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毛姆
    “在这片地方,简直就像在家时去邻近的街道一样。”麦克菲尔医生开玩笑说。


    “哦,这么说有点儿夸张了,不过南太平洋这边对距离的看法不同,所以你说的也对。”


    麦克菲尔医生轻声叹了口气。


    “真高兴我们没有驻扎在这儿。”她接着说,“都说在这地方很难开展工作,时常有轮船停靠,让人踏实不下来。而且还有军港,对当地人很不好。在我们那个教区就没有这些麻烦。当然也有一两个商人,但我们关照过他们要规规矩矩,否则就弄得他们待不下去,情愿一走了之。”


    她扶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一双冷酷无情的眼睛盯视着那片绿色的岛屿。


    “在这里工作对传教士来说简直毫无指望。我对上帝感激不尽,至少省得我们操这份心。”


    戴维森的教区由萨摩亚北边的一群岛屿组成,相当分散,他常常要乘独木舟走上很远的路途,把他的妻子留在总部处理教会工作。考虑到她干起活来必定颇有效率,麦克菲尔医生感到心里沉甸甸的。说起当地人的堕落行径,她的声音是任谁都压服不了的,且带有一种极尽卖弄的憎恶。她的道德分寸颇为特别。早在他们相识之初她曾对他说:


    “你知道,我们刚在岛上安顿下来时,他们的婚姻习俗实在不像话,简直无法向你描述。不过我会告诉麦克菲尔太太,她会讲给你听。”


    随后,他看见妻子和戴维森太太把帆布躺椅靠在一起,热心攀谈了差不多两个钟头。他来来回回经过她们身边权当活动筋骨,听见戴维森太太激动的耳语就像远处滚过的一阵山洪,又看见他妻子张着嘴巴,一脸苍白,正享受这种惊心动魄的体验。晚上回到他们的小舱,她把听到的事情屏息敛气地复述给他。


    “哦,我跟你说什么来着?”第二天早上戴维森太太眉飞色舞地嚷道,“你听见过比这更可怕的事情吗?你不奇怪我无法亲口告诉你了,对吧?虽说你是个医生。”


    戴维森太太仔细审视他的脸,戏剧性地盼望着预期中的效果。


    “你能想到我们刚到那儿时心情有多么低落吗?要是我跟你说无论在哪个村子都找不到一个好女孩,你大概都不会相信。”


    她这个“好”字,专门指代其特殊含义。


    “戴维森先生和我商量过才拿定了主意,最先着手的就是禁绝跳舞。当地人疯狂迷恋跳舞。”


    “我年轻的时候也不讨厌跳舞。”麦克菲尔医生说。


    “这我猜到了,因为昨晚我听见你邀请麦克菲尔太太跳了一圈。我虽不认为一个男人跟他妻子跳舞会有什么真正的害处,但也很欣慰她没有答应。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我们最好还是单独自处。”


    “在哪种情况下?”


    戴维森太太透过夹鼻眼镜飞快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在白人之间的情况毕竟不大一样。”她接着说,“尽管我得说我同意戴维森先生的意见,他说,他无法理解丈夫怎么会冷眼旁观自己的妻子让别的男人搂着——就我而言,自从结婚后我没再跳过一步舞。但当地人跳的舞是另一回事。它不仅本身伤风败俗,而且无疑会引发不道德的行为。不管怎样,感谢上帝,我们把跳舞给压了下去。可以拍着胸脯说,在我们教区,八年来没有一个人跳过舞。”


    眼下已接近港湾入口,麦克菲尔太太走了过来。船来了个急转弯,然后慢慢开了进去。这是一个陆地环绕的大港,大得足以容纳一支舰队,三面尽是又高又陡的绿色山丘。靠近入口处的总督府矗立在一座花园中,独享海上吹来的微风。一面星条旗懒洋洋地垂在旗杆上。他们经过两座规整的平房和一个网球场来到带仓库的码头。戴维森太太指了指停泊在三百码以外的一艘纵帆船,就是载他们去阿皮亚的。码头上有一群急切、喧闹而又和气的当地人,从岛内各处赶到这里。有些人纯粹出于好奇,另一些则是来跟要去悉尼的旅客交易货物的。他们带着菠萝和大串的香蕉、塔帕土布、用贝壳或鲨鱼牙齿做的项链、卡瓦酒钵,还有作战独木舟模型。美国水兵在人群中闲逛,一个个穿戴齐整,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面目坦率老实。此外还有一小撮官员。行李卸到岸上的时候,麦克菲尔夫妇跟戴维森太太朝人群观望。麦克菲尔医生看见许多孩童和少年似乎都患了热带莓疹,那种足以毁容的脓疮就像是慢性溃疡。接着,那双职业性的眼睛突然一亮,捕捉到了象皮病的实例。这还是他行医经历中的第一次,那些人长着又粗又重的胳膊,或是拖着一条严重畸变的腿。男男女女都系着印花缠腰布。


    “这种服装真是不体面,”戴维森太太说,“戴维森先生认为应该用法律加以禁止。这些人除了在腰上围一条红棉布以外什么都不穿,你怎么能指望他们讲道德?”


    “倒是很适合这里的气候。”医生说,擦掉额头上的汗水。


    他们上了岸。尽管时间尚早,天气已然闷热难耐。四周山峦环绕,没有一丝风吹进帕果帕果。


    “在我们的岛上,缠腰布实际上已经连根除掉了。”戴维森太太用她的高嗓门接着说,“是还有几个老人仍然穿着,但也仅此而已。妇女全都改穿长罩衫,男人穿长裤和汗衫。我们刚一到那儿,戴维森先生就在一份报告里说过:如果不强迫十岁以上的男孩子穿长裤,这些岛屿的居民就不会彻底成为基督教徒。”


    戴维森太太用她那敏捷如鸟的目光朝港口上空飘来的乌云瞥了几眼。雨滴落了下来。


    “我们最好避一避雨。”她说。


    他们跟着一群人挤进一个瓦楞铁皮搭的大棚下面,接着便下起了倾盆大雨。站了一会儿后,戴维森先生也来跟他们会合了。旅途中他对麦克菲尔夫妇客客气气,但不像他妻子那样善于交际,时间大多花在阅读上。他是个沉默、阴郁的人,你会觉得他的友善态度就像是基督徒在履行自己的职责。他生性内敛自制,甚至有些乖僻。外表也很特殊,又高又瘦,长长的四肢松散地连在一起,双颊深陷,颧骨高得出奇。他带着死尸般的枯槁之态,以至于当你注意到他的嘴唇是那么丰满性感,不禁要大吃一惊。他留着很长的头发,黑眼珠深陷在眼窝里,大而悲戚,手指又粗又长,整体赋予了他强壮有力的形象。但最突出的是他给人的一种感觉,好像压抑着一团烈火。这一印象十分强烈,隐隐令人不安。他不是一个能让人轻易接近的人。


    他带来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岛上麻疹肆虐,这是在卡纳卡人中流行的一种严重、会致命的疾病。而且,带领他们继续航行的纵帆船船员中也出现了病例。病人已经被抬到岸上,进了检疫站的医院,但阿皮亚那边发来电报指示,在确认其他船员没有受到传染之前,这条纵帆船被禁止进港。


    “这意味着我们不得不在这里待上至少十天。”


    “但阿皮亚那里正催我去。”麦克菲尔医生说。


    “那也没办法。如果船上没出现更多病例,纵帆船就会获准载着白人乘客出航,但当地人三个月内禁止运输往来。”


    “这儿有旅馆吗?”麦克菲尔太太问。


    戴维森低声笑了笑。


    “没有。”


    “那我们怎么办?”


    “我刚跟总督谈过,海岸那边的一个商人有几间房出租,我建议等雨一停就过去看看情况如何。不要指望多么舒服,能有张床铺,居有定所,就要感谢上帝了。”


    但这雨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最后他们只能撑起伞、穿上雨衣出发了。这里没有城镇,只有几座办公建筑、一两家店铺,以及椰树林和大蕉树林里的几幢当地人的屋舍。他们找的那座房子离码头大约五分钟脚程,两层木板房,每层都有宽阔的外走廊,屋顶盖着瓦楞铁皮。主人是个混血儿,名叫霍恩,妻子是当地人,身边围着几个褐色皮肤的小孩子。底层是他的店铺,贩卖罐头食品和棉布。他提供的几个房间几乎没有一件家具。麦克菲尔夫妇的屋子里只有一张简陋的旧床、一顶破破烂烂的蚊帐、一把东倒西歪的椅子和一个洗脸架。他们灰心丧气地四下打量着。大雨依然倾泻如注。


    “我就不拆行李了,只拿出几件必需物品就行。”麦克菲尔太太说。


    在她打开一只旅行皮箱的锁头时,戴维森太太走进了房间,看起来活泼敏捷,惨淡的环境对她没有丝毫影响。


    “要是你们听我的建议,就马上拿出针线来,动手修补一下蚊帐。”她说,“否则今晚你们别想合眼。”


    “有那么糟糕吗?”麦克菲尔医生问。


    “现在正是闹蚊子的季节。等到受邀去阿皮亚政府官邸参加晚会的时候,你们将看见所有女士都收到一只枕头套,套住她们的——她们的下肢。”


    “真希望雨能停一停,”麦克菲尔太太说,“要是有太阳,我会更有心情把这地方弄得舒适一些。”


    “哦,你要是盼着这个,可要等很久了。帕果帕果是太平洋最多雨的地方。你看,那山,还有海湾,都能招雨水,一年里这个季节反正就是会下雨。”


    她看看麦克菲尔,又把目光移到他的妻子身上,见两人像丢了魂似的,无可奈何地站在房间的两头,这让她撅起了嘴唇。看来她必须替他们做主了,像他们这种没出息的人最让她着急,而她又两手发痒,自然而然想把一切都安排得有条有理。


    “这样吧,给我针线,我来把你们的蚊帐补好,你尽管去拆行李。午餐定在一点,麦克菲尔医生,你最好去码头看看你的大件行李是否放在了干燥的地方。你知道这些当地人,他们完全有可能让它一直被雨淋着。”


    医生再次穿上雨衣走下楼去。霍恩先生、刚乘坐的那条船的水手长,以及一位医生在船上见过几面的二等舱乘客,三人正站在门口谈话。水手长瘦小干瘪,身上邋遢得要命,见医生经过便朝他点了点头。


    “赶上闹麻疹实在倒霉,医生。”他说,“我看出你们都已经安顿好了。”


    麦克菲尔医生觉得这人太不拘礼节了,但他生性胆小,不会轻易动怒。


    “是的,我们在楼上已经有了个房间。”


    “汤普森小姐与你们同船去阿皮亚,所以我就把她一起带来了。”


    水手长用大拇指朝他身边站着的一个女人一指。那女人二十七岁左右,身形丰满,透出一种粗俗的美,穿了件白连衣裙,戴着一顶巨大的白色帽子,套了长筒棉袜的肥腿在白色小羊皮长筒靴上端鼓凸出来。她朝麦克菲尔投来讨好的一笑。


    “这伙计想敲我的竹杠,一丁点儿大的房间就要一块五美元一天。”她用嘶哑的声音说。


    “我跟你说,乔[1],她是我的朋友,”水手长说,“超过一美元她就付不起了,你就让她住下吧。”


    那商人肥胖圆滑,不出声地笑着。


    “好吧,如果你非要这么说,斯旺先生,我就想想办法。这得跟霍恩太太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减点儿价。”


    “别跟我来这套,”汤普森小姐说,“现在就这么定了。这房间每天付你一美元,多一个子儿都没有。”


    麦克菲尔医生笑了,心里佩服她厚着脸皮讨价还价的本事。他这种人,总是别人要多少就给多少,宁肯多给钱也不愿意跟人家杀价。商人叹了口气。


    “好吧,看在斯旺先生的份上,我接受了。”


    “这才像点儿样子,”汤普森小姐说,“哦,进来喝杯有劲儿的,斯旺先生,帮忙把那手提包拎过来,里面有上好的黑麦威士忌。你也一块儿来吧,医生。”


    “哦,恐怕我不行,谢谢你。”他回答,“我只是下来看一眼行李放好没有。”


    他步入雨中。大雨从海港入口处倾泻而下,对岸一片模糊。他遇到两三个当地人,打着大大的雨伞,身上只围着缠腰布。他们迈着碎步,动作从容悠闲,身板挺直。擦身经过时,他们笑着用一种陌生的语言跟他打招呼。


    快到午饭的时候他才回来,他们的饭菜已摆在商人的客厅里。这间屋子不是住人的,只用来装点门面,里头一股霉变、阴郁的气息。墙壁四周整齐地摆着一套压花长毛绒沙发。天花板正中悬着一盏镀金枝形吊灯,上面罩了防苍蝇的黄色薄纸。戴维森没有来。


    “我知道他去拜访总督了。”戴维森太太说,“我猜他一定留下吃饭了。”


    一个当地小女孩给他们端来一盘碎牛肉饼,过了一会儿,商人进来询问他们是否吃得满意。


    “我看到这儿还有个同住的房客,霍恩先生。”麦克菲尔医生说。


    “她只租一个房间而已,”商人回答,“她的膳食自理。”


    他看着两位女士,一脸奉承的样子。


    “我把她安排在楼下,所以她不会碍事,也不会给你们添任何麻烦。”


    “这人也在船上吗?”麦克菲尔太太问。


    “是的,夫人,坐二等舱。她要去阿皮亚。那儿有个出纳员的职位等着她。”


    “噢!”


    商人走了以后,麦克菲尔说:“我觉得她一个人待在房间吃饭不会太开心的。”


    “如果她搭的是二等舱,我觉得她宁可那样。”戴维森太太回答,“谁知道她到底是怎么个人。”


    “水手长带她过来的时候,我恰好在那儿。她姓汤普森。”


    “是不是昨晚上跟水手长跳舞的那个女人?”戴维森太太问。


    “说不定就是她,”麦克菲尔太太说,“当时我还纳闷那是谁呢。我觉得她相当浪荡。”


    “根本不是正经人。”戴维森太太说。


    然后他们又说起了其他事情。饭后,他们因为早起而感到疲倦,便分头回去睡觉了。醒来时尽管天色还是灰蒙蒙的,云层很低,但雨已经停了。他们出门去公路上散步,这条公路是美国人沿着海湾铺设的。


    回来时,戴维森也刚好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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