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毛姆
这时,律师和华人职员的目光相遇了。两人的嘴唇上都没有一丝笑意,但他们彼此心领神会。
“我完全明白,先生,”黄志成说。“我研究了克罗斯比太太的案件,觉得把这样一封信提交上去,对我们的诉讼委托人是有害的。”
“我一向很欣赏你在法律方面的判断力,志成。”
“我想过,先生,如果我能说服我的朋友,让他劝说那个华人妇女把信交到我们手里,那就会省去很多麻烦。”
乔伊斯先生漫不经心地在吸墨水纸上画着各种脸。
“我想你的朋友是个生意人。你估计他要多少钱才肯把那封信交出来?”
“信不在他手里,还在那个华人妇女那儿。他只是那个华人妇女的亲戚。她什么都不懂;在我的朋友告诉她之前,她并不知道那封信的价值。”
“他觉得那封信值多少钱?”
“一万元,先生。”
“天哪!你想让克罗斯比太太到哪儿去弄这一万元钱!我告诉你,这封信是伪造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望着黄志成。这个职员对他的叫喊无动于衷。他依然站在桌旁,一副礼貌、冷静而恭顺的样子。
“克罗斯比先生在勿洞橡胶园有八分之一的股份,在南角河橡胶园有六分之一的股份。如果克罗斯比先生以他的财产作抵押,我有个朋友,他可以借钱给他。”
“你的朋友真不少啊,志成。”
“是的,先生。”
“既然这样,你可以转告他们,让他们全都见鬼去吧!那封信很容易解释清楚,我会向克罗斯比先生提议,最多出五千元,多一个子儿也不给。”
“那个华人妇女还不愿意把那封信卖了呢,先生。我的朋友花了很长时间才说服她。要是给她少于刚才说的那个数目,给了也是没有用的。”
乔伊斯先生盯着黄志成看了至少三分钟。这个职员坦然地接受对方投来的审视的目光。他望着地面,毕恭毕敬地站着。乔伊斯先生了解自己的手下。志成,这家伙真是聪明,他心想,我不知道他会从中捞到多少油水。
“一万元是个很大的数目。”
“克罗斯比先生绝不会眼看着自己的妻子被绞死,而不付这个数目的,先生。”
乔伊斯先生又沉默了。除了他说出来的以外,黄志成还知道些什么呢?他一定摸透了他的底细,所以才那么明显地不愿意讨价还价。这个数目是不能变的了,因为不管谁在策划这件事,他一定早就知道这是克罗斯比能拿得出的最大数目。
“那个华人妇女现在在哪儿?”乔伊斯先生问。
“她住在我那个朋友家里,先生。”
“她能到这儿来吗?”
“我觉得最好还是您去找她,先生。我可以今天晚上带您去,她会把信交给您。这个女人什么也不懂,先生,她连支票也看不懂。”
“我本来也不打算给她支票。我会带现金去。”
“如果您带的钱不足一万元,那就是浪费宝贵的时间,先生。”
“我完全明白。”
“我吃过午餐就去告诉我的朋友,先生。”
“好吧。你最好今天晚上十点钟在俱乐部门口等我。”
“好的,先生。”黄志成说道。
他向乔伊斯先生微微鞠了一躬,离开了房间。随后,乔伊斯先生也到外面去吃午饭。他来到了俱乐部,果然不出他所料,他在那儿见到了罗伯特·克罗斯比。他坐在一张挤满人的桌子前面,乔伊斯先生经过他的身边,想找个位子,顺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临走之前叫我一声,我有话跟你说,”乔伊斯先生说。
“好吧。你吃完了过来叫我也行。”
乔伊斯先生已经想好了该如何跟他谈。他吃完午饭,又打了一局桥牌消磨时间,好让俱乐部里的人全都离开。他不想在自己的事务所里为这件事情跟克罗斯比见面。过了一会儿,克罗斯比来到桥牌室,站在一旁看人打牌,直到打完为止。人们都去忙自己的事儿了,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俩。
“很不巧出了一件事儿,老伙计,”乔伊斯先生尽量用听起来平常的口气说道。“在哈蒙德死的那天晚上,你的妻子似乎给他寄过一封信,请他到那座孟加拉式平房来。”
“那不可能,”克罗斯比叫了起来。“她一直都说她跟哈蒙德没有来往的呀。据我所知,她有好几个月都没见过他了。”
“事实摆在面前,确实是有一封信。现在那封信在曾经跟哈蒙德同居的那个华人妇女手里。当时你的妻子打算在你的生日送你一件礼物,所以想请哈蒙德帮她去买。悲剧发生之后,她的情绪过于激动,把这事儿给忘了,由于一度否认自己跟哈蒙德有过任何来往,所以她不敢承认自己以前说错了。当然,这事儿太不凑巧了,但也不能说这不合情理。”
克罗斯比一句话也没说。他那张宽大的红脸上显露出一片茫然的神情,对于他的冥顽不灵,乔伊斯先生感到既宽慰又愤怒。他是个愚蠢的人,乔伊斯先生无法忍受他人的愚蠢。然而,自从灾难降临之后,他所经历的悲惨境遇已经触到了这位律师的某个软点;而且克罗斯比太太请他帮忙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她丈夫,这句话说得恰到好处,打动了他的心弦。
“我不说你也知道,如果这封信落到检察官的手里,事情就会非常尴尬。你的妻子撒了谎,她就必须解释撒谎的原因。如果哈蒙德不是作为一个不速之客闯入你家,而是应邀而来,这就会稍稍改变目前的形势。这很容易使陪审团的想法发生一些动摇。”
乔伊斯先生犹豫了。现在他正面对着自己作出的决定。想到自己正在为某个人采取一项重大措施,而这个人对这项措施的严重性却茫然不知,要是在平时,他一定会笑出来,可现在不是幽默的时候。如果他就这件事情想一下,他或许以为乔伊斯先生现在所做的,都跟别的律师一样,是正常办案的一部分。
“亲爱的罗伯特,你不仅是我的诉讼委托人,也是我的朋友。我想我们必须把那封信弄到手。那要花很多钱。要不是钱很多,我是不会向你提起这事儿的。”
“要多少?”
“一万元。”
“我操,那也太多啦。目前生意不好做,再加上这样那样的开销,那样差不多把我所有的家当都赔上了。”
“你能马上弄到吗?”
“我想可以。我把锡矿和两个种植园的股份作抵押,老查理·梅多斯会借给我钱。”
“那你决定这样做啦?”
“是否必须这样做啊?”
“假如你希望你的妻子无罪释放的话。”
克罗斯比的脸涨得通红。他的嘴角耷拉着,一副怪异的样子。
“可是……”他找不到适当的词儿,脸变成了紫色。“可是我不明白。她可以解释嘛。你该不是说,他们会判她有罪吧?他们不会因为她除掉了一个无赖恶棍而绞死她吧。”
“他们当然不会绞死她。他们只能判她犯有杀人罪。判处两三年监禁或许就能放出来。”
克罗斯比吓得跳了起来,涨红的脸因为惊恐而变了形。
“三年。”
这时,在他迟钝的脑筋里似乎透进了一线光亮。他的思维原本是一片黑暗,此时掠过一道闪电,尽管接下来还是同样深沉的黑暗,但那里却留下了某种看不见的东西的记忆。乔伊斯先生发现,克罗斯比那双干过各种粗活的、又大又红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她原来打算送给我什么礼物?”
“她说想送给你一支新的枪。”
克罗斯比那张宽大的红脸涨得更红了。
“你需要什么时候把钱准备好?”
这时,他的嗓音有点儿怪。那声音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攫住了他的喉咙。
“今晚十点钟。我想你可以大约在六点钟送到我的办公室。”
“那个女人来找你吗?”
“不,我去找她。”
“我会把钱带来。我会跟你一起去。”
乔伊斯先生瞪了他一眼。
“你觉得你有必要去吗?我觉得你让我单独处理这件事比较好。”
“钱是我的,对吗?我要去。”
乔伊斯先生耸了耸肩。他们站起身握手告别。乔伊斯先生好奇地看着他。
十点钟,他们在空荡荡的俱乐部里见了面。
“一切都正常吗?”乔伊斯先生问。
“是的,钱在我的口袋里。”
“咱们走吧。”
他们走下了台阶。乔伊斯先生的汽车在广场上等着他们,那个时间广场上阒无一人;他们向汽车走去,黄志成从一幢房子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他钻进汽车,坐在司机旁边给他指路。汽车驶过“欧陆饭店”,然后在“海员之家”的街角处拐弯,驶上了维多利亚大街。在这条街上,华人的店铺仍然在营业,一些无所事事的人在街上闲逛;在车道上,人力车、汽车、马车来往穿梭,一片繁忙的景象。突然,他们的汽车停住了,黄志成转过头来。
“我想,我们在这儿下车步行更好些,先生,”他说。
他们下了车,黄志成走在前面。他们前后只差一两步远。不一会儿,他叫他们停下。
“你等在这儿,先生。我进去,跟我朋友说句话。”
他走进一家沿街的店铺,店铺的柜台后面站着三四个华人。那些店铺都很奇怪,柜台里不陈列商品,不知道这些店铺是卖什么的。他们看见黄志成跟一个矮墩墩的男子说话。那个男人穿一身帆布衣服,胸前挂着一根粗大的金链子,他向屋外夜间黑压压的街道扫了一眼。他将一把钥匙交给黄志成,于是黄志成走了出来。他向等在外面的两个人做了个手势,钻进店铺旁边的一个门洞。他们跟着他进去,一会儿便来到一段楼梯下面。
“等一下,我点一根火柴,”他说道,他总是那么有办法。“你们请上楼来吧。”
他捏着一根点亮的日本火柴在前面引路,但是这一丁点儿火光是很难驱走黑暗的,他们只得跟着他,摸黑上楼。到了二楼,他打开门,走进去点亮了一盏煤气灯。
“请进来吧,”他说。