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毛姆
    第二天晚上当地医生来了。船长独自躺着,半睡半醒,船舱里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门轻轻开了,女孩踮着脚尖进入舱内,没有关门,有个人随着她悄悄溜了进来。船长微笑地看着这出神秘的把戏,然而他太虚弱了,那笑容不过在他眼中微光一闪。医生是个矮小的老人,很瘦,整个人皱皱巴巴,头上完全秃了,下面是一张猴脸。他弓着腰背,嶙峋的骨干好似一棵老树,简直不太像人,唯独眼睛非常明亮,幽暗中焕发出微红色的光芒。他穿一条肮脏破旧的粗斜纹裤子,光着上半身,蹲坐下来后盯着船长足足有十分钟。然后,他摸了摸船长的手掌和脚底。女孩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没有人说话。医生说想要一件船长穿过的东西。女孩拿来一顶船长常戴的旧毡帽,他接过来,又坐到地板上,用两只手紧紧抱着,前后慢慢摆动,口中叽里呱啦念叨着,语调十分低沉。


    最后他轻声叹了口气,撇下帽子,从裤袋里掏出一杆旧烟斗点着。女孩走到他旁边坐下。他低声对她说了句什么,吓得她猛地打了一个激灵。两人急匆匆低声交谈了几分钟,随后一起站了起来。她付了钱,然后打开门。他像进门时一样悄悄溜了出去。她走到船长身边,俯下身去对着他的耳朵说话。


    “有个敌人祈求你的死亡。”


    “别说傻话了,妞儿。”他不耐烦地说。


    “这是真的,千真万确。所以那个美国医生才束手无策,而我们的人就看得出来。我以前见过。我觉得目前你还算平安,是因为你是个白人。”


    “我没有敌人。”


    “巴纳纳斯。”


    “他为什么要祈求我死?”


    “你应该在他找到机会之前就解雇他。”


    “我想,如果我仅仅是受了巴纳纳斯的巫毒,那么过几天就能坐起来进补一下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难道你不知道你就要死了吗?”她最后问道。


    这正是那两位船长朋友想到的,但他们没有明说。船长病弱的脸上闪过一丝战栗。


    “医生说我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安安静静躺上一段时间就好。”


    她把嘴唇贴近他的耳朵,好像害怕空气本身能听到似的。


    “你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你会跟着下弦月一起离世。”


    “这倒是件新鲜事。”


    “你会跟着下弦月一起离世,除非巴纳纳斯先死。”


    他不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现在已从她说的话,从她那激烈、无声的举止带给他的震惊中缓过神来。他的眼里再次闪烁着笑意。


    “我想我会抓住机会的,妞儿。”


    “离新月出来还有十二天。”


    她语气里的某种东西让他有了主意。


    “听我说,我的姑娘,这全都是无稽之谈,我连一个字都不信。我不想让你跟巴纳纳斯玩你那套把戏。他算不上漂亮,但他是个一流的助手。”


    他本来要多说几句,但他累坏了。突然间他感到虚弱无力。每天的这段时间他都感到身体更糟了。他闭上眼睛。女孩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溜出船舱。月亮近乎圆满,在黑暗的海面投下一条银色的通道。月光照彻晴朗的天空。她惊恐地望着它,因为她知道,随着它的消失,她所爱的人也会死去。他的生命掌握在她的手里。她可以救他,一个人就能救,但敌人非常狡猾,她也必须狡猾。她感到有人正看着自己,却没有回头,单凭这突然袭来的恐惧,她便知道助手正躲在暗处,用火辣辣的目光紧盯着自己。她不知道对方在打什么主意。若是被他看穿想法的话,她早就完蛋了。现在,她拼命清除脑海里的一切。只有他的死亡才能挽救她的爱人。她要让他死。如果能设法让他去看一只装水的葫芦里面映出的倒影,再使劲搅动水面,使倒影破碎,他就会如遭雷劈般死掉,因为倒影就是他的灵魂。但巴纳纳斯比谁都清楚这其中的道理,所以必须使出诡计彻底打消他的疑虑,他才会上钩。绝不能让他想到会有人盘算着要他毁灭。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但时间短暂,简直短得可怕。待她发觉助手已经走掉,呼吸才平稳下来。


    两天后他们起航了,离新月出现还剩下十天。巴特勒船长的情况十分糟糕。他瘦得只剩皮包骨,没人帮助的话连动都动不了,话也几乎说不出来。但她还不敢行动,叮嘱自己一定要有耐心。助手真是狡猾,太狡猾了。他们在这片岛屿中一座较小的岛上靠岸,卸下货物,时间只剩下七天。动手的时刻来到了。她从自己跟船长同住的舱里拿出一些物品捆成一包,放在她跟巴纳纳斯吃饭的甲板舱室里。到了吃饭的时候,她刚进门,他立刻转过身来,看得出他一直盯着那个包。两人都没说话,但她知道他在怀疑什么——她在为离开这条船做准备。他嘲弄般地看着她,好像有意不让船长知道她的目的。她一点点把物品搬到舱室里,还有几件船长的衣物,统统打成一个个包裹。最后巴纳纳斯再也沉不住气了,指了指一套细帆布外套。


    “你拿这个干什么?”他问。


    她耸耸肩膀。


    “我要回我自己的岛。”


    他哈哈一笑,面目狰狞。船长行将死去,她打算带上所有能拿到手的东西离开。


    “我要是说你不能拿这些东西呢?这都是属于船长的。”


    “留着也没用。”她说。


    墙上挂着一只葫芦,正是走进船舱时看见的那只。她取了下来。这东西上面满是尘土,因此她从水壶往里面倒水,用手指清洗着。


    “你拿它做什么?”


    “可以卖五十美元。”她说。


    “如果你想拿走,就必须付钱给我。”


    “你想干什么?”


    “你知道我想干什么。”


    一丝微笑在唇边闪过,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随即转过身去。他发出一阵欲望的喘息,见她轻轻一耸肩膀,便野蛮地纵身朝她一扑,把她揽在怀里。她笑了起来,伸出柔软、浑圆的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妖娆多情地委身于他。


    第二天早上她把他从沉睡中唤醒。清晨的阳光斜射进船舱,他将她紧紧抱在胸前,告诉她船长最多只能撑上一两天,船主很难再找到一个白人指挥这条船。如果巴纳纳斯提的价钱少些,他就能得到这份工作,女孩便可以跟他待在一起。他用害了相思病的眼神看着她。她依偎在他身边,吻他的唇,用外国人的方式,那是船长教给她的吻法。她答应留下来。巴纳纳斯陶醉于幸福之中。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她起身走到桌前梳理头发。这里没有镜子,她便朝葫芦里看去,寻找她的倒影。整理好一头秀发后,她招手让巴纳纳斯过来,指了指葫芦。


    “底部那儿有什么东西。”她说。


    巴纳纳斯本能地将整个脑袋探过去朝水里看,毫无任何怀疑。他的脸倒映在水中,刹那间她的手使劲向水里砸了下去,两只手都捶到了底部,让水飞溅起来。倒影被击成碎片。巴纳纳斯猛地发出一声嘶喊,往后一缩,看着那女孩。她站在那里,脸上带着一种得意洋洋的憎恶表情。他眼里现出一丝惊恐,粗笨的五官痛苦地扭曲着,砰的一声,就像服下了剧毒一般倒在地上。一阵战栗传遍他的全身,然后他不动了。她冷冷地俯下身去,用手探了探他的胸口,又翻看了他的下眼睑。助手确实死了。


    她走进巴特勒船长躺着的客舱。他的双颊有了一点血色,眼中充满惊奇。


    “发生了什么事?”他低声说。


    这是他四十八小时以来说的第一句话。


    “什么事也没有。”她说。


    “我觉得很奇怪。”


    然后他闭上眼睛睡着了,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就要吃东西。两个星期后他痊愈了。


    温特尔跟我划回岸上时已过午夜,我们都喝了无数杯的威士忌加苏打水。


    “你对这一切有什么看法?”温特尔问。


    “这算什么问题!如果你的意思是问我有什么解释,我没有。”


    “船长说的可是句句当真。”


    “这很明显。不过你知道,这并不是最让我感兴趣的地方。不管这一切是真是假,也不管它意味着什么,我感兴趣的是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这样的人身上。这个平凡无奇的小男人怎么会激发出那个小美人如此强烈的感情。他讲故事的时候,我看着她睡在身边,不免突发奇想,觉得爱的力量真能创造奇迹。”


    “但她不是那个女孩。”温特尔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难道没注意到那个厨子?”


    “当然注意到了。他是我见过最丑陋的人。”


    “就是因为这个,巴特勒才带上他。那个女孩去年跟那个中国厨子跑了。这一个是新来的,刚来两个月左右。”


    “哦,真是活见鬼。”


    “他认为这个厨子靠谱。不过我要是处在他的位置就不会那么有把握。中国人都有点儿本事,当他们竭尽全力去取悦一个女人,对方根本抗拒不了。”


    [1]法国东南部和意大利西北部历史地区,从11世纪起便是神圣罗马帝国领的一部分。


    [2]作者为梅斯特·扎维尔(Xavier


    de


    Maistre,1763-1852)。此书写于19世纪20年代初。


    [3]多梅尼哥·基尔兰达约(Domenico


    Ghindaio,1449-1494)佛罗伦萨画家,风格坚实、平淡。


    [4]马太福音6:19。


    [5]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1850-1894),苏格兰作家。代表作《金银岛》。


    [6]萨缪尔·德·维尔德


    (Samuel


    De


    Wilde,1751-1832年),英国肖像及铜版画家,以戏剧肖像画见长。


    雨


    快到就寝时间了,明天一早醒来就会看见陆地。麦克菲尔医生点着烟斗,倚靠在栏杆上,于诸天之上寻觅南十字星座。在前线待了两年之后,加之身上的一处早该愈合的伤口迟迟未能愈合,他很高兴如今至少能在阿皮亚静静待上十二个月,而这次旅行已经让他感觉好多了。一些乘客第二天将在帕果帕果下船,所以这天晚上便举行了一场小型舞会,他的耳边仍然敲击着机械钢琴声声尖厉的音符。最后,甲板上还是安静了下来,他看见妻子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跟戴维森夫妇说着话,便朝她走了过去。当他坐在灯光下摘掉帽子,你会看到一头红发的顶上秃了一块,衬托红发的是长满雀斑的红色皮肤。四十岁的年纪,很瘦,面庞干瘪,刻板得近乎迂腐。他操着一口苏格兰腔,说话时声音低沉、平静。


    麦克菲尔夫妇跟身为传教士的戴维森夫妇之间产生了一种同船的亲密关系,那要归因于彼此经常一起出入,并非有什么共同的趣味。相互维系的重要纽带是他们同样看不惯那些日夜在吸烟室玩扑克或桥牌、不停喝酒的男人。麦克菲尔太太想到自己跟丈夫是戴维森夫妇在船上唯一愿意交往的人,便感到颇为荣幸,就连腼腆但并不愚蠢的医生本人,也有意无意地承认这是种恭维。只是他天生乐于争辩,晚上回到舱里免不了要挑剔一番。


    “戴维森太太还说呢,若不是有了我们,她真不知道该怎么挨过这次旅行。”麦克菲尔太太说,一边轻巧地梳理着她的假发。“她说这条船上他们唯一愿意认识的人只有我们俩。”


    “我可没觉得一个传教士是什么权贵人物,让他摆出这么一副架子。”


    “这不是摆架子,我很理解她的意思。戴维森夫妇要是跟吸烟室的那帮粗人混在一起可就糟了。”


    “他们宗教的创始人就不那么排外。”麦克菲尔医生说完嘿嘿一笑。


    “我三番五次告诉过你,别拿宗教开玩笑。”他的妻子回答,“我真是没法喜欢你这副脾性,亚历克,你就从来不看别人的长处。”


    他用那双淡蓝色的眼睛瞥了瞥她,没再应答。经过多年的婚姻生活,他明白要想息事宁人,最后一句话得留给他的妻子说。他抢先脱掉衣服,爬至上铺,定下心来读书助眠。


    第二天早上他踏上甲板时,船已经接近陆地。他目光贪婪地眺望着一块细长的银色海滩,随即是一片凸起的山丘,繁茂的植被一直铺到山顶。椰树林浓密翠绿,一直延伸到水边,你能看见林中掩映着萨摩亚人的草房,那露出的一点耀眼白色,是座小教堂。戴维森太太走过来站在他身边。她穿着黑衣服,颈上戴一条金链,上面垂着一个小十字架。她个子很小,褐色无光的头发梳理得很是用心,外凸的蓝眼睛藏在一副难以觉察的夹鼻眼镜后面。她的脸很长,像羊脸,但不会给人留下愚蠢的印象,相反显得极其警觉。她的动作敏捷得像只鸟。最引人注意的是她的声音,又尖又脆,毫无抑扬变化,听在耳朵里生硬而单调,就像风钻的无情噪音一样刺激着人的神经。


    “这儿一定很像你们那地方吧?”麦克菲尔医生说,勉为其难地淡然一笑。


    “我们那里都是低岛,你知道,跟这儿不一样,属于珊瑚岛。这些都是火山岛。我们还有十天才能到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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