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吴小如
    《姜妙香唱腔选集》小引


    小柬代序


    京剧的命运——二○○七年春季在人民大学的讲座提纲


    在中国人民大学国剧研究中心成立大会上的书面发言


    京戏打油诗三首


    曲艺舞台上的京剧清唱


    礼失而求诸“港”——记香港几处京剧票房


    也谈《红楼梦》里的京腔


    “京腔”与“京剧”


    服从真理与自我批评


    “雍正皇帝”听马派《借东风》看《三岔口》


    振兴京剧的误区


    剧场的门槛


    出版说明


    我们把吴小如先生六十多年来结集的文章(包括三分之一近十多年的新作或尚未收过集子的文章),按类别遴选,编为《莎斋闲览——吴小如八十后随笔》、《旧时月色——吴小如早年书评集》、《看戏一得——吴小如戏曲随笔》、《含英咀华——吴小如古典文学丛札》、《红楼梦影——吴小如师友回忆录》五本。其中,《莎斋闲览》已先期出版,下面谈谈另外四本书的选编情况。


    吴先生自幼养成了爱杂览的习惯。《旧时月色——吴小如早年书评集》,都是吴先生一九四九年以前的少作,从中可以看到先生博极群书的影子。一九四七年写的《读朱光潜〈谈修养〉》,先生就指出当时教育的缺陷:“主要失败原因,乃在于把作人与读书分成截然两途。学校只是知识贩卖场所,操行一端,学校当局视若无睹……有些青年,在学校时热情腾沸,意气昂扬;及入社会,不是因寒心而堕落,便是同流合污,随俗浮沉。其所以有些现象,大都在于个人品德方面的修养远远不足。”中肯的评语,有助于我们阅读理解这些作品。


    吴先生从一九二五年开始接触京戏,一九三二年全家迁居北京,开始看京剧名家的演出。四十年代初,正式寻师访友学唱整出的老生戏,并不断写剧评,开始了戏曲的学术研究。听戏、看戏、评戏,为先生研究戏曲积累了许多的素材和经历。这次,我们选录了《鸟瞰富连成》及续、再续篇,以及吴先生近年来未结集的戏曲方面的文章,编为《看戏一得——吴小如戏曲随笔》。


    “看戏一得”乃先生自谦之词,正如他自己所说,这些文章“篇幅虽短,却非捧场文字,褒贬取舍,愿略存‘良史’遗风。知我罪我,惟俟来哲”。


    《含英咀华——吴小如古典文学丛札》选编了吴先生有关古典诗词散文的文章,吴先生说:“每立一说,每下一断语,都是经过再三考虑,审慎落笔。因此也就不愿对自己的一得之愚随波逐流,轻易否定。”另外,书中近三分之一的篇幅是先生未曾结集的文章,尤其对文化学术圈中普遍存在的语文知识的缺点和错误忧心忡忡,由此而大声疾呼,锲而不舍地纠错指谬。


    《红楼梦影——吴小如师友回忆录》所录,有回忆先生父亲吴玉如先生的,从中可以看到玉如老先生书法艺术的几个阶段和特点,也了解到小如先生青少年时期受到的家庭教育。在回忆林宰平(志钧)先生的《“一代孤高百世师”》一文中,吴先生拳拳于林宰老慧眼提拔沈从文,“以推毂后进为己任,更以忠恕待人,以无言之教启迪青年”。《绛帐依依四十年》一文里,他总结俞平老的治学特色是:“承曲园公(按,俞樾,号曲园)家学,主要是通过考据训诂,以求得对辞章的正确理解和深入欣赏。这样的治学途径,正是我所仰止并始终遵循的。”更为可贵的是,“俞老一生,平易冲和,仁蔼可亲;但出处之间,从不作无原则的迁就。对世俗之毁誉,往往一笑置之。”小如先生之所以受到师辈的器重,和他能深得前辈学者的学术精髓,又能恪守君子之道显后凋之姿是密不可分的。


    这些文章,典雅端庄,炉火纯青,为文渐有潦水尽而寒潭清之意,读者当能体会。


    北京大学出版社


    二○一二年九月


    一、鸟瞰富连成


    小引


    自拙著《戏曲文录》于一九九五年出版,这几年虽偶然染指此道,兴致已远逊当年。近年来,几乎足迹不进剧场,甚至连听戏曲录音看戏曲录像亦顾不上了。间或一闻弦歌,已恍如隔世。但亲友仍不时以“戏迷”相许,好事的熟人还经常劝我写谈戏文章,仿佛这倒是我应做的“本职工作”。恰值出版社约我写谈旧事的小册子,组稿的朋友像“点菜”一样摊派我写以谈京戏为主要内容的文章。这促使我把脑海中积存的陈货默默进行了一番清理。盛情难却,终于拟定了大题小作的题目,曰《鸟瞰富连成》。盖平生看戏成癖,而耳目所及,演员以富连成出身者为最多。无论是谈演艺还是谈剧目,富连成乃一取之不尽、写之不竭的源泉。另外,我还有一些欠债待偿。尽管我认识梨园界的朋友不多,但大都同我情谊不薄。无论是朋友本人还是他们的子女,都希望我能为这些熟人写点什么,即使留个纪念,供后来人参考,也是有意义的。譬如孙盛文、盛武二位先生,包括他们的哲嗣和门人,在二位先生生前身后都盼我能对他们的表演艺术给以评介。当时我表示义不容辞,可是多年来迄未兑现。现在既有此机会,爽性把我一生中所亲自闻见的凡富连成出身的演员及其所演的剧目,就记忆所及,做一鸟瞰式的记录。所述不求全备,惟期真实可靠;所评未必恰当,惟自问出于公心。好在这是忆旧谈往之文,不涉及吹捧或诋讥之嫌。不过每个人兴趣不同,好恶有殊,仁智所见,难免各异。倘有不同意见,当然欢迎指正批评。惟望提意见的朋友以理服人,不要动辄以对簿公堂相胁迫,乃至扬言要找上门来“说理”,或凭年富力强要同我这行将入土之人“干到底”,则本人幸甚,学风幸甚,文坛幸甚。区区刍荛之言,想荷读者“上帝”同意也。


    一九九八年三月作者自记


    一、从“喜”字科演员谈起


    富连成初名喜连成,故第一科学员皆以“喜”字排名,第二科学员则排“连”字。这时原来出资的老板牛子厚撤出,改由沈姓财东承办,于是科班改名为“富连成”,第三科学员乃以“富”字排名。其后“成”字科用“盛”字取代,故第四科排“盛”字。此后定“盛世元韵”为排辈名称。惟到了“韵”字科,科班已成强弩之末,终于报散。但此文所谈以演员为主,不论其出科与否。故我从“喜”字科演员谈起。


    喜连成六大弟子


    这是喜连成科班最早招收的六名幼小学员。按顺序是:赵喜奎(亦作“魁”)、赵喜贞(艺名云中凤)、陆喜明、陆喜才、雷喜福、武喜永。其中武喜永初学老生,后归里子老生,卒未成材。据钮骠兄谈,曾见武一剧照,扮《失印救火》门子,后不知所终。其他五人,都有相当成就。二赵短寿,知之者少。雷喜福于一九六八年卒于北京,享年七十四岁,成就与贡献较大,下文拟专节详述。


    赵喜奎与弟喜贞同时入科。喜奎初由萧长华开蒙,习文丑;后改学花脸,受业于叶福海。先演铜锤,如《二进宫》之徐延昭,《洪羊洞》、《穆柯寨》之孟良,《打龙袍》之包拯等,均能上演。又从罗燕臣、韩乐卿学架子花。萧老为科班排《三国志》,赵喜奎能演其中的张飞。后兼演武二花,《长坂坡》之张郃,《金沙滩》之杨七郎,皆有独到处。出科后长期在东北搭班演出,后定居于佳木斯市,年三十六卒于佳市(以上据钮骠兄提供资料)。


    我一九二二年出生于哈尔滨。从四五岁起,即随家人到戏院看戏。当时东铁俱乐部有京戏票房,网罗名票不少。自二十年代后期至一九三二年我离开哈尔滨为止,曾在东铁俱乐部多次看东铁同人彩排演出。当时主要人物如陈远亭(老生)、林钧甫(花旦)皆北京春阳友会旧人,此外有顾珏孙(兼演小生、花衫)、白希董(花脸)、韩诚之(丑)、傅雪岑(老旦)等,皆造诣甚深。票房亦有少数内行助演,兼管“说”戏排戏及后台事务,赵喜奎即其中重要成员之一。当时我家住哈尔滨南岗(读去声),位于河沟街、北京街拐角一座洋式平房,左邻即白希董先生寓所。白与先父玉如公为东铁同事,我称呼他“白大爷”。每值周三与周六晚间有彩排演出,白便携我同往,散场后再送我回家。我看过白演出的《穆柯寨烧山》、《真假李逵》、《洪羊洞盗骨》等戏,同台合演者就是赵喜奎。记得有一次白与赵合演《真假李逵》,我站在后台下场门台帘内从帘缝中凝神“窥”戏,台上两个“李逵”开打,十分热闹。不一会儿赵喜奎下场,见我挡住他的去路(他要从上场门再次出场),便和气地对我说:“小孩儿,这是出武戏,角儿出出进进,一不小心就碰着你,最好站远点儿。”记得我还见过赵的《丁甲山》、《清风寨》和《斩子》的焦赞,其他的戏就记不清了。


    赵喜贞为喜奎之弟。入科后初从罗燕臣习武旦,举凡《泗州城》、《青石山》、《摇钱树》、《蟠桃会》、《取金陵》、《夺太仓》、《东昌府》等武旦应工戏,无不优为之。其跷功和打出手都很可观。稍后从萧长华学文武小生,喜字科所排《三国志》,一直由喜贞扮演周瑜(以上资料皆由钮骠兄提供)。出科后远游江南,仍以武旦戏擅胜场,艺名云中凤。记得许姬传、刘曾复二位先生曾谈及杨小楼在上海与云中凤合演《青石山》,对刀一场,两人工力悉敌,不仅刀花亮相漂亮,腰腿尤见功夫。曾复曾有文章专记其事,此不重述。据钮骠兄提供资料,云中凤后来奔波于东北各地,于三十九岁时病故于黑龙江富锦县。


    陆喜明、喜才为兄弟,出身梨园世家,为著名昆曲老生陆长林之孙,著名小生陆连贵之子,名净陆德山、名丑陆金桂之侄,名旦陆凤琴之弟;富连成著名教师蔡荣桂之外甥。喜明入科后初从苏雨卿学青衣,后因嗓变音,拜李庆喜为师习胡琴,出科后以操琴搭班为业。喜才为喜明之弟,入科后初从叶德凤、叶福海学花脸,后从罗燕臣、韩乐卿学武丑,又从萧长华学文丑。出科后专演武丑,如《打鱼杀家》大教师、《溪皇庄》贾亮、《连环套》朱光祖、《刺巴杰》胡理等皆擅胜场。尤以《扈家庄》王英通场走矮子开打,演来精彩异常。清末民初,在著名武丑王长林之前享名者,为满族演员德子杰,故喜才出科后,内行皆以“小德子”呼之。我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常看中华戏校学员演出,如成和连《巧连环》之时迁,殷金振《连环套》之朱光祖,皆喜才所亲授。据钮骠兄所提供资料,喜才于一九五三年应聘至东北人民艺术剧院音乐舞蹈团任教。一九六四年病故于北京。


    陆喜才之后有奎富光,亦工武丑。我曾见其演《恶虎村》王梁及其他配角戏。至叶盛章崛起,乃以武丑挂头牌、挑大梁,成为一世之雄,虽王长林亦无其声势。


    雷喜福及其他“喜”字科生行演员


    雷喜福在喜字科“六大弟子”的顺序中排在第五,艺名“喜福”,盖取吉祥语“五福临门”之意。据钮骠兄提供的资料,喜福入科后初从罗燕臣学武生,以《神州擂》之燕青启蒙。后又学里子老生。自受业于萧长华,授以《断臂说书》之王佐,演出后艺乃大进。在连台本戏《三国志》、《取南郡》中,雷扮诸葛亮,尤为观众所首肯。出科后拜谭春仲为师,曾搭徐碧云班,后乃自挑大梁。除在京、津两地经常演出外,北至黑龙江,南至华东各地,皆有其演出的踪迹。雷的戏路属北派,但其风格有近于周信芳处,故观众曾有“雷疯子”之誉。此语并非纯属贬义。盖指雷在台上演戏从不惜力,虽略带火气,却使观众过瘾解渴,皆大欢喜。即如高庆奎演戏,人或称之为“高杂拌儿”,实亦应一分为二,并非纯含贬义也。


    我看雷喜福的戏,早在一九三二年。当时雷到哈尔滨道外(地名)新舞台作短期演出,二牌旦角为长期在哈搭班的鲜牡丹。这位女演员扮相虽不很美,能戏却多,戏路宽而功底深厚。她能演正工青衣,也能演闺门旦和泼辣旦。雷与她的打炮戏就是全部《雪艳娘》,从《一捧雪》“过府搜杯”起,中间是“莫诚替戮”、“陆炳审头”,至雪艳“刺汤”。雷喜福前部莫诚后部陆炳,鲜牡丹后部雪艳。扮汤勤者名秦锁贵,演得精彩无比,与雷合作丝丝入扣,铢两悉称,一时叹为观止。平生所见演汤勤的角色,除萧长华外当以秦锁贵为第一。据钮骠兄转述雷晚年在中国戏校授徒时所谈,认为他平生演戏,以与秦合作最为熨帖舒服,感到严丝合缝,得心应手。那一次雷与秦合演的戏,尚有《清风亭》(雷扮张元秀,秦扮演贺氏)及《失印救火》(雷演白怀,秦演金祥瑞)、《打严嵩》(雷扮邹应龙,秦扮严遐)等。至于秦锁贵的晚年,据久居沪上的张古愚老先生谈,已沦为上海戏班中底包,有时海报上连名字都见不到。大约就这样湮没无闻,潦倒而卒了。


    雷喜福的《审头》观众应不陌生。一九五七年,雷与程砚秋、萧长华合录了《审头刺汤》密纹唱片,一九九七年又由王世续、李世济等据唱片录制了音配像。惟自《搜杯》至《替戮》,则今已罕见。雷演此类做工戏特点是一上来就能抓住观众,很快进入角色,宁失之火,不使之瘟;宁让节奏紧张促迫也不拖泥带水,所以易受观众欢迎。缺点是刚有馀而韧不足,老辣有馀而含蓄不足,观众当时感到过瘾,事过境迁则少有回味。沉着不及余叔岩,俏美不及马连良。但学余学马者能以雷之真砍实凿、板上钉(去声)钉来打基础,再从韵味和边式上面下工夫,则可望绰有馀裕而达到成功。应该承认,雷的老生戏是典型犹在而缺少精雕细琢,内行服其谨严规矩而外行病其刻板生硬。故在舞台上终不及马连良之潇洒从容,更能抓住观众。


    一九三四年春,我住在天津,值雷喜福在春和戏院短期演出,我先后看过他的《一捧雪·审头》、《四进士》、《六部大审》(即《审刺客》)等戏。其后在北京中和戏院,雷经常在日场演出,我看过他的《群英会·借东风》、《打严嵩》、《豫让吞炭》等。四十年代在天津新中央戏院,又看过他的《清风亭》、《九更天》等。富连成初报散时,叶氏昆仲(盛章、盛兰、世长)为了维持生计,一连邀请已出科的旧人合作了几场,其中亦有雷参加。记得有一场是从《激权激瑜》演起,省去《舌战群儒》,末场接演《临江会》。叶盛兰周瑜,叶世长鲁肃,雷喜福孔明,孙盛文关羽,张盛利刘备。《临江会》一折,雷的孔明虽只有一段戏,亦全力以赴,毫不偷懒,致使观众感到有点喧宾夺主。其实这本不应对雷苛责,以其从来便如此认真也。


    一九四九年以后,雷主要以在中国戏校授徒为主。一九五七年老戏解禁,雷喜福与侯喜瑞多次合演《打严嵩》,真是珠联璧合。一九五八年戏校教师勤工俭学,雷在长安戏院与于连泉(小翠花,或称筱翠花)合演了一场《坐楼杀惜》。老友华粹深先生特地从天津来京观摩这场戏,他平时对雷喜福印象平平,这次看完《杀惜》,亲对我说:“姜毕竟是老的辣!”六十年代初,文化部招待文化界、学术界朋友,演出了一场《群英会》,由雷喜福演鲁肃,侯喜瑞演曹操(这是我平生所见唯一的一次,因侯平时都是演黄盖),董维贤演周瑜,马崇仁演黄盖,钮骠演蒋干。未几中国戏校为给萧老祝寿,演出大型晚会,在戏校排演场由雷喜福、姜妙香、萧盛萱合演了一折《蒋干盗书》。以上诸戏我都在场观摩。雷晚年还与萧老录过《选元戎》等密纹唱片,并配张君秋、姜妙香录制过老路的《三堂会审》,雷扮刘秉义,曹连孝扮潘必正。这些都是珍贵的文献资料。


    雷喜福很早就留在富连成教戏。“连”字科以下的老生,几乎很少未得其教益者,马连良、谭富英、李盛藻、胡盛岩、孙盛辅、叶世长、沙世鑫等,皆曾由雷授业。五十年代以后从中国戏校毕业的如孙岳、朱秉谦、萧润增、李春城、耿其昌等,也都是雷的学生。在富连成的老生行中,雷喜福称得起是功臣了。


    关于雷喜福的表演艺术,我在以前的拙作中陆续谈过。此处只想就其明显有特点处简单复述一下。一是《打严嵩》金殿一场的台词。当宣召邹应龙冠戴上殿时,余叔岩出场只念“忽听万岁宣,迈步上金銮”二句(有一次马连良在北京展览馆剧场演此戏,在这场未唱大段流水而只念这两句。时在一九五九年,合作者为裘盛戎、马富禄,前场马与李世济加演《三娘教子》);而唱大段流水实源于南派,马连良照例是唱流水的。雷出场亦只念白,但词句有异。上来先念“袖吞(读去声)忠义本”一句,中间夹白:“正要上殿参那严嵩一本,不想老贼坐在上面,只好改日……”下面接念:“再参奸佞臣”,与开头一句恰成一副对儿。这种念法从未见他人演过。二是《杀惜》第一次(从上场门)下场时,拉开街门失掉招文袋以后,把搭在右臂上的蓝褶子用力往左臂上一搭,呈一百八十度半圆形,无言而一腔怨气完全表露无遗,亦他人表演所无。我曾请钮骠代询,雷告以是叶春善先生所授。三是《豫让吞炭》后半出嗓子变哑(所谓“吞炭为哑”),虽不受听却是一种特技。四是《一捧雪》法场和《九更天》滚钉板,雷仍依老路穿红色短衣,裸一臂,不像马连良上身全裸。其表演过火处,厥惟扮相太脏。如《一捧雪》莫诚临刑时流鼻涕,《清风亭》张元秀二目粘眼屎,《豫让吞炭》扮相看上去太不卫生,均缺乏美学观念而过于追求真实。周信芳演此类戏,与雷路数相近;而余叔岩、马连良则注意净化扮相,这在审美艺术方面应该说是一种不小的进步。


    当“喜”字科学员未出科而经常公开演出时,老生行借读学员不止一人。周信芳、林树森都在喜连成班内演出过较长时期。旦行则有梅兰芳。与雷喜福同科而以谭派正宗老生博得观众好评者为王喜秀,艺名金丝红。在嗓未倒时确实红紫一时。后来嗓子差了,便长期留在科班教戏。据说直到“元”字辈学员杜元田、谭元寿等,还曾从王喜秀受业。至于我本人亲自看过演出的“喜”字科的生行演员,尚有陈喜星、喜光昆仲。


    陈喜星与张春彦戏路为近,除搭班演二路老生(硬里子)为其本工外,有时也演单出老生折子戏。继张春彦、曹连孝之后,陈喜星长期搭荀慧生班,后来又长期与毛世来合作,陈的《英杰烈》王大人,《御碑亭》申嵩,《翠屏山》杨雄,以及荀、毛两人个人本戏中的老生配角,陈喜星都能起到陪衬红花的绿叶作用。陈喜光为喜星之弟,但逝世较早。我曾见喜光搭李万春班,演《八大拿》、《佟家坞》、《欧阳德》一类戏中的施世纶、彭鹏等,艺事不及乃兄。有时戏情复杂,往往顾此失彼,在舞台上“走出”了“角色”。故拙著《京剧老生流派综说》中只提到陈喜星,而未及喜光。


    此外,“喜”字科中有一红极一时而如昙花一现的武生康喜寿。当时许多顾曲家多期待康为杨小楼真正传人。在我的长辈亲戚中,如张菊杭、何静若几位老先生,都对我谈及康技艺之精。惜未能洁身自好,致天不假年,过早地死去。就我所知,在梨园界,即使在富连成一个科班内,这一类有前途而夭折的演员远不止一二人或三五人乃至五七人,这实在是十分遗憾的。


    侯喜瑞


    在“喜”字科演员中,我最欣赏侯喜瑞。我所看到的侯老演出的剧目与场次最多,时间也较长,从三十年代初一直看到六十年代初,前后三十年。但也有遗憾。首先是我未赶上侯与杨小楼合作(极个别的大义务戏例外),其次是没有看到侯与马连良同台。一般堂会戏或义务戏演《群英会》,程继先的周瑜,萧长华的蒋干和侯喜瑞的黄盖原属老搭档,我赶上过两次,而扮鲁肃者都不是马连良(一次是谭富英,一次是奚啸伯)。在马连良扶风社鼎盛时期,我经常感到不足的是,马连良演《四进士》、《打严嵩》、《法门寺》以及《取洛阳·白蟒台》诸戏,配花脸的都不是侯喜瑞。比如最早陪杨小楼演《野猪林》的鲁智深是侯喜瑞,我当然没有赶上。而侯的名剧如《五人义》的颜佩韦和《四进士》的顾读,我也没有看过。这只能怪我没有眼福。


    一、从“喜”字科演员谈起


    一九九七年为了纪念郝寿臣先生,我写过几篇短文。我对三十年代在北京呈鼎足之势的三位净行大师,即郝寿臣、侯喜瑞和金少山,曾用三句话来概括:“金的先天条件最好,侯的后天功夫最深,而郝最富有创造性。”此语曾博得郝老哲嗣德元先生的首肯,认为准确而公允。我自信这是自己积多少年看戏的一点心得。


    我是一九三二年定居北京的,但最早看侯老的戏却是在哈尔滨道里一家洋式大饭店的舞台上,大约是一九三一年夏秋之交。那是程砚秋在哈尔滨作短期演出,主要配角有姜妙香、李多奎、侯喜瑞、李洪春、曹二庚等,二旦是程的三哥丽秋,却没有带二牌老生和武生。程演出的戏有《鸳鸯冢》、《青霜剑》、《红拂传》等,而给我印象最深的乃是侯喜瑞演的《盗御马》和《红拂传》(侯扮虬髯客)。四十年代,景孤血先生在北京《立言画刊》撰文,以《水浒》一百单八将的绰号作为当时京剧演员表演艺术特色的“桂冠”。记得他给侯喜瑞所加的称号是“紫髯伯”,即指侯所演的窦尔敦、虬髯客及《取洛阳》马武这一类赤髯戏最为精彩。其实侯的好戏极多,即以赤髯戏而论,连《打鱼杀家》的倪荣,在场上只不过十几分钟的戏,却也能牢牢抓住观众。甚至倪荣一下场,观众竟有“起堂”者,足见其魅力之大。


    要想集中看侯喜瑞的演出,必须经常去看他长期所搭班社的戏才能如愿以偿。比如程砚秋自法国回北京后,每周在中和戏院演两三场。这是侯所搭的长班,因此有些戏就能在看程剧时见到。程如演《二堂舍子》,则由侯演《打堂》的秦灿;程演《弓砚缘》,则侯演邓九公;这两出戏都在主角下场后由侯压台,而观众竟无一离席。他如《朱痕记》、《春闺梦》等戏,由侯配程演李仁、赵破奴等次要角色,亦能起到辅助红花的绿叶作用。一九三四年暑假,天津春和大戏院临时组织“共和班”,名“消夏大会”(剧场演京戏,屋顶演曲艺与傀儡戏),由马德成(黄派武生,兼演老生)、胡碧兰(正宗青衣)、赵化南(老生)等合作,特邀侯喜瑞加盟。于是我乃看到侯所演的《大名府》李逵、《巴骆和》鲍赐安等。四十年代张君秋组班自挑大梁,由贯盛习、时慧宝分别担任二牌老生,同班中有孙毓堃、范宝亭、许德义、张春彦等,侯喜瑞亦被邀参加,一时名角荟萃,好戏如云。侯的拿手戏《连环套》(与孙毓堃、王福山合作)自是最受欢迎的杰作,但我更爱看孙与侯、许合演的《恶虎村》。张君秋每贴《红拂传》、《硃痕记》,当然由侯配演虬髯客和李仁;有时张演《红鬃烈马》,侯竟为配演《算粮》的魏虎。这在侯自属小试牛刀,但在看过侯的魏虎后再看其他人演此,就不免有“曾经沧海难为水”之感了。


    一九四○年秋,张文涓在天津北洋戏院作短期演出,以张荣奎(出身于小荣椿科班的著名文武老生,是张文涓的老师,后竟分手)、侯喜瑞为左辅右弼,而事实上观众都是为看张荣奎、侯喜瑞两老而来,故一时呈喧宾夺主之势。张文涓以余派老生号召,打炮戏为《失·空·斩》。在演出时,观众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王平、马谡身上,视主角孔明如无物。又如张文涓演《打鱼杀家》,张荣奎、侯喜瑞分扮李俊、倪荣。等这两位下场,观众中便有离席者。此外,张、侯合演的《下河东》,张的《樊城长亭》,侯的《取洛阳》,虽为前场垫戏,亦备受顾曲家欢迎。这一期演出,我因患病卧床,未能躬与其盛;而舍弟同宾则每场必到,看了不少好戏。张文涓演完一期,院方特邀张、侯两人合演一场《定军山·阳平关》,我总算“收之桑榆”看到了。


    一九五○年,梅兰芳在天津中国大戏院演出了很长时间,然后由盖叫天、小盖叫天父子接其后阵,同时邀侯喜瑞与他父子合作。于是我乃饱看侯老的戏。除《取洛阳》、《下河东》之外,看得次数最多的还是侯陪盖老父子演的《恶虎村》。可惜扮武天虬者已非许德义,不及当年侯、许同台二人默契之深。我看侯老此戏,次数之多不减《连环套》,计与周瑞安合演一次(大轴是徐碧云五至八本《玉堂春》),与孙毓堃合演三次(一次在陈大濩打炮戏《战太平》前场,两次在张君秋前场),与小盖叫天合演一次,又与盖老合演两次。侯老的濮天雕,最精彩处是见到黄天霸杀死其亲人后,以双刀拄台,全身有戏,颤着身体口念“忘恩负义的黄天霸呀”,整个舞台仿佛都在颤动,真有喑呜叱咤,使山岳崩颓、风云变色之势,叹为观止矣!


    侯老的曹操戏也极有名。最精彩的一出是《长坂坡》,无论是坐帐点兵,观战前的扯四门转流水,山头的观战,几乎无懈可击。而上山时的步法自然浑成,毫无造作痕迹,却又比《阳平关》上山的步法矫健沉着(因《阳平关》的曹操已为魏王,挂鬖髯,须略呈衰老之态了),时至今日殆已失传。尤其是看到赵云杀出重围,英勇异常,使曹操又惊又羡,探身侧首向下场门凝望良久,真是入木三分(王金璐兄曾说,他扮赵云开打下场,进入后台,而台下掌声四起,他从台帘后觑了一下,发现是观众为侯老的曹操的表演在喝彩,连他也看得出神了)。侯老的《长坂坡》,曾在胜利公司灌录过唱片。但限于时间,流水板少了四句。我几次看侯老此戏,“默而识之”,今就所记忆将这一段唱词全录如下:“(西皮闷帘导板)旌旗招展龙蛇影。(上唱原板扯四门)干戈犹如照眼明(‘犹如’疑应作‘耀日’)。思想刘备实可恨,全然不念保奏恩。青梅煮酒英雄论,闻雷失箸巧计生。暂坐徐州(转快流水)未拿稳,河北兵败取古城;逃往荆州依刘表,不幸景升丧残生;到如今领了皇王命,兴兵捉拿受难人(以上四句为唱片所无)。下得马来上山顶,(散板)眼望山川起浮尘。”


    《长坂坡》之外,《战宛城》的前一半“马踏青苗”,亦属旷古绝今之作。侯老曾以此戏授袁国林,袁仅具形貌而已。今袁国林亦已病殁,侯派岂真成绝响乎!至于《战宛城》后一半,侯老的表演未免过火失态,不及郝寿臣能始终保持权相身分。此外如《战濮阳》、《阳平关》亦皆有独到之处。六十年代初,在中央文化部联欢会上演出了一场《群英会》,侯老把黄盖一角让给徒弟马崇仁扮演,而自扮曹操。说良心话,侯老此戏罕见则有之,精彩却未必,实难与郝老比肩。至于《逍遥津》、《煮酒论英雄》诸剧,侯根本不对工,固须让郝老独步矣。


    侯老晚年已极少演出。自一九五六年以来,与孙毓堃、王福山合演过几次《连环套》。侯老一生演戏,给自己立下一条标准,即力所不及的戏宁可不演,也不能偷工减料地勉强去演,使演出走样。故五十年代中叶以后便不再演《盗御马》,只从《拜山》演起。惟侯演《拜山》,出场流水只唱四句,其第三句“御马到手精神爽”,在“精”字上耍腔,妩媚而不纤巧,每演必博得满堂彩声。近时青年演员演此戏,无论标榜学侯(如袁国林)或学郝(如袁世海弟子杨赤),皆大唱裘派垛板,未免小家子气(在《拜山》下场时,按老路,窦尔敦应唱大段流水,后来郝、侯、金三派都精简为两句散板,实是一大进步)。就在这一时期,他还同雷喜福多次合演《打严嵩》,亦极精彩。而他最爱演的一出折子戏则为《牛皋下书》。一九六二年中国戏校纪念萧长华校长八十诞辰有一场大规模演出,侯老演的就是《牛皋下书》(列大轴)。这是我最后一次看侯老的戏。此外,他在天津为代替刘砚亭,曾陪杨宝森演过一期(约在一九五七年),成为天津人的意外收获。他还在天津演出三个专场,其中一场是《普球山》(约在六十年代初)。这是一出歇工戏,只是长久无人演出,故以稀为贵。而在北京,曾与孙毓堃演过一次《霸王庄》,亦属绝响。


    侯老还有三出玩笑戏,皆为绝活。一是《双沙河》的张天龙,四十年代前期曾与荀慧生、小翠花(于连泉)、叶盛兰、马富禄合演过;二是《胭脂虎》的庞勋,一九四八年曾与小翠花、奚啸伯合演过;三是《翠屏山》反串杨雄,演出次数较多。一说,这三出戏中无反串杨雄,而有《秦淮河》的张顺。但《秦淮河》虽为“三小”玩笑戏,张顺这个角色却并非玩笑人物。四十年代在大合作戏中曾与小翠花、吴素秋、叶盛兰合演过一次,确有独到之处。另外,侯老的李逵戏亦负盛名,早年常演的剧目如《清风寨》、《丁甲山》;《真假李逵》则与郝寿臣合作过,两人互扮李逵和李鬼;《李逵打虎》只在一九三八年一次花脸大会上露过一次;《大名府》、《李逵夺鱼》则极少演出。他还有几出黄三泰戏,《英雄会》、《九龙杯》皆脍炙人口,惜晚年都无机会上演了。


    关于研究侯喜瑞表演艺术的著述,五十年代北京文化局张胤德君曾为侯老记录过《连环套》(包括《盗马》、《拜山》)的表演要领。其中《盗御马》窦尔敦念“此乃是天助某成功也”时的身段动作,峭劲与脆快兼而有之,然而必须有深厚武功根底才能演得精彩,故侯老晚年不再演《盗马》。又如《盗马》的留书信,《拜山》的掷拜帖,都极有讲究,舍弟同宾曾有专文叙述,此处均从略。今侯派演技已无传人,本文所记,不过浮光掠影,蜻蜒点水,聊为一次“鸟瞰”而已。若夫做深入研究,以挖掘这方面的艺术遗产,则远远不足。而前贤已逝,踵武无人,恐怕终留遗憾于人间矣!在富连成科班中,习净行而有成就者,侯老之后,“连”字科有马连昆、刘连荣、苏连汉;“富”字科有陈富瑞、宋富亭;“盛”字科有孙盛文、裘盛戎、韩盛信等。能“说”侯派戏者,只有孙盛文。今袁世海为硕果仅存,惟已宗郝派矣。


    “喜”字科其他演员


    在“喜”字科学员中,有一批长期在本科班任教的老资格,这对富连成的兴旺发达是有功之臣。除雷喜福、王喜秀、侯喜瑞外,首先应该提到的是刘喜益和郝喜伦。科班演本戏、武戏、群戏是叫座的关键。当时无所谓导演,排练武戏全仗六场通透、昆乱不挡、腹笥宽博的教师。在富连成,最早留在科班任教的武戏老师就是刘、郝二位。刘喜益之后则一直由王连平负责,直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中国戏曲学校担任导排大型武戏的老师始终是王连平。而郝喜伦是督教学员练基本武功的老师,还兼负学监的重任。刘、郝之外,还有教花旦戏的金喜堂和教开场戏(如《天官赐福》、《富贵长春》、《财源辐辏》等)的阎喜林。这些老师都是默默的幕后耕耘者,一辈辈成名的演员都是由他们任启蒙教师,为一代代名家奠定了坚实的幼工基础。


    我从三十年代开始在北京、天津两地看戏,“喜”字科的演员活跃于舞台上者已很少。记忆所及,有一个旦行演员何喜春,当时还搭班唱戏,但已沦为三四路的配角。记得有一次看高庆奎的《探母回令》,即由何喜春配四夫人,扮相已很憔悴。另外还有一个唱花脸的钟喜久,他是武生钟鸣岐的父亲。三四十年代,钟鸣岐长期搭雷喜福、王玉蓉和程砚秋三个班社,钟喜久也同时在这三处演配角,主要是陪儿子演武戏。如钟鸣岐有一出南派武戏《夜走荆轲山》(扮孙燕),钟喜久即配演秦将王翦。钟鸣岐配王玉蓉演《截江夺斗》,钟喜久配张飞。但有时钟喜久也演文戏,如程砚秋演《红鬃烈马》,便由钟喜久配演《算粮》的魏虎,虽不及侯喜瑞精彩,仍算规矩称职。后程排新编历史剧《费宫人》,《刺虎》一折由钟喜久配李虎,惜我未见过。钟鸣岐初搭班时,不过二十出头,钟喜久年亦不算太老,父子两人还合演过《战马超》,钟喜久演张飞。四十年代以后,钟喜久便渐渐不演重头武二花戏,最后也就退出舞台。抗战胜利后,程砚秋重新组班,钟氏父子便不知去向了(钮骠云:钟鸣岐解放后长期在河北省演出)。


    这里附带说几句钟鸣岐。钟鸣岐扮相、身材都不错,嗓子也好。只是从演南派武生戏起家,多少沾染一些外江粗野习气。自搭王玉蓉、程砚秋班后(据说钟氏父子与程有亲戚关系),便力求往正宗武生的路子上靠拢。唯一的缺点是好卖弄嗓子,不管戏情,动辄爱唱嘎调,有一个时期竟落了个“钟嘎调”的绰号。记得有一次在天津,程砚秋演义务戏《龙凤呈祥》,由钟通场扮赵云,在台上一连用了两次嘎调。程到后台便对管事人和吴富琴(程一度倚为左右手)说:“告诉鸣岐,以后让他少使嘎调,听着闹得慌!”此与富连成无涉,因谈钟喜久附带言及,殆本于《汉书·苏建传》叙建子苏武之例也。


    二、“连”和“富”字两科演员


    生行的“双子星座”


    从富连成出身的老生演员,应该说人才济济。但享大名数十年不衰的,也可以说为内外行众望所归的,只有两位,一是“连”字科的马连良,另一是“富”字科的谭富英。关于马连良,我在拙著《京剧老生流派综说》中曾立专章,该说的都说了;后来马连良先生的哲嗣崇仁兄要为其尊人出纪念文集,又邀我写一专文,并承吴晓铃师在审稿时谬奖。这样一来,我几乎再没有什么可谈的内容了。现在写京都往事,又在这《鸟瞰富连成》的题目笼罩之下;如果把马派创始人连良先生撇开不谈,于情于理皆有不合。因此在写本节文字时,我曾搁笔沉思良久。现在只能多从侧面着笔,结合自己三十多年所看到的马先生的演出,尽量使读者能联想或回忆起这一代名家的音容笑貌,这份答卷或者可望及格了。


    我想先谈三件琐事。其一,我在以前谈马连良的文章里曾说及马自出科后即自行挑班,没有为旦角挂过二牌。后来上海的王家熙等先生曾对我加以纠正,说马在出科后至少是给尚小云当过二牌老生,我的说法太绝对。我记得自己还写了承认所言有失的自我批评文章。后来同刘曾复先生谈起,曾老却认为我的话并未全错。盖尚马同台合作,所组的戏班乃是“共和班”,一班之中不止一个头牌,同时也不止一个老生,这就与专为某位头牌旦角当二牌老生的情况不尽相同。这种事是关系到京剧演出史的,应该进行精确考证。惜我生年既晚,看马连良的戏又是从一九三二年才开始的,无法根据第一手材料来审思明辨,只能有待治史的专家作认真考订,这里就不细表。其二是多少年来被观众公认,马连良是北派著名老生,且与“南麒”并称,平分秋色。后来听李紫贵先生回忆当年旧事,谈到马连良在南方演出的情况,才知道彼时北方的演员心目中并未明确以“京派”自居,甚至还长期参加南派戏班演出“海派”剧目。当时如王又宸、马连良等,都曾演过《诸葛亮招亲》、《七擒孟获》这一类典型“海派”戏。紫贵先生所谈皆其亲自耳闻目睹的第一手材料,十分可贵。证以音响资料,亦与李老所言若合符契。一九二一年,马连良在百代公司录制了一批钻针唱片,其中有一张《对金瓶》,马扮剧中主角韩文瑞,这正是一出不折不扣的海派戏。一九二五年,马在高亭公司录制了一批钢针唱片,其中有一面《祭泸江》唱腔有类于南派的“五音联弹”,曾受到北方顾曲家讥评。《祭泸江》乃全部《七擒孟获》中的一折,三十年代后期中华戏校曾重排此戏,亦大唱“五音联弹”。盖此戏本来自南派,唱腔中有“联弹”原不足怪也。其三是亡友舒璐先生在北京有一位相识李先生,精鉴赏文物碑版,因介绍与我相识。这位李先生也是业馀京剧爱好者,昔年出入王瑶卿先生之门,并且与王幼卿一道学过戏。我曾向他请教过王派唱腔,且彼此印证过《四进士》杨素贞在监中所唱大段二黄的唱词。他对马连良是不赞成的,言必称谭鑫培、余叔岩。据朱家溍先生告我,这位李先生也认识先父玉如公。有一次他对先父说:“令郎小如兄虽爱京剧,却有一大缺陷,非先生跨灶之子。”先父问他意何所指,他说:“令郎竟对马连良发生兴趣,且盛誉之,所见似乎太偏了。”其实先父对马连良亦极赞赏,惟平时甚少与人谈戏,故李未之知耳。


    以上三事可资谈助而已,下面就记忆所及,谈谈我看过马连良演出的一些印象。我一九三二年初秋自哈尔滨随家人迁居北京,在古都看戏的经历自此始。当时我住在西单手帕胡同先叔处,距哈尔飞戏院(后为西单剧场)最近。彼时西城只此一家戏院,各个戏班轮流在此演出。记得每星期一、二夜场为富连成科班的演出日,每星期三(有时加上星期四)由马连良扶风社上演,每星期五(或星期六)由杨小楼永胜社上演。惟星期日昼场无固定班社演出,却经常有好戏。我就是在星期日白天,到哈尔飞戏院看过雪艳琴的《盘丝洞》(压轴是杨宝忠的《骂曹》),荀慧生的全部《十三妹》和言菊朋的《三让徐州》(言先演《借赵云》刘备,中演《战濮阳》陈宫,后演《让徐州》陶谦)。还有一次,我只记得压轴是孙毓堃、侯喜瑞的《长坂坡》,大轴是什么戏却记不起了。而我第一次看马连良的戏,是在某一个星期三的夜场,马演《夜审潘洪》。当时二牌旦角是王幼卿,武生是马春樵,硬里子是李洪福,小生姜妙香,花脸是刘连荣,丑角有马富禄、茹富蕙、马四立等。


    马连良嗓子最好的时期是一九二九年,也就是马本人经常提到的“民国十八年”。在这段时间里,他常演的戏固然有《甘露寺》、《借东风》、《四进士》、《苏武牧羊》等,同时也有《探母回令》、《奇冤报》、《骂曹》等唱工繁重的戏。他的“金嗓子”阶段大约维持了两至三年。到一九三二年秋,也就是我开始看马连良的戏的时候,听老观众(包括我的表兄傅和孙先生)说,他的调门已呈下降趋势,无复昔时正宫调的盛况了。在这一阶段,即一九三二年至一九三四年,我看扶风社的戏以传统剧目居多,如全部《朱砂井》、全部《清风亭》等。值得一谈的是他后来不再上演的一出传统戏《假金牌》。这出戏与今天从山东柳子戏移植过来的《孙安动本》情节相近,主角名孙伯阳。马贴演此戏,海报上有个副标题:“张居正计调孙伯阳”。此戏的前一折名《三上轿》,写张居正之子逼娶民妇的故事,王幼卿在扶风社时于《假金牌》的前场就演过此戏。所以名“三上轿”,指被逼再嫁的那位女主角因不忍离开原来的夫家(包括她的公婆、已死的丈夫和未成年的孩子)而几次要上轿都没有上去,最后在轿中用剪刀自杀。这一折是由梆子腔移植过来的,旦角唱做均很吃重。而孙伯阳,正是由于张居正如此无法无天才出头干预,要为民请命的。《假金牌》一折,写孙伯阳窥知张居正有图谋不轨的劣迹,准备同张一拼到底。张乃假传圣旨,用金牌调孙进京,然后置孙于死地。不想金牌是假,被孙的夫人识破(孙妻当时由何佩华扮演),孙没有上当,终于取得胜利。马连良演此戏,扮相很简单,只是纱帽官衣,挂黑三。唱工不太多,念做则很吃重。这戏与马常演的《盗宗卷》、《打严嵩》等官衣戏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分量较重。马连良演来,于洒脱机警之中时时流露出一股正气,这就不同于《打严嵩》的以诙谐游戏取胜。盖《假金牌》的表演手段基本上属于现实主义的,而《打严嵩》的邹应龙玩弄严嵩于掌股之上,则近于超现实的浪漫情趣的主观愿望,虽使观众感到痛快淋漓,却缺少绕梁三日的袅袅馀音。从艺术效果来看,我更爱看马连良的《假金牌》。遗憾的是,当有人提出张居正作为明代后期的宰辅,还应算是正面人物时,马连良便毅然把《假金牌》停演。而我在第一次看过这出戏以后,很想再欣赏一次马先生的精湛表演艺术,却永远失去机会了。


    扶风社在一九三五年以后,阵容更加整齐。二牌青衣由王幼卿改为黄桂秋,小生则由出科不久的叶盛兰加盟,另外还有一个资深底包小生张连升(不知此人是否富连成出身)也在班内。武生因马春樵年事渐老,增加了新出科的生力军杨盛春。丑角仍为马富禄、茹富蕙双上。另有李洪福、刘连荣一仍旧贯。在这一阶段,马连良贴的戏码也格外硬整,如《十道本》、《九更天》双出,《借赵云》、《三字经》双出,以及从《一捧雪》、《审头》一直演到《雪杯圆》、《祭雪艳》,马一人前扮莫诚,中陆炳,后莫怀古。其中有一场戏值得一提,即马前演《借赵云》,后反串《打面缸》,马演花旦,扮周腊梅。叶盛兰反串王知县,马富禄反串张才,只是不记得四老爷由谁反串了。


    在这期间,有一场义务戏极为罕见,当然也十分精彩。由杨小楼、郝寿臣与马连良合作,郝演《造白袍》的张飞,马演《连营寨》的刘备,最后由杨小楼演《战猇亭》的赵云。记得景孤血先生对此有一评论。大意是,在《火烧连营》一场,范宝亭、许德义分扮韩当、周泰,如两只下山猛虎;及杨小楼的赵云出场,东吴的这两员大将竟变得渺小阘茸,仿佛老鼠遇见了狸猫。在我的印象中,不少人都说杨小楼的台风如天神一般;而我的感性认识,以杨小楼此戏的赵云出场最似天神降世。至于马连良唱《哭灵牌》的反西皮,据贯大元先生谈,是马私淑贾洪林的得意之作。不过在我的记忆里,马此戏的反西皮唱法与贯先生教给我的路子并不相同(贯先生此戏是贾亲传),倒更接近孙菊仙、时慧宝一派。可惜这出戏未留下任何音响资料,想取得印证竟一点也不可能了。


    一九三六年秋,我从北京转学至天津南开中学就读。这时天津中国大戏院建成开幕,由马连良首期演出,第一天打炮戏为《借东风》,并由马本人开场跳加官,马富禄跳财神。这时马的二牌旦角为林秋雯。但林只是唱二旦的材料,很快就感到吃力,不能胜任。到一九三七年,张君秋崭露头角,扮相好而嗓音甜,马乃邀张长期合作。马自一九三七年至四十年代所排新戏如《串龙珠》(与郝寿臣合作,只合演了一次,郝即基本上息影)、《临潼山》、《春秋笔》、《十老安刘》等,张君秋、叶盛兰如左辅右弼,一直与马合作。其中《临潼山》只演了一场就未再演出,其他各戏都成为马的保留剧目。及张君秋、叶盛兰皆自挑大梁,马的二牌旦角先后换了李玉茹、言慧珠、杨荣环等;五十年代初,一度用罗蕙兰。直到五十年代北京京剧团成立,马、谭、张、裘四梁四柱的局面形成,才真正解决了马的旦角合作问题。


    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开始,天津英、法租界暂时成为一块苟全性命的绿洲。马连良为维持天津中国大戏院班底的生活,曾一连演了近两个月的日场戏。配角除叶盛兰改为姜妙香外,都是扶风社旧人,即张君秋、李洪福、马富禄、刘连荣等。马把多年不演的老戏都轮番演出,我乃有机会看到马的《打登州》、《捉放曹》、《焚棉山》等。四十年代,马有一次到津演出,配角一度改为袁世海、李多奎,我乃有机会看到马的《要离刺庆忌》和《白蟒台》及《三顾茅庐·博望坡》等。总之,自一九三二年起,只要马连良演过的戏,我能看到的总尽量争取现场观摩。其中也有难得一演的,如《战宛城》、《洪羊洞》等,虽不是精彩之作,也算未失之交臂。至于马与郝合演的《串龙珠》,只演一次即不再演出的《临潼山》,还有与金少山合演的《渭水河》等,因我不在北京,只能通过收音机播送的实况洗耳恭听。当然,他晚年不再演出的靠把老生戏如《定军山》、《珠帘寨》等,只怪我生也晚,无缘得见,也就不算遗憾了。


    说到谭富英,成名相当早。一九二一年百代公司请人灌制钻针唱片,在老生行中,余叔岩的六张唱片当然最受欢迎;而马连良在当时虽已很红,却因嗓子只吃扒字调,他录制的唱片并非十分畅销。与余、马同时,谭富英刚出科不久,也录制了几张唱片,其中与王连浦合演的《法门寺》,一时成为家喻户晓的抢手货。记得在二十年代中期,无论大街小巷,大人小孩,几乎每人都在模仿刘瑾和赵廉的对白:“(净)下面跪的敢是郿坞县的县太爷吗?(生)臣不敢赵廉。”而“小傅朋他本是杀人的凶犯”也成为时髦的唱段。它如富英在物克多公司所录的《洪羊洞》,在高亭公司所录的《南阳关》、《搜孤救孤》、《珠帘寨》、《定军山》等,都备受欢迎。我在一九三二年从东北定居北京之前,对谭富英已有较深印象。等来北京后,发现谭富英尚未组班,只给一些旦角挂二牌,因此看他的戏并不多。直到一九三四年富英正式挑大梁后,才有机会常看他的戏。


    谭富英初挑大梁,由于嗓音爽亮甜脆,一时颇能叫座。二牌旦角是程派青衣陈丽芳,武生茹富兰(有时也兼演小生),丑角慈瑞泉,花脸刘砚亭,花旦计砚芬(艺名小桂花)。稍后其岳父姜妙香也加入演出,阵容更为齐整。他除演《失·空·斩》、《四郎探母》、《定军山》等重头戏外,平时多演双出,如《游龙戏凤》后面加演《碰碑》,《南天门》后面加演《黄鹤楼》,《盗宗卷》后面加演《南阳关》等。美中不足的是,演双出时总有一出不大卖力,真正过瘾的还只是其中的一出。他和马连良两人都爱贴《桑园会》、《打鱼杀家》双出。从我直觉的印象,谭的《桑园会》优于马,马的《杀家》胜于谭。后来看得多了,从老顾曲家那里听得也多了,才知道自己的感受是有确据的。富英的《桑园会》是乃翁小培先生亲授的(小培的《桑园会》我也见过,唱念做均好,确有实受),而小培此戏又得之于其师许荫棠。据谭元寿告我,《桑园会》是奎派戏,应有王帽戏功底才演得好,孙菊仙、双处以及许荫棠皆优为之。故富英从小培学得此戏亦有特色。而连良的《打鱼杀家》因早年屡与王长林合作,手眼身法皆有准谱,故马演来备见精彩。由此可见,即使是名演员,某戏倘得真传,其演出水平也会较侪辈为优。


    我在《京剧老生流派综说》中曾特别指出谭富英《南阳关》的引子,三句都有满堂彩声,堪称“名句”。其实谭的《战太平》演得也很有特色。李少春拜师余叔岩后,首演《战太平》,一时轰动。为此我特意又看了一次富英的《战太平》,发现富英的《战太平》是真情流露,是从肺腑中流淌出来的一腔忠愤之气,因此其身段表情均浑然天成,无丝毫造作雕琢之处;而少春则一招一式都不敢离谱,反而显得拘谨放不开。及天长日久,少春已渐忘当年所下的刻板功夫,因而去余派日远,反倒有点泛滥无归。而富英的演出虽前后相距数十年,却一直有准谱。这两年利用电视屏幕与音响资料,拍摄成不少音配像的戏曲片,乃有机会重聆富英的实况录音。我发现他在《战太平》和《定军山》里所唱的快板,真到了杀渴解气的程度,不仅气势雄浑奔放,而且珠走玉盘,爽脆有口劲。纵有先天禀赋,倘无后天的基本功,也无从臻此佳境。在拙著《京剧老生流派综说》中,对富英晚年表演指疵过多,为此亦遭物议。但我也不同意今日有的评论家对富英一味赞誉有加,不嫌溢美。这样的评价易使后之学富英者进入误区,反而去谭益远。不论是为了振兴京剧还是总结过去经验教训,仍以认真总结、实事求是为好。


    无论是潇洒大方、玲珑剔透的马连良,还是悃愊无华、真凿实砍的谭富英,“俱往矣”!而今日的“风流人物”又当属于谁何呢?泚笔至此,不禁怃然为间,“予欲无言”矣!这里似乎用得着《兰亭序》的结尾语:“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四大名旦”以外的旦行名宿于连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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