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毛姆
“我读了在火奴鲁鲁停船时送上来的报纸,上面说到这件事。”麦克菲尔医生说。
“埃维雷,还有它的罪恶和耻辱,在我们到达的那天已不复存在。众人全体都面临司法审判。真不知我怎么没有一下子看出那女人是何来由。”
“既然你说到这儿了,”麦克菲尔太太说,“我就想起她是在差几分钟就要开船的时候才上来的。记得当时觉得她真会掐时间。”
“她怎么敢到这里来!”戴维森愤怒地喊道,“我绝对不能允许。”
他大步朝门口走去。
“你打算怎么办?”麦克菲尔问。
“你希望我怎么办?我要去制止!不能让这所房子变成、变成……”
他在寻找一个不会冒犯女士们的字眼。冲动之中,他两眼闪烁,脸色更显苍白了。
“听起来下面好像有三四个男人,”医生说,“你不觉得这样闯进去有点儿鲁莽吗?”
传教士朝他不屑地瞥了一眼,一言不发便夺门而出。
“如果你认为个人安危会阻止他执行自己的职责,那你就太不了解戴维森先生了。”他的妻子说。
她坐在那儿,两只手紧张地握在一起,高高的颧骨上有一小片红晕,谛听楼下的动静。他们都在倾听,听见他嗒嗒走下木楼梯,砰的一声推开门。歌声突然停了下来,但留声机继续放着庸俗的曲调。他们听到戴维森的声音,接着有什么东西重重落在了地上。音乐也戛然而止,留声机被掀到了地板上,然后又是传教士的声音,不过听不清说的是什么。汤普森小姐发出响亮刺耳的声音,继而一阵乱哄哄的吵闹声。戴维森太太微微喘了口气,两手握得更紧了。麦克菲尔医生犹豫不决地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的妻子。他不想下楼,但不确定她们是否希望他下去。最后是一阵像是互相扭打的声音。嘈杂声更清晰了,可能是戴维森被扔出了房门。门砰的一声关上,一阵沉默后他们听见戴维森登上楼梯,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还是去看看他吧。”戴维森太太说。
她起身走了出去。
“如果需要我,只管喊一声。”麦克菲尔太太说。等对方走后,又说:“但愿他没伤着。”
“他干吗要管别人的事?”麦克菲尔医生说。
麦克菲尔夫妇静静地坐了一两分钟,突然两人都吃了一惊,因为留声机又响了起来,几个人用挑衅、嘲讽的声音嘶吼出一首歌词淫秽的曲子。
第二天,戴维森太太苍白而疲倦。她抱怨说头痛,看上去又老又干瘪。她告诉麦克菲尔太太,传教士根本就没有睡,一整夜都处在一种可怕的骚动状态,五点钟就起床出去了。他浑身给泼了一杯啤酒,衣服上污渍斑斑,气味难闻。谈及汤普森小姐,戴维森太太的眼里闪着一股阴沉的怒火。
“她早晚会为侮辱戴维森先生而痛悔不已。”她说,“戴维森先生有一颗美好的心,任何人遭灾受难都会在他那儿获得安慰,但他对罪恶毫不怜悯,一旦激起他的义愤,结果十分可怕。”
“那他要做什么呢?”麦克菲尔太太问。
“不知道,不过让我做什么都不愿意处在那个可怜虫的位置。”
麦克菲尔太太打了一个寒战。这个小女人信誓旦旦的得意姿态包含着某种确然令人不安的东西。这天早上她们一起出门,并排下了楼梯。汤普森小姐的门开着,她们看见她穿着邋遢的睡衣,正用暖锅煮着什么。
“早上好,”她招呼一声,“戴维森先生今天早上好点儿了吗?”
她们默不作声地从她旁边走了过去,高昂着头,就好像她不存在似的。不过当她嘲讽一般放声大笑时,两人的脸刷地红了。戴维森太太突然朝她转过身去。
“你竟然还敢对我说话,”她尖叫起来,“要是你侮辱我,我就把你从这儿赶出去。”
“喂,难道是我请戴维森先生上门的吗?”
“别搭理她。”麦克菲尔太太连忙小声说道。
她们往前走去,直到别人听不到她们的话。
“她真是无耻,无耻!”戴维森太太猛地爆出一句。
她气得都快窒息了。
在返回的路上她们又遇见她正朝着码头漫步而去。汤普森小姐把所有华丽服饰全穿戴上了,那顶大白帽子上别着一朵庸俗、艳丽的装饰花,简直就是公然挑衅。经过时她兴致勃勃地跟她们打招呼,两位女士绷着脸,冷冰冰地瞪着眼睛,几个站在那儿的美国水手咧嘴直笑。她们刚刚进门,雨又下了起来。
“这下她那身漂亮衣裳可要糟践了。”戴维森太太恶狠狠地冷笑着说。
戴维森在他们午餐吃到一半时才回来。他全身都湿透了,却不肯去换衣服,阴沉着脸默默坐下,吃了一口就放下了餐具,眼睛盯着斜潲的雨丝。戴维森太太跟他说了两次遇到汤普森小姐的事,他也没有回答。只有那紧锁的双眉表示出他听见了。
“你不觉得我们应该让霍恩先生把她从这儿赶走吗?”戴维森太太问,“我们不能受她侮辱。”
“好像她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麦克菲尔说。
“她可以跟当地人住在一起。”
“这种天气,住在当地人那种小棚子里一定很不舒服。”
“我在那种地方住过好几年呢。”传教士说。
当地小女孩把炸香蕉端上来,那是他们每天的甜食。戴维森转身对她说:
“去问问汤普森小姐,她什么时候方便,我去见她。”
女孩害羞地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你去见她干什么,阿尔弗雷德?”他的妻子问。
“我有责任去见她。我要给她所有的机会,然后再采取行动。”
“你不知道她是个什么东西。她会侮辱你的。”
“就让她侮辱我吧,让她唾我好了。她有不灭的灵魂,我必须尽最大力量来拯救它。”
戴维森太太的耳边依然回响着那个娼妓嘲弄般的笑声。
“她已经偏离得太远了。”
“远到连上帝的怜悯都不能顾及吗?”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声音也变得圆润柔和,“决不。一个罪人可能陷入比地狱更深的罪孽,但主耶稣的爱依然可以顾及他。”
小女孩传回话来。
“汤普森小姐向您致意,只要戴维森牧师营业时间内别来,她任何时候都很高兴见他。”
几个人冷着面孔默默听完,麦克菲尔医生很快收回嘴角漏出的一抹笑意。要是他觉得汤普森小姐的放肆无礼很有趣,他的妻子会跟他发脾气的。
他们在沉默中吃完了饭。随后,两位女士起身去做自己的活计,麦克菲尔太太织起了一条新围巾,自战争开始以来她已经织了无数条。医生点燃了烟斗,而戴维森仍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盯着桌子。最后他站起身来,一言不发走出了房间。他们听见他下了楼,听见他敲门后汤普森小姐傲慢地说了句“进来”。他在她那儿待了一个钟头。麦克菲尔医生看着外面的雨,开始感到恼火。跟英国那种轻柔洒落大地的细雨不同,这里的雨十分无情,甚至有些可怕,带着自然界原始力量包含的那种敌意。说泼洒还不够,简直就是倾泻如流,仿佛是大洪水从天而降,哗啦啦持续不断地落在瓦楞铁皮屋顶上,教人发狂。这雨像在跟自己发怒,有时候你觉得要是雨再不停,真想大声喊叫起来,可马上又感到一阵空虚,浑身的骨头像是突然变软了,整个人陷于悲哀和绝望。
麦克菲尔转头看见传教士回来了。两个女人也朝他望去。
“我把什么机会都给她了,告诫她要悔改。她是个邪恶的女人。”
他停顿了一下,麦克菲尔医生看到他的目光阴沉下来,苍白的脸变得坚定、冷酷。
“现在我要拿起主耶稣把高利贷者和钱币兑换商赶出上帝圣殿的那根鞭子了。”
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嘴唇紧抿,浓黑的眉毛拧成一团。
“就算她逃到天边我也要穷追不舍。”
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出房间。他们听见他又下楼了。
“他到底要干什么?”麦克菲尔太太问。
“我不知道。”戴维森太太摘下她的夹鼻眼镜擦拭着,“他在行使上帝旨意的时候,我从不问他任何问题。”
她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
“他会把自己累坏的。他从来不知道吝惜自己。”
麦克菲尔医生从租房间给他们住的混血商人那里了解到了传教士行动的初步结果。霍恩先生把经过店铺的医生叫住,出门走到台阶上来搭话,那张胖脸显得十分忧虑。
“戴维森牧师一直怪我租给汤普森小姐一个房间,”他说,“但我租给她的时候又不知道她是什么人。人家来问我能不能出租个房间,我要知道的不过是他们有没有钱付房租。她预付了一个星期的租金呢。”
麦克菲尔医生不愿表明自己的态度。
“不管怎么说,这是你的房子。我们非常感谢你容留我们住在这里。”
霍恩疑惑地看着他,不能肯定麦克菲尔是否明确站在传教士一边。
“传教士们都是一路的,”他吞吞吐吐地说,“如果他们要合伙对付一个商人,那他只能关上店铺歇业了事。”
“他要你把她赶走吗?”
“没有,他说只要她安分守己,就不需要把她赶走,希望这对我公道。我答应说她不会再招客人来了。刚刚也跟她说了。”
“她什么反应?”
“骂了我一顿。”
商人穿着条旧帆布裤子,身子局促不安地扭动着。他已发现汤普森小姐这个租客很难对付。
“哦,不过,我敢说她肯定会离开。既然她不能请任何人上门,也就没理由待在这儿了。”
“在这儿她没什么地方可去,只有一座当地人的房子,但也没有任何人会接纳她了。传教士已经开始捅她刀子。”
麦克菲尔医生看了看大雨。
“唉,看来等天放晴也没用。”
到了晚上,戴维森在客厅里跟他们讲起自己早年上大学时的经历。他当时身无分文,靠在假期打零工才挺了过来。楼下一片寂静。汤普森小姐独自一人待在小房间里。突然之间,留声机响了起来。她是故意挑衅,以掩饰寂寞,不过没人唱歌应和,因而显得沮丧。这音乐就像求救的呼喊。戴维森不予理会,一则冗长的趣事正说到一半,现在依旧面不改色地往下讲。留声机继续唱着,汤普森小姐换了一张又一张唱片,似乎是夜晚的寂静让她心烦意乱。空气又闷又热,麦克菲尔夫妇上床后难以入睡,只能并排躺着,两眼大睁,听着帐外的蚊子无情的嗡嗡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