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毛姆
“很不幸的是,对于你跟哈蒙德见面的每个细节,你都记得而且讲得非常准确,可是在他死的那天晚上,他正是应你的紧急要求到孟加拉式平房去见你的,你竟把这么重要的一条给忘了。”
“我没忘。但是案发之后我不敢提这件事情。我觉得,如果我承认他是应我的邀请而来的,你们谁也不会相信我对这个事件的陈述了。也许我那么做是愚蠢的;可是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糊涂呀。既然我第一次说跟哈蒙德没有来往,以后就只能一口咬定了。”
这时,莱斯莉又神奇地恢复了她那镇定的神情,坦然面对乔伊斯先生审视的目光。她的温柔颇能令人消除对她的怀疑。
“这样的话,你需要解释为什么你要在罗伯特出差的那天晚上邀请哈蒙德来看你。”
她转过脸,睁大眼睛望着这位律师。他原本以为那双眼睛没什么特别,但是他错了,那是一双迷人的眼睛;如果这次他没有看错的话,她的眼里正闪烁着晶莹的泪花。她的话音有点儿哽咽。
“当时我正准备给罗伯特一个惊喜。下个月他就要过生日了。我知道他想要一支新的枪,可你也知道,我对体育方面一窍不通。我要跟哈蒙德谈谈。我想叫他帮我订购一支枪。”
“或许你记不清楚这封信是怎样措辞的吧。你是否要再看一遍?”
“不,我不想看,”她连忙说。
“你觉得,一个女人想跟一个并不太熟的朋友商量购买一支枪,会写这样的一封信吗?”
“我敢说,那样写是有点过分,有点冲动。你知道,我表达的时候总是那样。我打算承认自己那样做是愚蠢的。”她微笑着说。“不过,话又说回来,杰弗里·哈蒙德并不是什么不太熟的朋友。他以前生病时,我像妈妈一样地照料他。我在罗伯特出差的时候叫他过来,是因为罗伯特不欢迎他到我们家来呀。”
乔伊斯先生用同一个姿势坐久了,感到有些厌烦。他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了一两圈,斟酌着他后面的话该怎么说;最后,他倚着自己刚才坐着的那张椅子的靠背。他说话时一字一顿的,语气极为深沉。
“克罗斯比太太,我想跟你非常、非常认真地谈一谈。这个案件的审理总的来说还算顺利。我觉得只有一点需要作出解释:根据我的判断,哈蒙德倒在地上以后,你至少又向他开了四枪。人们很难相信,一个体格纤弱、心惊胆战、一向能自我控制,而且性情温柔、有良好教养的女人,竟然会突然完全失去控制,变得那么疯狂。当然,这种说法被采信了。尽管杰弗里·哈蒙德有不少人喜欢,总体上对他的评价也不错,但我还是尽力证明了他可能犯有你为自己的行动辩护时指控他所犯的那种罪。在他死后,人们发现他曾经跟一个华人妇女同居,这个事实为我们提供了非常明确的、可以作为依据的东西。这也使他失去了人们可能对他怀有的同情。我们决定将充分利用他的这种关系在所有的体面人士心里激起的对他的憎恶感。我今天早上告诉你丈夫说,我有把握你能无罪获释,我跟他说这些,并不只是为了让他增强信心。我相信现在陪审团还没有离开法庭呢。”
他们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睛。奇怪的是,克罗斯比太太一动不动。她像一只被蛇施了魔法而瘫痪的小鸟。乔伊斯先生接着往下说,语气还是那么平静。
“可是,这封信使这个案件表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我是你的辩护律师,我要在法庭上做你的代理。我把你的陈述当作事实来接受,并根据你的陈述内容为你辩护。有可能我相信你的陈述,也有可能我怀疑你的陈述。辩护律师的责任是让法庭相信,摆在它面前的证据不足以使法庭有理由作出有罪裁定,至于他私底下认为他的诉讼委托人是否有罪,那完全与本案无关。”
乔伊斯先生惊讶地发现,莱斯莉的眼睛里竟闪烁着一丝笑意。他感觉受了冒犯,于是说话的语气略显冷淡。
“你该不会否认哈蒙德是应你的紧急邀请,甚至是歇斯底里的邀请,才去你家的吧?”
克罗斯比太太迟疑了片刻,好像在沉思。
“他们可以证实这封信是你的某个男仆送到他的孟加拉式平房去的。他是骑着自行车去的。”
“你千万不要以为别人都比你笨。这封信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尽管他们没有怀疑过。我不想跟你说我刚看到这封信的抄件时,我个人是怎么想的。我希望你只告诉我必要的情况,其他什么也别说,否则你会保不住自己的脑袋。”
克罗斯比太太尖叫了一声。她猛地跳起来,吓得面如死灰。
“你觉得他们不会绞死我吧?”
“如果陪审团得出结论,你不是为了自卫而杀死哈蒙德,他们就有责任作出有罪裁定。罪名是谋杀。法官就有责任判你死刑。”
“但是他们有什么证据呢?”她气喘喘地问。
“我不知道他们有什么证据。我也不想知道。但是,如果他们起了疑心,如果他们开始调查,如果他们审问那些土著人,结果会发现什么呢?”
她突然蜷缩成一团。乔伊斯先生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扶她,她就倒在了地上。她晕了过去。他环顾房间想找水,但是没有水,他也不想有人来打扰。他让她在地板上平躺着,然后在她身边跪着,等待她苏醒。她睁开眼睛时,眼里充满了恐惧,非常可怕,他看见这些,感到不知所措。
“躺着别动,”他说。“过一会儿就会好的。”
“你不能让他们绞死我的,”她轻声说道。
她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乔伊斯先生轻声地竭力安慰她。
“看在老天的分上,镇定一些吧。”他说。
“稍微等一会儿。”
她的勇气令人吃惊。他看得出来,她在竭力克制自己,过了一会儿,她就恢复了镇定。
“扶我起来。”
他伸出手,扶着她站了起来。他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搀到椅子旁边。她疲惫地坐了下来。
“不要跟我说话,给我一两分钟。”她说。
“很好。”
当她终于开口时,她所说的话完全出乎他的预料。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恐怕事情被我搞得一团糟了,”她说。
他没有答话,又是一阵沉默。
“就没有可能把那封信弄到手吗?”她终于说。
“我想,要是拿着这封信的人不愿意卖的话,也不会有人来告诉我这件事了。”
“信在谁的手里?”
“跟哈蒙德同居的那个华人妇女。”
莱斯莉的脸颊上立刻泛起一片红晕。
“她的要价很高吗?”
“我想这个女人很机灵,知道这封信的价值。如果不出个大数目,怕是未必能够把它弄到手。”
“你打算让他们绞死我吗?”
“你以为要把一个对我们不利的证据弄到手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这跟买通证人没什么区别。你没有权利向我提出这样的建议。”
“那么,我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
“正义必然会得到伸张。”
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一阵轻微的战栗透过她的全身。
“我把一切都交在你的手里。当然,我没有权利要求你做不应该做的事情。”
乔伊斯先生没想到,她的话音有点儿哽咽,加上她习惯性的自我克制,竟变得非常动人,令人无法自持。她用谦卑的眼神看着他,他觉得,如果他拒绝那副眼神,它会在他的下半辈子一直萦绕着他。毕竟,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使可怜的哈蒙德再活转来了。他急切地想知道这封信背后的解释。光凭这封信就得出结论说,没有人惹她,她就把哈蒙德杀死了,那是不公平的。他在东方生活了很长时间,职业荣誉感可能不如二十年前那么强烈了。他盯着地板。他决定做一件自知不合法的事情,但是他感觉喉咙被堵住了,他隐隐地对莱斯莉感到憎恶。他觉得尴尬,说不出话。
“我不太清楚,你丈夫的经济情况怎么样?”
她脸涨得通红,迅速地瞟了他一眼。
“他在锡矿上有很多股份,在两三个种植园里也有一点儿股份。我觉得他能筹到钱。”
“他可能会问这钱是派什么用的。”
她沉默了片刻。她像是在思考。
“他依然爱我。为了救我,他会作出任何牺牲。有必要让他看那封信吗?”
乔伊斯先生微微皱了皱眉头,她马上就会意了,于是接着往下说。
“罗伯特跟你是老朋友了。我不是在求你帮我,而是在求你帮助一个诚实善良、从来没有伤害过你的人,免受各种可能的痛苦。”
乔伊斯先生没有回答。他站起身打算告辞,克罗斯比太太优雅地伸出手,那份优雅在她身上显得尤为自然。虽然她对这一幕感到震惊,而且形容憔悴,但她还是强打精神,彬彬有礼地和他道别。
“你真好,为我分忧解难。我真不知道如何感谢你才好。”
乔伊斯先生回到事务所。他坐在自己房间里,什么工作也不想做,只是沉思。他想象着,许多奇怪的念头闪过他的脑际。他颤抖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有人谨慎地敲门,这正是他期待的。黄志成走了进来。
“我正好想出去吃午饭,先生。”
“去吧。”
“在我出去之前,您有什么事情要吩咐我去做的吗,先生?”
“我想没有。你有没有跟乔治·里德先生重新约定时间?”
“是的,先生,他下午三点过来。”
“好吧。”
黄志成转过身,走到门口,伸出细长的手指抓住门环。这时,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又转身回来。
“先生,您有什么事情要我转告我的朋友的吗?”
虽然黄志成英语说得非常流利,但是r音总是发不准,他把friend即“朋友”一词念成了fliend。
“哪个朋友?”
“关于克罗斯比太太写给死者哈蒙德的那封信,先生。”
“噢!我都忘记了。我对克罗斯比太太提起这事儿,她说没有写过那种信。那封信显然是伪造的。”
乔伊斯先生从口袋里掏出那份抄件,递给黄志成。黄志成没有理会他的动作。
“这样的话,先生,要是我的朋友把信交给助理检察官,我想不会有人反对喽?”
“没人反对。但我看不出那样做对你的朋友有什么好处。”
“先生,我的朋友认为,伸张正义是他的职责。”
“我绝不会干涉任何人履行自己的职责,志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