小翠花身上体察到植根于现实生活的写实艺术的深入于腠理内心的自然美。看到这一层,才谈得上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表及里和遗貌取神等等艺术上批判地继承的真谛。从京剧旦行这一方面说,四大名旦在艺术上所已达到的出神入化的境界,我们同样能在小翠花表演艺术的领域里寻得出、找得到。如果说四大名旦的表演是不朽的艺术精华的代表,那么小翠花的艺术成就同样是不朽的,是值得深入挖掘、钻研并予以传承、借鉴的。
在我所看到的所有小翠花的演出中,最不能忘记的有三场:一是一九三六年在天津大义务戏演出中与马连良合作的《坐楼杀惜》。我看过马和李玉茹、赵燕侠合演的此戏,也看过小翠花分别和雷喜福、奚啸伯合演的此戏,都不及这一场马、小合作印象深,魅力大。二是四十年代在天津中国大戏院与萧长华等合演的群戏《错中错》,主角的戏并不多,但关目紧凑,表演认真,做到了全台演员“一棵菜”,给人以十分完整和谐的印象,从而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主要演员特别卖力使观众感到过瘾固然是好事,但演出的最圆满效果还在于每个演员不仅对被分配的角色能演得胜任愉快,恰如其分;而且人人投入,个个称职,自始至终一气呵成。有些剧团只重“红花”而轻视“绿叶”,便达不到完整无缺的效果。我对那场《错中错》之所以永志不忘,原因正在于此。三是一九四八年在北京看到的小翠花、奚啸伯、侯喜瑞合演的《胭脂虎》,除演员珠联璧合外,主要在于最后一场小翠花、侯喜瑞两人的演技纯熟,“盖口”严紧,表演俏皮;且两人极少合作,使观众感到千载难逢,机会难得。
一九五七年“反右”前夕,小翠花在北京各家剧场上演《活捉三郎》和《海慧寺·马思远》,结果主其事者被划为“右派”,小翠花本人也胆战心惊,进退维谷。其实这是一次非常不明智的蠢举。我个人事后追思,感到主办者并非“小”派真正知音。于之所长,如前所说,可演之剧目正多。倘以《小上坟》、《小放牛》、《拾玉镯》、《荷珠配》等戏作示范演出,再加演《打杠子》、《一匹布》、《打刀》、《小过年》、《打灶分家》等玩笑戏助观众解颐,不但能收到良好艺术效果,而且也不致使剧坛闹得乌烟瘴气。实际上,小翠花从此一蹶不振,一身绝技糊里糊涂地被埋没,使花旦人才基本上绝了种。千秋功过,孰得孰失,令人真无法评说了。
“连”字科的净行演员
“连”字科净行演员,以王连浦崭露头角最早,未出科即“红”。王艺名小金钟,以唱铜锤为主。百代公司钻针唱片曾录有王的《法门寺》、《碰碑》等剧目。惜早夭。
我一九三二年到北京后,最先注意到的是马连昆。据刘曾复先生谈,马连昆会的戏比侯喜瑞还多。尤为难得者,马连昆既能唱架子花,也能应铜锤工,有时还能演武二花,堪称全材。二十年代末,李万春、王少楼自斌庆社出科到天津中原公司剧场演出,压轴为王少楼的《定军山》,由马连昆配夏侯渊;大轴为李万春的《战冀州》。这两出三国戏时间顺序上有问题。《战冀州》在前,如果演全,夏侯渊应出场与马超有一场开打;《定军山》则在后,夏侯渊被黄忠刀劈马下。当时排戏码的管事人一时疏忽,竟把《定军山》排在《战冀州》之前,如果照规矩表演,势必形成夏侯渊死而复生的尴尬局面。马连昆得知情况,明知已无法改戏,便说:“不要紧,交给我了!”及“斩渊”上场,黄忠使拖刀计后,马连昆的夏侯渊竟未翻抢背落马,而是“哇呀呀”一声怪叫,逃下场去。及黄忠下场,夏侯渊再行出场,加念一段台词:“黄忠老儿杀法厉害,若非某家马快如飞,险遭不测。众将官,回覆魏王去者!”《定军山》就是这样结束的。当时观众不禁大哗,及《战冀州》上场,观众始参透个中三昧,佩服马连昆的急中生智。此事是先姑丈何静若老先生所亲见,较其他传闻更为可靠。但我在这里所要强调的,却是马连昆演夏侯渊乃应的武二花这一工(此角本钱金福、刘砚亭应工,一般架子花是演不了的)。我曾见马配谭富英演《珠帘寨》的周德威,亦与此相类。这说明马的戏路宽,能戏多。
马连昆演铜锤戏,如言菊朋演《捉放曹》、《二进宫》,皆由马配曹操、徐彦昭。一九三六年夏历腊月祭灶日,余叔岩在吴宅堂会演《碰碑》,由马连昆配七郎。金少山演《白良关》,马连昆、裘盛戎皆为金配演过尉迟宝琳,都属铜锤应工。至于架子花原是马的本行,我第一次看马连昆的戏,就是在高庆奎班中演前三出,马演《取洛阳》的马武。三十年代,马长期搭雷喜福班,两人演《打严嵩》,列大轴,竟博得满堂彩声,足见马的艺术高明。
相传马连昆有三出绝戏,即《法门寺》的刘彪、《四进士》的姚廷椿(蠢)和《辕门斩子》的焦赞。前两戏我未见过,而《斩子》的焦赞却真是“一绝”。不但脸谱精美,身段妩媚,而且连插科打诨都有准谱。演至穆桂英跪帐,焦赞的每一微小动作、短暂亮相都美不胜收,尤以扛起“降龙木”手舞足蹈的动作,寓诙谐于爽朗之中,把焦赞的个性表露得令人心旷神怡,平生确未见过第二人。这样一个几乎臻于全才的花脸,却因在台上经常开搅,终于各个班社无人敢聘用,最后穷愁潦倒而死。
马连良一九二九年大红大紫时,马连昆是搭在他的班里的。后来不知为了什么芥蒂细故,马连昆竟因当场开搅而被辞退。据王金璐先生说,马连良有一次演《问樵闹府》,马连昆配葛登云。在老生唱二黄原板之前,花脸例应唱四句原板,第三四两句,照大路都唱“今夜晚在府中安然睡稳,到明日待老夫差人找寻”,那天马连昆第四句竟唱起垛板:“待老夫,明日里,到庄前,和庄后,庄东庄西庄南庄北庄里庄外四面八方一处一处派人找寻。”这样一唱,台下哗然,弄得马连良该接唱原板时竟张不开口,等唱了出来台下也无法听清。这场戏一结束,马连昆就被辞掉了。金璐还说,刘宗杨初组班,邀马连昆合作,以《连环套》打炮。因宗杨的父亲刘砚芳(杨小楼的女婿)不肯多给马包银,马存心不想“伺候”。及演出当天,演到黄天霸《拜山》一场,刘宗杨“说马”之后,马连昆竟不照规定情节向下发展,自改台词,念道:“有这等事,果然是好马,待某下山走走。”念完便下场,把黄天霸一人给撂在台上了。凡此之类,不一而足。我本人四十年代在天津,看谭富英、侯玉兰合演《南天门》,压轴为杨盛春、马连昆合演的《战濮阳》。马扮曹操,扑火一场摔过抢背后,竟指着台口的电灯泡念道:“险哪,差点儿碰着电灯头!”虽于剧情无大碍,终嫌游离于角色之外,有欠严肃。
关于马连昆开搅的轶闻趣事,刘曾复、王金璐两位先生还对我讲过一些;我在三十年代,听先姑丈何静若先生和先姨外祖张醉丐老先生也说起过。因记忆不够确切,这里就不一一细表。总之,马连昆以玩世不恭的态度对待艺术,终嫌于戏德有亏。其自食恶果,亦非偶然,真宜引为鉴戒。
与马连昆同科出身的另一位净角,名苏连汉,在三四十年代经常搭各名家班社演出。苏戏路甚宽,艺亦可取,惟嗓音干涩,念白似勉强用力从喉底挤出,听起来相当吃力,且音色欠美。苏搭程砚秋班甚久,程班主要花脸为侯喜瑞,而无铜锤花脸,有时便由苏连汉应工。我在程班曾见谭小培演全部《失·空·斩》列压轴,侯喜瑞马谡,鲍吉祥王平,慈瑞泉、李四广分演老军,可谓阵容齐整。惟由苏连汉扮司马懿,唱得十分难听,真有“打鸭子上架”之势。及李少春拜余叔岩后自挑大梁,苏亦为少春配戏。后少春与袁世海合作,苏始离去,而不知所终。
“连”字科花脸中舞台生命最长,所搭班社亦足以有用武之地者,是刘连荣。我自一九三二年到北平开始听戏,刘连荣即长期搭梅兰芳的承华社和马连良的扶风社。梅先生晚年演《别姬》、《宇宙锋》及《西施》等个人本戏,项羽、赵高、吴王夫差等皆由刘连荣配演;中年经常演出的《凤还巢》、《刺虎》,周公公和李虎亦非刘莫属。但我认为刘配梅先生演得最精彩的一出是《春秋配》的“砸涧”,刘扮侯尚官,确实起到绿叶衬红花的鲜明作用。而刘在扶风社配马连良,如《清官册》的潘洪,《四进士》的顾读,《苏武牧羊》的单于,《打登州》的杨林,亦为马所倚重。马排《淮河营》,刘扮刘长;排《春秋笔》,刘扮檀道济;以及继郝寿臣之后为马配《串龙珠》的完颜龙,不但戏很吃重,而且演出有效果。盖刘既能做戏,可应架子花,抑且能唱,故潘洪、檀道济大段唱工,在刘皆可应付裕如。刘晚年还一度任梅剧团的团长,已属元老地位了。
但刘虽为“连”字科演员,开始学老生,到最后才归工唱花脸。故有些花脸戏乃是比他稍晚的孙盛文(富连成的资深花脸教师)所授。我为此曾亲自向翁偶虹先生请教过,翁老告以确实如此。则师弟可以教师兄,亦佳话也。
“连”字科还有一位花脸演员王连奎,我曾见其配雷喜福演《群英会》的黄盖,艺事较平庸,规矩而已。
“富”字辈的丑行演员
上一节谈“连”字辈的花脸演员,知名者有四位之多。到了“富”字辈的净角演员,就记忆所及,只想到一位陈富瑞。此人特点是奇胖无比,连勾脸谱都费事。三十年代,我看过他配时慧宝演《洪羊洞》的焦赞,由于脸盘太大,几笔黑道在白色底盘上竟成了写意派山水,几乎“意连笔不连”了。他长期搭李万春班,班内一度用两位花脸演员,一是王永昌,一即陈富瑞。王永昌已经够胖,但犹逊陈一筹。陈如从守旧台帘上场,须侧身斜出才走得出来。他配李万春演全本《武松》,扮蒋门神,“鸳鸯楼”一场,被武松杀死后有意往扮张都监的演员身上压,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观众往往引为笑乐。但陈艺事不凡,能戏亦多,为净行一时上选人才。惜身躯过胖,有些戏他已唱不动,终为条件所累。
至于“连”字辈丑角,在我记忆中亦只想起一位高连峰。他长期搭马连良班,演一些不重要的扫边角色,如在全部《胭脂宝褶》“遇龙馆”一折中演酒保,虽无特殊表演,却能称职无疵。而从富连成出身的优秀丑行演员,几乎全集中在“富”、“盛”两科。这里只谈“富”字科的名丑。
文丑一行,从风格上划分,一般说来有两大类型,即圆熟与冷隽。两者兼而有之,我见到的老一辈演员只有萧长华先生一人而已。萧老之外,慈瑞泉偏于圆熟,郭春山则长于冷隽。在“富”字科文丑中,马富禄、茹富蕙、高富权(艺名七岁丑)、高富远四人之名最著。此外尚有一傅富铭,艺名笑而观,出科后长期在天津搭班,乃鲜为人知。马富禄、高富权属于圆熟类型,茹富蕙、高富远则属于冷隽类型。冷隽者近雅,圆熟者易俗。但丑行表演,并不摒弃“俗”,故“俗”亦有俗的好处。俗不等于粗野,更不等于低级趣味。倘俗得恰到好处,便是丑行表演上乘境界。相反,如冷隽一派故意求雅而失之矫揉造作,亦有卖弄之嫌,还不如俗而能本色者为优也。
马富禄嗓音最好,功底亦深,中年前后,扮彩旦有时比同台的花旦扮相还漂亮。一九三二年,我第一次看马富禄配荀慧生演全部《十三妹》,扮《能仁寺》一折的赛西施,其光彩竟胜过同台扮张金凤的王盛意。进入四十年代,额纹加重,便无复昔年风韵了。
马富禄离开荀慧生的留香社后,长期与马连良合作,直到“十年浩劫”发生为止。二马合作诸戏,如《胭脂宝褶》(连良白怀,富禄金祥瑞)、《打登州》(连良秦琼,富禄程咬金)、《四进士》(连良宋世杰,富禄万氏)、《法门寺》(连良赵廉,富禄贾桂)、《调寇审潘》(连良寇准,富禄马牌子),《打严嵩》(连良邹应龙,富禄严遐),皆珠联璧合,严丝合缝。其中富禄尤以马牌子为神来之笔。但马富禄不长于韵白,故汤勤、蒋干、张文远及《苏武牧羊》卫律等便难展其长。马富禄爱抱演老旦,然实未高明,故《清风亭》贺氏、《八大锤》乳娘、《桑园会》秋母等,虽久傍连良,终嫌望之不似。唯以嗓音亮、中气足、劲头准等得天独厚的条件,只要他在台上卖力,临场发挥总会使观众提神醒脾,感到解渴过瘾,故其叫座力始终不衰。“十年浩劫”中被迫害致死,是很可惜的。
茹富蕙嗓音不及马富禄,但气质远胜于马,成名较早,四大名旦中的梅、程两家,均曾倚重他。以艺术风格论,马圆熟而茹冷隽,马浊而茹清;马能俗不能雅,茹则雅俗共赏,具有灵气。马早年恃有武功,每爱串武丑,以致遭傅小山公开反对,攫走其鬃帽;茹则只能演文丑,且彩旦亦非所长。惟茹有书卷气,凡用韵白的角色,茹皆优为之。杨宝森挑班后,一度用茹富蕙配演,不独《乌盆记》的张别古,《审头》之汤勤,茹演来十分出色;即《洪羊洞》之程宣,《伍子胥》之渔丈人,戏不多而从规矩中见气度,亦令人击节称赏。惟马有时独演一出,如《绒花计》、《送亲演礼》之怯与侉,《连升三级》之市侩气十足,则胜茹一筹。而茹之崇公道(《女起解》)、马兰(《庆阳图》),视萧老亦无多让。惜天不假年,新中国成立不久,茹即病逝,惜哉!
高富权出科后搭班甚多,及李盛藻出科自挑大梁,高搭其班为时最久。嗓不及马富禄而较马为规矩,有马之熟而无马之俗,但不及马台风大方,头脑灵活。李演全部《火牛阵》,高前演齐王后扮把关皂吏,甚精彩。李演《四进士》,高先扮混混后扮看堂人,戏不多而富有烘托力。戏路与马富禄相近,马搭班多,价码亦高,有的戏班则邀高为配,一时亦甚受欢迎。惟中年得病暴卒,十分可惜。
舞台生命较长,艺亦相当出色,人缘又好,厥惟高富远。高富远属于冷隽一路,出语不多而往往一鸣惊人,做戏不火而能以少胜多。曾长期搭尚小云班,亦不时与马连良、小翠花合作。我平生最欣赏高富远的两出彩旦戏,却并非重要角色。一次配马连良演《三娘教子·双官诰》,高扮大娘张氏,于下场时念对儿云:“虽然徐娘半老,亚赛深州蜜桃。”一本正经,不苟言笑,反使满座解颐。故连良亦对之开玩笑,有“凤冠霞帔无有尔的份,只好到大街之上拉客人”之语,亦一本正经,无油滑气,使台下气氛立时活跃。另一次配小翠花、萧长华演《打杠子》,前场加演“回娘家”,高扮娘家妈妈,与小翠花插科打诨,把一场粗俗鄙俚的戏演得含蓄雅驯,当时捧腹而回味无穷,今殆成绝响矣。
高富远新中国成立后长期在中国戏曲学校执教。一九五八年戏校勤工俭学,在吉祥戏院有一场义演,大轴为李桂春(小达子)主演的《独木关》。高富远扮张士贵,王福山和钮骠分扮老军,红花绿叶,相得益彰。在此之前,高曾陪雷喜福、侯喜瑞演《打严嵩》的严遐,陪雷喜福、小翠花演《坐楼杀惜》的张文远,皆不及他演的张士贵精彩。高于“十年浩劫”中病逝,冷隽一派的文丑也从此后继无人了。
马、茹二高之外,尚有一傅富铭,艺名笑而观。三十年代初长期在天津春和戏院当班底。我一九三四年在津,尚及见其演出,如《大名府》李固、《铁弓缘》石公子等。及我一九三六年重到天津,就看不到他了。我对此人演出印象不深,惟觉其本分规矩,不抢戏做(是班底本色)而已。
“连”、“富”两科的武生和小生
富连成的群体武戏是极有特色的。自二十年代后期直到新中国成立后的中国戏曲学校,武戏总提调(或者说总导演)一直是王连平。这连其他培养戏曲人才的单位如中华戏校、荣春社、鸣春社乃至天津的稽古社,提起王连平,称得上“有口皆碑”。当“盛”字辈学员大量出科之后,富连成一度只靠叶盛章挑大梁支撑局面,自《酒丐》而《徐良出世》,而《藏珍楼》,而《智化盗冠》,而《白泰官》,主角是叶盛章担任,编、排、导则始终离不开王连平。尽管我们在舞台上看不到王,但作为富连成功臣之一,王连平必须大书特书。
从“连”字辈到“富”字辈,武生行中榜上有名的,就我所知,逐一列出:一、何连涛;二、骆连翔;三、沈富贵;四、苏富恩;五、钱富川;六、茹富兰。其中尤其要大书特书的是茹富兰。我为什么把他列在最后?因为谈过武生,便谈小生;而茹则先演小生,后改武生,而在执武生界牛耳后有时仍演武小生(偶亦演文小生)。他演武生得杨小楼之一体,而演小生又能继程继先之衣钵,实在是一位难得的人物。
何连涛成名最早,但到三十年代后期已沦为二路武生。吃亏在于嗓子不好和扮相略差,但他的表演却是老成人仪型犹在。我看何的戏时,何已渐不为世所重,在戏班中只唱二路角色或在开场时贴一出单挑戏。我见到的何的单挑戏,有《金锁阵》、《擒张任》等,都是开场即上,后面还有挂二三牌的主要武生演压轴或中轴,人们已不大知道这个武生就是曾经“红”过的何连涛。记得有一次看雷喜福《借东风》,“借风”前场有赵云起霸,一出场竟使观众眼前一亮,原来这个扮赵云的大武生乃是何连涛。虽仅一场戏,却给人以不可磨灭的印象。因思在任何行业中都不宜以成败论人,而真正被埋没的有真才实学者自古迄今更不知有多少,本不仅梨园界为然也。
骆连翔也是个难得的人才。他不但演武生,而且演武净。有人说他在台上表演显得笨拙,我却看到他功底坚实、举手投足皆有准谱的主要方面。在他的舞台生涯中,有极光荣的一页,如他曾配杨小楼演过《金钱豹》的孙悟空,直到他晚年还有人一谈起此事便如数家珍,称其难得。他是富连成留科效力的“元老”之一,却有着一页耻辱的历史,即他曾动手打过萧长华老师,一度被逐出过富连成。当然,到后来他承认了错误,又回科效力,而萧老也原谅了他。在富连成报散之前,骆连翔一直留在科里。直到一九五七年、一九五八年,中国戏校两次勤工俭学演出,由三位武旦“领衔”演出《大泗州城》,骆先演青龙后演白虎,仍活跃于舞台上。可惜在新中国成立后我未再看到他主演的拿手戏了。
骆连翔的武生戏,长靠戏如《挑华车》高宠,短打戏如《溪皇庄》尹亮,演得都很出色。而武净戏则以《洞庭湖》的杨幺最擅胜场。“水擒”一场,三张半翻台蛮而下,全身披挂,干净利落,稳如泰山。《嘉兴府》的鲍赐安,也很见功夫,仅逊于武净名宿许德义。富连成有一出独有武戏,故事出于《左传》,名《登台笑容》。我看过此戏两次,骆连翔演齐侯,勾白脸,穿改良靠,插短雉尾,纯属海派扮相。此戏演齐侯辱四国使臣故事,目的为了招引其母萧氏发笑,终于引起战祸,齐侯败绩。开打虽不繁重,编排戏路却较特殊。自富连成报散,诸演员星散,此戏恐亦失传了。
沈富贵主要演黄派武生,有时亦兼演武老生,在群戏中有时还配演二路武生,亦属多才多艺者。凡黄派戏如《百凉楼》吴桢、《溪皇庄》褚彪、《大名府》卢俊义,皆由沈应工。《洞庭湖》的岳飞,是老生应工的主角,多由李盛藻主演;但有一次李患病,即由沈代演,仅唱工稍逊。我还看过沈演的武老生戏《磐河战》(扮公孙瓒)、《战岱州》(扮周遇吉)。他如《九龙杯》的李七侯,《恶虎村》的李堃都是二路武生,沈亦优为之。沈还有一出极特殊的戏,即《马思远》中扮演满大臣(名舒明德)。我看富连成演出《海慧寺·马思远》,自刘盛莲至毛世来,除有一次由叶盛兰为满大臣外,其他场次均由沈富贵扮演。我看沈所演诸戏,都是挂髯口的,独《马思远》为俊扮,亦一例外。
当富连成“盛”字科人才辈出时,绝大部分武生戏均由杨盛春主演,连高盛麟都很少轮得上。及“盛”字辈人才纷纷出科,武生戏则专靠苏富恩独撑局面。当时叶盛章挑大梁,有时竟以《青石山》王半仙列大轴(此戏叶得王长林亲传)。凡叶所演戏,皆由苏与之合作。短打如《三岔口》任堂惠,长靠如《青石山》关平,群戏如《大名府》燕青,都由苏富恩扮演。苏扮相、身材以及娴熟的武功,皆相当中看,嗓音亦较杨盛春为优,只是始终在科班效力,从未搭班演出,故非富连成的老主顾皆不甚注意他。当时叶盛章的《三岔口》和《巧连环》,我每演必看。《三岔口》最早由杨盛春配演,继则苏富恩,后来则为黄元庆。叶后来与盖叫天、李少春合演,已是富连成解散后的事;如以在科班内演出而论,实以叶、苏合演为最精彩。老本《三岔口》有任堂惠在屋顶揭瓦打刘利华的表演,最初的演法是武生站在桌上(喻立于屋脊),武丑登椅子欲上桌,在欲上未上之际武生以一瓦击武丑头部,武丑用手一按头顶,血即从指缝流下,然后武丑在台上翻扑做势,武生自桌子另一端入下场门。这种演法难而逼真。及后期叶再演出,则武生与武丑皆在桌边,隔着桌子对看。等两人碰面,武生用一瓦敲武丑头部,瓦片较大而登时碎裂。意为两人均在屋上,隔着屋脊对望,两人所站地位很近,瓦击头部已不见险情,较最初演法容易多了。今则此一段戏全删,只有屋内戏而无屋外戏了。我始终不解,为什么戏中的刘利华必须是正面人物呢?
钱富川是二路武生,但功底深、能戏多,几乎演武生的主角都爱用钱为配。八十年代我在吉祥戏院后台得遇其哲嗣,还谈起许多旧话。钱富川唯一的遗憾是躯矮项短,扮相不理想。然而在台上演戏,不论大戏小戏,角色重要与否,钱与主演者合作,均能得心应手,滴水不漏。平生所见《两将军》中扮马岱者,只有两人演得不但称职而且有派头、有光彩。一为韩长宝晚年在天津参加戏曲会演,为其徒某人配马岱;韩本大武生,屈居二路,自然游刃有馀,虽好亦不足为奇。另一则为钱富川,为吴彦衡《两将军》配马岱,接令下场,竟似《挑华车》高宠的气度,亮相极好。再未见过第二人。我看钱所演戏较多,皆为配角,这里无从逐一记述。
最后想谈谈茹富兰。茹为梨园世家,所演诸戏,堪称昆乱不挡。论茹在京剧界之功绩,至少可列举三事。一、杨小楼为武生一代宗师,能继其衣钵者,有孙毓堃、茹富兰、高盛麟和晚年的王金璐。集四人之所长,可以想象杨小楼之形神于万一。孙初学俞振庭(艺名小振庭,孙与俞有亲戚关系),后从丁永利重温杨派戏,扮相气质,皆有杨之风度,惜中年困于烟与色,嗓音不佳。高盛麟有嗓而身矮,脸上无戏;王金璐晚年亦病嗓哑,不能展其所长。茹富兰苦于二目短视,眼神无法表现;然平正规矩,处处有准谱,学杨亦步亦趋,不敢稍过,故有时显得不足。有些大武生戏如《麒麟阁》,得自李寿山,非纯杨派(其《长坂坡》实得自程继先,亦不尽宗杨派,晚年竟为傅德威所讥,以致因气成疾,实属遗憾),因而受讥于人。其实学杨应师其意而不宜生搬硬套。如从茹富兰入门受艺,再向杨逐步靠拢,实属事倍功半。人见其表演太规矩而欠花哨,求平稳而少锋芒,遂从而少之,实非知富兰者。我所见茹之长靠戏如《麒麟阁》、《挑华车》、《伐子都》(头本),短打戏如《武文华》、《夜奔》,勾脸戏如《状元印》、《铁笼山》,无一不佳。惜知音寥落,致湮没无闻。论杨派武生者,竟罕及富兰,实欠公平。二、富兰初演小生,能戏亦多,而私淑程继先,得程之法乳,转较程之弟子叶盛兰、俞振飞为多(白云生亦程弟子,然视叶与俞又等而下之)。故《八大锤》、《探庄》、《战濮阳》、《蔡家庄》诸戏,可以继程之踵武。此又可大书特书者也。三、由于杨盛春、叶盛兰年龄皆稚于茹,盛春为杨隆寿之孙,盛兰与茹又有姻戚关系,故富兰于杨、叶诸人,皆有承先启后之作用。尤其是盛兰,所以能自成一派,富兰之功诚不可没。我曾见富兰《群英会》周瑜,舞剑一段,实胜盛兰。惟扮相嗓音皆逊于盛兰,遂使盛兰独步耳。
六十年代初,曾与包于轨先生、刘曾复先生及钮隽、钮骠昆仲闲谈,说起茹富兰有一出绝活,乃《斩黄袍》的高怀德。此戏为高庆奎宗刘鸿声的拿手戏,高每次上演,均由李洪春配高怀德。而茹擅演此戏,则未之前闻。以之请教贯大元先生,亦不详其渊源所在。曾拟嘱钮骠兄向富兰先生当面请教,而未几茹即病倒,事遂寝。今包于轨先生、贯先生及富兰先生早成古人,亦不知内外行中尚有人知其细情否,姑记于此,以俟知者。
“连”、“富”两科之小生演员,据我所知,程连喜曾一度很“红”。萧连芳出科即留社任教,陈盛泰、江世玉皆曾从受业。叶盛兰是否从萧学戏不详,因盛兰初习旦,后来才改唱小生。我一九三二年到北京开始看戏,经常见一小生名张连升,扮相不好而能戏甚多,搭班亦勤,不知是否富连成出身。我见过张与马连昆合演《取洛阳》(在高庆奎班),此外,言菊朋、程砚秋、马连良各班亦均用过张为二路小生。据刘曾复先生谈,以前演《卧龙吊孝》(即《柴桑口》),祭文照例由赵云读(言菊朋改为孔明本人读),而张连升之读祭文乃为拿手活。我还见过张配程砚秋演《骂殿》的赵德昭,配马连良演《战樊城》(在《楚宫恨史》的后半出)演家将等。至于“富”字辈有一杜富隆,能演文武小生,出科后即到外省搭班。某次一外地旦角来京、津演出,班内有杜,我记得他配旦角演过《玉堂春·会审》的王金龙。究竟是在北京抑在天津,旦角是谁,均已忘记,而对杜的印象亦不深,只记得是三十年代初的事。
在“富”字科小生中,尚富霞是一例外人物。他是名旦尚小云的弟弟,出科后即傍乃兄演二路小生,成为长期合作的老搭档。他演《打金枝》的郭暧、《醉酒》的裴力士,配尚小云最称职。演《玉堂春》的王金龙、《得意缘》的卢昆杰、《十三妹》的安骥,就有点勉强了。记得尚小云有一次演《奇双会》,特邀姜妙香演赵宠,富霞只能扮保童。不过兄弟合作,默契较深,在台上能做到滴水不漏,也是难能可贵的。一九三六年我到天津就读南开中学,从此很少看尚小云的戏,当然对尚富霞也就印象淡漠了。
“连”、“富”两科的武旦和武净
富连成出身的武旦人才很多。“连”、“富”两科,自以方连元最称翘楚。我看过他演的《盗仙草》、《摇钱树》、《红桃山》,确不同凡响。除由于年事较长,扮相略逊外,无论身段、工、把子、小扑跌,均能做到一个“美”字,真是上乘功夫。一九三六年在天津明星戏院李宅堂会,配杨小楼《铁笼山》演四蛮女之一,有一极精彩场面,自今日言之,殆已成空前绝后。姜维卸甲后,与众蛮女打出手,有一场姜维持武旦所用狭刃长柄刀,站在上场门台口。通常演法,姜维掷刀作车轮状,连着几个三百六十度,由蛮女在下场门接住。杨小楼则为一手推出刀柄,刀头向上,刀贴地,初出手时刀紧贴地面旋转,转至舞台中央,则刀渐离地,越旋转离地越高,至下场门,恰好适合蛮女用双手将刀接住的部位。接刀的蛮女即方连元。这一绝技,我从未见他人演过(包括尚和玉、孙毓堃、高盛麟乃至厉慧良)。六十年代初,邢威明先生过访寒斋,我对他谈及此事。未几我回访邢先生,邢介绍我拜访赵桐珊(芙蓉草)先生,我又详述所见。赵先生却深知此中诀窍,当时手执木筷,向邢和我边说边演,并说明如何用劲头始能出此效果,我受益匪浅。那天因时已近午,不及走访方连元先生,未能面致景仰之意。今赵、邢、方诸先生皆已作古,广陵散从此绝矣。
方连元之外,搭班多而演出频者,厥惟邱富棠。邱功夫甚好,能戏亦多,惟动作稍笨,台风不美。一度在天津搭班甚久,经常陪尚和玉演出。我因久居津门,看邱戏较多,惟私意邱终逊方一筹。邱之外有范富喜,扮相身材均好,惜我看他的戏不多。五十年代后期,中国戏校教师勤工俭学,曾两演老本《大泗州城》(非《虹桥赠珠》),我获观第二次。承钮骠兄抄示两次演出人员表,今照录于此以飨读者:
第一次在一九五七年十二月,为祝贺萧长华先生八十寿辰于中国戏校排演场演出。前场有雷喜福、侯喜瑞、高富远、陈盛泰合演的《打严嵩》,压轴为《泗州城》。大轴是梅兰芳、姜妙香、雷喜福、江世玉、王盛如等合演的《奇双会》。《泗州城》的演员表如下:
水母——方连元、邱富棠、范富喜三人分饰
孙悟空——奎富光
伽蓝——薛盛忠
金吒——孙盛云
木吒——宝连和
哪吒——钱富川
灵官——韩盛信
玄坛——宋富亭
青龙——骆连翔
白虎——梁连柱
一九五八年八月十六日夜场中国戏校教师为勤工俭学义演,在西单长安戏院演出,《泗州城》开场,压轴为萧长华、姜妙香、钮骠的《连升店》(半出),大轴为于连泉、雷喜福、高富远、时青山的《坐楼杀惜》。《泗州城》演员分配与第一次略有出入,今将异于第一次的演员列述如下:
灵官——沈三玉
青龙——郭庆永
白虎——骆连翔
金吒——陆建荣
观音——陈世鼐
“连”字科的武净,观众最熟悉的为张连廷与冯连恩。张配杨盛春时间较长,冯曾配孙毓堃演出。他如梁连柱,我只在戏单上见过。我印象最深,而且认为水平很高的是“富”字科的宋富亭和韩富信。
宋富亭出科后,长期在科班效力,任教之外,还经常演出。我看过宋的戏不少,开始并不知他所宗何派。及年事稍长,所见日多,才体会到宋富亭基本上属于钱(金福)派。有时也兼演侯(喜瑞)派戏。因他极少在外搭班,故知之者少。八十年代初,宋在中国戏曲学院任教已退休,某次在开会途中与宋老相遇,亟向其倾诉仰慕之忱。当年在台下看戏,总以为宋是一位魁梧出众的人,及至见面,始发现为一既不颀长又不英伟的老者,瘦瘦的身躯,谦和的态度。可惜未几即归道山,无缘向他请益了。
我看宋的戏,以《五人义》的颜佩韦最精彩。窃以为完全不逊于刘砚亭、范宝亭。我听过李连仲此戏的唱片,念白比宋糙多了。它如《铁笼山》的司马师、《乌盆记》的跳判、《青石山》的周仓,皆有钱派仪型。叶盛章每演《大名府》和《九龙杯》,宋为配李逵与黄三泰,则是侯派路数。钱金福已是传说中人物,我所见过的钱派传人钱宝森、刘砚亭之外,宋富亭、孙盛文皆有足多。今不但钱派已成绝响,即当初配俞振庭、杨小楼、尚和玉一辈的多少武二花,如何佩亭、范宝亭、许德义、刘砚亭、杨春龙、朱小义、张德发、娄廷玉等亦俱已长逝。现在如想在台上看一次标准“跳判”的规范动作,都近于痴人说梦,其他更无论矣。
韩富信嗓子不好,念白根本不大像花脸,但功底不弱。我在天津前后住了十多年,看韩的戏竟长达近十年。他是天津京戏班底,先后在春和戏院、北洋戏院、中国大戏院都长期演出过。犹记一九三六年初冬杨小楼、梅兰芳在津义演,剧目之硬无与伦比。而其中一晚,竟由韩富信《金沙滩》开场,居然能镇住舞台,足见其造诣之深。自四十年代中期以后,韩富信不再演出,使人缅怀不已。
“连”、“富”两科其他行当演员
我所知“连”字科老生除马连良外,尚有三位演员。一为曹连孝。曹在科内,经常与马连良配戏;出科后也还一度搭过马连良的班。马与曹合演,有似于李盛藻大红时之与贯盛习。惜曹身材太高,人亦不丰满,扮相台风不够理想。我见曹搭过荀慧生的班,那是在张春彦离荀之后,陈喜星入留香社之前。他配演《十三妹》的安学海、《玉堂春》的蓝袍(曹晚年与张君秋、姜妙香、雷喜福合灌《玉堂春》密纹唱片,则扮红袍;惟雷对蓝袍台词不熟,每由曹先念,雷反成为曹配者。此事曾与刘雪涛、钮骠两兄言之,皆谓信然)、《香罗带》的唐通,皆甚称职。二为张连福,出科后长期在班社效力,任老生教师,培养出人才不少。第三位老生演员详后。
“富”字科旦行演员,有唐富尧和吴富琴。唐扮相苦,艺亦一般,三十年代常搭各班唱二路青衣。吴富琴曾搭高庆奎、郝寿臣班,配郝演《牛皋招亲》,颇谨严有绳墨规矩。吴自二十年代即为程砚秋倚作左右手,在程班中演二旦(程班中原有两位二旦,吴之外尚有芙蓉草,后仅用吴一人),兼后台管事,其位置之重要一如姚玉芙之于梅兰芳。一九二九年程在蓓开公司录制唱片若干张,报名者即吴富琴。并配程所演剧目甚多,如《弓砚缘》之张金凤(但程如演《能仁寺》,则自扮张金凤,而由芙蓉草扮十三妹),《碧玉簪》之丫环(五十年代一度由小翠花与程合演《碧玉簪》,丫环为小翠花配演,今所能听到小翠花的唯一音响资料即此戏中的夹白),《赚文娟》之文娟,以及后来新排的《锁麟囊》中的赵女(受囊者),皆能起到绿叶之妙。新中国成立后,程自沪返北京,而吴竟滞留上海,故自一九四九年以后我就未再看到吴演戏了(吴与程合作既久,受程熏沐,俨然程派,偶演《未央宫》吕后、《岳家庄》岳夫人,皆按程派路子表演,亦甚可看也)。
在“连”字科中尚有一人值得提出,即相声演员常连安是也。常初习老生,后改说相声,长子宝堃,次子宝华,三子宝霆,孙贵田,皆以相声享名,成了相声世家。然常连安出身于喜连成且为老生演员,竟罕为世所知矣。
在“富”字科中,有苏富旭、富宪,皆苏富恩之弟,在科班中常与富恩、叶盛章、杨盛春等配戏,演武二花。我见过富旭演《五人义》大校尉,富宪配李少春《战太平》扮陈友杰,印象较深。另有小生茹富华,马连良入北京京剧团前自行挑班,即用茹为配。但如演《借东风》、《失印救火》等,皆嫌力不从心。我有一次曾亲自问过马连良先生,马先生说茹富华是富兰本家,也是富连成的。我说我以前未听说过,连良先生不答。我当然也不便再问了。
附录1
重读《富连成三十年史》
我自一九三二年随家人由哈尔滨入关定居北平,便开始了在这座文化古城中的看戏生涯。一九三三年这一年,我还在读小学,但看戏的兴致已一发而不可收。特别是看富连成的戏,仿佛成了上学之外的业馀必修课。就在这时,唐伯弢编著的《富连成三十年史》(简称《三十年史》)出版了。先是从邻居家借来翻阅,后来便自己买了一本。除通读外,更有兴趣的是读那些活跃在舞台上的“喜”、“连”、“富”、“盛”各科演员的小传。当时我对此书并不很重视,不过它对我已起到看戏时的“导读”作用。后来看戏的层次渐高,更受到姨外祖张醉丐老先生的教诲和指点,再翻阅此书,竟感到编著者有些见解同自己看戏的经验有了距离,认为内容过于平实,对某些演员的评价难免一般化,于是就搁置起来了。一九三六年我转学到天津南开中学,接着便是八年抗日战争,这本《富连成三十年史》早已不知去向。一眨眼,六十五个春秋如烟云过眼,少年时听歌顾曲流连忘返的日子尽成陈迹。这几年我已根本不大涉足剧场,连从电视荧屏上看戏曲节目的兴致都提不起来了。
直到一九九八年,我开始写《鸟瞰富连成》,接着续写《“盛”“世”观光记》,这才又想到需要参考《三十年史》。为此先从钮骠同志处索来部分复印件,后来又从老友谢蔚明先生那里借得原书。此次重读,印象大不相同于昔年。它竟是一本极为有用的历史文献资料了。盖不论治中国京剧史,还是探讨京剧演出史,以及研究京剧科班发展史(或者称为京剧教育史),乃至想找曾在富连成坐科的个别演员的生平简历,这本书都有必须参考的重要价值。以下我即分别加以说明之。
从治京剧史的角度看,尽管这本书只写了从喜连成到富连成的前三十年(后面尚有十馀年经历,再没有人为之写过专书),但这三十年正是京剧发展的高峰,也是富连成本身发展的鼎盛期;既有这本书传世,人们当然就要参考它、利用它。从治京剧演出史的角度看,这本书前有一篇《富连成本纪》,从光绪二十七年辛丑(一九○一年)写起,写到民国二十一年(一九三二年)此书脱稿之日止,班社中历年情况,大体上勾勒出一个简明轮廓;书后面还附有一份富连成曾经演出过的大量剧目(叶龙章在《京剧谈往录》中曾有专文谈及,基本上即根据此书),尽管还不算齐备(我曾有小文略作补充),但已足以说明富连成在演出实践上对推动京剧发展的业绩。如果再细检北京昔年大小报纸广告,纵不能仔细查出富连成在广德楼和广和楼每天演出的剧目(最初阶段,富连成日场演出是不登广告的;自三十年代开始,也在有的小报如《时言报》上刊登当日演出的剧目了,我本人看戏即据此以按图索骥),但每周在吉祥、华乐、哈尔飞等大剧场演出的“日子口”,报纸上是肯定有预告的。这样就可以完全掌握该社演出的基本情况了。至于京剧以科班组织形式曾经培养出一批批演艺人才,我们是可以举出若干有知名度的班社来的。如晚清以杨隆寿为班主的小荣椿科班,不仅培养出杨小楼、蔡荣桂、程继先这样杰出的艺术家,就连富连成的老社长叶春善,也是从小荣椿科班完成艺业的。再如一度与富连成相伯仲的斌庆社,曾培养出以王少楼、李万春为代表的一批优秀演员;稍后则有体制上与旧型科班略有差异的中华戏曲学校;接着还有尚小云创办的荣春社和李万春创办的鸣春社,以及上海的戏剧学校和天津的稽古社等;直到新中国成立初期归入中国戏曲学校的四维剧校——这些甚有影响的科班和剧校,竟没有一家写出一本记录比较完整的专著,来叙述它们创办、发展、演变的历史。掉转头来再看《富连成三十年史》,特别是到了今天有必要总结京剧教育史的阶段,就感到这本书是确实可贵的了。进而说到富连成每一科培养出来的卓有成就的演员,诚如社长叶春善先生所说:“二十年后,甭管哪个班子,没有我的学生就开不了戏!”“每一科都要出几个挑大梁的!”这话并非夸张失实,而是基本兑现。如果包括早期在喜连成搭班实习演出的演员在内,则四大名旦中的梅兰芳、著名老生演员周信芳(麒麟童)、林树森(小王益芳),其后来的成就都与这个科班有关。至于每一科培养出来的出类拔萃的精英人才,如老生中的马连良、谭富英,武生中的茹富兰(茹氏先演小生,后改武生)、高盛麟,小生中的叶盛兰,旦行中的于连泉(小翠花)、李世芳、毛世来,净行中的侯喜瑞、裘盛戎、袁世海,武丑中的叶盛章,至今在京剧界仍在产生着无可替代的影响。特别是由于萧长华先生在社中长期任教,从富连成出身的丑行演员,自陆喜才、马富禄、高富权、高富远到孙盛武、贯盛籍、萧盛萱、艾世菊、詹世辅,真是人才济济,各有特色。而富连成作为京剧科班,其卓越贡献在于不仅培育了“红花”,而且大量培养了“绿叶”人才。而这些演员的生平简历,在《富连成三十年史》中大都有记载。因之此书的价值也更加体现出来了。
平心而论,这本书的初版确有点粗制滥造,主要问题是错字太多。这次重印,白化文兄确实费了不少心力做了修订工作。但新印本仍不免有鲁鱼亥豕之处——盖化文本人已届古稀之年,而他又不忍让我从头为他审校一遍,只是在他看出确有问题时才找我商量。深盼梨园耆宿及海内外贤达不吝赐教,指出其讹误,使其得臻于完善,则化文和我本人都将感激无量。
岁次庚辰国庆节写讫
原载二○○一年第二期《书品》
附录2
善待戏曲文献——说《富连成三十年史》
不久前,武汉的蒋锡武君在上海报纸上发表了一篇题为《善待京剧》的文章。他用“善待”二字,使我感慨良深。这使我立即想到最近由同心出版社重印面世的《富连成三十年史》。
此书作者唐伯弢,是应当时富连成班主(即出资人)沈秀水先生之约撰写的。书成于一九三二年,出版于一九三三年。书中所记富连成当时教师学员的年龄,都以一九三二年为准。如说叶盛兰“现年十九岁”,正是一九三二年他的虚岁。这一年我虚龄十一岁,而盛兰长我八岁,故所记正确无误。书刚出版时曾风靡过一阵。中经抗日战争,沦陷区文化事业遭到严重断裂,不少书籍从此湮没无闻。这本《三十年史》也属在劫难逃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