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毛姆
“那是什么?”麦克菲尔太太终于悄声说。
他们听到有人说话,是戴维森的声音,从板壁那边传了过来。声音单调、热切,一直持续着。他在大声祈祷,为汤普森小姐的灵魂祈祷。
两三天过去了。如今他们在路上遇到汤普森小姐,她不再嘲讽般热情地打招呼,也不笑,只是昂着头走过去,敷了脂粉的脸上表情阴沉,皱着眉头,好像根本没看见他们。商人告诉麦克菲尔她曾试着另找地方住,但没有弄成。晚上她依然用留声机播放唱片,但见面时很显然是强颜作笑。拉格泰姆[2]自有那种喑哑、心碎的节奏,像是绝望的一步舞曲。礼拜天她刚开始放音乐,戴维森便让霍恩去请她马上停止,因为这是主日。唱片给拿了下来,屋里一片静默,只有哗啦啦的雨声不停敲击着铁皮屋顶。
“我觉得她烦躁不安。”第二天商人对麦克菲尔说,“她不知道戴维森先生要干什么,所以很害怕。”
麦克菲尔那天早上瞧过她一眼,吃惊地发现她的傲慢表情有了变化,现出惊魂不定的神色。混血儿斜眼看了看他。
“估计你也不知道戴维森先生要干什么吧?”他大着胆子问。
“我不知道。”
霍恩问这个问题倒是出奇,因为麦克菲尔也觉得传教士在神秘地做着什么事情,模模糊糊感到他在这个女人周围编织着一张网,周密细致,有条不紊,等到一切准备就绪,就冷不丁把绳子收紧。
“他让我告诉她,”商人说,“无论任何时候她需要他,只管让人去叫,他都会来的。”
“你告诉她时,她说了什么?”
“什么都没说,我也没作停留,只把他的话复述了一遍,然后就撤了。感觉她都快要抹眼泪了。”
“一个人孤孤单单,她肯定受不了。”医生说,
“还有这雨,简直让任何人神经过敏。”他没好气地说下去,“这该死地方的雨,难道一直下个没完吗?”
“在雨季这是一成不变的,毕竟一年的降水有七千六百毫升呢。知道吗?这是由港湾的地形造成的,像把整个太平洋的雨都吸来了。”
“这该死的地形。”医生说。
他搔了搔蚊子叮咬的地方,发觉自己很容易着急。等雨一停,太阳就会出来,把这里变成温室,蒸汽上浮,又闷又热,让人喘不过气来。你会发现这儿的一切都带着一种野蛮的劲头生长着。据说当地人生性快乐天真,可身上的文身和一头染发让他们看上去凶神恶煞的。他们光着脚啪嗒啪嗒尾随着你,让你忍不住回头去看,担心他们悄悄溜到你身后,随时将一把长刀插入肩胛骨下。你无法猜出他们分得很开的眼睛后面藏着什么样阴险的念头。他们有点像画在神庙墙垣上的古埃及人,周身带有一种源自亘古的恐怖。
传教士来了又去,好像很忙的样子,但麦克菲尔夫妇不知道他在做什么。霍恩对医生说他每天都去见总督,有一次戴维森也提起这事。
“总督表面上决心很大。”他说,“但当你言归正传,他就软骨头了。”
“我估计,这意思是他不太愿意照你的要求去做。”医生打趣地暗示道。
传教士没有笑。
“我想让他做正确的事情。这事不该让别人说服了才去做。”
“不过什么才是正确的,恐怕人人都有不同的见解。”
“如果一个人脚上长了坏疽,你会容忍他犹犹豫豫不去锯掉吗?”
“坏疽是一个存在的事实。”
“罪恶呢?”
戴维森做的事情很快就水落石出了。他们四个人刚吃完午餐,还没分开去饭后小睡——午睡是炎热施加给女士们还有医生的必修课,只有戴维森对这种懒散的习惯不抱什么耐心。门咣当一声开了,汤普森小姐走了进来,四下看了看,然后朝戴维森走过去。
“你这个下流胚,你在总督那儿都说我什么来着?”
她气急败坏,唾沫四溅。接着是片刻的停顿。然后,传教士推过来一把椅子。
“你不坐下吗,汤普森小姐?我一直希望能和你再谈一次。”
“你这个卑鄙可怜的混蛋!”
她脱口爆出一连串痛骂,既下流又粗野。戴维森始终用严肃的目光看着她。
“我不在乎你一再对我辱骂污蔑,汤普森小姐。”他说,“但我必须请求你别忘了女士们还在场。”
她此时怒火上涌,拼命忍住眼泪,脸又红又肿,就像马上要窒息。
“发生了什么事?”麦克菲尔医生问。
“有个家伙来这儿,说我必须搭乘下一班船走人。”
传教士的眼里是否闪过一丝微光?至少脸上毫无表情。
“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你不能指望总督让你继续留着。”
“是你干的,”她尖叫着,
“你别想骗我,就是你干的!”
“我不想欺骗你。我敦促总督采取与他的义务相符的唯一可能的措施。”
“为什么你不离我远点儿?我做的事情又没有危害你。”
“你尽管放心,就算危害到我,我也绝对不会怀恨在心。”
“你以为我想待在这个假模假样的破镇子上吗?我看上去像二流货吗?像吗?”
“既然这样,我看不出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他答道。
她含混不清地怒喊了一声,夺门而出。周遭一阵短暂的沉默。
“让人宽慰的是总督终于采取了行动,”戴维森开口了,“那个软弱的人,总是优柔寡断。他说,她只不过在这儿待两个星期,要是去了阿皮亚,就处在英国的管辖之下,跟他毫无关系了。”
传教士跳了起来,迈着大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当权者总是想方设法逃避自己的责任,这太可怕了。他们说起话来,就好像罪恶如果不发生在眼前就不算罪恶了。那个女人的存在就是丑事一桩,转移到别的岛上也无济于事。到头来我不得不直言相告了。”
戴维森双眉紧锁,坚实的下巴向前突出,让他看上去凶狠而果决。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教会对华盛顿那边并非毫无影响力。我对总督指出,如果这里有人抱怨他处理问题的方式,对他不会有任何好处。”
“她什么时候必须走?”过了一会儿,医生问道。
“去旧金山的船下星期二从悉尼来这儿。她坐那一班走。”
还有五天时间。第二天,为了找点事儿做,医生大半个上午都待在医院里,回来后正要上楼时,混血儿拦住了他。
“对不起,麦克菲尔医生,汤普森小姐病了。你能过去瞧瞧她吧?”
“当然。”
霍恩带他进了她的房间。她懒散地坐在椅子上,既没读书也没有做针线活,只是在那儿发愣。她穿着那条白色连衣裙,戴着别了假花的大帽子。麦克菲尔察觉她搽了脂粉的皮肤泛黄发暗,眼皮浮肿下垂。
“很抱歉,听说你不舒服。”他说。
“哦,倒不是真的病了,只是想要见你才这么说的。我得走人了,坐那条去旧金山的船。”
她瞧着他,眼里猛然间露出一阵惊恐,两只手痉挛似的时而松开,时而捏紧。商人站在门边听着。
“我已有所了解。”医生说。
她轻轻咽了口气。
“目前实在不方便去旧金山。昨天下午我去找总督,但没能见到他。秘书跟我说,我必须坐那条船走,此外没别的办法。可我一定要见见总督,所以今天早上就去他家外面等着。总督一出来我就找他。他不想跟我说话,我看出来了,可我也不能就这样被甩掉。最后他说,如果戴维森牧师同意,他倒是不反对让我待在这儿,等下一班去悉尼的船。”
她停下话头,急切地看着麦克菲尔医生。
“我不知道能为你做什么。”他说。
“嗯,我想,也许你能帮忙求求情。我向上帝发誓,只要能留下,我什么事儿都不弄。要是他希望,我可以连门都不出,反正不过两个星期而已。”
“我问问他。”
“他不会同意的,”霍恩说,“他肯定让你星期二走,所以你就踏踏实实想想走的事情吧。”
“跟他说我可以在悉尼找份工作,真的。这要求不算高吧?”
“我尽量吧。”
“有结果了马上告诉我,行吗?不管好赖总得有个消息,否则怎么也踏实不下来。”
这份差事不太讨医生喜欢,或许是性格所致,他采取了间接手段。他把汤普森小姐的这番话告诉了妻子,让她去跟戴维森太太说。传教士的态度太武断了,让这姑娘在帕果帕果待两个星期又能怎么样呢?但他对自己这番斡旋的结果毫无预料——传教士直接找他来了。
“戴维森太太告诉我,汤普森小姐跟你谈过了。”
麦克菲尔医生被这样当头质问,像生性腼腆的人被逼着公开认账那样,愤愤然感到心里窜出一股火,脸刷地红了。
“我不明白她去悉尼而不去旧金山有什么两样,既然她保证规规矩矩,再这么为难她就太狠毒了。”
传教士用严厉的目光死死盯着他。
“为什么她不愿意回旧金山?”
“我没打听,”医生有点儿粗暴地回答,“我认为做人最好只管他自己的事。”
也许这么回答不够机智圆滑。
“总督已经下令让她乘坐第一班从岛上出发的船离境。他不过是行使了自己的职责,我不会加以干涉。她待在这里是一种危险。”
“我认为你非常严厉,非常霸道。”
两位女士抬头看着医生,面色稍显惊慌,不过她们没必要担心争吵发生,因为传教士轻轻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